大學畢業近兩年半,她到現在還沒找到一個像樣的正式工作。
甫從學校脫離學生身份的時候,她悠閒地放任自己休息整整一個月,其間雖然有上網瀏覽人力銀行的征才網頁,不過卻不是很積極。等到她準備開始躋身為社會新鮮人的時候,人家畢業生早已經卡位卡完了。
糟糕的是,最近幾年景氣不好,找工作本來就不是一件輕鬆容易的事。在面試過幾個明明寫說底薪有所保障的正職員工、實際卻只是打工性質的電話訪問員的奇怪公司後,她從只找自己喜歡中意的工作,變成能跟所讀科系有關就好;等再經歷過幾個根本只是在打字、做完結束就找理由要她辦離職的工作之後,她繼續降低要求,妥協到只要投出去的履歷表有所回應就可以的標準。
只要有公司願意用她就好。
在嘗盡社會現實冷暖的第二個年頭,她已投出數不清的履歷表,歷經無數次的面試,最後只剩下這個微薄的要求。
這次這家保險業,是業界數一數二的美商公司,會打電話給她,連她自己都覺得很驚訝。
或許是她亂槍打鳥的策略奏效,就算前面失敗了這麼多次,也許今天就會成功了。總之,有機會就要好好把握。
雖然這兩年來她找工作也找出了一些心得,但心裡還是有些緊張。
回想起剛畢業時的自己,連妝都不會化,面試時講話還會結巴,現在倒是進步到可以用深呼吸撫平緊繃的情緒,只是,那種教人害羞的自我介紹和推銷,還是會令她覺得自己很厚臉皮。
「夏臨君小姐嗎?」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喚,她站起身,拿著手裡那不知修改到第幾版的履歷表和自傳,勇敢地進入面試的辦公室。
接到電話的時候,夏臨君正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面試完的那天,她在回家途中買了沒吃過的自助餐店便當晚餐,結果當夜她腹痛如絞,上吐下瀉,因為和她同住的弟弟正處於大學期中考周,她不想吵到他,硬是強忍到隔日早上才去診所看醫生。
打完針領了藥,拖著病痛的身體回到住處,她只做吃藥和睡覺這兩件事。
手機鈴聲響起,因為藥效的關係,她蜷縮在棉被裡半昏半醒,原本是不想接的,但忽然想到可能是面試有了結果,她這才勉強爬起身,虛弱地按下通話鍵。
「喂……我是。啊……真的嗎?」那方說了幾句話之後,她灰敗渙散的眼神稍稍地明亮起來。在對方的指示下,她慌忙找出紙筆書寫重點。「好的,我知道了。當然,明天就可以上班了。謝謝、謝謝!」
收線以後,她忍不住舉高手機歡呼。
「太好了,終於……」終於找到工作了啊,就算肚子再痛她也要爬著去。
往後仰躺在床鋪裡,她感動得差點流淚,覺得身體的病狀立刻好了一大半。思及明天就要去公司報到,她離開床鋪,打開衣櫃,看了半天,最後把前陣子趁百貨公司週年慶時新買的套裝拿出來。
選好衣服掛在衣櫃外面,她想了想,又走到陽台,從鞋櫃裡選了最容易搭配的黑色鞋子,然後從旁邊抓塊布,把皮鞋稍微擦拭了一下。
雙手一拍,將自認該準備的東西處理完畢,她走回室內。
弟弟已經打過電話回來說要在朋友家過夜,只剩她自己一個人;不在意自己還病著的腸胃,夏臨君的晚餐偷懶地用兩包零食打發。
洗了個熱水澡後,她躺上自己柔軟的床鋪,期待明天的到來。
或許是感覺放心的緣故,她很快便睡沉,而因為睡得太沉了,以致早上鬧鐘叫了將近十五分鐘她才有反應。
從窗台斜照到床前的陽光說明天已大亮,她半瞇著眼伸手按掉吵死人的鬧鐘。平常她很少用這個鬧鐘的,因為她討厭鈴響的聲音,那實在太刺耳了,幾乎都是弟弟來叫她起床;所以,當她看清楚指針和分針的位置時,嚇得馬上從床上跳下來。
「糟糕!」
大叫一聲,她慌慌張張地進浴室盥洗,匆匆忙忙地換掉睡衣。昨天躺在床上還在想今天應該要化什麼樣的妝才能讓人家留下好印象,結果卻只來得及隨便抹個乳液,將散落在桌面的化妝品全掃進皮包裡,然後套上鞋子就衝出家門。
