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哧。
教職員室的所有人都睡了,唯有靠窗那位二十來歲的年輕女老師仍醒著,並且不時被攤在她面前那本作文逗笑。她的笑聲不太雅,要是被家族長輩聽見了,鐵定會遭到糾正,可是她不在乎。
一向循規蹈矩的梅老師,今天下午,想要一點小小的放縱。
改完最後一本作文簿,梅老師心滿意足的收起本子,轉頭看了看,才一點,時候還早。她端起茶,邊喝邊想了想,便將桌角那一疊作文簿移到面前,準備利用時間再接再厲。
她一點也不覺得累,一點也不覺得麻煩。
去年甫自英國學成歸來,經歷一番說服,她總算如願爭取到這份教師工作。進入「開頓國小」執教將滿一年,面對幾乎是憧憬一輩子的教育工作,梅老師沒脾氣的臉龐,總是會綻放如夏日煙花般燦爛美麗的笑容。
開心滿足得,教人目眩神迷。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遠處傳來雨滴敲擊湖面的聲音,一聲疊過一聲,旋律優美動人。雨的聲音把梅老師幸福的冥思打斷,她唇上含笑,扭頭朝窗戶外面看去。
早上曾經短暫放晴的天空,此刻煙雨濛濛。
屋外不知何時又下起雨。
眼看這場雨似乎有綿延至下個世紀的傾向,梅老師再也止不住她心中的歎息。在開頓任教的時光,她很開心很滿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山區的雨季總是來得太早,又太長。
這場雨下太久了。
希望雨季趕快過去,她想帶班上的小朋友去湖邊賞花,想要利用授課的空檔欣賞大自然的美景,想早點嘗試她企畫已久的戶外寫作課。這學期,她對學生有太多太多的計劃,然而時間卻總是不夠用,因為……
五月的這場雨下太久,真的太久太久了。
就在梅老師望雨興歎時,一名年紀約莫四十開外的男警衛撐著一把黑傘,形色匆匆地走過來。直到接近行政大樓,他才猛然發現坐在窗口看雨的梅老師。
警衛沒停下來與梅老師寒暄,他只是簡單點點頭,便匆匆忙忙地走過梅老師所在的行政大樓。他匆忙的身影令梅老師心生好奇,跟著扭頭看過去,這才赫然發現,人工湖入口處的銀杏樹下,站著一名年輕男子。
男子穿著一套剪裁高雅、用色醒目的紅藍條紋西裝,站在樹下躲雨。
男子與這端距離很近,不到兩公尺,梅老師很訝異自己居然沒察覺到他的存在。對方仰著臉打量著銀杏樹,似乎也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
警衛快步上前,將男子迎入傘下,態度恭敬。
由於「開頓國小」的學生家長幾乎全是政商名流,任教近一年以來,梅老師看多了類似的排場,她以為年輕男子又是哪位達官貴人為了下一代前來學校參觀,正要將飄遠的心思放回小朋友的作文上,通往人工湖的小門忽然走進來兩名黑衣保鑣。
保鑣進門不久,一名個頭瘦小,看起來脾氣不佳的老人跟著走進來,身後跟著另一名黑衣保鑣。老人進門後,先左右環顧校園一遍,當他看見那位衣著品味大膽獨特的年輕男子邊走邊打呵欠,不吝於讓大家知道他嚴重睡眠不足,老人見狀,頑固的面容立刻一繃!
新店山區的空氣為之凍結!
在老者止不住心中怒氣,就要破口大罵時,他的眼神突然越過年輕男子散漫的身影,投向行政大樓。
梅老師總算認出老者的身份。她臉色一白,慌慌張張地起身迎接這位長輩,並躬著身軀向他致意。老者臉上的怒意並未收斂半分,他嚴厲地瞧著惶恐不安的梅老師,一臉審視。
在這地方看到她,老人似乎不怎麼意外,梅老師因此更加不安了。
努力將心中的不安壓下,她告訴自己不要杞人憂天。
只是巧合罷了……
王家家大業大,即便王老爺是「開頓國小」最大的股東,她也不應為此感到意外。也許,他只是過來視察自己投資的事業賺不賺錢,對,一定只是這麼簡單而已,她無需多慮的……她不懂的是,為何他非得要用這種令人害怕的目光看人呢?
