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緋雪的手閃躲不及,在他頰上劃了一刀。
他眉頭沒眨一下,她卻嚇得將手裡的刀掉到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砰聲。
「你受傷了——」君緋雪急得用布巾去搗他頰上的傷處。
完顏術一個反掌握住她的纖腕,將她扯近自己。
「誰許你回中原了!」氣憤猙獰的臉孔直逼到她眼前,火戾氣勢足以燒盡任何膽敢違逆者。
「那裡才是我的家。」
「你的家人都死在那場地震了,你在那裡有個什麼鬼家!」他暴怒地大吼著。
君緋雪玉荑即刻搗住他的唇,清冽淚珠霎時滑出眼眶。「別那麼殘忍地提醒我……」她雙膝一軟,孱弱的身子往下一癱。
完顏術大掌一揮,掃住她的纖腰,沒讓她跌落在地,只讓她陷入了他的懷裡。
君緋雪蜷著身子,胸口疼得教她落下淚來。
她不是不思念家人,她是不敢去想念啊!心頭傷口一旦見了光,她便得被迫知道那是一個今生今世都癒合不了的痛,至親的家人都離開了,她只剩孤身一人……
「別哭了。」完顏術嗄聲說道,心疼地望著懷裡哭到不能自已的人兒。
他驚懼地發現,往昔迎戰著幾十萬大軍,也絕無懼色的自己,竟在面對著她的淚眼婆娑時,完全地束手無策。
她哭泣時若是放聲大哭也就罷了,他還可以有個理由斥喝她哭得他心慌意亂,偏生她咬著唇,眼淚一顆顆無聲地掉著,揪得人心更難受。
任由她嫁予他人,現下他是辦不到了。放她離開,回她的中原國土?他也辦不到。所以,他非得留她在身邊不可。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你想怎麼哭都隨你吧!」完顏術陡地將她的臉頰壓向胸膛,結實臂膀一張,將她冰冷的身子緊箝在懷裡。
君緋雪的眼淚於是盡數地滴流在他的衣襟上,哭到她再也流不出淚水為止。
「我失態了……」君緋雪從腰間掏出手絹,一隻荷包卻隨之掉落在地。
「這是——」完顏術為她拾起那只已有歲月痕跡的陳舊荷包。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荷包,我們姊妹各有一個,只是不知她們現在是在天上或是人間……」她啞聲說道,不敢抬頭再讓淚水現形。
她不該在他面前哭的,她只是一個奴婢,不該逾炬奢求過多的注目啊。
完顏術挑起她的臉,瞪著她梨花帶雨卻仍然美得奪人心魂的小臉。
他的指尖自有意志地撫過她那纖細的下巴,他真的相信,只要他多施一分力,她便會碎在他的指掌間。
「王爺……」她被他看得慌了,緊揪著荷包,開口喚道。
「這次自蒙古那方帶回了一些漢人戰俘,裡頭恰巧有個姓『君』的。」捨不得這般脆弱的她為鄉愁而苦,他現在只想著要如何討她歡心。
君緋雪聞言,眸裡映上水光,把他當成天上星斗一樣地膜拜著。
「我帶你去那裡瞧瞧問問,興許有人知道『君家村』。」完顏術剛毅雙肩難得地垂頹而下。
紅顏果真禍水啊!他怎能准許一個與軍隊無關之人進入軍營之間呢?他該把自己拖下去鞭打數十下的。
「謝王爺。」君緋雪拂干淚水,淚眸瞅著他,唇角微彎出一道笑意。
「總算是笑了。」完顏術的指尖接住一顆她來不及拭去的淚珠,柔聲說道。
「王爺……」君緋雪凝視著他猖狂臉龐,粉唇微張,卻不明白自己想說什麼。
完顏術眉目火炯地望著她難得的微憨模樣,心裡卻是相當清楚他若不是已將她當成自己的女人,根本不會說出要帶她到軍營之語。
此時若非仍顧忌著她畢竟是殊爾哈齊的義女,他得先和情深如父的老副將商量過婚事的話,他早已出手,來個軟玉溫香在抱了啊!
「王爺,咱們……」君緋雪螓首微搖,頰邊微紅地避開他放肆的眼。「您何時能帶我去軍營見那位君姓戰俘呢?」
「明日卯時,我們便啟程。我在馬房大門等你,記得帶件披風,別凍著了自己。」完顏術的指尖撫過她雪白耳珠,眼神似火。
君緋雪輕抽一口氣,還來不及低頭,他便已轉過身了。
「我去找肅親王談些公事,晚上甭等我回府了。」若是再望著她那張臉,他可不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君緋雪凝視著完顏術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心魂也跟著走了大半。
他今兒個真的很不對勁,像是把她視為他的掌中物一樣。君緋雪搗住發紅臉頰,不敢多想他為何如此。
完顏術是金國王爺,雖然沒有野心登帝位,但總是皇親國戚。而她美其名雖是完顏術的救命恩人,實際上卻只是一個沒有身家背景的漢族女子哪。
君緋雪按住今晨起來就不停抽疼的雙鬢,低喘了口氣,不敢再多想。
多想也無益,她和他總是雲泥之別啊!
