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味館裡放著兩具屍體。
一具是高邱武,另一具是只有上半身的沈秋雨。
兇殺案嗎?即使是做了十幾年警察的黎警官也很驚駭:昨天還活蹦亂跳的高邱武現在竟然被法醫判斷為已經死了很多天,而只有半個身體的沈秋雨是怎麼爬進異味館也很難解釋。調查了大半天只能歸為匪夷所思。唐草薇態度依然是那麼死板冷漠,讓他很不喜歡,問了半天什麼都問不出來,也沒有旁證證明唐草薇殺人。畢竟高邱武昨天他自己做筆錄還證明他活著,怎麼會死在四天前就不知道了。而沈秋雨越發離奇,電視新聞早就通報他死在昨天早上,怎麼能昨天晚上爬出來咬人?沈秋雨襲擊唐草薇是左鄰右舍大家都看見了,更難說唐草薇從唐川河裡吊了半具屍體放在自己家裡陷害自己。
黎警官做完記錄滿臉迷惑地回去了。
李鳳扆穿了圍裙正在清洗昨天魚婦爬過的所有地方。唐草薇的眼神很是厭倦,坐在古董椅裡淡淡地喝茶。未關的門口那邊,夏日的光線斜射進來,照著滿屋木架上各式各樣的瓷器、書畫、玉石、木雕、漆器,那些燈光下流麗燦爛的古董在陽光下顯得蒼白而死氣沉沉,正如唐草薇的臉色。
「又出名了。」李鳳扆戴著手套用清潔劑把浴室徹底擦拭了一遍,「昨天鬧得還不是普通的大,看來『晚間新聞』又會上電視。」這浴室估計草薇不會再用,要考慮給他買個日式浴桶,還有手術室的門又要修了,那扇門也是古董;還有今天中午的菜還沒有買,不知道吃什麼呢;還有後院花草還沒澆水、地板還沒洗、桌面還沒擦、今天是星期天該洗窗簾了;還有新從冰箱拿出來的麥門冬已經退了冰凍,要記得去煮茶,否則要壞了……
「哼!」唐草薇端茶的手微微一顫,那杯茶水驀然變成了殷紅色。李鳳扆耳後微微一動,眉心蹙了起來,擦拭地板的手停了下來。
廳裡的氣氛有那麼一剎那變得死寂,「草薇,你救我的時候到底做了什麼?」李鳳扆溫言問,停下的手緩緩地往前推,像在繼續擦拭地板,又像是要停止。
「沒什麼。」
「救命之恩,必定湧泉相報……」李鳳扆溫和地說,慢慢站了起來,他背對著唐草薇沒有回頭,「救命之恩即是救命之恩,無論你做了什麼,李鳳扆都感激,但是……」
「你如果想走就走,我從不留人。」
「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麼,我不能確定是否該走。」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李鳳扆似乎有些無奈,輕輕地吁了口氣,「你知道我一直在尋找能夠回去的方法。」他是被冰封在雪山千年的古人,李鳳扆的朝代並不在這裡,即使時間已經過去了千年,他已經在這裡生活得很好,但終歸不屬於這裡。
「我知道。」唐草薇冷冷地說,「時間就是時間,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死了就是死了,就算你回去了,該死的還是要死的。」
「我在那邊的事……還沒有做完。」李鳳扆慢慢地說,「有一些事……不能沒有了結……」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終於很清晰地說,「我已經找到回去的方法——只不過……草薇,我還不完你的恩惠……我走不了……」
「什麼意思?」唐草薇的聲音死板平穩,仍舊沒有半分波瀾。
「什麼……意思?」李鳳扆苦笑了,緩緩地說,「救人,分施恩與拚命兩種。有些人救人,只是施恩……有些人卻是……在拚命。我不是沈方那樣不分目的的孩子,在李鳳扆而言,被施恩所救之命,感激,但不會看重過深,畢竟人之一生,在力所能及之時伸手助人的事太多……但是若是有人以博命之義救人——」他頓了一頓,深呼了一口氣,「草薇我還不起……」
「什麼意思?」唐草薇淡淡地第三次問,就像他一點都沒有聽懂李鳳扆在說什麼。
「你究竟用什麼換了我的命?」李鳳扆終於一字一字問了出來,「你用你的命換了我的命嗎?」
「我是不會死的。」唐草薇仍是那表情、仍是那眼神、仍是那語氣。
「那麼,為什麼會吐血?」李鳳扆平靜地問。
唐草薇靜靜坐著,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答。
李鳳扆等待他回答,始終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我用封靈之術鎖了你的魂魄。」很長一段時間安靜以後,唐草薇淡淡地說,「不過那樣而已。」
「那是禁術。」這答案在李鳳扆意料之中,握起了拳頭,「為什麼?」
「為什麼?」唐草薇慢慢地說,「我只不過是……那個和尚罷了。」
李鳳扆曾經那樣問過唐草薇「你難道要做拿自己的肉喂老鷹的那個和尚」?