好像……她是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她不是商品。
她是人。對,她是人。她有血有肉有感情。
梅老師想學他們這些功成名就的大企業家,拿公事當擋箭牌,找個借口逃離這一切。如果可以這麼做就好了,如果她再勇敢一點、有點個性就好了……
梅老師懊惱地發現自己進退不得。
於是她被動的杵在原地發愁,被動地希望這位日理萬機的長輩去忙他的事,並且拚命地祈禱他不要過來對她噓寒問暖;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晚輩,份量輕微到不足以掛齒。
她希望他不要過來,最好是忘了她這個人。
請不要過來……
請不要過來證實她的猜測……拜託……
「姊姊!你看我找到什麼了!」
一個急著分享什麼的聲音,亢奮地從眾人身後叫了過來。
這聲音,不僅為潮濕多雨的山區帶來一股晴朗氣息,更神奇地一舉破除梅老師心頭的壓力,如釋重負到險些就落淚了,梅老師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朝老地方轉眸望去。
細雨紛飛中,只見一個小男孩穿著髒兮兮的跆拳道服,從人工湖的入口衝進來。男孩埋著頭,橫衝直撞地趵著,當他察覺到前面有人,想要緊急煞車已經來不及——
「小弟!」
心底對老者的恐懼猶在,但這些懼怕一遇上她對么弟的愛,便瞬間通通化為無形。一心掛著弟弟,梅老師迭聲驚呼著,匆匆轉身朝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跑過去。
眼中,只看得見家中排行最小、最需要人照顧的弟弟。
其餘,什麼都看不見。
年輕男子被男孩迎面撞上,兩人雙雙仰跌在地,一起眼冒金星。
「少爺!」
「您沒事吧?王少爺!」
看見保鑣和警衛居然搶著扶大人,老人大動肝火。「那畜生已經三十歲了,他可以自己站起來!先扶小孩!」
「是的,老爺!」
眾人撇下少主,急忙轉向被老人的吼聲嚇呆的小男孩。
現場唯一不受老人怒氣影響的,大概只有愣愣坐在沙坑裡的那位少爺了。
王家少爺被撞得頭昏眼花,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知道一件事,他偉大的父親在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因為他罵他畜生。
五年前父親這麼罵他,是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野種。
這回是為了什麼?王家少爺甩著手掌上的泥沙,臉上閃著興味。
為了他剛從美娜還是美姬……還是美琴身上爬下來的速度太慢,來得太晚嗎?嘿,今天遲到的人可不是他。他向來聽話,完全依照老頭的聖旨在過日子,老頭怎麼說他怎麼做。就算老頭要他每天只吃一餐,一餐只吃三口飯,他寧願餓死也不會去碰第四口。
他就是這麼孝順的好兒子。
瞧,他不是把最體面的衣服穿出來孝敬他了?這套衣服可是助理前天專程去法國幫他買回來的,全台灣保證僅此一件。為了趕赴老頭的約會,他惹惱了美姬、美娜……還是美佳,她可是他使出渾身解數,好不容易弄上床的女明星。這女人不僅身材一級棒,床上功夫更是世界級的。
辦事辦到一半被打斷,他都沒動氣了,壞人好事的人發什麼火啊……
