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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剪幽情 第十一章 作者:宋思樵

  商珞瑤被范以升藏匿在迎翠山莊整整一個星期了,這一個星期她在薛碧如溫柔而無微不至的照料下,已慢慢恢復了元氣。

   可是肉體上的健康並沒有為她帶來心靈上的任何的安慰和補償,她的心緒依然是粗亂如麻,依然是浸淫在一片寒風淒雨的蕭瑟中。

   面對她的意興闌珊和落落寡歡,薛碧如一直保持著緘默而觀望的態度,從來不碰觸任何敏感而危險的話題,他甚至連范以農三個字都未曾提及過!

   因為,她不想在商珞瑤脆弱纖細的心靈上再砍上一刀,更不想冒險逼走她。

   但當今晚她端著一碗人參雞湯進到客房,面對著商珞瑤那張攢著愁眉,不勝憔悴淒楚的容顏時,她不由從喉頭發出一聲輕歎,感觸萬千地念著宋朝詞人晏殊的一闋詞: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

   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珞瑤,這是我最鍾愛的一闋詞,如今用在你身上,你覺得如何?是不是心有慼慼焉?」

   商珞瑤淚眼凝注地搖搖頭,「薛阿姨,你何苦刺挑我呢?你明知道我心裡的痛苦啊!」

   薛碧如走到她床側坐下,伸手握住她那微涼的小手,定定瞅著她,柔聲說:「是的,我是知道你的苦,但你的苦能比得上我這個做母親心裡那份無以名狀,糾葛了長達三十年的苦楚嗎?」

   商珞瑤大大震動了,「薛阿姨,您——您該不會是指——」

   薛碧如眼中慢慢浮現著點點閃爍的淚光,「是,我的確是想告訴你,我並不是以農的繼母,我是他的生身母親,一個有苦難言,被愧疚和痛苦折磨了將近三十年卻不敢和兒子相認的母親。」

   「為什麼?為什麼您要一直瞞著以農,而寧願讓他叫您薛阿姨呢?」商珞瑤惻然地望著她。

   「這件事不僅是以農不知道,就連以升也一直被蒙在鼓裡,這是一件典型的、富家之愛的悲劇,更是以農他身為范家長子最大的不幸。」薛碧如酸楚盎然地歎了口氣,眼中漾起了一層朦朧的水霧,「說到這件牽連將近三十年的悲劇和秘密,就不得不從我和以農他爸爸範文輔的戀愛開始談起。我認識範文輔的時候,還是個正在銘文商專就讀的女孩子,那時我才十九歲,我是在一個偶然的實習機會中認識他的。那時候,他是個剛從日本留學回來,接掌家業的年輕企業家,也有個早在受完大學教育就迎娶進門的妻子,一個在雙方父母做主下娶進門的嬌妻,剛認識他的時候,我完全被他的儀表堂堂、風度翩翩吸引住了,等到我已經陷得不能自拔的時候,才知道他原來早就有了妻室,可是,一切都太遲了,我已經失身給他,並且懷有以農了——」她說到這,眼中的淚意更清晰了,悲苦交集的滄桑往事完全揪緊了她那顆酸楚的心。

   「他知道我懷孕之後,並沒有像一般有外遇的男人一樣極力勸我拿掉孩子,他反而苦口婆心、絞盡腦汁勸我生下孩子,他說,他會完全對我和孩子負起責任的,他並不愛他的妻子,他娶她完全是聽從父母之命。我被他弄得六神無主,又因為割捨不下這份刻骨銘心的初戀,我答應他生下孩子,後來才知道,他之所以費盡心機要我生下孩子,完全是因為他的太太不能生育,抱孫心切的父母早就勸他娶細姨了,事情演變成如此,我也只有順其自然、聽天由命了。於是,我辦了休學,在他的安排下,住進新店的一棟花園洋房安心待產,生下以農之後,孩子被范家帶走,報在原配夫人的名下,而我則黯然神傷地再回到學校裡繼續未完的學業。四年後,他的妻子死於乳癌,他奉老人家的命令,把我這個長孫的母親娶了回去……」她牽動一下嘴角,淚光迷濛地望著顯然被這個故事撼動的商珞瑤,接著無奈而嘲弄地說:

   「你相信嗎?那是我自生產後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兒子,而——範文輔竟然不准他喊我媽,他讓孩子叫我『薛阿姨』,而且,不讓我接近他、照顧他,更令人悲憤而生氣的是,他居然給以農一再灌輸一種顛倒是非的觀念。他說死去的妻子才是以農的媽,一個乖巧而勇敢的男孩子是不會一天到晚沾著媽媽的。他完全不讓以農和我親近,更殘酷地剝奪了以農純真可愛的童年生活,你知道嗎?他不准他擁有任何童玩,更不准他飼養小動物,同時——更進一步控制了他的喜怒哀樂,理由只是為了他要鍛煉出一個出類拔萃、與眾不同的接班人。我完全被他加諸在以農身上的恐怖教育和思想嚇壞了,嫁給他之後,我才發覺他竟是一個殘忍現實的唯物論者,在他的腦海裡只有利害關係,沒有半點溫暖的人性,如果他曾經有,也早被強烈的企圖心和追求成功的狂熱給吞沒了,我傷心欲絕,在幾度抗爭無效的情況下,只有轉而保護我的第二個兒子以升。我對他吼著抗議,說他已經毀了一個兒子,不能再毀了第二個!他對我的抗議完全不擺在心裡,因為——在他眼裡只有長子才有價值,我害怕以升也會被他偏執的人生觀影響,所以,我一直把他保護在我的羽翼下,讓他擁有一個健康、自由、活潑的童年!」

   「這就是為什麼以升會成為一個浪漫風趣、才華縱橫的藝術家的原因?」

   ——商珞瑤感慨良多地說,絲絲晶瑩的淚光在她眼睛裡閃耀著。

   薛碧如痙攣了下,歉疚沉痛的感覺湧塞心田。「是的,可憐的以農,就因為四年的阻隔,我完全沒有辦法打進他幼小敏感而受盡控制的心靈裡,你知道他父親從來不准他哭嗎?即使在他被嚴懲、倍受委屈、害怕的時候也不准掉一滴眼淚嗎?所有小孩喜歡、熱衷的遊戲活動他完全都被剝削殆盡,範文輔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就是:『你是我範文輔的接班人,你一定要比其他孩子優秀,你不能丟我們盛威集團的臉。』他從幼稚園到研究所讀的都是一流的學府,寒暑假,當別的孩子都在縱情享受假期的狂歡和自由時,他卻被他父親安排到其他國家接受各種嚴密而繁複的領導教育。記得有一回,那時候他才十歲,他瞞著範文輔偷偷養了一隻狐狸狗,卻不小心被他父親發現,他震怒地打了他一頓,第二天就叫傭人把狗扔掉了,他難過了整整兩個月,我看在眼裡心如刀割,悄悄買了一隻杜賓狗送給他,範文輔知道後,大發雷霆,指著我破口大罵,威脅我如果再敢干涉以農的事,他就要趕我和以升出去,不准我們再踏進范家大門一步,完全不在乎地跟他爭執,可是以農卻被嚇壞了,他馬上送走杜賓狗,求他父親不要生氣,不要送走我和以升——因為,他是那麼喜歡我們……」薛碧如語音被洶湧的淚意梗住了,她難掩悲傷地低低啜泣起來。

   商珞瑤見狀,連忙含淚抱住她,輕輕替她擦拭淚痕,「媽,你不要激動、傷心,慢慢說吧!」

   薛碧如震動萬分地抬起淚眼望著她,「你!珞瑤,你肯認我?」

   「你是以農的母親,不是嗎?」商珞瑤柔聲說。

   「噢!珞瑤!」薛碧如熱淚盎然、激動萬分地緊緊擁抱住她。

   過了好半響,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翻騰複雜的情緒,清清酸意哽咽的喉頭,「珞瑤,你真是一個善解人意、冰心慧質的好女孩,以農能娶到你,真是他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只可惜——」

   「媽!你別說了——」商珞瑤心煩意亂地喊道。

   薛碧如擤擤鼻水,「好吧!我不提這件事,我們繼續剛剛未完的故事吧!」她被歷歷在目的往事塵煙掀起無限的悲楚傷懷,喉嚨裡已不自禁地逸出一聲令人悵惘的歎息:

   「自從那件插曲之後,以農就遠遠地躲著我和以升,再也不敢和我們親近了,他不想害我們被範文輔趕出去,他這個父親為了自己偏頗的野心和生命哲學,弄得大兒子完全喪失了童年的歡顏,小兒子完全疏離你、不肯親近他,我們范家儼然成了典型的咆哮山莊。以農大學畢業後,他這個做父親的竟然親自帶孩子上酒家去品驗什麼是花錢買醉、逢場作戲那一套生意人玩弄女人的醜陋戲法。」薛碧如語音突然變得生硬而怒意澎湃了。

   「念完研究所,他就積極安排以農接掌盛威,他呢?則坐在背後操縱控制,連他結婚的對象都是他這個獨裁的父親一手安排的。孩子,他從來沒有愛過丁瓊妮,真的,我這個滿含愧負的親生母親可以斬釘截鐵地告訴你這點,否則,和她交往期間他也不會表現得那麼心平氣和,理所當然,他應該會害怕、會恐懼、會退縮,是的,他一向是用這種態度來面對他所鍾愛的人和事物,也包括我這個愛他在心口難開的『薛阿姨』在內。」

   「可是——我親耳聽見他對丁瓊妮說他愛她的……」商珞瑤鼻端酸楚的說。

   薛碧如憐愛地撫著她的長髮笑了,「孩子,你有沒有從頭到尾都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你知道人是很奇怪的,事不關已則罷,事一關已則亂,人在盛怒和悲憤的時候是很容易斷章取義的!我不相信他會愛丁瓊妮,因為,我在他身邊整整用關心的眼神看他近三十年了,他也從來不曾對我和以升說過任何動人貼心的話,因為,他一向不是善於用言詞表達內心感情的男人。」

   商珞瑤無限幽怨而躊躇地輕咬著下唇,「可是,您不能否認丁瓊妮離開他的婚變打擊對他影響很大,可見,他是十分在乎她的。」

   「孩子,那是因為他的男性尊嚴受到了莫大的重創,他人還躺在醫院裡,跛腳的打擊已經夠令他難以承受了,而丁瓊妮的勢利無情無異於是雪上加霜,偏偏——」薛碧如憤慨地繃緊了臉,「偏偏他父親還在這個時候狠狠刺了他一刀,他對以農說:『難怪,她會不要你,誰會要一個跛著腳的殘廢做丈夫呢?」她停頓了一下,望著倒抽一口氣的商珞瑤,她嚥下喉頭的硬塊,悲淒而咬緊牙齦地用力說:

   「你很難想像世界上怎麼會有他這樣鐵石心腸的父親是吧!當我聽見他居然對躺在病榻上的兒子說出這種惡毒狠心的風涼話時,我心如刀割,悲憤填膺地恨不能找他拚命!如果不是反應出奇靜默的以農阻止我的話。」

   「以農他完全不在乎他父親的話嗎?否則,他怎麼會反而倒過來勸您呢?」商珞瑤滿心狐疑地問道,心疼和憐惜緊緊纏繞著她那顆盈滿酸楚的心。

   「他在乎,他怎麼可能不在乎呢?半個月後,當醫生宣佈他可以出院時,他就悄悄一個人辦理了出院手續,在我們所有人來不及做防備的情況下,他演出一次長達半年的失蹤記,等他再回來之後,他完全變了,變得更憤世嫉俗、更深沉古怪了,他完全封閉自己的心靈,活在自憐和尊嚴激烈急戰的煎熬裡。珞瑤,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刻意要替以農辯解脫罪,我只想讓你知道這些隱藏在以農孤僻個性背後那異於常人的成長背景。也許你看到的是一個冷酷倨傲、喜怒無常、吝於付出自己感情的男人;但我卻活生生地目睹到一個從小就被自己父親控制、打壓,被緊緊綁在一個鐵血而殘酷教育下不得喘息的小男孩——他從來沒有機會學習真正面對自己的感情的空間!所以珞瑤,即使他真的罪不可恕,難道,你不能給他一個重新學習處理自己感情的機會?讓他擺脫過去的陰霾,而能真正坦蕩蕩地面對真實的自己?」

