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山下、山上這一趟路要花掉她兩個多小時,金錢誠可貴,自由價更高,她上山來就是為了避開那些煩擾的人事物,這一回去,不又自投羅網了……
通常,專心一意的拿起毛筆寫字都能讓她心情平靜,這次,放眼看去,左一坨,右一坨,前後左右……滿目瘡痍,氾濫成災的紙團都是失敗作品,唉,失靈啦。
托著香腮,她第一次在宣紙上塗鴉,她塗的專心,渾然沒感覺到打從外面進來的神氣。
看著被污染的地板,他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繞過那些垃圾,窩進花梨木貼鈿鏍的貴妃椅,像沒骨頭的毛毛蟲又不動了。
錦玉女抬起眼瞧了瞧他。
「你不是在外面賞花賞得好好的,進來做什麼?」
這是人家家裡耶,還問人家進來做什麼,鳩佔鵲巢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比了比外頭,八角窗外下起了淅瀝的雨來,雨勢還頗大。
躲雨喔。
主人家來了,她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傢伙就哪邊涼快滾哪邊去吧。
繞出書桌,她彎腰慢慢撿起了丟了一地的紙團,一張張舒開,迭成一堆小山。
神氣不動,帶著無謂的笑意看她撿來撿去。
被捏皺的宣紙被撿了齊全,錦玉女放在手上就要帶出門。
「惜字亭在迴廊的左側,從牡丹園過去會比較快。」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把紙稿燒掉?」她有些震顫,這習慣她從來沒對誰說過,因為說了只會得到矯揉造作的譏諷。
「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你又裝神弄鬼!」她不滿意這回答。
他搖晃潔白的指頭。「我不是神也不是鬼。」他是活了千年的妖。
這事繼續辯解一點意義也沒有,錦玉女本來就不想理他,這下堅定了步伐,離開書房。
算了,反正無解的事,他愛怎麼說都可以。
神氣輕輕闔上眼。
逗弄她的感覺真不錯,看她氣壞的模樣更不錯,他似乎上癮了呢!
在外面逗留一個多小時後的錦玉女抱著滿肚子疑惑回到書房。
誰會在自己後屋蓋惜字亭的?以前的人不管是否識字,對寫了字的紙張都十分敬畏,古時候紙張得來不易,利用到了最後,才將紙張送入惜字亭燒掉。
他真是怪胎。
門呢,維持她剛剛出去時的模樣,顯然屋子裡頭的人懶得勞動他尊貴的雙腿來關門,幸好前廊蓋的寬闊,要不然雨水都要潑進來了。
拍掉髮際還有領子的雨水,又揮手,這才進門。
剛才為了貪快,懶得走那些曲折的迴廊,她直接跑過草地,淋了雨,不過她動作快,並不礙事。
榻上的神氣賴在枕上,平靜無波的冷顏不像他平常醒著的模樣,寬肩、細腰、窄臀,長腿不安分的跨出了床的邊緣,簡直是誘人犯罪的魔鬼。
活到二十九,第一次光是看著一個人,就會覺得臉紅心跳不能自己,又莫名的心安。
錦玉女摸著怦怦亂跳的心頭,感覺到自己一陣臉紅。
也不是第一回看他了,著迷的感覺卻是有增無減。
像是為了替自己的放肆解圍。「要打瞌睡也不知道拉床被子來蓋,這種天氣不會感冒才怪!」
走進書房裡側,毫無意外的在裡面有著小房間,被寢器具一應俱全,她拉了條絲被認命的去當老媽子。
「你心腸不壞,怕我生病,還幫我蓋被子。」絲被甫蓋上那條無骨懶惰蟲的身上,本來睡著的人卻睜開不見睡意的黑色瞳仁,衝著她露出妖異的弧度。
錦玉女窘迫的避開他的眼,沒好氣的轉身。「幹麼裝睡啊。」
「你粗手粗腳的把我扳來扳去,我不醒成嗎?」自動拉過絲被,有愛心的被子蓋起來真暖和。
她坐回書桌前,賭氣的提起毛筆,拉過紙張。
「這樣就生氣,這張床很大要不要過來一起睡?」
「你找死!」
「下雨天無聊沒事做咩,兩個人的體溫總好過一個人,我可是善意的。」他釋出善意的時候可不多,別不領情唷。
這人,壓根沒把之前在牡丹園的教訓聽進去,她歎了口氣,揉揉額頭。「說實在的,你每天睡呀睡的,都不用工作嗎?」
這實在不干她的事,就算他要睡到天荒地老,頹廢得結出蜘蛛網來都不關她的事,可是……好吧!她就是看不過去。
「工作……那是什麼?」他撐起身體,打了個哈欠。
「只要是人都要工作,有工作飯能吃的香甜,有事業,生活才有目標。」他是很有錢沒錯,但是頹廢終日,不嫌無聊嗎?
