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罷了,不要緊。」他主動接過了傘,不願煩勞駕車的年輕男子。
兩個人在一家裝潢施工中的店面前站定,觀看工程進度。
他收了傘,踏進滿是刨木屑的前廳所在,仔細審視每一處細節。裡頭正和工頭商議的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見到他出現,笑著大步迎過來。
「匡先生,您來了!正要跟您商量,地板是採用暗紅復古磚,還是亮橘色?這兩天就要鋪上了。」
匡政環視了一遍完工一半的現場,默想了一下道:「亮橘色吧!活潑明亮,坐在這心情會舒展些。」
「預計一星期後完工,到時活動傢俱就可以進駐了。」中年男子慇勤道。
「您做得很好,多謝了,羅先生。」
他禮貌地頷首,姿態令中年男子受寵若驚。「哪裡,哪裡,您太客氣了,是匡先生不嫌棄。」
他微笑不語。身旁年輕男子的手機乍響,男子接起,唯唯諾諾應了兩聲後,掩住手機,對匡政低聲道:「是駱小姐,接不接?」
羅姓男子識趣地走開了。匡政眉輕蹙一秒,接過手機,應道:「家珍?」
接下來,他的回答範圍就那麼幾個簡字──「嗯」、「可以」、「今天不行」、「改天吧」、「聽話」、「太吵了」、「去玩吧」……
淡淡的告別後,他將手機交還年輕男子,「走吧!小義。」轉頭踏出店面,雨變大了,他不再撐傘,直接鑽進車廂。
「大哥,今天駱小姐生日,你真的不去?」轉動方向盤,林義覷了眼後照鏡。
「我這麼悶,到那恐怕大家都會不自在吧!你如果想去玩,就去吧!今晚別跟著我了。」車窗起霧了,他用袖口拭去薄霧,在一方清晰中注視雨中街景。
「要喝要玩去夜店就行了,何必伺候大小姐!」嘴角撇起一抹不屑。
他輕笑,「那我就該去問候了?」
知道說錯了話,褐膚上立時起了暗紅。「我不是這意思,駱小姐對大哥不一樣──」
「無論一不一樣,結果沒什麼不同。」
冷氣環流在車廂裡,後照鏡中的眸瞳,浮起了一層波光,模模糊糊地,林義起了一種錯覺,匡政人根本不在車廂內。高大的身軀每天近在咫尺,他卻從不覺得那溫熱的實體和靈魂是合而為一的,深幽的目光時而落在無法探知的遠處,拙言的他無從問起,通常,沉默是他們最常有的語言。
「大哥,你確定葉小姐會答應嗎?」林義不是很明白,匡政為何對開家餐廳如此熱衷,從策畫到咨詢專業意見都一一參與,在討論中,低調的他才會從中燃起生活的熱度。然而一家餐廳,能有的利潤不會太驚人,匡政並不似在玩票,身邊的人也沒有置喙的餘地,但平時生活極簡素的男人,因何貪戀起美味了?
「她會答應的。」聲淡而篤定。
「那當然,如果你對程小姐有興趣的話。」林義打趣。
「別胡說。」他輕叱,拿出牛皮信封中的文件研讀起來。
林義咬著唇,笑意仍不禁流洩。他熟稔地轉進住宅區內的巷道,狹窄的巷寬是單行道,路邊停滿了房車,前方一輛中型幼兒娃娃車忽然慢下,林義無法超車,只能減緩車速,輕按喇叭。
娃娃車沒有加速,反倒停了下來。車門拉開,先出現一朵傘花,接著下來一名綁著馬尾,穿著輕便白色運動衫、緊身牛仔褲的苗條女子,一手撐傘、一手抱出一名男孩,男孩摟著女子親吻,女子笑著將男孩交給等在公寓門口的外傭,轉身又上了車,車子立刻開動。
是送孩童回家的娃娃車。林義稍加油門,車行不到五公尺,娃娃車又停下,林義被迫跟著踩煞車,耐著性子等待。