   商珞瑤聽得辛酸萬分,她咬緊牙關強忍住那氾濫的淚水。

   薛碧如焦慮地深深凝望著她,「珞瑤,你真的不肯原諒他嗎?」

   商珞瑤心頭一酸,她迅速移眸望著窗外迷離炫奇的夜色,隱忍已久的珠淚終於破眶而出,她悲不自勝地低聲啜泣著,模糊紊亂的腦海裡忽然浮現著一個抱著心愛小狗卻不敢哭出聲來的小男孩,漸漸地,小男孩的臉放大換成范以農那張冷峻憂愁、充滿滄桑的男性臉龐,一陣痛憐揪心的痙攣絞過她紛亂如麻的心頭,她倒抽一口氣,語音梗塞地說:

   「我會給他一個機會的,不過,這次得他來找我,他必須憑他的感覺找到我,然後,帶著他的真心獻給我。」

   薛碧如臉上露出一絲帶淚的微笑,母性那份無求的愛心深綻在她秀美而刻滿魚尾紋的容顏上。

   ※   ※   ※   ※

   淨嵐山莊。

   范以農靜靜坐在書房裡,兩隻腳高高地架在書桌上,他的書桌空出來的地方堆滿了酒瓶、酒杯、煙蒂、煙灰,還有一罐鎮定劑、安眠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煙。

   書房裡燃著一微暈的立地檯燈,輝映著他那張蒼白陰霾、略顯憔悴頹喪的臉孔。

   他的頭仰靠在椅背上,他並沒有被自己狠狠地灌醉,雖然他很希望自己能夠爛醉如泥,醉到沒有辦法再發揮思索的能力,醉到不知道痛苦、絕望是什麼樣摧人斷腸的滋味?

   商珞瑤失蹤整整一個月了,他無神地凝望粉白的牆壁,懊惱自己的束手無策和彷徨無助。

   她就像一陣雲煙突然從他生命中消失蹤影了,他曾經刊登尋人啟事,也曾經開車盲目地穿梭在台北市的大街小巷,更曾經發狂地去查找她台大同學的名冊,一一向她們打聽訊息。

   然而,一切都像石沉大海一般,她走得乾淨利落,不帶走一片雲彩,只留給他永難平復的創痛和遺恨!

   他落寞痛楚地想起,郭媽在珞瑤出走之後,對他說過的一段發人深省而令他沉痛萬分的話:

   「大少爺,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少奶奶找回來,她是我見過最善良、最溫柔、最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了,她完全沒有半絲女主人的驕氣和架子,就像夫人一樣令人敬佩而心折,失去她會是你這一輩子最大的損失和遺憾的……」

   猝然閉上濕潤的眼睛,任憑揪腸刺骨的痛苦深深戳絞著他那滿目瘡痍的心。

   是的!這的確是他一輩子永難磨滅的遺憾和痛苦--

   曾幾何時,淨嵐山莊這個富麗堂皇,曾經美得像伊甸園的家園少了它溫婉絕塵的女主人竟顯得這般空洞而淒冷?

   他像個坐以待斃的困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口一口喝著悶酒。

   他一面啜飲著辛辣苦澀的酒汁,一面重複思索著一個令他五臟六腑都絞在一塊的問題:他失去了她,失去了那個明眸皓齒、溫柔賢淑,好像仙女、天使,菩薩化身的美麗妻子!

   他是怎麼搞的?在他擁有世界上最珍貴的瑰寶之後又驟然失去了她?

   范以農啊!范以農!你就像你那個比你多了一雙慧眼的弟弟所說的,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渾球!