一邊等捷運,一邊把粉底在臉上推開;上車找到位子坐下,趁捷運\\\\\\\\\\\\\\\\停站的時候,再趕緊畫上淡色的口紅,對著小小的手鏡抓了抓頭髮造型。沒辦法在意路人的眼光,她一下車就開始奔跑,總算氣喘吁吁地在最後五分鐘趕到。
門口的櫃檯服務小姐一見她便禮貌地詢問來意,夏臨君回答之後,小姐微笑地對她指著電梯所在。
對照昨天寫的紙條,她在電梯裡調勻過快的呼息,當電梯門再度開啟時,她已經恢復了正常的呼吸速度。
這層樓左右共有兩個單位,她找到寫著「精算部門」的暗金色牌子,下意識地拉了拉身上的套裝,要進入那扇透明的大玻璃門,似乎得對著牆壁的機器刷過員工識別證,於是她按下旁邊的呼叫鈴。
「你是新來的助理小姐是嗎?」
在向幫她開門的職員請教過後,一個三、四十來歲的大姐上前來。
「是的。」夏臨君回答的時候,附近剛好有電話響起,稍微掩蓋了她的聲音。
「太好了。你……小陳,你等一下,這個也要拿下去。」
夏臨君看到旁邊一個男職員經過,大姐叫住對方,並且將一份文件交給他,再回過頭來,大姐對她道:
「不好意思,現在是年中,剛好是我們部門最忙的時候。」
「不會。」她趕緊搖搖手。
「你跟我來。」大姐轉過身,帶她往辦公室裡面走,一邊俐落地說道:「我們部門的老總……就是總精算師,他昨天因為一些突發的狀況到南部營業區去了;我們還有一位主任,他出國參加研討會,要後天才回來。主管暫時都不在,所以沒辦法幫你介紹。」她停在一個房間前面,伸手推開眼前的門。
夏臨君跟在大姐身後,來到像是小型會議室的地方。
「抱歉,因為現在真的很忙,你的座位可能要先等等,請先暫時坐在這裡好嗎?」
大姐拉開一張椅子。
「沒關係。」夏臨君不介意這種小事。
大姐微微一笑,問:
「你有把照片帶來嗎?」
「在這裡。」她從皮包裡拿出昨天電話裡叮囑過要帶的大頭照。因為她面試經驗豐富,其實照片幾乎是隨身攜帶了。
「你稍微等一下。」大姐接過照片,很快地走了出去,留下夏臨君一個人在會議室裡。
夏臨君環顧著四周,然後把皮包放在桌上,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她才想起由於差點睡過頭,她還沒吃早餐。正要坐上椅子,臀部都還沒碰到椅墊,門就從外面被推開了,她反射性地站直。
那位大姐抱著文件出現在門口,笑瞇瞇地向她道:
「你準備好了的話,來幫我們吧。」
「啊、好。」夏臨君趕忙走到她身邊,大姐將文件交給她,告訴她每個袋子裡的文件都要印三十份出來,影印室在走廊底最左邊的房間;俐落地交代完以後,就去忙了。
夏臨君抱著牛皮紙袋,找到影印室,裡面有其他人,她點點頭禮貌性地打個招呼,然後使用沒人在用的影印機。影印文件對於有過雜物工作經驗的她而言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只是頁數不少,她約莫花了二十分鐘才完成。拿著還帶有溫熱觸感的紙張,她在偌大的部門裡繞了兩圈才找到那位大姐;接著被交付幾份需要重新打字的資料,大姐給她一台筆記型電腦,讓她能在會議室裡作業。
因為鍵盤和輸入法用不習慣,這個工作多磨了一些時間,不過還好也順利完成。這回到外面要再找那位大姐時,卻不見對方人影,於是她請問別人,那人指示她得先把那些文件送到別的部門去簽名;等她辦好回到辦公室,之前的那位大姐把貼好照片的識別證交給她。
然後,跑文件、處理文書工作、認識別的同事,以及讓別的同事認識她,時間在學習與工作中迅速流逝。已經在不少公司待過的夏臨君,雖然沒有厲害到立刻完全上手,但也算相當能夠適應。到了中午,新認識的同伴友善地介紹她公司附近有什麼好吃的,以及絕對不要去光顧的店。午休結束後,她很快有了新的課題,必須使用從來沒接觸過的計算軟體,核對和修改文件裡的項目,不會的就要請教……忙碌的一天飛快地過去。