唐草薇回答「如果不喂的話,那老鷹豈不是要死了」?
如今他認他是那個和尚,他的天性……或者和那佛經上的僧人有著重合的地方,救李鳳扆,也不過是那樣而已。
「你以封靈之術救我,」李鳳扆已平靜了下來,「你承受法術的反嚙,草薇,我果然是走不了的。」
「你想走就走,我從不留人。」
李鳳扆已經轉過身來,看著唐草薇放在桌上那杯染血的茶,表情溫和地微微一歎,「罷了,我終是走不了的。」
「你可以走。」唐草薇眼眸微垂,最後閉上,冷冷地說,「我不必你感激,束縛你的是你報恩的心,不是我。」
李鳳扆微微一笑,「人總要順從自己的心做事,才會平靜。」
「你還是可以走的。」唐草薇慢慢地說,「我的身體已經接近假死……等到我吐盡『血』進入沉眠之時,我的血已經沒有治療的效果,也沒有了靈息。」
「你——」李鳳扆乍然一驚,「你——」
「等到那時,我雖然永遠不會死,也是無用的廢物。」唐草薇慢慢地說,「以小桑的八分之一的『駮之血』,他永遠不可能戰勝木法雨,所以——要在我假死之前,讓他吃了我。」他平淡死板地說,「吃了我,他就能獲得力量,你就可以走了。」
要桑菟之吃了唐草薇?李鳳扆渾身一震,唐草薇森然說:「他實在太弱了。」
佛經上說,有一隻老鷹,要吃一隻鴿子。
那只鴿子飛到一個老和尚面前求救。
老和尚對老鷹說:你為什麼要吃鴿子呢?
老鷹說:不吃它我就會餓死。
老和尚說那麼我割一塊和鴿子相當的肉餵你,你不要吃它。
老鷹答應了。
老和尚割了一塊肉,和鴿子放在天平的兩段,是鴿子比較重。
他再割了一塊肉,還是鴿子比較重。
於是他再割……
到最後沒有肉可以割了,老和尚上了天平,終於和鴿子等重。
那時候天女散花,天地震動。
……
草薇他——基本上是個冷漠的人,從不介入這世間的生活,坐在異味館古董椅上,冷眼看窗外別人的人生。
他既不喜歡笑、也不喜歡怒;既不喜歡名、也不喜歡利。
他甚至對有沒有朋友都似乎不是很在乎。
是個和時間、寂寞、冷清、死亡坐在一起的人……
可是他——卻是那個能以身飼鷹的和尚,他的眼是冷眼,他的心卻是……憐憫的。
「要小桑吃了你?」李鳳扆臉色一白之後,幾乎是立刻失笑了,「草薇啊,你啊你,從來不管別人怎麼想呢……」
「別人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
「是、是、是,別人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李鳳扆歎了口氣,「但是只考慮你要被小桑吃掉卻不考慮他肯不肯吃你,就像吐了血只把自己洗乾淨卻把染血的杯子、毛巾、水桶什麼的到處亂丟一樣,你要我說你是聰明還是笨呢?」
唐草薇怔了一下,哼了一聲,不予回答。
「晚上小桑要去唐川呼喚魚婦,你去不去?」
☆☆☆
晚上。
夜色很美好,城市的霓虹讓黑夜盡頭微微發紅,各色燈火在寂靜的夜裡平靜地亮著,站在唐川河邊看著整個城市,會感覺鍾商是個有古典沉澱也有光明前途的城市,感覺很溫馨。
七點鐘的時候,唐川堤壩上沒有情侶也沒有遊客,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條賦予桑國雪理想的河流將無人敢來。
顧綠章和桑菟之在河邊樹林裡散步,今天晚上他要在這裡以「駮」的血緣召喚魚婦。根據李鳳扆的想法,河裡的魚婦應該和木法雨有關,為了保證魚婦確實會來,顧綠章也跟著來了。李鳳扆說他一定會在兩個人附近,卻不知道躲在哪裡。
「晚上天氣很好,」顧綠章望著河對岸縹緲的點點燈火,風吹河面,一層層漣漪在黑夜裡反射著金色的光芒,「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那該多好。」
