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齡的男生通常在喉問已經出現「亞當的蘋果」,童稚的嗓音也逐漸發生變化;而女生的胸部則開始隆起,並有了一月一次、屬於女性的私密煩惱。
這些少年男女有個共通處,他們開始強烈意識到男女生之間的不同,對另一個性別既感到無比好奇,同時又對自身的變化感到羞澀、難堪。
然而並非人人如此,仍有極少部分的國中生屬於異類。
這極少部分的人口又分為兩種:其中一種排斥異性,認為男生(或女生)是種討厭的生物,最好從地球上消失;另一種則是遲鈍晚熟型,看待同儕只憑直覺和本能,對性別之分懵懵懂懂、糊里糊塗,以為男女生的差別只在於小便的方式。
錢良玉屬於前者;項朝陽則不幸地屬於後者。
當這兩種異類不小心湊在一起時,結果通常是不太令人愉快的……至少對錢良玉來說是如此。
比方說這天放學後──
錢良玉排在隊伍最後,看著前頭的同校同學一一上了公車,其中也包括了她極力避開的人物。
很好,項朝陽沒瞧見她,他跟那票男生統統跑到公車最後面的座位,等她上車後,她會留在前方,這樣就可以避免跟討厭鬼打照面……沒錯,就這麼辦!
打定主意,錢良玉上了車。公車上的位子已被坐滿,她手握著頭頂上的拉環,站在司機身後不遠處,兩眼盯著窗外,不願往後多移一步。
走道上還隔了不少站著的學生,項朝陽應該不會注意到她。
但是公車開動後不到一分鐘,她的希望就破滅了。
「小玉!」後排座位傳來的叫喊使她僵了下。「到後面來坐!」
沒聽見,她什麼都沒聽見。錢良玉目不斜視,決定當聾子。
「小玉!到後面來,我的位子給你坐!」項朝陽以為她沒聽見,加大了嗓門。
「項朝陽,你在叫哪一個女生?叫得那麼親熱∼∼」一個男生問。
「是你女朋友喔?對她那麼好……」另一個男生格格笑。錢良玉咬牙,拒絕轉頭。
「死小胖!她是我鄰居啦!把你的大屁股移過去一點給她坐!」項朝陽一掌揮向同伴的豬頭,沒發現同車的學生已經豎起耳朵,因他的大嗓門而發出竊笑。
當然,有更多人開始東張西望,好奇他口中的「小玉」是何方神聖。
坐在錢良玉跟前的一名婦人轉頭,看了看後方那個黝黑俊俏的男孩,視線又拉回到身邊站著的女孩,看到她制服上繡的名字,好心道:「這位同學,你朋友好像在叫你。」
「那不是我朋友。」錢良玉努力保持面無表情,握在拉環上的手已經緊得指節泛白。「我不認識他。」
她要宰了那傢伙!錢良玉氣得快內傷。她最討厭引人注意,在學校也總是獨來獨往,情願當個沒沒無聞的小角色,可是這下可好,她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全車二、三十雙同校學生的眼睛都盯著她看,還不包括別校的人,這輩子沒這麼丟臉過!
全、都、是、項、朝、陽、害、的!
「小玉。」不知死活的項朝陽勇往直前、排除萬難,從車尾擠到車頭,總算來到她身旁。「我剛剛叫你你都沒聽到嗎?我在後面給你留了位子。」
「你──閉──嘴。」刻意壓低的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我只是想──」項朝陽及時住口,因為錢良玉臉色鐵青,森寒的眸光像把刀,彷彿想將他切成一塊一塊然後喂小狗。
他左顧右看了下,這才發現公車上大部分的人都朝他們行注目禮。
有什麼好看的?!濃眉微蹙,他明智地保持安靜,卻也沒回到後面的座位,只是陪錢良玉站著,雖然她根本不理他。
十幾分鐘後,他們下了車,錢良玉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繼續把他當隱形人。
「小玉,你在生氣嗎?」他追上她。
何止生氣!她簡直想殺人!