為了讓老頭耳根清靜,這幾年他女人不敢換太凶,床上的花樣越玩越保守。
他的努力有白費嗎?沒有嘛。五年來,外面那些老頭聲稱沒資格懷有王家子嗣的野女人,不是已經沒人再上門宣稱懷了他的種嗎?這就是鐵證嘛。
他這麼節制、這麼用心,王家列祖列宗若是地下有知,痛哭流涕鐵定是少不了,就他家老頭不知足……王家少爺自憐地喟歎一聲,拍著雙掌上的沙子準備起身時,父親怒不可遏的聲音突然朝他吼過來——
「沒人扶你就站不起來嗎?!站起來!混蛋!」
身體僵硬了一下,輕浮的表情重新回到王家少爺臉上,他隨口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誰都不許扶他!」怒斥完,老人的怒眸突然瞪向驚魂未定的小男孩,問道:「你受傷沒有?」
小男孩被大人之間的氣氛嚇壞了,衝口就喊:「我自己爬起來的!」
眾人呆住,而後偷瞥一下站不太起來的大少爺。幸好在老人發火之前,不知是沒神經還是神經麻痺的王家大少爺總算站穩身子,然後——
「手帕。」他伸手向後,眼睛同時瞥向撞倒他的小傢伙。
只見小傢伙勇敢地表達完自己的想法之後,臉色奇白、一臉驚恐,不知是被眾人的反應還是被他父親可以用來避邪的臉色嚇壞了。
拿到保鑣貢獻的手帕,王家少爺一派事不關己地擦起雙手來,懶得理會小男孩投向他的求救視線。那不關他的事。
倒是常幫小男孩撿木頭的警衛動了惻隱之心。
明知王家老爺足以無法溝通、專斷獨裁稱立足商界,他還是斗膽地開口了:「王老爺,這位小朋友是模範生,人很乖?他——」
「我沒讓你開口,誰讓你多嘴的!」
警衛被老人陡然橫來的怒眸瞪到差點心臟病發,此刻終於深深體會到人微言輕的真義。他無奈地退入保鑣群裡,僅守本分,不再僭越多言。
「撞疼哪裡沒有?」老人冷冷地盯回小男孩身上。
小男孩嚇一跳,兩隻手臂偷偷藏在背後,這回訥訥地說著:「沒……有。」
老人假裝沒瞧見他的小動作,繼續問:「你讀幾年級?」
父親對小男孩的興趣,讓天生缺乏好奇心的王家少爺也詫異了,他瞥眼注視著兩人。老人沒理會他,眼睛兀自盯著突然沉默不語的小傢伙。
「我問你讀幾年級,怎麼不回答?你忘了自己讀幾年級嗎?」
男孩彷彿被冒犯了,不快地嘟囔:「我才沒有忘記……」
「那就快點回答。」
擔心老人會跟學校打小報告,小男孩苦惱了一下,終於還是老實地報上自己的資料。「我讀五年A班,我叫——一
「小朗!」
聽見聲音,小男孩飛快轉過頭。
看見姊姊陪著校長走過來,極少闖禍的小男孩一陣如釋重負後,眼眶紅了,人卻還是呆呆的站在老人跟前,一點都沒想到要逃到姊姊身邊尋求庇護。
倒是小男孩的姊姊已經飛奔過來,明顯看得出她護弟心切。
「搞什麼……」肉體上的疼痛,遠不及衣服全毀來得讓王家少爺火大。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衣服全毀,自認為是上流社會少爺圈中最沒有脾氣的大少爺,這下子火氣全來了。
王家少爺猛然抬頭吼著被姊姊摟入懷中的男孩。「你搞什麼——」
他突然變成了啞巴。
他這頓百年難得一見的少爺脾氣,突然發不完了。
「對不起。」梅老師把冷到全身發抖的弟弟護到身側,低頭對王家人賠不是。「王伯伯,對不起,我家小弟行事莽撞,我代他向您致歉。對不起,冒犯了您與令公子。」
轉頭看著一臉呆愕的王家少爺,梅老師對他這種呆若木雞的反應似乎習以為常;看見他漂亮醒目的衣服濺滿泥水,根本是毀了,她驚慌了起來,正想向他道歉,卻忽然發現小弟的兩隻手冷冰冰的。