「人生裡有很多事,怎麼能說如果……今天真的天氣很好,我想唱歌了。」
「你唱吧。」
「空蕩的街景,想找個人放感情,作這種決定,是寂寞與我為鄰。我們的愛情,像你路過的風景,一直在進行,腳步卻從來不會為我而停。給你的愛一直很安靜,來交換你偶爾給的關心,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他仍舊唱著女生的悲傷情歌,語氣卻不若去年的悲情,微微有點笑。
她的心情變得很清澈,突然輕輕歎了口氣:「小桑,你說我該不該接受沈方?」
「嗯?」他整個人笑了起來。小桑笑起來的時候真的就像有朵薔薇突然那麼開了,「如果你覺得可以就可以,我怎麼知道?」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她低聲說。
「啊……」他深深呵出了一口氣,「如果你接受他的話,他會對你很好。」
「我知道。」她眼望著黑夜奔流的唐川,眼眸和河水一樣漆黑,「但那不是感情的理由。」
他沒有回答,倚著唐川河邊的路燈,眼睛望著她望的地方笑,「……空蕩的街景,想找個人放感情,作這種決定,是寂寞與我為鄰。我們的愛情,像你路過的風景,一直在進行,腳步卻從來不會為我而停。給你的愛一直很安靜,來交換你偶爾給的關心,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他慢慢地唱,聲音很清澈又很柔和。
她望著唐川,望得太認真了,以至於沒有發現他一直唱的都是相同的一段。
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
正在這時,「嘩啦」一聲唐川河水起了一陣大潮,桑菟之的眼睛不眨,看著那水湧越湧越龐大,一陣潮水過後,水裡什麼也沒有。
「那是什麼?」顧綠章低聲問。
「什麼?」他看著整個唐川,水面上除了波浪變得湍急了一些,什麼都沒有。
「浮在那邊的東西。」顧綠章輕聲說,然後往桑菟之身邊靠近了一步。
浮在那裡的東西?「在哪裡?」他放眼河水,實在沒有看到什麼東西。
「那——」顧綠章一句話還沒說完,陡然唐川河水「轟」的一聲震起一個兩三米高的巨浪,一個黑色的東西急速地從水面躥了上來——它本來就在水面上,只是混合在層層的水光中,桑菟之始終沒有看見它。
「轟」的一聲那巨大的浪潮驟然把顧綠章和桑菟之淹沒在水裡,顧綠章一直都在望著水裡那個奇怪的漂浮物,陡然看到它躥了上來,心裡一陣驚恐——她本來以為那只是個水生動物的頭,結果它的完整的「頭」竟然有水面上的十倍二十倍那麼大!接著水漫過全身,天旋地轉,只感到水流往她和桑菟之急速湧來,力量澎湃驚人——那巨大的怪物一定順勢撲了過來。
身旁的水流淡淡起了一陣異樣,陡然「嘩啦」一聲她出了水面,睜開眼的時候看見一個巨大的魚頭正在落回水裡,「砰」的一聲水花四濺,聲響驚天動地。身下是一層溫暖柔軟的皮膚,抬起頭來,駿馬的眼眸正溫柔地看著她,馬鬢在夜風裡微微地飄,額頭的獨角晶瑩透亮——駮。
是小桑及時化身為駮衝上空中,她身上都沒有被完全浸濕,可見他雖然沒有看見那東西的「頭」露在水面上,反應卻很快。
「下來,這裡!」李鳳扆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正在半空中不知所措的兩個人如聞倫音,鳳扆的聲音穩定溫和,在這樣漆黑詭異的夜裡聽來讓人心情鎮定。駮緩緩後退,落到唐川河邊樹林裡。
那有個亭子,是供遊客休息使用的,桑菟之和顧綠章落到亭子裡,李鳳扆並不在裡面,驀然回頭的時候,兩個人大吃一驚!