   他的陰沉和自暴自棄令郭媽憂心而不忍,然而,她的苦口婆心只換來範以農不耐煩的咆哮和更厲害的酗酒行動。

   於是,無奈困擾的郭媽只有把她的煩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薛碧如。

   當薛碧如難耐母性的煎熬和憂煩走進淨嵐山莊,打開書房時,她的眼睛和鼻子立刻被滿屋子的煙味和酒氣薰得呼吸困難,頭重腳輕。

   她立刻斷然拉開緊閉的窗簾,並打開空調系統的開關,屋內立刻大放光明,空氣也跟著新鮮流通起來。

   目睹他那張鐵青泛白的臉,以及佈滿血絲浮腫的眼睛,一股不能控制的沉痛和憤怒立即取代了滿腹的憐愛和內疚。

   「我想我是看錯了你,我萬萬沒想到你居然是個怯懦、逃避現實而不敢接受挑戰的膽小鬼!!!」

   范以農下巴緊縮,他咬緊牙齦地又狠狠往喉頭灌了一口烈酒。

   薛碧如氣得臉色發白,立刻奪走他手中的酒杯,她目光如炬地盯著他,痛心疾首地厲聲指責他:

   「你以為沉溺在酒精和尼古丁裡就可以替你找回珞瑤嗎?就可以逃避你的痛苦嗎?你這樣頹廢、意志消沉,如果讓珞瑤知道了,她會回心轉意嗎?不,孩子,她只會更傷心、更瞧不起你,因為--」

   「夠了,夠了!」范以農痛苦地低吼著,一記粗暴而令人心驚膽寒的重拳敲擊在書桌上,霎時煙灰四揚,酒杯飛落,桌上所有的東西都移了位置,「你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我這個不值得你付出關心的廢物身上,反正--我又不是你生的,你還是多關心以升一下吧!」

   他的話撕碎了薛碧如的心,讓她臉上的血色盡褪,傷心不已,她還來不及從這陣痛楚中甦醒過來,端著水果站在門口的郭媽卻忍不住滿腔的激憤大聲的衝口而出:

   「大少爺,你不該講這種話來傷害太太的,如果她沒有資格來管你,全世界的人更沒有資格來管你。」

   范以農的臉色立刻刷白了,「郭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渾身緊繃,全身的血液都彷彿凝結而停止流動了。

   「郭媽,你不要多事--」薛碧如連忙含淚勸阻郭媽,她怕情緒已經夠亂的范以農會承受不住這個突如其來的重擊。

   忠心質樸的郭媽卻緩緩地搖搖頭,她老淚閃動地嗚咽說:

   「你讓我說,太太,我再也受不大少爺把你當成一個毫無關係,只是老爺娶來的繼母看待,你對他那麼關心疼惜,你們母子早該驗明正身,早該相認的!?」

   郭媽的話像一陣出其不意卻威力驚人的龍捲風席捲了范以農全身的感覺,接著,一抹劇痛絞進心臟,他面無血色地望著淚光瑩然的薛碧如,強迫自己忍受這個令他暈眩而招架不住的衝擊,沙啞而不敢置信的呢喃著:

   「為什麼?為什麼您要瞞著我?」

   一顆晶瑩而酸楚的淚珠奪眶而出,薛碧如搖搖欲附墜地扶住牆壁,「因為--你爸爸不准我和你相認……」接著,兩行清淚順頰滾落,她強忍住想要擁住兒子抱頭痛哭的衝動,在淚雨滂沱中道出她的苦衷、她的悲哀,還有她和範文輔之間的恩怨糾葛、愛恨情仇。

   范以農的臉完全扭曲了,他眼中也閃著絲絲閃耀的淚光,「所以,你才會在夜深人靜、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溜進我的房間悄悄替我蓋被!?」

   「你知道?你--竟然都知道?」薛碧如心酸地含著淚水望著他。

   范以農扭著唇角苦笑了,他笑得既辛酸又悲慟,「是,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敢張開眼睛驚動你,我只敢偷偷把這份感激和溫馨放在心底珍藏,我現在終於知道,原來我和以升一樣都可以理直氣壯擁有你的關心,這就是為什麼我生病時你會衣不解帶守在我病榻邊的原因,而我--」他悲哀而嘲諷地停頓了一下,「我竟然喊了你將近三十年的『薛阿姨』,天啊!我這一生到底是活在怎樣荒謬而扭曲可笑的故事裡!?」他倏然發出一陣淒厲而諷刺的狂笑,笑得淒涼而渾身震顫。

   薛碧如如遭重挫的俯身靠近他,「孩子,是媽對不起你,我實在是個失職又悲哀無能的母親……」她難以自禁紅著眼眶,慢慢伸出顫抖的手,輕輕而心痛的撫摸著范以農那頭濃密的頭髮。