「你要求一隻魔工作?」像是聽到天下最好笑的笑話,神氣拍起枕頭來。「小姐,你的呆氣實在沒進步啊──」
他的生命是窟死水,一個沒有支撐他生命的妖魔需要什麼工作?
千百年來短命的人類在他無盡的生命裡來來去去,每一個都拋棄他,他工作為誰?活得興高采烈為誰?
沒有、沒有!
他不是感情涼薄,而是根本沒有感情!
他生平最討厭感情糾葛了,不論親情、友情還是愛情,一個個都無聊透頂,屬於吃飽沒事幹,他寧可把生命用來睡覺還比較實際。
一字園的早餐是從什麼開始的?
空空如也。
在宅子裡住了一晚的人被舒坦的陽光喚醒,她睡的是那種古老的紅眠床,倒也不難睡啦,只是她平常睡習慣了彈簧床,輾轉之間總是有點異樣。
人要吃五穀雜糧才能活命不是?要把五穀雜糧變成能夠填飽肚皮的食物絕對少不了廚房,抱歉的是,這間古色古香到不行的建築裡沒有那類東西。
沒有廚房,沒有煙火,所以也不會有能結冰塊的冰箱,裝菜放肉的鍋碗瓢盆。
這是什麼世界?
總之,是沒有人間煙火的世界。
錦玉女不是神仙,吃露水?開玩笑!
她沒有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養成習慣,但是她知道有種東西很好用,那就是手機。
整箱的鮮蔬水果米面,整套的廚房設備器具,一卡車一卡車的出現在一字園的大門。
小狐管家負責簽收,簽得差點手軟。
神氣從主屋晃啊晃的晃來看了一眼,沒作任何表示。
「主人……」
「隨她去。」
看她忙得起勁,而且還笑嘻嘻的,他好像也能感染到那種喜悅。
於是經過半天的敲敲打打,一字園裡有了個標準現代化的廚房,不論是流理台、烘碗機、櫥櫃,夠十幾個人用的大冰箱都來自德國最頂級經典的品牌,就連閃耀著亮光的菜刀都非比尋常。
她哼著不成調小曲,繫上圍裙,磨刀霍霍開始她今天的第一餐。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宜家宜室,但是也不否認她喜歡進廚房餵飽一家人的感覺,雖然,她並不太有那種機會。
小時候媽媽為了怕人家說閒話,說她夠丑了還凌虐孩子之類的,一點家事都不敢要求她,每當所有的姊妹在廚房作魔鬼訓練的時候,她呢,她在哪?
下了課的她直接到幾步路外的外公家學書法。
外公是個退休國文老師,退休後就以教小毛頭書法打發時間,為了培養她比其他姊妹都缺乏的氣質,她在外公的書法班來來去去有十個年頭那麼久。
外公去世後,她很自然的接下老人家的衣缽,無心插柳,成就了今天的事業。
媽媽從來不知道當她辛苦教導姊妹們煮飯燒菜的時候,她也在外面看著。
媽媽非常熱中的讓女兒出嫁,為了不讓未來的老公有「退貨」的借口,因此入得廚房,進得廳堂一直是將女兒們送進婚姻的手段。
她找了個花色艷麗的大盆子裝進許多水果,然後往餐桌上擺,紅的艷,綠的鮮,黃的澄,一張平凡的桌子因為一盆水果點綴,生動美麗了起來。
她的小公寓也就那麼一個可以燒水的單嘴瓦斯爐,斷絕了她想天天下廚的奢望,這麼華麗又配備齊全的廚房簡直是她夢想中的天堂。
食材都是現叫的,新鮮不用說,不給它物盡其用,太浪費了!
煎條香噴噴的魚,糖醋的,酸溜溜的番茄醬,嗆鼻的醋,要叫人連骨頭都啃下去,客家小炒,魷魚、豆乾加上大量的青蒜、辣椒,一碟醃結頭菜,一鍋白胖香軟的稀飯,瓦斯爐上幾個鍋同時冒著香氣,可以開飯嘍……
神氣是標準的君子遠庖廚擁護者,反正,他的人生裡飲食並不是什麼大問題。
難得他今天進了廚房。
本來以為她忙著忙著總該告一段落了,誰知道他在涼亭裡等了半天……覺也睡不著了,藍天白雲也失去了往日好看的樣子,心裡頭直記掛著失蹤半天的錦玉女。
她為了那莫名其妙,毫不重要的廚房,居然冷落了他。
他不悅。
人類真麻煩,為了一點口腹之慾要忙上大半天。
這女人不會來求他嗎?