鳳扆白衣持簫,落在了那個魚頭怪物的頭上!
他穿著一身沒有見過的衣裳,寬袖長袍,右手持簫,川上夜風吹過的時候,他的頭髮並不是很長,但披落在面前卻出奇地有一種「披髮仗劍」的氣息。一掠眼間那魚形怪物因為他這一踏而勃然大怒,「嘩啦」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它整個跳了出來。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怪物……唐川水「轟隆」波濤洶湧,隨著怪物一躍而起,湧起了四五米高的水牆。桑菟之一帶顧綠章,駮帶著她上了亭子的屋頂,堪堪在兩個人上了屋頂的時候,巨大的水浪從亭子裡衝過,兩個人驚魂未定地看著那半空中下落的「魚」。
一條約莫有二十幾米的巨大的「魚」!
它和那些「魚婦」不同的是它基本上已經是一條完整的魚,看不出有人的特徵,而從外形上看,像一條尋常的鮒魚。但即使是再平常的魚突然長到平時的幾百倍大小,看起來也是觸目驚心。而它的腹部有一個一米多長的傷口,流著鮮血,不知道是怎麼樣受的傷。
「乓」的一聲驚天巨響,那條魚又跌入水裡,這下子深深潛入水裡,一下子不見了影子。李鳳扆踏足在它頭頂,隨著它躍起又落下始終沒被甩脫,那魚潛入水裡,他就被帶了下去,也是剎那之間就不見了蹤影。
「鳳扆!」顧綠章失聲驚呼,他就這麼被那條魚拖了下去,就算他有常人沒有的武功,但也不能在水裡待很久吧?「鳳扆……」她倒抽一口涼氣看著剎那已經吞噬一切的河水,那河水就像在瞬間壓迫她的胸口,即將讓她窒息而死。
「啊啊啊啊——」就在鳳扆跟著怪魚潛入水裡不見,河水漸漸恢復平靜的時候,這亭子後不遠處有人慘叫了起來,「妖怪——」
河水退去,黯淡的月光之下,桑菟之和顧綠章都忍不住一聲驚呼——河水退去以後,堤壩上留下了三四個半人半魚的怪物,魚化的程度比高邱武和沈秋雨都高得多,顯然不是今年才被異化的魚婦。不遠處的樹後躲著一個年輕人,被滿地的魚婦嚇呆,跌倒在地上全身瑟瑟發抖,臉色蒼白。
這……這情形……顧綠章忍不住驚恐之情蔓延上心頭,鳳扆不見了,她和小桑要怎麼面對這些行動快捷的怪獸?何況竟然還有一個路人在這裡,他到底是誰?