隔日卯時,東方天色尚是濛濛微白之際,君緋雪已款款走到馬房大門邊,臂彎裡擱著完顏術的披風。
完顏術正站在他的黑色駿馬身邊,嘴裡嚼著一根草。
「您的披風。」她柔聲說道,垂眸望著地上。
「嗯。」完顏術也不動手,就是定定站著,等候著她的打點。
君緋雪攤開她為他裁的披風,往空中一揚。
披風一揚,那只她特別在披風胸前為他繡上的此地特有禽鳥海東青,便栩栩如生地像在空中飛舞一般。
君緋雪踮起腳尖,勉強鉤到了他的肩頭,再將披風拉過他寬闊雙肩,為他繫好胸前絨帶。
一陣早風吹來,君緋雪輕顫了下身子。
昨夜,她因著胡思亂想而沒睡好,原就有些不適的身子,情況於是更不佳了。她額頭感覺微熱,骨子裡也沁著寒,但她不敢說,怕說了之後會被逼著回府休息,那她就見不到那名君姓戰俘了。
「你的披風呢?」完顏術皺著眉問道。
「我忘了拿。」君緋雪心虛地咬著下唇。
但你卻記住要帶我的披風?完顏術把這句話按捺於心裡,他板起臉孔,強壓住心裡激盪。
君緋雪瞧著他陰沈臉龐,垂下眸,低語了一聲。「我馬上回去拿。」
「甭拿了,上馬。」
「我不會騎馬——啊——」
君緋雪驚呼一聲,整個身子便被凌空抱起,側坐上了馬背。
她怕高,於是緊抱著馬首,全身不停地發抖著。
完顏術怔愣了一會兒,瞪著他的手掌,回味著指尖擁起她纖腰的感覺——怎麼有人的腰能夠細窕到他雙掌一握,就幾乎要捏碎的程度呢?
「你究竟沒有沒吃飯!萬一傳出我王府裡的婢女瘦得跟鬼一樣,我這主人還有顏面嗎?」他咆哮出聲,以掩飾他滿腦子的胡思亂想。
「我日後會盡力添餐飯的。」君緋雪從沒坐過這麼高的馬,緊張地根本沒心思去理會他的怒氣。
完顏術單腳一踩馬蹬,一個躍身,便上了馬。
君緋雪還來不及看清他是如何上馬的,完顏術韁繩一揚,黑色駿馬便已躍入黃沙大路上了。
她嚇得緊揪著他的披風,什麼也沒法多想了。
黑色悍馬奔馳在路上,一望無際的黃石大原間,只有一輪圓澄太陽,正傍著天際升起。
君緋雪瞧著前方日出,但覺氣勢開闊,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只是,感動是一回事,騎了一小段路程後,天際刮起強風,沙石在空中飛旋而起,她凍得受不住,整個人頻頻冷顫著。
「躲好。」完顏術的披風一揚,整個覆住側坐在他身前的嬌小身子,只露出她一張絕色小臉。
君緋雪整個人被納在他胸前,身側與他寬厚前胸牢密相貼著。
「王爺……這樣……」不妥。
「坐穩了。」完顏術大腿一夾馬腹,馬兒會意地快馳而出。
君緋雪怕被顛下馬,現下又沒披風可揪,只得抓著他的衣襟。
她縮著身子,想盡法子好使自己不碰觸到他。不過,馬背上就那麼丁點大,又要抱著他,又不想碰觸著他,這簡直比登天還難哪!
「你再亂動的話,當心我拽你下馬。」完顏術低吼出聲,索幸伸出右掌將她的身子往後一攬。
君緋雪這下子被迫靠在他灼熱身軀上,耳朵紅了,臉頰也熱了。
她頭是昏的,喉嚨也開始乾熱了起來,但她卻已開始習慣了被披風以及他的體熱包圍的安心感受。有個人相倚偎,原來就是這種感受啊……
她腰桿子挺得累了,悄悄把臉頰偎上他的胸前,竟漸漸褪去懼怕了。
完顏術低頭望著懷裡琉璃般的剔透人兒,只想牢牢地將她捆在懷裡,永遠也不放手。他決定了,一待殊爾哈齊辦完事回到府裡,他馬上就要上門提親!