不過她不屑跟他說話,跟這種厚臉皮的傢伙完全講不通,只是跟自己過不去。
「我只是想說二十分鐘的車程滿久的,你大概會站得很累,所以才想把座位讓給你嘛……」項朝陽很無辜,不懂自己何罪之有。
錢良玉猝然止步,清秀的臉蛋繃得比灌太多氣的足球還緊。「以後不准──我強調,不、准在公車上叫我!不、准在公車上跟我說話!」
「打招呼也不行?」
「不行!」
項朝陽不解地搔搔頭,但還是笑道:「好啦,那我會等到下了公車,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再跟你講話。」
這還差不──不對!錢良玉及時警覺,小臉再度罩上寒霜。
「不管什麼時候你都不要跟我講話,我跟你又不熟。」她只是很不幸住在他家對面而已!
「別這麼氣嘛,小玉。」項朝陽又露出那種令陽光失色、令錢良玉火大的燦爛笑容。「既然你會不好意思,以後搭公車的時候我就假裝跟你不熟就是了。」
看吧看吧看吧!她就知道跟這個討厭鬼無法溝通!
他們本、來、就、不、熟、好、嗎!
錢良玉索性緊閉著嘴,拒絕回應。跟項朝陽說話無疑是浪費口水,白白耗損腦細胞。
「姊,我們數學老師出的作業好難喔,好幾題我都算不出來……」錢良偉苦著臉,來到姊姊的小房間求助。
「你有沒有在讀書啊?」錢良玉翻了翻眼,語氣卻是寵溺多過責備。「拿過來我看看。」這個小她兩歲、才小學六年級的弟弟溫馴、可愛,一點都不像其他那些討厭的男生,只是對功課方面不太拿手。
錢良偉拿著作業簿,才剛在姊姊的書桌旁坐下,便聽見樓下的媽媽在叫他們。
「良偉、良玉,吃飯了。」
「好!」錢良偉迫不及待大聲應道。只要能晚點做功課什麼都好,要不是凶巴巴的數學老師會打人,他才不想寫作業咧!
錢良玉瞭解弟弟,只是暗自歎氣,跟他一道下了樓。
一到飯廳,她就瞧見一道五顏六色的身影。
「你來我家幹麼?」錢良玉板起臉孔,睨著已經換上鮮艷運動衫的不速之客。
「良玉,你怎麼這麼沒禮貌!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家的小孩一點家教也沒有。」錢母端著一盤青菜出現,略圓的臉上出現嚴厲的線條。
錢良玉蠕了蠕唇,像是想抗議,可最後還是垂下眸,不再作聲。
項朝陽趕緊解釋。「今天晚上我爸媽有應酬,我正要出去買晚餐的時候遇到錢媽媽,錢媽媽就叫我過來一起吃。」
錢良玉看都不看他,隨著弟弟落坐,項朝陽在她旁邊一屁股坐下,礙於母親在場,她只能隱忍著不發作。
錢母眉頭微皺,隨即轉向項朝陽,和善道:「阿陽,別客氣,盡量吃,菜多的是,你錢伯伯臨時說要加班,不回來吃飯了。」
「謝謝錢媽媽。」項朝陽綻開笑,老實不客氣地開始大快朵頤。
「錢媽媽,這糖醋排骨做得真贊,我媽就沒這手藝,每次不是太酸就是太甜,我家餐桌上出現這道菜的時候,我爸都會偷偷塞零用錢叫我多吃一點,免得他自己遭殃。」
「糖醋排骨很簡單的,下次我把食譜寫給你媽媽。」錢母樂得眉開眼笑,覺得這個男孩真是討人喜歡,不只模樣長得好、有朝氣,嘴巴甜又有禮貌,項家有個這樣的兒子真是好福氣。
諂媚!狗腿!錢良玉眼角抽動,心裡忍不住暗罵。
「良偉,你也是,多吃一點,你太瘦了,要補一補。」錢母挾起一塊雞腿肉放到兒子碗中,又替他挾了魚肉。
「媽!碗裝不下了啦!」
項朝陽眨了眨眼睛,有點難以相信,錢小弟雖然有點矮,可是明明就白白胖胖的,他怎麼看都覺得該補充營養的是身上沒幾兩肉的小玉,錢媽媽的視力是不是有問題?
他瞥向錢良玉,卻發現她只是低頭緩緩進食,安靜得幾乎讓人忘了她的存在,至少錢媽媽就好像沒看見她。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她的沉靜卻讓他感到悶悶的,跟踢球時胸口不小心被球打到的感覺很像。
未加思索,他挾起一塊排骨放到她碗中。「小玉,你也多吃點。」
錢良玉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想也沒想地說:「我討厭糖醋排骨。」更別提這塊排骨還是用他的筷子挾的,不衛生!