身邊的「駮」突然昂首抖動了一下身體,她一驚:小桑!他想怎麼樣?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桑菟之已經從亭子頂上落了下去,落在了滿地魚婦和那個年輕人面前。
他想保護別人呢……無端的她湧起一陣淒涼可笑的情緒,小桑……想要保護別人……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人要保護別人……她站起來從亭子頂上跳了下去,跌倒在遍是泥漿的草地裡,爬起來的時候滿身污泥,奔到小桑身邊。
有一條魚婦輕輕地在潮濕的草地上滑動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隨之毛骨悚然。就在她全身一僵的時候,剎那之間那張詭異的人魚難分的臉驟然已經在她眼前,「啊——」她尖叫一聲,雙手把那張臉推了出去。「啪」的一聲那張臉突然僵硬倒下,跌在顧綠章鞋前,在那張醜陋恐怖的魚臉之後,露出了唐草薇妖艷絕倫的面容。
小……薇……她喘著氣看著唐草薇,從來沒有覺得小薇是可靠的……從來沒有,即使是現在也沒有!可是——為什麼每當她沒有想到他會來而他來了的時候,她總是莫名其妙地震驚又想哭,就像他其實根本是不必來的一樣……
唐草薇仍舊穿著那身暗綠色的菊花睡袍,綢緞的衣袖飄拂著,在黑夜中顯得他的手腕尤其的白。他手上握著銀質的錐形匕首,那是打倒魚婦的武器。
那樹後的年輕人驚恐地看著身前先是來了一匹獨角馬,然後跑來一個全身是泥的女生,最後在魚形怪物撲上來的時候一個衣服古怪的人一揮手,那隻怪物就匍匐在地上不動了,「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妖怪……妖怪……你們和河裡的怪物一樣是怪物……」
唐草薇轉過身,面對著潮濕草地上的那些魚婦,面無表情地說:「以『駮』的力氣、鳳扆教你的方法,打碎它們的頸椎,神經一斷,它們就算不死,也無法行動。」
他沒說他在和誰說話,桑菟之往前走了一步,漸漸地化回人形,揚了揚眉,「嗯。」
居然……馬會變成人!那年輕人慘叫一聲,爬起來掉頭往後就跑,「妖怪妖怪!滿鍾商市都是妖怪……」
「站住!」唐草薇妖異冰冷的語音似乎有一種詭異的力量,讓那個年輕人停了下步,不由自主地回了下頭。
「你就是那個——目擊者吧?」唐草薇冷冷地說。
「目擊者?」年輕人全身還在發抖,「什麼目擊者……」
「沈秋雨被咬的時候,你看到了?」唐草薇淡淡地問。
「沈秋雨?」年輕人茫然了一下,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那個……那個……」
「他是被什麼東西咬成兩段?」唐草薇再問,語氣仍是淡淡的,沒有半分情緒在內。
「我……他……」
「是你剛才看到的那條魚嗎?」唐草薇冷笑了一聲,「不是吧?」
年輕人渾身起了一陣顫抖,「那個……他是……」
「你看到了什麼?」唐草薇問這一句的時候,那些魚婦突然滑動起來,桑菟之踏前一步站到了唐草薇身邊,兩個人把顧綠章和年輕人擋在身後。
「吱——」的一聲尖叫,繼而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響起,匍匐在地的魚婦們發出了高頻的叫聲,像在彼此呼應著什麼,那聲音聽得人耳膜嗡嗡作響,讓人頭昏眼花。唐草薇微微顫了一下,顧綠章驟地驚覺:小薇他……