「改天我找個時間教你騎馬。」完顏術的低嘯在奔馳問,被風吹散於大漠中。
「款,您說什麼?」君緋雪沒聽清楚,水眸一揚,瞅望著他。
完顏術的指尖拂過她細滑的臉龐,黑黝眼神似火。
「咱們金人沒有不會騎馬的。」他說。
咱們金人?君緋雪被他的話給弄糊塗了,輕眨了幾下長睫。可她不是金人啊!
她想細問,可他灼灼黑眸看得她心頭小鹿亂撞。她垂下眸,有些懂了,卻又似懂非懂著。
君緋雪一語不發地咬著唇,縮在披風裡的小手緊縮成拳。兒時餐風宿露的日子過久了,她對於將來之事從來不敢奢想啊。
完顏術瞪著她不發一語的低眸,他怒眸一瞇,駕馬快奔。
他想打的仗,從沒敗過一場。他都如此紆尊降貴地開口了,他就不信得不到她的心甘情願。
「喝……喝……」完顏術嘶吼一聲,再次策馬飛奔。
君緋雪嚇得緊抱著他,這下子真的什麼話都說下出口了,只求他可千萬別讓她摔下馬啊!
一路快騎,完顏術的馬才接近軍營,門口幾名士兵們,便大聲傳令了起來。
「頭兒來了——」
「頭兒來了!」
完顏術朝軍營外頭兵卒點了下頭,飛馬未停地直驅而入練武場。
武場上,士兵們排成十列,身著單衣,整齊劃一地朝著前方刺槍習武。
「大伙才勝戰,不但沒偷懶,還勤於練武,通知伙房給大伙加菜!」完顏術喜笑出聲,坐在駿馬上,豪爽地大聲下令道。
「謝頭兒!」
金兵們嘴裡歡欣鼓舞地吆喝著,目光卻全都停在頭兒身前的女子身上。
頭兒身邊幾時出現過女人啊引而且還將人帶到軍營裡,莫非頭兒要成親了嗎?瞧瞧那眉眼,分明是個傾城大美人哪!
君緋雪坐在馬上,卻是垂著眸,小臉低得都快縮到胸前了。
完顏術飛身下馬,自然也順道將她一併摟在身側。
君緋雪的身子在空中轉了一圈,輕巧地落了地。
「啊。」她緊閉著眼,不敢多看,緊揪著他的衣襟,生怕摔著了。
「你啊,比我平常要的大刀還輕上幾分,我摔不著你的。」完顏術卸下他的披風,親自披上她的肩。
「這……」不妥。
「別動。」完顏術皺著眉。
她個兒纖巧,他的披風披在她肩上,在地上拖了兩、三摺不止。
「哈哈哈——」完顏術仰頭大笑了起來,食指挑起她的臉蛋。「瞧你現在像是小孩兒穿大衣一樣。」
「這是你的披風,又不是……」
「別亂動。」完顏術皺眉,低咆一聲,為她拉正了披風。
君緋雪習慣地聽令行事,便真的乖乖站著了。
見他低頭彎身,她屏住了氣息,萬萬沒想到他竟朝她伸出手——
為她綁著披風上的繫帶!
他系得那般仔細、專注,像是在布軍陣圖一樣,君緋雪心窩泛上一股子甜。那是一股她從沒嘗過的甜,甜得她又是心悶又是心慌的。她不知如何是好,卻忍不住先笑了。
「行了,繫好了。」完顏術挑眉一笑,像個想討賞的大孩子。
「謝王爺。」她小聲地道,仰頭又是一笑。
她原本的清艷雪顏在沾抹了笑意之後,更顯出閉月羞花之色。
完顏術心口一悸,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他這下終於明白漢人的周幽王何以要以烽火戲諸侯,來博取寵姬褒姒一笑了。原以為教他動心的是她的多情,現下知道光是她的一笑,也能奪他心神哪!