隔天和再隔天,她也都處於這種適應新環境的繁忙狀態。直到週末,她才放鬆心情得到休息。
雖然每日回到家幾乎是倒頭就睡,但是這家公司的氣氛她很喜歡。處理好事情而回來部門的老總看來福氣又和藹,同事們也都不錯;中午常吃的那家便當店又很便宜,對面那家賣蛋糕和簡餐的咖啡店更是美味。
終於找到工作是件好事,她絕不會隨便嫌棄。
星期一,她在小會議室裡整理文件,這幾天帶她的小姐走進來,看到她,有些訝異地說:
「你怎麼還在這裡?今天主任回來了喔。」
「啊。」她愣了一下。當初應徵工作的時候,她知道職稱是助理,不過在上班第二天之後,同事告訴她,她的工作雖然是部門助理,不過部門裡領導小組的主任工作最繁重,比起其他同事,她可能會跟主任有更多的公事接觸。
因為前一位助理離職,年中人手又剛好不足,所以要盡快找人進來遞補,由於不是什麼大職位,只要請示主管即可,再加上時間有些急,所以她才會這麼快上任。
夏臨君跟著小姐走出會議室,小姐指著某個地方,對她道:
「你的新座位就在主任旁邊,他現在和老總在樓上跟經理做報告,等等才會過來。」
夏臨君對小姐點頭道謝,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主任的位置靠窗,在整個部門最後面最右邊的地方,是能夠掌握所有下屬的方位。不曉得本來就是這樣規定的還是巧合,背後有上司監看,這樣部屬上班就不敢偷懶了。
夏臨君停在自己的新座椅前,乾淨的桌面和一台桌上型電腦就是全部。看著這一小塊屬於自己的天地,她好像終於有了自己是正式職員的感動。
如果主任是個好人,那就更完美了。
她忍不住偷看一下隔板那邊的主任桌子,卻只瞥到成堆的報表紙和文件,沒瞧見相框。聽說主任很年輕,還沒結婚,所以不會放老婆或小孩的照片。等一下她就要見到本人了,要怎麼介紹自己呢……一邊想著,一邊把皮包放在自己桌上,一個不留神,皮包沒放妥,掉到地上,裡面的東西全灑了出來,她吃一驚,趕忙蹲下身去撿。
面紙、化妝品、記事本……她左右張望著,雙膝跪在地上,把抓到的東西全塞回皮包裡。驚覺生理期要用的物品很糟糕地掉在隔壁主任座位底下,她伸長了手要去拿,結果一雙漆黑的皮鞋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你在做什麼?」
略微高音的男聲在頭上響起。夏臨君僵硬地想,一定是辦公室的地毯吸收了腳步聲,自己才沒聽到有人走過來。原本應該立刻站起來,但是私密的物品還沒撿到,她硬著頭皮讓手指再往前爬幾公分,握住那個白色包裝的東西,不想被發現,只能趁對方沒注意時再收回來,腦筋已經亂到分不清哪樣比較丟臉,她就用這樣四肢著地的難看姿勢,非常艱困地抬頭往上看。
她先望見男人修長的腿,然後是掛在胸前的員工識別證,上面的職稱讓她心一涼,但是,她萬萬沒想到,寫在那上面的名字和照片,更是教她吃驚到腦袋一片空白。
那是她記憶中一個最討厭、也絕對不想回想的部分。
哪會那麼巧!怎會有這種事!不可能的……不死心地將視線繼續往上移──這世上是會發生奇跡的,只是一個同名同姓又聲音特質好像有點相似的巧合而已。
她拚命安慰自己,然而在和對方四目相交時,她張口結舌了。
或許,她在這裡上班幾天以來,從來未曾見過這個出國參加研討會的主任,但是,她確定自己絕對看過這個主任穿著高中制服的模樣。
男人皺著眉的樣子、男人不耐煩等著回答的樣子、男人那種高高在上往下看的樣子,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和他一模一樣了。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作了場惡夢。
如果這是在惡夢裡的話,誰快來揍她兩拳讓她能夠醒來?!