頓時忘了王家人的存在,梅老師趕緊脫下外套,披在弟弟身上,並且不顧他反對,硬把男孩冷得教人擔心的兩隻手握入她雙掌間摩擦取暖:梅老師依然把即將邁入青春期的小弟當嬰孩一樣噓寒問暖著:
「你是不是很冷?」
小男孩瞄瞄圍觀群眾,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很想把手抽回來,但又怕傷到他姊姊的心,最後,個性善良的小傢伙只是渾身下自在地嘟囔一句:
「我不會冷啦。」
小弟彆扭的語氣,讓梅老師猛然想起王家人也在場。
只想趕快帶弟弟回宿舍換衣服,她心不在焉的看著王家少爺。「您的衣服我一定會賠給您。我家小弟活潑好動,真的很抱歉,請您見諒。」
世上沒有人可以對這麼美麗的一張臉生氣,沒有人。
就連浪蕩成精的王家少爺,也不例外。
親眼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王家老爺滿意了。「你——」
「王董!稀客稀客,怎麼不打聲招呼就過來了。」
校長略帶責怪的爽朗聲音切了進來,打斷王老爺的話,他眼尖地看見梅老師因此而鬆了口氣。
「梅老師跟我說您來了,我還當她在跟我開玩笑呢,沒想到真的是您大駕光臨了。」校長走過來拍拍王老爺肩頭,由他的動作,不難看出兩人交情匪淺。
「咦!這不是賢侄嗎?你這身衣服是——」看見衣著一向光鮮亮麗的大少爺渾身髒兮兮,顯然是跌了一跤,校長放聲大笑著轉向警衛:「陳老弟,麻煩你去張羅一套衣服過來給王少爺穿好嗎?」
笑著吩咐完,校長突然瞄到另一尊髒兮兮的小傢伙。
看清楚是誰後,他笑著打趣:「小子,你今天又掉進湖裡了嗎?」
小男孩一臉被侮辱了的模樣,鄭重地澄清:「我今天只有跌倒而已。」
「你們聽到沒有?他說他只有跌倒而已。」校長哈哈大笑,顯然被他稚氣的回答逗得很樂。他故意左右瞧著空蕩無人的寧靜校區,佯怒道:「現在是午睡時間,你怎麼一個人在外面遊蕩?你們老師沒有說過午睡時間不可以自己一個人跑出來玩嗎?」
「我們今天只有上半天而已。」
「又而已?」
男孩急了。「真的!不信你問姊姊!」突然想起班導的提醒,急亂中他立刻更正:「不信你問梅老師!」
這下子不只校長,連擔心弟弟著涼而緊張兮兮的梅老師都笑了。
梅老師撫摸弟弟太過認真的臉蛋,於心不忍地笑道:「校長是跟你開玩笑的,你別緊張呀。」
下課鐘聲驀然響起。
校長搖搖頭,轉頭對王家父子打趣道:
「午休時間結東了,小麻雀要放出來了。王董,您可要站穩,別嚇著了。」果然,原本寂靜無聲、像一座空城的校園,在鐘聲敲完最後一聲時已經像一座永不打烊的市集般鬧轟轟的。
「王董,您來得正好,我們高中部的新大樓過幾天要落成了。」校長領著貴客朝通往新大樓的方向走去,沿途介紹著他引以為傲的校園。「我們往這邊走。梅老師,你趕快帶小朗回去換衣服,這種氣候很容易著涼的。」
「好的,多謝校長關心。」梅老師拉著弟弟,戰戰兢兢地向王家父子點頭致意。「王伯伯,關於令公子的衣服——」
「你走吧。」王老爺並未點破她將校長搬來當救兵的心思。
「好的。」直到鬆了一口氣的這一刻,梅老師才知道自己有多麼不安。「我們失陪了。」
姊弟倆共撐一把雨傘細聲交談著,離開眾人的視線。
王家少爺尾隨眾人走上穿堂時,看見梅家姊弟突然走入銀杏樹下,兩人好像在商量什麼事,只見美得令人心神不寧的梅家姊姊為難地看著一臉堅持的弟弟,猶豫好半晌後,終於妥協地點點頭,冷不防地低頭吻一下弟弟額頭。
梅家小弟傻眼!