   范以農渾身掠過一陣抽搐,熱淚狼狽地湧現在他那雙乾澀酸痛而憔悴的眼眶裡,他頸部的肌肉緊繃著,竭力克制那股幾近潰決的情緒。

   薛碧如看在眼裡,大大的心痛了,她深深注視著他,語意哽咽而溫柔地告訴他:

   「孩子,如果你想哭,就盡情哭出來吧!我並不會因此看輕你,像你那個盲目、專制、無情的父親一樣殘忍地打壓你的感情,因為,我是你的母親,我知道你心中所有的痛苦!」

   這番話徹底擊潰了范以農所有的武裝,熱淚衝出眼眶,他崩潰地緊緊抱住薛碧如,語不成聲地啜泣著:

   「媽,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他,又有多恨他--他心臟病發作、回天乏術的時候,我恨我自己,我居然有如釋重負的快感--」

   薛碧如鼻端發酸,她淚眼婆娑地緊緊摟著這個令他心疼、愧疚了一輩子的兒子,「我知道,我完全知道,孩子,是媽對不住你……」

   他們緊緊擁著彼此,面頰輕輕摩挲著,好半天都不忍放手,深深浸淫在這份壓抑了三十年恍然如夢的震動酸楚中,久久不能自己--

   孺慕之情慢慢沖淡了范以農心中的悲痛,但他依然緊緊偎靠著薛碧如,貪婪而貪戀地嗅聞著那份令他渴求了三十年的母性芳香和溫暖的氣息。

   目睹這一幕母子相認、感人肺腑的情境,郭媽悄悄擦拭淚痕,退出了這塊不屬於她逗留的空間。

   薛碧如憐愛地輕輕撫摸他的面頰,「孩子,不要恨你爸爸,嚴格說起來,他也是一個可憐而悲哀的人,他的一生只有賺錢和對功名利祿永無休止的慾望,結果又得到了什麼,萬般帶不去,唯有『孽』隨身,對於一個從來不懂得愛是什麼的人,除了悲憐同情,我們恨他又有什麼用?除了增加煩惱之外?」她頓了頓,一雙被淚光燃亮的眸子溫存地停泊在兒子深思微皺的臉上。意味深長地柔聲道:

   「孩子,該是你走出父親的陰影,重新面對嶄新的生命的時候了,揮別過去的夢魘,重新學習愛人和被愛吧!愛--這正是多難人間之所以美麗動人的可貴原因,只要你肯敞開心房付出自己,你會發覺你不但沒有失去什麼,而且得到的是一輩子享用不盡的寶藏,如果你想贏回珞瑤的話,你必須先學會跨出這一步。」

   「我還有機會嗎?媽?失去孩子對她的打擊很大,我想,她一定很恨我……」范以農憂心忡忡的說。

   「孩子,她並不恨你,她要的只是你的一顆真心,至於失去孩子的事,她或許悲痛難過,但--她不會拿這件事來懲罰你的,真正的關鍵完全在你身上,如果你仍然不肯從心繭中走出來,即使孩子沒有失去,即使珞瑤仍在你身邊,你覺得你們會真正快樂幸福嗎?你忍心讓上一代的悲劇繼續在你和珞瑤及你們的孩子身上重演嗎?」她驀然感慨良多的歎了口氣,「其實,失去孩子並不完全是一件壞事,在你還沒有學會做一個好丈夫時,你又怎麼可能成為一名符合標準的好爸爸呢?」

   范以農震動地望著用心良苦的母親,「媽,謝謝你,原諒我這些年來,竟然狠得下心來漠視你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心。」

   「不是你的錯,是--我們做大人的罪過……」薛碧如感傷地輕輕摩搓著他的頭髮,見兒子眼中仍殘餘著一抹揮散不去的烏雲陰雨時,她綻出一絲痛憐的微笑,別具深意地說: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山上去了,你別再借酒澆愁了,有空的話,別忘了上迎翠山莊。中秋節快到了,該是我們一家人團圓的好日子,誰知道--也許你會在山上找到月下老人送給你的特別禮物也不一定。」