他隨便都能弄出一桌大餐來,天上飛、地上爬,只要她說得出來,都能讓她如願。
走到半路,他聞到了食物的香味。
那種感覺有點奇怪。
他從窗戶看見了錦玉女洗洗切切的背影。
她腰繫圍裙,一件貼身的連身裙,雙鬢微濕,這麼粗俗簡單的打扮,他卻覺得她美麗極了。
為了打破心理的迷思,他生平第一次走進廚房。
「你來了。」從稀飯鍋裡抬頭,用湯杓稍微拌了下確定稀飯的軟稠已經可以上桌,這才熄火。
神氣自動坐上主位。
「我才想說要請小狐管家去請你來。」她盛飯,把筷子塞進他手中,坐入他對面的位置上。
簡單的飯菜,卻陌生的叫神氣心驚。
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這不是家人才有的行為?
這裡是家嗎?
她可以是他的家人嗎?
機械的端起碗,機械的扒進口中。
菜不難吃,稀飯也香。
「想不到你的手除了會拿筆,也拿鏟子。」
「花了你那麼大一筆錢煮的料理要是不能入口,我想你會叫小狐管家把我扔出去。」看他的表情神態……應該是過關了吧。
神氣哼了聲,開始大嚼。
「想不到你的名字真好用。」她夾了塊醃得恰恰好的結頭菜放進他的碗,「吃吃看,很脆的。」
這算閒話家常嗎?
神氣把那塊看起來青脆嫩綠的菜扒進了嘴,嚼嚼嚼……可接受。
錦玉女大樂,繼續把更多的菜往他碗裡堆。「你不介意我以後買東西都報你的名號吧?」
起初只是試試看,想不到對方聽到他的名字,再三詢問之後,愛理不理的口吻就完全不一樣,好像他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不上班,不工作,比遊民還遊民,怎麼拿出名字來可以砸人啊?這世界真沒道理!
「隨便。」碗遞過來,要她裝飯。
還真大男人!
飯來伸手的大爺……要飯的您……
欸,一小鍋稀飯轉瞬就空了。
吃飽了,推開碗筷的人忽然對空碗多瞧了一眼。
離開之前丟下那麼耐人尋味的一句話──
「我會找個人做這些油膩膩的工作。」
心緒一旦電轉,干擾的重量變的如影隨形。
任她在宅子裡進進出出的心態,在還不明朗的時候可以歸諸隨便的借口,可是這一切忽然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在她臉上做上記號的時候也許就巴望能再見到她……
屏氣凝神在為學生學期末書法忙碌的錦玉女被背後的眼光看的渾身發毛。平常不是呼呼大睡,要不就發呆的人是怎麼了?覺不睡,呆不發了,淨瞪著她的背後,她的背有問題嗎?
「你要出門?」
「對啊,今天好多事。」要去跟畫廊經理商量下個年度展覽重點,社大今天也有課。
神氣來到她面前,雙手覆住她正在收拾的文件上頭。
「咦?」吃奶的力氣使了出來,文風不動。
再用力,資料就要分家了。
「有事不能用說的嗎?」
他修長的身體橫過桌面,品嚐般親了她的唇。
錦玉女如遭雷擊。
他偏了偏頭,一頭烏黑亮麗的發整個傾洩在桌面上。
不錯的滋味。
她的嘴唇光用想像,就令人心跳加速,這還是第一次,他對女人的唇心動如擂鼓,其實她的滋味不只是不錯,簡直是太好了。
他的呼吸加劇,心跳抽緊。
啪!錦玉女手上拿的,腋下夾著的資料夾全掉了。
確定了是他喜歡的味道之後,神氣伸出猿臂抹去桌上所有的障礙物,攬過錦玉女的腰肢,將她傾放在桌面上。
深不見底的黑眸居高臨下的俯視她,薄唇忽然一揚。
這次的吻一點都不客氣,他的舌尖闖進她唇內最柔軟的地帶,與她的舌溫柔纏綿。
她的思緒在片刻模糊,心火突然冒了出來。
她睜大眼想罵他的……罵什麼都好,卻在瞪眼之後看見他妖異的美麗,勾魂似的輪廓,整個人的魂兒像是要被吸引了進去……
理智在告訴她要推開這個有問題的吻,可是她的雙手卻壓根無法從神氣的身體挪開。
那樣的霸氣卻不教人害怕,深刻長久的接吻,彷彿他們要一起飛翔到天荒地老。
難忍的呻吟逸出滾燙的朱唇。
然後,神氣抽開了身體,帶著笑。
「出門小心。」
錦玉女橫躺在大桌上,頓時覺得羞不可遏。
這臭男人把她當成了什麼,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嗎?