同一名年輕女子又下了車,有力的左臂將一名小女孩抱下,交給門口等待的家人,還叮囑了幾句。
他抬頭掃了眼兩旁高級公寓,戶數不少,巷子不短,這樣一路走走停停,要待何時才能轉出巷子?他不該選擇這條快捷方式的。
娃娃車三度停下,女子又下了車,這次只見到女子的兩臂伸進車廂,卻沒有抱下幼兒,哄誘的表情似乎在安撫不肯下車的幼兒,雙方在進行拉鋸戰。
他心浮氣躁地盯著女子的動作,女子的傘掉落地上,瞬間濕了半身,他在雨刷拂開車窗水珠的同時,看清了女子沒被遮掩的五官,發出「咦」一聲。
「大哥,那不是程家小姐?」
匡政放下手中文件,抬頭順向望去,搖下車窗。雨幕裡,程天聆手忙腳亂地抱出一個不斷叫嚷的小女孩,小女孩張牙舞爪地扯著程天聆馬尾,尖喊著:「我不要回家,你聽到沒?媽媽不來接我,我不回家──」小腿用力踢蹬,皮鞋鞋尖擊中程天聆肋骨,她一吃痛,手一鬆,女孩順勢滑下,小小身子竄得很快,一溜煙消失於眼下。
匡政沒有多想,開門下車,往小女孩奔跑方向追趕;女孩邊跑邊回頭,咧嘴得意地笑;程天聆落後匡政幾步,四處張望,驚慌夫措地尋找小女孩;三人彷彿在進行一場追逐遊戲,在巷道中的車陣裡穿梭。雨勢加大,小女孩轉瞬間便衝至車來攘往的巷口;他加快腳程,擦撞了幾名行人,在女孩奔進車流之際,伸手一把揪住後領,將女孩硬生生拖回。
女孩驚見陌生男人,張著凶氣的大眼,怒喊:「幹嘛抓我?你是壞人,你是壞人……」小嘴滾出幾句流利的美式英文,都是嫌惡的罵詞。
「閉嘴。」匡政一手將女孩高高拎起,像抓只小貓。「再亂跑就送你到警察局關起來。」
女孩憤憤地噤聲,兩條胖腿在空中晃踢,見到臉色刷白、隨後追來的程天聆,轉了個面孔委屈地哭起來,「老師,壞人抓我,救命──」
程天聆訝然脫口:「匡先生?」
他點點頭,把孩子交還她手中。「快回去吧!都濕透了。」
她瞧了他幾眼,他不也渾身濕透了?姿態一般鎮定,含著鼓勵的笑,雨珠沿著髮梢似小溪般滴落面龐,亦不伸手拂拭。
心莫名一蹦,她慌忙轉身,緊抱小女孩奔回娃娃車,孩子的父親已在門口等候,焦急地接過孩子。她簡短解釋了一下,忍不住朝後窺望,匡政走回車上了,前面驚駛座上的是常跟隨他左右的年輕男子。
竟是如此巧合!她找盡借口不到店裡好幾天了,沒想到還是在街頭相遇。她忽然想起,她剛才忘了說謝謝。
她慢吞吞地走,東張西望地似在逛大街,在巷口服飾店買了兩件上衣、便利超商買了本雜誌,消磨到九點半,她才用正常速度走回店面。
這個時間,匡政出現的機率不高。
她下意識地避開任何碰面的機會。這個話不多的男人,不必說什麼、做什麼,眼神溫和無半點侵略性,卻能令人在不知不覺中心慌意亂,這感受陌生又不安,幾乎令她失態,還是少見為妙。
上了石階,她驀地一楞,麵攤上,一個出其不意的男人在守著,手指縫夾根煙,歪靠在水槽上,窮極無聊地在對空吐著煙圈。座椅間忙著送餐的是個清瘦的高中生,她皺著眉頭,靠近無事閒悠的男人。
「我媽呢?」她頓時生疑,匡政幾時接收程家麵館了?還派了這麼不稱頭的男人掌店,她快要大考的弟弟竟被使喚得似小蜜蜂。
「嗨!程小姐。」林義立刻站直,揮揮手招呼,指指裡間,「他們在商量擴店的事,今天就要簽合作約了,我幫你媽顧個店。」他看了眼牆上的鐘,「應該快好了,他們談了快兩個鐘頭。」
「兩個鐘頭?」難怪她弟弟也派上用場了。葉芳芝竟保密到家,自行決定了!她今晚還渾然不覺在程楚明那兒幫事,葉芳芝當真脫離喪夫之痛,自立自強了?