   范以農牽動嘴角,正想取笑母親的浪漫奇想時,他的心頭突然閃過一陣異樣的聳動,驀地,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趕在薛碧如前頭,雙眼炯炯地站在門廊上攔住她的去路。

   「媽,我送您回去。」

   薛碧如輕眨了一下眼睛,「兒子,這樣做太快、也太明顯了吧!」

   范以農稍稍揚起濃眉,他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神秘而會心的微笑,「會嗎?我送自己的母親回家有什麼不對嗎?」

   薛碧如斜睨了他一眼,輕聲埋怨: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孝順懂事啦?哼,還是老婆比較重要,而做母親的我為了成全兒子,也不得不吃點悶虧,扮起吃力不討好的黑臉來了。」

   但牢騷終歸牢騷,她還是笑容可掬的坐上兒子的轎車,任滿臉光彩,神采奕奕的范以農把車子開出綠蔭遮天的坡道,慢慢駛向陽明山。

   ※   ※   ※   ※

   一進入迎翠山莊大廳,范以升便嘻皮笑臉地迎了上來,忙不迭地揶揄范以農:

   「大哥,你這『三隻腳』的速度還真是『快』得不同凡響,居然遲到了一個月才懂得在咱們母親的率領下按圖索驥?」

   范以農盯著他,雖然他胸中盈滿了做大哥對弟弟的疼愛之情,但他仍是不忘擺出做兄長的架勢反唇相譏:

   「你還好意思調侃我,你把珞瑤帶走,然後又自導自演地跑到我辦公室演出了一出義憤填膺、興師問罪的好戲,置我們兄弟情誼於不顧,你說,你怎麼向我交代?」

   「『膠帶』?我還送你一卷『繃帶』哩!!」范以升神閒氣定地撇撇唇,「我不拐彎抹角、用心良苦來上這麼一手『抽絲剝繭』、『聲東擊西』的好戲,你怎會知道改頭換面、良心發現,知道自己原來有多麼渾球?」

   薛碧如聞言連忙瞪著他,沒好氣地數落著:

   「以升,對你大哥要有分寸,別講這麼刻薄損人的話!」

   范以升忙翻白眼抗議了:「媽,我要絕食抗爭了,我以前就覺得您這個難為的『後母』有些偏心了,現在可好,我跟他這麼迥然不同的人竟然是同父同母的兄弟,這下我心理更不平衡了,我真的開始懷疑我是您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的!」

   「不!你是從我們家後山的石頭裡蹦出來的!」薛碧如挑著眉說。

   「天底下有我這麼出類拔萃、優秀絕世的『石頭』子嗎?」

   薛碧如失笑地輕戳了他的額角一下,「你喲!真是皮厚得連鋼釘都釘不進去。」

   范以升狡獪而撒賴地摟住她的胳膊,「這當然是家學淵源,得自母親大人您的真傳了!」

   薛碧如又好氣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好了,少灌迷湯了,還不趕快帶你大哥上樓去找你嫂子。」

   「好吧!人是我騙進來的,我當然有本事把她騙出房來和大哥碰面,來個『牛郎織女』大會串!」他調侃十足地對范以農眨眨眼說:

   「大哥!看在兄弟的份上,免費賜你一招『泡妞訣竅』,待會兒見了大嫂,可別忘了對她說那三個字,這可是專治女人怒意火氣的萬靈丹,保證你一帖就『藥到恨除』!」

   范以農站在二樓樓梯口,溫文而動容地望著他說:

   「謝啦!事成之後,我送一筆生意給你,讓你幫我和珞瑤補拍結婚照如何?」

   范以升立即眉飛色舞地拍拍他的肩頭,「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

   然後,他樂不可支地帶范以農站在商珞瑤的房門口,悄聲俯在范以農的耳邊說:

   「她八成在寫作,她最近突然文思泉湧,竟然叫我幫她帶了一大疊的稿紙送上山來,你看我的法寶,我有辦法教她主動開門出來。」

   只見他清咳了幾聲,不疾不緩地敲敲門板,一本正經地扯開喉嚨喊道:「小嫂子,我最近拍了一張最新的人物攝影,你要不要看一看?如果你覺得不錯,還滿喜歡的,我可以忍痛割愛,送你做紀念,你--」