「王爺,咱們是來看人的。」她低聲說道,整張臉簡直快著火。
「那批漢俘在哪?」完顏術頭也不回地問道,雙目仍緊盯著她。
「回頭兒,漢俘在後方營房。」隨侍一旁的小兵大聲回話道,目光卻也膠著那天仙姑娘的臉孔上。
「再看就挖了你眼珠。」完顏術不悅地斥暍了一聲。
聲未落地,小兵早已臉色發白地一溜煙跑開了。
「咱們走吧。」完顏術朝君緋雪點了下頭。
君緋雪緊靠在他身側,小心翼翼地撩高著披風,生怕被絆倒。可完顏術人高馬大,他一個跨步,她就得走上好幾步。
完顏術走了一段路後,驚覺地回過頭,卻見她已經落後在幾十步之外。他先是皺起眉,繼而忍不住狂笑出聲。
「你這種步子,是打算走到天亮嗎?」完顏術在大笑間健步走向她。
君緋雪心急,自個倒先小跑步了起來。
「不急,我陪著你。」他按住她的手臂,讓她緩下了步子。
完顏術刻意收斂了他的健步如飛,陪著她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
君緋雪鼻頭微酸,這下子再也沒法子否認他的情意了。兩人之間,確實是有所改變了,只是,這條情路該怎麼走,她心裡可沒個准啊……
此時,天光已是大亮,炭火炊煙及陣陣飯菜香在營裡燃起。君緋雪深吸了口氣,只覺得香味撲鼻。
「好香。」她輕聲說道。
「確實。」完顏術的指尖撩起她的髮絲,任其緩緩飄下。
君緋雪臉紅心跳,根本不敢抬頭看他。
完顏術領著她走到戰俘營,對守門兵卒說了一番話後,便將她推向營門之前。
「你先進去吧。我是主戰的頭兒,無論如何都會被認出來的,萬一那些戰俘把氣發在你身上,那可不妥了。」
「嗯。」她點頭,回以感激的一笑。
「姑娘,這邊請。」守門兵卒領了她入帳。
帳內原本還有些說話聲音,只是君緋雪一進門,營內頓時靜謐得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君鐵臂,出來!這位是君姑娘,她有話要問你。」兵卒說道。
一名五十多歲模樣的漢子站了出來,板著一張臉瞪著她。
「請問君大叔,您可是秋水湖畔的君家村人嗎?我想向您探我娘和姊姊的消息。」君緋雪有禮地柔聲問道。
「不是,咱是打牛家村來的。」君鐵臂看著她,大聲說道:「你既是中原君家村的人,怎麼會在這裡?」
「大膽,她是咱頭兒的人,誰准你發問了!」士兵斥暍了一聲,搶著擋在她身前。
「你這不要臉委身於金人的婊子!」
「金人奪我大宋土地,擄我徽宗、欽宗二帝!你爹娘若是地下有知,定會以你為恥。」
幾名自蒙古被俘虜至此的漢人,激動地從地上躍起身,你一言我一語地攻擊著她。
「再有人敢說一個字,我便割了他舌頭。」完顏術跨入帳房,矗立在君緋雪身後,嚴厲的氣勢讓整間帳房內的人頓時不寒而慄。
「金人蠻子!」有個不怕死的紅臉漢子,朝完顏術唾了口口水。
完顏術閃得快,口水卻唾上了君緋雪身前的黑披風下擺。
完顏術眼眸一瞇,快手抽起長劍。
劍光一閃,在眾人還沒瞧清楚之間,君緋雪披風下擺那塊被口水沾污的衣料,便已被長劍裁開。黑布則被長劍挑起,直接甩上了紅臉漢子的臉孔。
完顏術的長劍繼而指向那紅臉漢子,粗聲喊道:「來人啊!」
「不要——」君緋雪臉色發白,不顧一切地躍身向前,擋在完顏術面前,生怕他一怒之下真的割了那人的舌頭。
「這是我大金地盤,識得時務,擾我紀律者,自當嚴罰。來人,將這人拖出營外。」完顏術低喝了一聲。
「您別傷了他!」君緋雪眼眶泛淚,低語求情著。「我求您……」
完顏術沉著神色,只是一語下發地瞪著她。
兵卒們知道當他什麼責罰也沒下令時,只是意在警惕,可他不能在此時告訴她。
「金人蠻子!」漢俘中怒聲又起。
君緋雪心一驚,驀一抬頭看向完顏術。他頸問青筋暴突而起,怒眼火瞪著,顯然又要發火了。
她想也未想,纖手按住完顏術的手臂,用眼神乞求著他別發怒。
「各位大叔,請聽我一言。」君緋雪轉身面向各位大漢,柔聲地說道:「我在大宋行乞時,沒一個人待我好;我快餓死時,是金人救了我;我來到這裡,安分做事,便有銀兩,他們並不曾因為我是漢人而欺侮過我半分啊。」
營內靜了,只有大風吹動營帳門口的聲響,呼呼作響著。
「原來你不是這金人的女人。」君鐵臂說道。
「我只是個丫鬟。」她低聲說道,攬緊柳眉,心中生愁。
「你不是。」完顏術斬釘截鐵地說道。
君緋雪輕扯了下嘴角,沒敢接話,總不能因為他這幾日待她特別,她便自拾身價吧……
「開口說話。」完顏術反掌抓住她的手腕,威脅地壓低聲音。
君緋雪輕搖了搖頭,勉強擠出一抹笑後,撩起黑色披風,快步走出戰俘營,竟連回頭再看完顏術一眼都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