「大姊,你回來得正好,我要上樓K書了。」程天祐如遇救星,解下圍裙轉身跑了。
「喂!」她走到收銀台,指指那截煙屁股,「這裡不能抽煙。」
「噢。」林義無所謂地聳肩,把煙蒂扔進水槽,大方地打量她。「你和葉小姐不大像。」
「我本來就不是美女。」她坦率地回道,口吻平常,不聞喜怒。
「喔,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抓抓腦門,試圖以他有限的語彙解釋著,「你們──各有各的好,只是一開始見到葉小姐,還真有嚇一跳的感覺,能生出你這麼大的女兒真不容易,我以為她頂多二十八咧,簡直是熟女裡的極品!」
她瞅著他,「你的意思是驚艷吧?」
「對、對,驚艷!」他大表贊同。瞧程天聆沒什麼特別反應,不,應該說,有點臭的臉,大概是同性相斥,雖然被誇讚的是自己的生母,他忙轉個彎道:「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大哥對漂亮的女人沒什麼興趣,他現在快要跟和尚差不多了。」
她瞠目,「我為什麼要擔心?」他那些安慰的話實在只有反效果。「他在修行嗎?我看他挺愛吃紅糟肉面的,要改吃素很難吧?」
林義一怔,嗤一聲道:「你們女人──也挺愛面子的,我大哥是個好人,喜歡他有什麼難為情的?老實說,要打動他的心可不容易,他不會主動追求女人的。」
她冷不防站起來,椅子倒地,激烈的動作嚇了林義一跳。
「你……」她指著他,面色乍紅乍白,一時結舌,「你……鬼扯什麼?誰、誰喜歡你大哥了!」
「緊張什麼?又不是見不得人。」徐徐白她一眼,決心老實放話,「幹嘛跟見鬼一樣?你媽比你大方多了,替你在大哥面前說了不少好話,可不像你老閃閃躲躲的。我這是好心告訴你,我大哥是下了決心抱獨身主義的,你要是嫌麻煩,不想白費功夫,現在打退堂鼓還來得及。」
她一向認為生就弱質纖纖的嬌嬌女除了初期討男人憐愛之外沒什麼多大用處,現在她忽然羨慕起那樣的女人來了,起碼遇到這種令人想一頭撞昏的景況,不必自我了斷,就能「咚」一聲迅速倒地不起。
「我媽……說了什麼?」她有種不祥的預感,遠比所想像的還難招架。她母親無故在她靜如止水的生活裡投下一顆大石子,攪亂一池清淨。
他聳肩,「也沒什麼,有幾次你不在,她先是探聽一下大哥的身家狀況,再來把你推銷一番。大哥不是第一次遇到看中他的對象,差不多習慣了,他若沒對你表示什麼,你不用感到難過,他自有他的理由。」
「……」
這是什麼世界?有人替她向異性示好,她被蒙在鼓裡也罷,此刻還被曉以大義不必心存厚望!這出求愛戲碼無聲的上演,她還沒進戲院就被告知落幕了,就算費盡唇舌公告她是局外人也不會有人相信吧?匡政呢?他從頭至今態度一致,不曾有半點不對勁之處,他是怎麼看她的?
她那天兵母親!