「呃……」的一聲吐息,桑菟之這時候沒有笑,身旁的唐草薇半跪了下去,捂著嘴,烏黑的血液一絲一絲滑落在草地上,小薇他……
又吐血了。
這事顧綠章不奇怪,她在唐草薇處理寶藍色朱蛾那件事的時候就看過他這樣吐血。
桑菟之也不奇怪,他在前幾天去異味館,在廚房裡就看見了一疊染血的紙巾。
小薇的身體有問題……並不是秘密。
只不過他總是那麼冷漠的表情,站得筆直,古怪又孤僻的脾氣,讓人無法關心。
「吱——」魚婦就在唐草薇半跪在地的時候一擁而上,桑菟之正要擋在唐草薇前面,唐草薇閉目反手,一匕首插入一條魚婦咽喉。匕首一入喉,他五指一張拍在魚婦臉上,「啪」的一聲那條魚婦竟被他拍飛出去遠遠地跌進河水,就在這時第二條魚婦纏上唐草薇的手臂、第三條魚婦卻自背後撲上了桑菟之,第四條魚婦卻轉頭向顧綠章爬去。
「你的心裡真的沒有生存欲?」唐草薇唇邊微微帶著血絲,抬起頭來森然問擋在他身前的桑菟之,纏上唐草薇左手的魚婦一口往他手臂咬下,如紅色印泥般的濃稠血液濺上了桑菟之的臉,「像你這樣的生物,出生完全沒有意義。」
顧綠章看著爬來的魚婦一步一步地後退,入耳聽到那句「你的心裡,真的沒有生存欲」陡然一驚,猛地抬起頭來,說不出是什麼令她悚然心驚——那「生存欲」三個字,就像燃燒的火柴頭一下深深炙入肌膚——而她確信在這一剎那小桑有著同樣的感受。
唐草薇的血濺上桑菟之的臉,他整個身體伏了下去,沒有受傷的右手撐地,一股濃郁的黑血從他口中吐了出來,血絲牽連到地上。這樣的狀態,就算是背後的年輕人也看得出,他已經無力擊敗魚婦,說不定他連自己都撐不住。
「咳咳……」唐草薇大量嘔血,那些魚婦突然有了奇異的變動,一條條如逢甘露,爭先恐後地滑向那些黑血,搶食起來。連撲向顧綠章的那條魚婦都匆匆游回,像與這些血相比,殺死顧綠章幾個人微不足道。
桑菟之把唐草薇扶了起來,退了幾步,那些怪物就擠在血跡旁邊蠢蠢而動。
唐草薇右手蒙口,血還是止不住,一絲一絲湧了出來,血色已漸漸變紅,不像原來那樣黑得讓人覺得可怕。顧綠章把他從桑菟之手中接了過來,小薇整個人都已乏力,不能想像這樣蒼白艷麗瘦弱的人能夠搏殺魚婦,「小薇,你到底……」
她的話還沒說完,身後涼風一晃,一頭魚婦翻身撲來,速度竟然比剛才還快!唐草薇翻腕彈指,一支明晃晃的銀質匕首樣武器直插入她身後那只魚婦的頸部,魚婦臨空落下,「砰」的一聲大響像個皮囊滾到一邊。
那銀質匕首難道就是常說的「飛鏢」?她驀然回首看到地上魚婦的慘狀,唐草薇閉目揮手,蒼白的右手五指間夾著兩支銀質飛鏢,就在她驀然回首的瞬間,兩隻飛鏢掠面而過,銀光一閃,兩條魚婦吱吱尖叫著兩側逃開,撲撲兩聲被射穿頸椎,其中一條摔入河中消失不見。唐草薇緩緩收手,以愈發蒼白的手背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血漬,烏黑華麗的長髮在夜風中三三兩兩地飄零,稍微有些亂了。
小薇——竟然有這樣的能力!
原來除了鳳扆,小薇竟然也有武功!
這樣連他自己都撐不住、半跪在地上的人,居然能輕易搏殺魚婦,能救人!桑菟之的心頭「怦」地一跳,而他呢?
這一整個晚上,他站在這裡到底在幹什麼?