錯愕摸著被親吻的地方,他緊張地東張西望著,生怕同學路過撞見似地,他那驚慌失措的動作,讓美若天仙的梅家姊姊笑了起來。
比起梅老師驚人的美貌,眼前這一幕,更令王家少爺心動心折。
在小傢伙彆扭的舉止中,梅家姊弟分頭而行。
他們一個往行政大樓走去,邊走邊回首張望;另一個則朝聽說是宿舍的大樓跑過去。小傢伙一面跑還一面對頻頻回顧的姊姊揮手,催她快點回辦公室,彷彿知道姊姊對年紀尚小的他會放心不下似的。
梅家姊弟之間的羈絆,不知為何,竟深得令王家少爺嫉護。
看見校長被一個男老師叫住談話,王家少爺的眼睛直勾勾瞧著那抹美麗的存在,他沒轉頭,閒閒地問著身邊那位對梅家姊弟同樣感興趣的人。
「你可以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嗎?父親大人。」
「說話不要不清不楚。」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梅家姊姊的身影終於消失,王家少爺這才懶懶地請教他父親:「人家校長不知道我們要過來,你急召我過來,是為了什麼呢?給老朋友一個驚喜?」
沉默倏然降臨王家父子之間。
與父親大人無言地對峙不到十秒,王家少爺受不了,率先舉起他的左手臂投降了。「知道了知道了,當我沒問吧。」
他柔順的態度並未取悅到父親,反而更加惹火他。
王家老爺舉步越過他時忿然丟下話:「這裡沒有你的事了,滾回去!」
舉步欲跟上,王家少爺聞言,猛然停步,眼神隨即蒙上了一層陰影。
沒有他的事了?
進入六月之後,陰雨綿綿的北台灣終於放晴。
梅雨季節過去,天天晴空萬里,大家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開朗多少,原因是氣候反差太大,眾人受不了酷熱的燒烤,反而天天熱得哇哇大叫。開頓國小裡,大概只有梅老師和人工湖不受天候異常所苦。
不論氣溫多高、當天是否創下當月當年或者千百年來的最新紀錄,梅老師身上似乎沒有汗腺似的,總是一身冰肌玉骨;與人交談,她也總是輕聲細語,一點都不會心浮氣躁。
就算是絕世大美女,在暑氣高張的季節裡,一定也會有不美的時刻。
眾人發現,梅老師完全沒有這種困擾。
就算在攝氏四十度的高溫下站上一個小時,她依然可以美到讓所有人捉狂。
問她如何辦到,不知如何回答這種麗質天生的問題,梅老師只好推給那個很八股卻很好用的答案——心靜自然涼。
「我今天只有兩堂三年級的課……太倉卒了,我無法臨時找人代課……」手機那頭傳來梅父的輕斥,彷彿在怪他唯一的女兒,而且還是個大美女的女兒,人緣居然這麼差,以致找不到人幫忙代課。
梅老師試圖安撫父親的怒氣。「六年級的老師最近帶小朋友去英國的姊妹校參觀,五年級畢業旅行也有許多事要忙,學校真的人手不足,很抱歉……」她父親依然很不悅。
梅老師冰清白皙的額頭開始泌出絕對會讓學校女同事感到欣慰的汗珠。自從十分鐘前,無預警地接獲她父親的來電,梅老師便發現自己很難再保持可以自然涼的平靜心情了。
她越講電話:心情越浮躁。
「請化妝師過來?只是小生日,何必勞師動眾——」梅老師突然大吃一驚!
「王伯伯和他的公子要來?!可是爸,這只是我個人的小生日而已,怎麼好意思驚動王家人跑一趟呢?這……會不會太打擾他們了?!」
父親話中流露的野心,聽得梅老師一陣心驚膽跳。「可、可是——一
梅家父親在手機那端,開始對他唯一的女兒曉以大義。
至此,梅老師知道這件事根本無她置喙的餘地,她只能和以前的每一件事一樣照辦,只能認命地聽從長輩們的安排。她只能……認命……
「承蒙王伯伯看得起。既然盛情難卻,那麼就依照爸爸的意思辦好了。」她父親下達一連串指示要女兒遵從,也深知乖巧聽話的女兒一定會遵從。