「程小姐,你臉很紅,冷氣要不要開大一點?」那張小麥色臉蛋能在三秒內血氣沖腦真不簡單,看來確實是對匡政有了心。
「你們──」她待要發話,客人走向前結帳,她暫閉上嘴,咬緊牙根,數了幾次才把找零數對。回頭才說了個「你」字,葉芳芝掀起布幔,喜上眉梢地從內室走出來,後面是匡政和一名西裝革履的陌生男子。
「小聆回來啦!」葉芳芝眉開眼笑,「我們都談好了,程家麵館再半個月就要擴大開張嘍。」
無論有多驚異,她都該說恭禧,但匡政若有所思的目光一投來,她隨即僵硬,不合宜的表情懸在臉上,熱絡的氣氛一時驟冷。匡政微笑對林義道:「送送林律師吧!小義。」
林義一走,匡政回頭溫言告辭:「葉小姐,有任何問題和律師或我聯繫就行了,明天見。」抬眼凝視她兩秒,「程小姐,打擾了。」
她困窘呆立,葉芳芝肘子撞了下她的腰眼,「小聆,送送匡先生,我得準備打烊了。」
「我沒空。」她衝口而出,三個人都一怔。
「不用麻煩了,車就在附近,再見。」匡政立刻打圓場,笑顏自若地走出店門。
「你是怎麼搞的?吃錯藥了?」匡政一走遠,葉芳芝推了她一把。
「是誰吃錯藥了?」瞧零星客人還在,她把葉芳芝拖到布幔後興師問罪。「你都跟匡先生說我什麼了?你怎麼可以一廂情願的把我推銷給人家?」
「耶?凶什麼!我是你媽,沒事會害你嗎?又沒讓你親自出馬,我作媽的看到好對像替你留意不成嗎?總比你悶在肚裡做文章好。匡先生性情好,人又誠懇,很容易就被別人相中,你以為現在還有人慢慢等你磨功夫啊?早沒影了!」說得理直氣壯。
「你又知道了?他好不好關我什麼事?我說過我沒喜歡他,沒有、沒有、沒有,說一百遍都一樣,你別亂做媒行不行!」怒吼完,她吐口氣,懊喪地捧著前額,「天!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這麼激動?」葉芳芝抱著雙臂,托著下巴做思索狀。「你真的沒喜歡他?」
她發狠地瞪著葉芳芝,「沒──有!要不要發毒誓?」
「不必,不必。」葉芳芝擺擺手,接著,出現了一個古怪又為難的表情,以及一絲後悔的情緒。「真要沒有,那就有點麻煩了。」她捧著面頰,小聲心虛地問:「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她板起了臉,不給一點曖昧空間。
「試著接受……匡先生……」聲量小如雛貓,還縮了縮肩頭。
「葉小姐,我在此鄭重申明,你如果自作主張──」
「知道了,知道了。」葉芳芝摀住她的嘴,萬難啟齒地猶豫。「算我多事。不過,錯也錯了,先想想怎麼善後比較實在──」
「善後?你惹了什麼麻煩了?」她搓搓發毛的手臂。
「這個啊!」葉芳芝在茶几上拿了一個客人用過的杯子,遞給她,指著杯底,「看到沒?」杯底有幾小片黑色殘渣般的沉澱物。
「看到了,茶葉渣不是嗎?」她不悅地皺眉,不知對方在搞什麼名堂。
「當然不是。」葉芳芝悄聲否認,「這可是合和符,和一個廟裡的師父求來的,費了我好大勁,一大早就和你羅阿姨爬上山,爬那一百多個階梯,誠心誠意求來的,都說很靈的。」
「求什麼?」她從不知道葉芳芝有此嗜好,肯定是姐妹淘們貢獻的點子。
「求讓匡先生喜歡你啊!我連三天把靈符燒完的灰渣放在茶水裡頭讓他喝下去,他都喝了,你有沒有覺得他哪裡不一樣?」
她匪夷所思地直視葉芳芝,冷笑,「你在開玩笑?」
「開什麼玩笑啊?我找你大伯幫忙介紹好師父,他不肯,還數落我一頓,我只好自力救濟啦!你女孩家一個,太主動確是不好,可匡先生實在太有禮貌了,等他有反應你都老了,我敲邊鼓一下也不為過啊!不過,要是你真不喜歡他,那我可白忙一場了。」惋惜地歎口氣。
「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快被你氣死了!我不過兩年沒談戀愛,你真當我嫁不出去啊?」她踢了一下桌腳,氣極敗壞道:「什麼時代了,還信這一套?你別傻了好不好?」
她並不擔心靈符奏效,她只怕匡政吃了扯肚子。