她翻坐起來,額頭卻傳來他深深的親吻。「晚上早點回來,你的菜我喜歡。」
錯綜複雜的感情一一從她表情掠過。
這頭蠻牛,這是什麼意思?!到底,她是要賞他一拳還是接受他的示愛?
他帶著低沉的笑把錦玉女抱下來,待她站穩,伸手把她亂掉的發挽到耳邊塞好。「你留長髮的樣子我看的比較順眼。」
「你幾時看過我……」話到嘴邊驀然想起他老是掛在嘴邊的話,他總愛調侃好幾世前就看遍她包尿片的丫頭片子樣。
不想不想,很丟臉捏。
她摸摸自己的發,「我喜歡短髮。」
「反正都是你,沒差。」
「討厭啦,我時間快來不及了。」抄起那些裡裡落落的文件資料,突如其來的吻打亂了她所有的動作,可唇間還有他清涼的氣味。
「我送你去。」今天是特別的。
「你送我去?」
不由得她要問,一字園沒有車庫,從來不見車子出入,莫非……她眼兒發亮。
「要不要?」
當然要!「要要要!」這可是他頭一次主動,騰雲駕霧的感覺到底是怎樣?她已經開始興奮了。
「過來。」他招手。
「我都準備好了。」她湊前,泛著紅暈的臉頰,發亮的雙眼都看得出來她的期待。
不到片刻時間──
車水馬龍的一條小巷子裡。
委屈的聲音淡淡響起──
「就這樣?」
「不然你想怎麼樣?」
她認了。「好吧,還是比叫計程車快也舒服些。」既然免費的,有些頭暈搖晃顛簸……她也不能要求太多對不對。
「那你可以下來了吧?」
幸好巷子是死巷,往裡頭探的人不多,要不然就會瞧見一幕活色生香……呃,糾正一下,是一幕無尾熊攀爬著大樹的戲碼。
欸,誰沒有第一次,要不然你來試試!
小熊下了樹,拂了拂裙子。「你好奸詐,看我每天跑來跑去都沒說要送我。」
早知道有這麼便利的「工具」,該早早拿來用了。
神氣哭笑不得。「我不是車伕,不是誰都送的。」
見他發怒,錦玉女也知道自己過分了,只好扮起笑。「人家只是說說,又沒當當真。」
「最好是這樣。」他沉聲。
「好啦、好啦,我走了。」
「要早點回家。」
有家,不賴的感覺。
「我知道……你的晚餐──」她揮揮手,小跑出巷子。
神氣也沒有多做逗留,轉身不見。
錦玉女跑出小巷子,閃亮的日照讓她差點閃眼。
嘩,對街的大樓一樓正是她要去的畫廊。
她從容等紅燈,從容由大樓的旋轉門根據標示進入佔據整整一個樓層的風華藝廊。
她筆直的朝裡面走,盡頭,是畫廊負責人的辦公室。
辦公室外頭的秘書小姐看見她來,職業的笑容並沒能維持多久,「錦……小姐?」聲音裡全是不確定。
「舞小姐,不認識我啦。」她故意逗著以前凡事都靠她聯繫的秘書小姐。
秘書吞了好大一聲的口水,然後把架在鼻樑上的眼鏡拿下來拚命的擦。「對不起,我好失態,錦小姐,你變好多……」
「希望是變好,不是變壞。」
「當然是好的,跟以前差好多。」眼鏡戴回去了,眼瞳還是睜的超大。
「可能我化了淡妝……明先生在裡面吧?」再哈拉下去,肯定又有人要拉著她問去哪裡整的形了。她已經不想再幫整形醫院打廣告,速戰速決吧。
「哦,對,明先生已經在裡面等你了。」既然是職業秘書,專業總是要有,私事,可以等一下再聊。
「我進去嘍。」
舞秘書趕緊按下通話鍵知會辦公室裡的老闆──
「明先生,錦書法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