錢母臉色一變,厲聲道:「不喜歡就不要吃,沒人逼你。」
錢良玉微乎其微地瑟縮了下,把頭垂得更低。
慘!項朝陽暗暗喊糟。看來他的雞婆又惹麻煩了……
「錢媽媽,我沒先問過就亂挾菜,是我不對。」
「媽,你幫我裝湯好不好?」錢良偉也感到氣氛不對,趕緊遞上碗。
不知是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還是因為有外人在場,錢母的臉色緩和下來。
項朝陽瞄著身側一語不發的錢良玉,胸口那種悶悶的感覺擴大,食慾也消了大半。她好靜、好靜,一點都不像幾星期來總是擺臉色給他看的女孩……
「良偉。」錢母替兒子盛了一碗竹筍湯,轉移了注意力。「社區裡的王媽媽跟我說她家阿明有去補英語會話,你要不要也一起去上課?」
「嗄?」錢良偉瞠目,哀叫:「媽,我不要啦∼∼」那樣他哪還有時間打電動啊?
「可是媽怕你升國中之後會跟不上同學的程度。」錢母好言相勸。
「我不想去補習,你讓姊姊去好了,她一直想補英文。」心無城府的男孩望向錢良玉,童稚的眼中有著期盼、有著支持。「姊,你跟媽說啊。」
錢良玉咬了咬唇,低聲說:「還好,也不是非補不可……」
錢母看了女兒一眼,沒多理會,只是繼續對兒子說:「良偉,你姊姊不一樣,她是女生,以後會嫁到別人家,你是男孩子,是我們家的命根子,要多讀一點書,將來才能替錢家增光,我跟你爸就你這麼個兒子,你要爭氣點。」
項朝陽聽得目瞪口呆。
他不笨,真的不笨,只不過平常除了足球之外鮮少關心其他事,可是此時他留意到錢媽媽的話很奇怪,奇怪到他想假裝沒聽見都不行。
男生跟女生有差那麼多嗎?不就是一個有小雞雞一個沒有?他讀幼稚園的時候就知道了!
項朝陽轉向錢良玉,她仍是默默地吃飯,一點特別的反應都沒有,一個領悟驀地擊中他。她……肯定不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話。
忽然間,他發現自己有點討厭起這個一直對他很不錯的錢媽媽。
「可是媽,喜歡讀書的是姊姊,又不是我。」
錢母正要說些什麼,項朝陽卻忍不住插嘴。
「錢媽媽,我外公過世前常說我媽是他的驕傲,我兩個舅舅都沒她聰明,所以我覺得女兒不見得會比兒子差。」他老媽可是最高分考進外交部的強者呢,連同一單位、職位較高的老爸當年都沒那麼厲害!
一抹訝異掠過清瘦的面容,錢良玉飛快地掃他一眼,但很快恢復先前的漠然神色,而錢母,似乎不想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只是牽強地扯動一下嘴角。
「我吃飽了。」錢良玉忽地站了起來,拿起碗筷轉身就走。
「記得把廚房裡的垃圾拿到外面去。」錢母朝她的背影喊道,回頭便開始碎碎念。「真是……也不曉得是遺傳到誰的個性,小小年紀就那麼陰沈,老闆著一張臉,一點都不活潑,別人家的女兒哪個不是乖巧又貼心……」
「媽……」錢良偉受不了地叫道。
「良偉來,多吃點青菜。」錢母繼續替兒子布菜,同時對項朝陽說:「阿陽,讓你見笑了,那丫頭從小脾氣就差,我這做媽的想管教也不知道該怎麼管教起。」
那是因為你眼裡只有寶貝兒子!