「是嗎?」葉芳芝摸摸俏鼻頭,不以為然地,「可我今天跟他提到,擴店以後,我希望你能幫我忙,在店裡安插適合你的職務,他沒多想,一口答應了,還在我面前讚了你幾句,說你做事認真有耐心,連那群難纏的孩子都搞得定,擔任外場招待一定沒問題,你上次提過累了想換工作,我想與其替別人做,不如替自家做。他還答應,如果你能勝任,將來店務就交給你,程家麵館形式上還是屬於我們的,他只是出資股東。你瞧,他的承諾白紙黑字都寫在合約上了,這麼信得過你,你說那符有沒有效啊?」
如旱天響雷,她一把奪過合約,眼花花地看不清那一行行咬文嚼字的法律術語,不再細思,她二話不說,拋下母親,直衝店外。
希望來得及攔住匡政,葉芳芝果然把她出賣得很徹底,她一天不把合約改了,一天就睡不安穩。
左顧右盼了一下,她運氣不錯,匡政在幾公尺開外和方纔那位律師交談著,兩人很快互相道別後,林律師自行上了車駛離;林義則在邀月坊門口和小余聊得正起勁。
她疾奔向匡政,還沒歇口氣,拉起他的手,將合約放在他手心,「匡先生,別管我媽說什麼,我不會在麵館工作的,不必把我算在內。」
她慌急不安,不時抹著額際汗珠。這一端巷尾店家不多,有些很早就打烊,路面燈火稀微,她置身在暗處,不敢直視他,所有的窘迫已到了極點。
「你沒事吧?」他不看合約,只看著那張泛紅未褪的面色,她反應為何如此激烈?「我們之間有什麼誤會嗎?」
他語氣一貫的溫和,把她一把火澆熄一半,她垂下肩,欲哭無淚道:「我媽沒經過我同意,和你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你千萬別當真,對不起,讓你傷腦筋了。」她鞠個躬,暗自默禱這是她要面對的最後一個烏龍。
「不會的,你媽天真可愛,沒什麼心眼,說什麼都是出自母親的一片心,我並不覺得是麻煩事,你別不舒服就好。」
沒心眼?她視線移到他平坦的小腹,裡頭躺了三張靈符的屍體,她替她母親感到慚愧。
他接著道:「合約的事別擔心,都有加上但書,沒有強制性,合作愉快比條文重要。訂合約是要讓你母親安心,將來她才有保障,你不想做,就不用勉強。」
這麼容易嗎?他幾句話就把她心頭疑慮澄清了,沒讓她費任何唇舌,他彷彿什麼都不介意,什麼都不強求,雲淡風輕地不似生意人。
是生意人嗎?毫不錙銖必較的生意人?就算程家這種小麵店牆上也貼了張小告示──「小本生意,恕不賒欠」,他的生意經到底是什麼?還有,也是最重要的,他是誰?來自何處?那樣從容自如的姿態不會是一般普通上班族就能輕易展露的;然而他穿著極低調製式,顏色樣式沒多大變化,代步的車性能評價不錯卻不算頂極房車,說是企業家第二代或白手起家的大老闆亦不像。她的母親選擇合夥人和當年選擇丈夫一樣,憑直覺拍板認定,不顧一切傾盡真心付出,從前世道單純,這一次,葉芳芝運氣還會這麼好嗎?
她忍不住問:「匡先生,我們非親非故的,為什麼選擇這麼一家小店做投資標的?」
坦白說,程家財力小康,有的資源不過是無形的家傳手藝,真要被佔便宜還端不出多吸引人的牛肉呢!她的母親一向不具野心,突然積極起來或許是想徹底揮別外人察覺不出的喪夫之痛,她也該拋下成見全力支持家人,但……和一個背景模糊的人長時期相處,能不聞問一切嗎?
「你不相信我的眼光?」他笑,「有時候,決定一件事,除了基本的條件符合之外,其實就是人跟人的緣分,做這件事讓我很愉快,我就做了,不一定要有很不得了的理由。」
乍聽無懈可擊,細想和部分有錢人花了大把鈔票買下拍賣會上不起眼的古董一樣,純屬閒情趣味,和考古無關。
「噢。」半信半疑的,對著那雙溫柔坦然的眸子,一時竟無話可說。她拿回合約,想就此道別,視線被他身後靠近的兩個陌生男人吸引住,多看了幾眼。「匡先生,您的朋友找您……」
匡政回頭,認清來人,寧和的臉龐微暗。兩個男人衣著整齊,姿態也很有禮,朝匡政哈腰示意後,其中一人道:「匡先生,別來無恙。」
匡政頷首,回禮道:「兩位好。岑先生可好?」
「好。如果匡先生能答應到岑先生家裡喝個茶、敘個舊,那就更好了。」說話的人有些年紀了,恭敬裡有著強勢。
「我和岑先生交情尚淺,不知道有什麼舊好敘呢。」他不疾不徐,倒是看了她一眼後,輕攢眉頭。