目光牢牢地盯著唐草薇,他胸口熱血沸騰,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天李鳳扆教他手腕一擊時的心潮,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想重重地擊碎什麼最堅硬的東西、想大吼大叫!突然大步走了過去,一手拉住顧綠章一手握住唐草薇的手,握得死緊,「我……」
「哼!」唐草薇充耳不聞。
顧綠章扶著唐草薇,突然大叫一聲:「小桑快走,那東西——」
桑菟之驀然回身,只見唐川水再度轟然湧起,那條巨大的鮒魚又跳了起來,這次頭頂已經沒有李鳳扆,它一個翻身,再度落進了水裡,乘著湍急的水湧,猛然往堤壩上衝來。
「啊啊啊啊——」身後那年輕人在驚叫,小薇已經乏力,綠章沒有任何能力——
驚天大浪夾著一個巨大的怪物迎面而來,轟然水響混著刺鼻的魚腥味和腐肉的味道,剎那之間唐草薇和顧綠章面前白霧騰起,這一次,桑菟之額頭長出了晶瑩的獨角,他卻沒有變身,雙手張開,獨自面對著那條怪魚。
一陣明亮的光暈在他四周悠悠畫圓,就如月亮皎皎來到了他腳下。光暈之外河水湍急而過,沖毀樹木無數,光暈內四個人安然無恙。那條怪魚乘著水流急遽往光圈撞來,「砰」的一聲,它與光圈撞擊而過,擱淺在堤壩邊的草地上。
小桑!顧綠章失聲叫了出來,在光暈之中卻聽不到絲毫聲音,唐草薇華麗的臉頰上緩緩泛起了一層冰冷的表情:麝月界——
猛地地面一晃,那條沉重至極的大魚在岸上掙扎,突然腹部的傷口張開了,一隻形狀奇異的東西從魚腹裡滑了出來,猛地往桑菟之的結界撲來。
「錚」的一聲,光圈裡四個人被震得跌成一團,那東西的速度比起魚婦更快了幾倍,竟然完全沒讓人看見那是什麼東西。桑菟之身後的年輕人突然大叫起來,「就是它!就是它!它咬了沈先生,那是個怪物,真正的妖怪!妖怪!妖怪!」他極其義憤地衝到麝月界的最前面,對著那行動如電看不清面目的怪物揮舞拳頭,「它咬了沈先生,它撲上來把他咬成了兩段……」
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顧綠章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撞以後,似乎對於沒有成功而勃然大怒的小怪物:似乎是一團如蝌蚪般的東西,濕滑的表面,有尾巴和與身體完全不協調的頭,極小的眼睛,顏色微微有些發紅,就像河馬的褶肉那種紅。
「這是什麼東西?」桑菟之難得開口詢問一個怪物的來歷,他一向對各式各樣的怪獸頗有興趣,認不出眼前的東西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不知道。」唐草薇沉默了一陣,冷冷地說。
世上居然有連不死人唐草薇都不知道的怪物,這只從魚婦腹中出來的「蝌蚪」到底是什麼鬼東西?顧綠章看了它一陣,突然失聲問:「鳳扆呢?」
麝月界內的空氣漸漸變得自然,小桑對結界的使用似乎有了心得,她的聲音傳了出來,唐草薇視線微垂,仿若毫不關心,「不知道。」
「鳳扆不會……」她脫口而出,又立刻止住,但他們都知道她想說什麼——鳳扆不會出事了吧?
桑菟之手掌拍在她肩頭,搖了搖頭,李鳳扆不會出事。
她稍微感到一些安慰,像鳳扆那樣的男人怎麼可能出事呢?即使他在河水裡失蹤、即使他現在不知道在哪裡,可是……他一定會回來的是吧?這樣想完全是一種自欺欺人是吧?可是……不這麼想,還能怎麼樣呢?就在她掙扎於自欺欺人與現實之間的時候,結界外的「蝌蚪」陡然全身起了一陣顫抖,那模樣就像被嚇了一跳,驀然掉轉那個碩大的頭,警惕地盯著唐川河水。它身邊巨大的鮒魚仍然在掙扎彈跳,但顯然已是奄奄一息,不知道剛才在河底它做了怎樣的掙扎,李鳳扆又去了哪裡?