但是錢媽媽是長輩,爸媽總告訴他要尊敬長輩……錢媽媽是長輩……是長輩……所以項朝陽努力嚥下到口的話。
「錢媽媽,謝謝你的晚餐,我去看小玉需不需要幫忙。」他放下碗筷,在自己頂撞長輩之前離開餐桌。
項朝陽沒在垃圾桶旁看見錢良玉,而是在錢宅牆邊的樹下找到她。那是一棵尤加利樹,差不多跟錢家房子一般高,從錢良玉房間的窗子,幾乎伸手就能碰到樹的枝葉。
錢良玉瘦瘦的身子站得直挺挺的,頭略低著,微微地側向一邊,看似正研究著樹根,不過項朝陽覺得她只是在發呆。
他想走近她,可是腳步卻莫名地定在原地。
幾步之外有盞路燈,柔柔的燈光灑在她身上,讓她原就有些蒼白的皮膚顯得近乎透明,她一動也不動,那麼地不真實、那麼地孤寂,彷彿隨時都可能消失在夜色當中。
初次見到她,他就奇怪她為什麼都不笑,一張清瘦的臉蛋繃得緊緊的,毫不友善,不管是聲音或眼神都跟冰塊一樣冷,像是警告所有人不准接近。他從來沒在同齡玩伴臉上見過那種神情,偏偏不知怎地,每次看到她,他就興高采烈地巴上去,想跟她做朋友。
這種情形讓他覺得自己很像人家所說的「賤骨頭」,可是他就是忍不住。
癡迷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從那小巧的耳殼往下瀏覽,齊耳的烏黑頭髮下是一截雪白的脖子,像易碎的白玉,平滑、細緻……項朝陽的心臟彷彿被什麼東西撞了下,突如其來地跳快了一拍。
朋友們的脖子個個曬得粗粗、黑黑的,總是沾著汗水,有些人連耳朵後的污垢都沒洗乾淨,沒有一個像她的那樣潔白、纖細,像一不小心就會折斷……
是所有的女生都這樣嗎,還是只有小玉如此?
這輩子他頭一次細想,也許,除了尿尿的方式,男生和女生真的還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看什麼看?」錢良玉發現他,臉色立刻凜了起來。
考倒他了……項朝陽搔搔頭,其實也不明白自己幹麼瞪著她發呆。
「小玉……」他想起來意,誠心道:「對不起,剛剛害你被你媽媽罵。」
「走開。」錢良玉丟出兩字,把頭轉開,不再睬他。經驗顯示,跟這種缺乏腦細胞的人講話會害自己得內傷。
項朝陽當然沒那麼聽話,反而用那雙燦星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瞅著她。「還有,你不要太難過了好嗎?」
「誰說我在難過!」她想也沒想地頂回去,可是話一出口就很後悔。可惡!明明打定主意不要理睬這個討厭鬼,為什麼一遇上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項朝陽又抓了抓頭髮,俊朗的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其實我想錢媽媽也不是故意要用那種語氣說話,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也許……她只是不擅長表達自己……我想你跟你弟弟她一樣疼,你……你不要想太多。」真要命,這個善意的謊言比騙老媽說她做的糖醋排骨好吃還困難多了!
他是在安慰她嗎?心頭微微一震,錢良玉有片刻的怔愣。
媽媽的重男輕女,是她早已知道的事實,而寡言、溫和的爸爸雖然不會明顯地偏愛弟弟,可是在媽媽挑她毛病時,總是選擇沉默以對,因為他不想跟媽媽起爭執。
家裡跟她最親的只有弟弟,可是一方面良偉年紀小還不太懂事,一方面她也不希望自己的怨言造成姊弟間的隔閡,所以,她一直把心中的不平隱藏起來,假裝她一點也不在乎。
沒想到,這個腦細胞短缺兼厚臉皮的臭男生居然看得出她的心情……
她回視著那張被陽光曬得很黑的臉孔,胸口像是有什麼輕輕地掃過,起了細細小小、難以名狀的騷動,感覺很奇特、很陌生,讓她頓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而她,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莫名的悸動。
何況對方還是這個討人厭的項朝陽,一想到自己的私密情緒被他察覺,心上便不由得有些惱怒,和更多的難堪。
錢良玉再次板起臉孔,沉聲道:「我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什麼都不知道,少自作聰明。」
語畢,她頭也不回地進屋去。
項朝陽呆杵在樹下,忽然想起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在校園裡看見一隻腳在流血的流浪狗。當時他想也沒想,立刻跑到保健室跟護士阿姨討了繃帶跟藥水,雞婆地要幫小狗療傷,結果傷沒療成,反而被小狗咬了一口,後來還挨了粗粗的一管狂犬病預防針。
護士阿姨對他說,小狗因為痛,所以會攻擊任何企圖接近它的人。
這一刻,項朝陽忍不住猜測,是不是人也會這樣?
胸口的那股窒悶又回來了,他真是搞不懂為什麼。
一直到好幾年後,項朝陽才知道,原來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叫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