可惜眼前的男人並沒那麼容易讓她逃避現實。
夏臨君雙手在身後交握,她不想讓對方發現自己正因為感到焦躁不安而緊扭著手指。
小型會議室裡,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坐在那裡,交疊著雙腿對著她,一手支著頤,一手翻開她的履歷資料,而她則像小學生在等訓話似地站在他面前。
後進來的她原本帶上了門,可是男人卻皺眉瞥她一眼,又把門給打開了。
難不成……他想要在其他同事面前給她難堪?這種想法實在很難讓她對目前的情況把持樂觀心情。
「……因為不希望忙碌的狀態拖累到工作進度,所以必須盡快聘請一個新助理。不過,就算再怎麼匆忙,我相信部門的人應該不至於聽漏了我所要的條件。我們這裡是保險公司,所謂的精算部門是要負責確定公司的營運是否建立在穩固的財務基礎上,教育背景多半以數學、保險系所為主,找來的助理最低限度至少要和這些沾上一點邊,你——」曾淺日抬起眼來,瞅住她。「大學念的是什麼系?說來聽聽看。」
履歷表明明在他手裡,為什麼他要多此一舉讓自己告訴他呢?她抿緊嘴,半晌,低聲道:
「……歷史系。」
「你覺得所學跟這裡的工作有什麼相關嗎?」曾淺日問著她。
她僅能老實回答:
「……沒有。」
「那麼你為什麼會被錄取……啊啊。」他看到履歷表上的某一欄,挑起眉。「高中時參加過數學研究社,對數字瞭解一二……原來如此。」
夏臨君只覺得自己無比難堪。在求職路上跌倒又爬起過多次的她,所學習到的就是:只要能夠在面試時加分的己身條件,就要多加利用,稍微誇張或放大一點也是一種手段,這份履歷表雖然還不至於說謊,但是,要她把高中時期參加過社團的事情在把她罵跑的學長面前拿出來當作一項才能,她的確無法抬頭挺胸。
倘若學長沒有認出她的話,那還不會這麼糟糕,但是學長可能不認得她嗎?雖然她很汗顏自己為什麼會存有這種僥倖的想法,但她真的不想面對眼前這樣悲慘的情況。
「我記得,你在社團裡只待了不到兩個月不是嗎?」曾淺日放下手裡的履歷表,略帶諷刺地說道。
明明僅有兩個月,為什麼學長會記得她呢?上一刻可笑的念頭就此破滅。夏臨君只能道:
「雖然我不是讀相關的科系,但是一切都是可以學習的。」
「這裡是公司,不是學校。你是在上班,不是來唸書。」曾淺日支著額頭,說話還是絲毫不留情。
「我會努力的。事實上我這幾天來覺得自己很適應……」
「那是因為我不在,而你所做的都是工讀生程度就能完成的事情。」
你根本沒親眼見到,怎麼可以這樣說!我也學會了使用新的電腦軟體了……夏臨君不知道把這個說出來對他而言到底有沒有意義,所以只敢在心裡回應。
曾淺日直視著她,道:
「你的這份履歷,最大的優勢是你有過多次助理的工作經驗,幫你面試的人大概是認為這可以讓你很快就上手。然而,錄用你的人同時也是用我所要求的最低限度讓你進入公司……前提是,如果你自認那個數研社的經歷有讓你學到任何東西的話。」
意思就是叫她不要得意忘形是嗎?
「我……」夏臨君低下頭,抿住嘴唇,這次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反駁。
室內忽然響起鈴聲打破沉重的氣氛,曾淺日也不管她的存在,直接從口袋裡取出手機接聽。
背後走廊外,工作的同事來來去去,她覺得低頭呆站在這裡被訓的自己就像個笨蛋。
為什麼這個男人一點餘地都不留給她呢?夏臨君瞪著地板,真的覺得自己好倒楣,怎麼會又遇見這個學長!今天之前,她一直都為自己的新工作而開心,可是那種愉快的心情此刻卻被他摧毀殆盡了。
當然,拒絕當他下屬才是上上之策,可是、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她真的很不甘心……很不甘心必須為了她討厭的人而放棄。
高中的時候,在數研社,當著他面逃走的隔天,她把退社的表格堅定地交給學姐,那是因為她根本不喜歡那個社團;可是,她現在所必須選擇的,卻是她盼望了許久才得到的工作。
她不願離開,但也不想和曾淺日共事。離職或留下在她心裡形成極端的矛盾,她也不曉得自己該怎麼辦才好。只是,在看到曾淺日講完電話後那種「等她開口說自己不適合這裡」的表情時,一股逞強的怒氣就那樣湧上胸口。
「試用期……三個月試用期,」好像不想在對方面前示弱般,她暗暗握緊拳頭,用力地說道:「一般不是都有三個月試用期?如果我真的像主任所認為的什麼都做不到,我會自己走路的。」她說,也算是給自己一個期限,如果當真忍耐不了,她就會辭職。」說完後,卻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將視線從曾淺日的臉上移開,或許是他從剛剛就一直在盯著她看的緣故。
曾淺日沒有立刻答覆,只是在注視她很久很久、久到她感覺自己的胃都快要絞在一起之後,拿起桌上的履歷文件,從椅上站直身,準備走出會議室。
夏臨君沮喪地垂首,原以為從這一秒開始自己又要再度失業了,卻在曾淺日經過身邊時,聽見他慢慢地啟唇道:
「那就看你這次能撐多久。夏臨君學妹。」
那一瞬間,她嚇了跳,彷彿又感覺到自己高中時代在社團裡的時候,只要這個人點到她的名,她就會頭皮一陣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