梅老師滿心煩躁,語氣卻依然輕輕柔柔、不疾不徐地回應道:
「我不會遲到的。好的,我會提前帶小朗過去。」滿臉無奈地應允完,聽見父親關心起弟弟的學業狀況,梅老師被愁霧籠罩的絕美臉孔立刻一亮,開心道:「他人緣很好,課外活動越排越多。沒有,他的功課沒退步。他精力好充沛,前幾天還跟我吵著要學西洋劍呢。校長好喜歡逗他玩。嗯,他好喜歡小朗……他呀,這節是他最喜歡的體育課……」
起身走到最靠近足球場的窗口,凝眸遠眺。
球場上擠滿活蹦亂眺的小朋友,就是沒看到她弟弟的班級。
「小朗這陣子常常跑得不見人影……沒有,他沒交到壞朋友,我問他了,他神神秘秘的怎麼都不肯告訴我……好,我不會遲到。晚上見。」
結束通話後,梅老師入神地望著前方那群無憂無慮的小朋友。
最近跟家人通完電話之後,她的心情總是煩悶不已。她知道這種心情不能繼續下去了,她不該再任人擺佈,她二十四歲了,應該有自己的主張,她應該適當地向家人表達自己的想法。
可是她該怎麼做呢……信步回座,梅老師隨手抓來一本作文簿。
到底應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解脫呢……心不在焉地將作文簿翻開,發現這班級她已經批改過,正準備將作文簿合上放回原位時,梅老師的視線冷不防被第一行字吸引,等她發現時,她已經情不自禁地閱讀起這篇已經批改過的文章來,然後嘴上還是像第一次批閱此文時一樣又掛滿了笑。
情不自禁地拿起紅筆,梅老師逐行逐句,甚至逐字地寫下她的批注。忍不住想要再一次回應充滿驕傲自信與自負的這篇文章,與勇敢昭告世人她擁有這麼幸運幸福的小公主。
這位得天獨厚的小公主,深深地以自己垣赫的家世為榮。
梅老師不知她是如何辦到的。或許是因為她年紀小,所以能夠肆無忌諱地享受和炫耀她目前所擁有的這一切,並且深深地以此為傲,不吝於讓全世界知道這世界的規則,有一部分將會由她們這群天之嬌女來制定。
未來的世界,將會圍繞著她們的喜怒哀樂作轉變。
小公主是以自信自負自傲得理所當然的態度,這麼對大家宣告的。
長大之後,她身上這些自信與驕傲會剩下多少?
當她長大之後,她千金大小姐的世界,不能再單純地只能擁有她想要的快樂而不付出,她開始有了責任、有了人情牽絆,義務變多,她週遭的人開始希望她可以對干金大小姐這個位置有所貢獻,於是她必須學會識大體,她的人生必須是可以被犧牲的。
到那時,小公主還能擁有這麼多令人羨慕的自信與驕傲嗎?
能嗎?
她很想知道……若有所感地批注到文章最後一段,梅老師聽見有入朝教職員室跑來。她朝窗外看過去,沒人,回頭才赫然看見她弟弟從門口跑進來,全身淌著水。
「小朗!」她急忙站了起來,到處找毛巾。
「太熱了,大家都跳進去了嘛。」
「跳進游泳池?」看弟弟居然搖頭,她嚇得杏眼圓瞪。「你們跳進湖裡面?!張老師沒有制止你們嗎?」
「張老師帶我們跳進去的。六年C班足球踢輸我們,他們也跳進去了。」
這些熱情有勁的體育老師……梅老師搖搖頭,拿毛巾幫他擦頭。
「上課時間,你怎麼跑來了?」
「同學回教室換衣服,我跟張老師說我要拿東西給你,他說可以。」
他極力壓抑著臉上的興奮,梅老師心生好奇了。「你要拿什麼給姊姊?」
「我們同學都說張老師喜歡姊姊。我覺得六年級的李老師也喜歡你。」低下頭讓姊姊擦他的頭髮,說著說著,他突然把一個木製的小盒子高舉過頭,嘴裡嘰哩呱啦個沒完,像是為了掩飾他的難為情。「趙老師還說學校的男老師都喜歡姊姊,國中部的人——」
梅老師驚歎:「好漂亮哦!」
梅家小弟嘰喳不休的嘴巴突然閉上,瞪著地板的臉孔滾燙泛紅。
「祝你生日快樂。」說著,把一朵紅色的康乃馨輕輕放在木盒上。
梅老師搗著被淚水浸透的唇,唇辦蠕動好半天終於擠出話來:
「謝謝你。」她開心的接過禮物,打開看著。「這個珠寶盒真的好漂亮,姊姊真的好喜歡。你去哪裡買的?」