「匡先生先別拒人於千里之外,您才高氣量人,岑先生企望已久,好不容易等您回來了,終於可以見上一面,請看在岑先生殷盼多年的份上,圓了他這樁心願吧!」這人說話文謅謅的,有點古怪,但笑容可掬,她看得起了興頭,沒注意到匡政神情已有波動。
「岑先生不知道我是誰的人嗎?這茶不好喝吧?」他一口婉拒。
男人不以為忤地笑了起來。「誰都知道您回來後再也不管事了,和駱家也少有往來,我想,經過那件事,您能心無芥蒂的回駱先生哪兒,恐怕不容易吧?」
「有沒有芥蒂,是我的私事,不需向外人表明。請告訴岑先生,他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想安安靜靜過日子,沒什麼企圖心。」他看向程天聆,「回去吧!有話改天再說。」
「噢。」她會意,識趣地轉身要走,另一名男子不知何時敏捷地繞到她前頭來,擋住她的去路。
「這位是程小姐吧?」嚴峻的臉笑得勉強,一般的多禮。
「是。」她不記得在店裡見過他們。
「程小姐也一道去吧!匡先生的人岑先生一樣歡迎。」
「呃?」她楞了楞,不明所以。「去哪裡?太晚了吧?」
匡政拉了她一把,寬肩有意無意地遮蔽她。「程小姐是外人,你們搞錯了。」
「匡先生,三年了,您的脾性還是一樣,總想護著自己人,岑先生就是欣賞您這一點。我們並無惡意,不過是想,您捨駱家小姐不娶,和這位程小姐走得近,岑先生提過想見識一下程小姐的魅力,揀日不如撞日,今晚就一道去吧!」年紀較大的男人接腔,上上下下打量她。
「多謝岑先生好意,我不會去,程小姐更不會去,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匡政面色一緊,仍維持著禮貌。
「是啊,你們弄錯了,我和他沒什麼關係的,各位再見。」她雖聽得一頭霧水,也知道這些人不單純,她可不想蹚莫名渾水!不過可真是怪,無論親人或陌生人,有志一同地認定她和匡政之間有私情,她到底是哪一點散發出了如此強烈的訊息?
「等等!」男人伸出一隻手臂擋架,笑意沒有退減。「匡先生,您還是考慮一下吧!程家麵館要重新開張,肯定是要大展鴻圖、生意興隆的,容不得一絲差錯,岑先生到時也會派人送賀禮來,屆時,程家能全員到齊,一個都不少,才會熱熱鬧鬧的,對吧?」
這人對一切瞭若指掌,說話字字平常,聽得人卻渾身不對勁。匡政搖頭歎道:「一家店罷了,也值得岑先生如此關注?我是普通人,做普通生意,不會連這樣的自由都沒有吧?」
「匡先生好說,岑先生賞識您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您要是普通,駱家今天不會安安穩穩的坐享其成,您還是走一遭吧!程小姐今天不去,岑先生改日就上程家館子拜訪,其實也是一樣的,只怕到時您很難向程家老闆娘解釋一切吧!」
這是怎麼回事?三個人中,匡政是她唯一看似熟悉的,其實瞭解算淺薄的,但此刻的態勢卻是非把她捲進去不可,她招誰惹誰了?
匡政沉吟了片刻,突然轉向她;她退了半步,怯疑地希望,他能不顧一切讓她退出荒謬邀約的堅持。
「不好意思,和你借點時間,我會好好送你回來的。」他貌似平靜,眼神裡有著她疑心錯看的歉疚,他也有不能掌控的事嗎?
「不會吧?」她想拔腿就跑,卻心知肚明只能跑得了一時,可……這干她什麼事了?她明天還得早起帶那班小鬼參觀動物園呢!
「程小姐,請!」男人指向幾步遠外暫停的車,她終於大驚失色,求助地看著匡政,又回頭望向麵館。葉芳芝在等她吧?
匡政悄然握住她的手,暗示地捏了一下她手心。「放心,不會有事的。」
溫暖而有些粗糙的大掌包覆她微冷的手,顧不得合不合宜,她沒有從他手中抽離,掌心接觸間,她選擇相信他。
「大哥!」林義遠遠終於發現了異狀,大步奔了過來,匡政做了個阻止的手勢。
「去通知葉小姐一聲,就說……」他低頭考慮了一下說辭,「就說我和程小姐看午夜場電影去了,讓她別擔心。」
午夜場電影?她還能向誰保證,她和匡政一點關係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