   門開了,商珞瑤那張雖清瘦卻倍增清逸動人的臉龐出現在范以農深遠的注目中。

   她微微一震,窘困和惱怒立刻湧了上來,她微有嗔怨地瞪著范以升:「你--你竟然耍我!?」

   范以升無辜地抬起眉毛,「哪有?這兒不是活生生站著一幅最寫實逼真的人物映像嗎?」他頑皮地指著范以農。

   他見商珞瑤繃著臉,默不作聲,不禁調侃地對范以農眨眨眼,「大哥,她不喜歡你這幅作品,也許,你應該考慮去修理門面,這點,恕我愛莫能助,你們夫妻倆好好商量一下,我不做惹人嫌的電燈泡了。」

   話畢,他丟下欲語還休的商珞瑤,飛快地消失在樓梯彼端,留下默默無言的范以農和商珞瑤相互凝注,深浸在一份柔腸百轉的酸楚裡,不能自己--

   他們深深凝視著彼此彷彿有一個世紀之久,然後,范以農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溫柔得宛如春風的吟唱一般絞人心動:

   「你騙我,你說你不會失蹤的!」

   商珞瑤全身掠過一陣輕顫,「你找我,就只是為了指責我這項罪名嗎?」

   「不是,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就這樣?」商珞瑤輕輕掩藏住她心中的失望。

   范以農的表情是凝滯而遲疑不安的,他的神色忽睛忽雨,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惡魔正在緊緊地纏鬥著他。

   商珞瑤目睹他的煎熬,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恐懼,驀然放下自己的防衛,她心疼而溫柔地注視他,一字一句地輕聲說:

   「你有什麼話可以儘管跟我說,你放心,我不是你爸爸,我並不認為表露自己的感情是一項罪惡而可恥的事。」

   范以農心頭一凜,他的臉色微微發白了,「你都知道了?」

   商珞瑤輕輕點點頭,「所以,你同情我?」

   商珞瑤緩緩走近他,抬頭凝眸,正視他那張凝聚著懷疑、緊張和期待的臉孔,「是的,我同情你,同情你從小到大竟然承受了這麼深重的人性枷鎖,這副殘忍不近人情的枷鎖,你早該把它解下來了,而你--竟然獨自背負了三十年。」

   范以農的臉扭曲了「對不起,珞瑤。」他的聲音是痛楚而震顫的。

   「對不起?」商珞瑤盈盈如水地望著他,目光溫存得像一張柔情的網,輕輕捕捉住他那顆憤張激昂的心。

   范以農深吸了一口氣,深深凝視著她,目光繾綣而痛楚,然後,他開口了,語聲粗啞而低沉:

   「第一個對不起是我不該用報復來拴住你,讓你草率地嫁給我;第二個對不起是--不該冷落你、漠視你的存在,對你吹毛求疵;第三個對不起是--不該專制自私地限制你的自由,把你當成我的禁臠,第四個對不起--是沒膽承認我對你的感情,沒膽量告訴你,其實--我一直是深愛你的--第五--」他並沒有機會說完,因為,商珞瑤已經激動得紅著眼圈,渾身顫悸地衝進他的懷抱裡,淚雨交織,悲喜交集地獻上她那微顫而柔軟的紅唇。

   范以農立刻猛然、粗暴而死命地緊緊擁住她,貪婪熾烈而忘情得捕捉住她的紅唇,帶著心靈深處的激情和絞痛。

   良久,良久,當他們都快被這股酸楚而窒息纏綿的擁吻奪走最後一絲呼吸時,范以農稍稍鬆開她,深情而狼狽地輕輕摩挲她的鬢角:「哦,珞瑤,我愛你,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商珞瑤淚光瑩然,柔情款款抬眼凝望著他,「我也是,以農,你以為我為什麼肯答應嫁給你?不是為了贖罪,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愛你。你知道嗎?如果命運是可以選擇替換的,我寧願替你受傷,只要你能找回屬於你的快樂和驕傲。」

   范以農眼眶濕潤了,他激動不已地緊緊擁牢了她,「哦,珞瑤,我的快樂就是你啊!我的驕傲更是你啊!」他最後一個「你」字停格在她那綻放著淚光卻分外美麗動人的容顏上,一路封住她輕顫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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