把姊姊手上的毛巾拿過來,男孩別開臉,自己擦起來。「我做的。」
梅老師猛然瞪著木盒,不敢置信地驚呼:「這是你做的?!」
「校長教我做的。他有幫我做一點點,只有一點點而已哦。」
熱淚盈睫,梅老師終於明白小弟最近為何大搞神秘。
生怕一開口,眼淚便不聽使喚掉下來害弟弟尷尬,梅老師溫柔地注視對著窗戶玻璃、笨手笨腳擦著臉上髒污的小小弟。
梅家五個小孩裡,就屬他們兩人最親近。
他們姊弟相差了十三歲,兩人上頭還有三位哥哥。梅家的小小弟,幾乎是由家中排行第四的梅家姊姊帶大。
梅老師揩著欣慰又心疼的笑淚,並注意到她的小小弟似乎又長高了,儼然是一個小大人了。他臉上的表情,自小學二年級之後便多了稚氣之外的倔強與成熟,隨著年紀增長,他越來越有自己的想法與個性,越來越不喜歡家人太過綿密周到的照顧。
即便如此,梅老師仍會忍不住時時關心著他。
因為他是她唯一的弟弟。照顧他,已經是她的本能之一。
「左耳後面髒髒的。」
梅家小弟抬頭看一下忍不住出聲提醒他的姊姊,然後擦起耳朵。
梅老師摸著木製珠寶盒愛不釋手,邊問著:「我聽陳老師說,你們下個月五號要代表學校參加跆拳比賽,真的嗎?」
「你不要來看啦,打輸了很丟臉耶。」
「只要全力以赴就好,輸了就輸了,怎麼會丟臉呢?」她開導他。
「我們老師說要有求勝心。」
「你沒有求勝心嗎?」
「有啊!」
「那就好了。再來你只要全力以赴就好。」
梅家小弟表情古怪地看姊姊一眼,嘟囔道:「要來就來,隨便你啦。」
「我會請陳管家準備你最喜歡吃的小籠包。哎呀,下課了。」
下課鐘響,老師們紛紛走進教職員室,看見滴著水站在梅老師座位前的梅家小弟,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
梅家小弟被注視到不好意思,連忙把毛巾還給姊姊。「我要回去了。」
「禮物很漂亮,姊姊真的好喜歡,謝謝你。」感動得失語,她實在忍不住滿心的喜悅之情,更抑遏不住開心的淚水。
姊姊的淚水,害梅家小弟被陸續進門的老師們瞅得侷促不安。
「我要回教室了。」
「嗯,等一下,小朗。」驀然想起父親的交代,梅老師叫住弟弟。
把父親的叮嚀說給他聽,等到梅家小弟終於得以離開教職員室時,上課鐘聲已經響得差不多了。
梅老師匆匆抱起教具,趕著上課。
將座椅推攏時,她突然看見桌上還攤著一本作文簿,看著未批注完成的文章,梅老師猶豫了起來,她的心情在要不要把它寫完和要不要遲到之間拔河。最後——
梅老師抓起簿子,匆匆走出教職員室,決定以後找時間再把最後一段評語補上。
「馮蜜,我騎馬的姿勢哪裡丑!」
「你屁股抬太高了,我的馬術教練來看過了,他說你的騎馬姿勢很醜。」
「我哪裡丑!」失控怒吼。
人還沒走上教室,梅老師就聽見三年B班吵得像反政府軍發動攻擊了。踏入教室時,她差點撞上一個氣沖沖跑上講台的小男生。
小男生推推氣到一直滑落的眼鏡,當眾騎起馬,請大家評評理。
「我這樣騎哪裡有丑?!馮蜜,我哪裡丑了!」憤然指住膽敢向他嗆聲的小女生。
既然被點名,就沒有不還擊的道理。小女生衝上台之前,先做作地甩一下頭髮,深恐大家不知道她烏溜溜的秀髮終於留長過肩似的。小女生此舉,立刻引發台下一陣看不過去的作惡聲浪。
而講台上的小男生猶自用力地騎著馬,顯然非常在意他的騎馬姿勢居然被人嫌。
「我明明很帥!我哪裡丑?!馮蜜,我哪裡丑!」
梅老師把作文簿交發給學生後,想制止兩人惡鬥。一臉凶巴巴的小女孩已經衝到小男生身邊,跟他一樣半蹲下來。兩個脾氣相當的小不點,就這樣在沒有馬的講台上公然軋起馬術來。
「人家要這樣騎這樣騎,你都這樣騎這樣騎!」
「你亂講!我的教練明明不是這樣教我的!他教我這樣騎這樣騎!是你騎錯了、是你騎錯了!」
「是你騎錯了!我媽咪說這樣騎屁股會腫起來,難怪你屁股那麼大!」
小男生駭然回頭望著自己的臀部,臉上的驚恐已非筆墨所能形容。
「我屁股大?!」看見發完作文簿朝講台走來的梅老師,備受委屈的他差點哭出來。「梅老師,馮蜜好煩!她一直說我騎馬的樣子不帥!」用力指住竟敢誣蔑他的小女生,大發少爺脾氣:「我要叫我家司機電你!」
小女生一驚,立刻悍然回指:「我要告訴我爺爺,他會叫人——」
「大家給這兩位同學拍拍手,他們剛剛示範的騎馬姿勢都很正確,他們都很厲害哦。」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大字——我的志願。聽見兩個小傢伙居然開始威脅對方,梅老師趕緊放下粉筆,安撫地拍拍兩位小祖宗,請他們回座位坐好。
「黑板上是老師上禮拜出的作文題目。作文簿發下去了,大家都寫得很好。」梅老師的臉上閃著期待。「有沒有哪位同學自願——」
「我我我!」
人還沒走到座位,小女生就迫不及待地舉起手。
梅老師很想讓她暢所欲言,可是她必須讓其他小朋友也試一試,不能老是由同一個人包辦了。「馮蜜,請你等一下好嗎?還有沒有其他同學願意上台念作文的?有沒有呢?大家都寫得很好。」
「老師!」小女生氣憤尖叫。「我最會寫作文,我要念啦!」
「馮蜜每次都說她寫得最好!」剛才被羞辱的小男生爆出不平之鳴。
有人掮風點火,三年B班立刻群情激憤了起來。
「上數學課,馮蜜也說她最會算術!」
「對嘛,馮蜜什麼都說她最厲害,她最愛現了!」
「我的騎馬姿勢明明最好看!」
眼看小傢伙們又要爆發口水戰,梅老師趕緊說:「各位同學,我們請馮蜜上台念她的文章給大家欣賞。我們鼓掌歡迎她。」
台下沒有掌聲,只有災難降臨人間的慘烈哀號。
小女生不畏艱難,驕傲的走上台,看見班上同學沉浸在「又是馮蜜」的悲傷中無法自拔,她用力拍一下講台。
「安——靜!」
台下一片莊嚴肅穆。
不必老師指示,馮蜜昂起下巴睥睨著台下,不管胸中有無點墨,她堅持要向大家炫耀她的寫作成果。「大家好,今天我要朗誦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
小女生不再凶巴巴,聲音變得好甜蜜,小臉發光發熱,整個人陶醉在萬眾矚目的榮耀裡不可自拔。「我叫馮蜜,大家都知道我叫馮蜜,我就讀『開頓國小』三年B班,我們班上我最漂亮了。」
台下嗯成一片。
台下的同學故意趁機鬧場,不讓小女生順利念完文章。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小女生狀似受不了他們太稚氣似地瞪了他們一眼,嘟著嘴大發嬌嗔:「老師,他們好吵哦,我嘴巴講得好累,我可不可以下去拿麥克風?」今天有備而來的小臉閃閃動人。「是我奶奶送我的禮物,比阿妹的麥克風更高級哦。我今天有帶來,我馬上下去拿。」
「麥克風?!」
率眾喧嘩的小男生愣住片刻之後,忽然回神吼出梅老師心中的震驚。
梅老師作夢也沒想到,馮家小千金居然為作文課費心到這種地步,不禁感到又好笑又傻眼。梅老師看見小千金在全班的呻吟聲中興匆匆跑下台,從抽屜裡拿出一支預備好的迷你麥克風,又興匆匆跑上台。
「Test、Test。這個音效不好聽……」小千金嘀咕著,公然在講台上試起音。「哈囉?」
台下倒成一片。
梅老師轉開臉,不讓同學們看到她眼中的笑淚。
當小公主長大了,見識過成人世界裡種種的殘酷與醜惡,她還能像現在這樣天真無邪地面對人生各種難題、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去嗎?她好想知道……
好想好想看見,成年之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