桑菟之支撐著結界,汗水一滴一滴從他額頭髮絲上滑了下來,他的能力不足,即使是沒有變身節省了消耗,也依然無法把結界維持得更長久一些。唐草薇半跪在地,一手撐地,抿著唇,唇沿血絲未干,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年輕人驚恐至極地看著那只「蝌蚪」,經過一陣恐慌和義憤,他無力地坐倒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隻怪物。
水裡「嘩啦」起了一陣聲音,有個人影從河裡一躍而起,那身姿矯健至極,一弓背、彈身、人在半空——隨即舒展、轉身、踏足——「嗒」的一聲輕響落在地上,竟然連一點泥水都沒有濺起。他甚至連身上的衣服都沒有濕,寬袖長袍仍舊在夜風裡飄動,就像他根本不是從水裡出來一樣。
鳳扆!結界裡的三個人都猛地站了起來,那怪物行動快如閃電,牙齒鋒利至極,鳳扆有看見它嗎……一個念頭沒轉完,一聲怪異的叫聲響起,那只「蝌蚪」已經撲了上去。
之後那些瞬間的動作像慢鏡頭,又或者是鳳扆的動作交代得太過清晰瀟灑——那怪物猛地撲在李鳳扆身上,李鳳扆一掌劈出,劈中它額頭,那東西滑膩柔軟,一下子閃開,李鳳扆卻反臂一摟,竟然抱著那怪物縱身而起,後倒「撲通」一聲雙雙摔進唐川河裡,剎那又不見了影蹤!
「啪」的一聲結界破裂,桑菟之驚呼了一聲:「鳳扆?」
顧綠章立刻奔到了河岸邊,失魂落魄地四處張望,「鳳扆呢?他在幹什麼?」
年輕人坐倒在地瑟瑟發抖,「他……他他……抱著那個一口能把人咬成兩段的怪物……下下下……下河……天啊……那東西可是魚肚子裡出來的……」
「快回來!危險!」耳邊傳來唐草薇冰冷的聲音,三個人驀然回首,那條跳不起來的鮒魚已經擺過身來,那雙巨大的眼睛以一種怨毒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們四人。它已經回不到水裡,很可能也已經活不了,但是它現在還不會死。
它對堤壩上魚婦匍匐不動的情形似乎十分憤怒,但更憤怒的或許是那只蝌蚪狀的小怪物離開了它的身體,翕動著魚鰓,慢慢地向顧綠章四人滑了過來——它很重、很龐大,但是魚鱗光滑,加上草地濕水,移動並不是很困難。
「退後。」唐草薇撐了下右手想要站起來,或者是單手支地太久了越發乏力,他差點整個人撲跌在地上,顧綠章用力把他撐了起來,扶他站直。
小薇的手指手腕一片冰冷,他、他……他怎麼能對抗這只滿身鱗片的東西——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她死死拉住唐草薇,「小薇不要,算了吧,算了吧,小薇……我們算了,不要打了,你逃吧,我們逃吧……不要打了……」
唐草薇一把把她推開,那力量一下子把她推到了地上,「退後。」
不要再打了……太痛苦了……我幫不了你任何忙,只能看你一個人奮戰……小桑也不能、我也不能,只能等著你保護,這樣太痛苦了——太殘忍——只能更加顯現我和小桑是多麼懦弱無用!小薇你可憐可憐你自己,你憎恨厭惡我們吧、你放棄拯救我們吧,算了吧……我求你不要再打了……算了……你快走吧,我們不值得你拚命——
「呀——」的一聲怪叫,那頭鮒魚猛地往唐草薇的方向一竄,巨大的魚唇張開,顯然打算將他一口吞下。
唐草薇五指對著魚頭張開,在他右手掌心不知被他畫了什麼東西,黑暗的天空陡然一藍一紫,「轟隆」一聲,一陣霹靂閃電照亮半邊夜空,一隻黑羽的不知什麼東西當空掠過,像一陣暗色的幽靈,帶起一陣異常溫暖的風。
這一切的異變都只在剎那之間,瞬間那條目露凶光的鮒魚靜靜地躺在草地上,腹部裂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那傷口幾乎把它從頭剖成了兩半,魚血流了滿地,把草地完全染成了紅色。
「小薇!」桑菟之和顧綠章一左一右扶住再度吐血的唐草薇,他吐出來的已不是黑血或者紅血,他現在吐出來的血血色很淡,都快成清水了。但那張蒼白華麗臉龐上的表情從未變過,仍舊那麼自以為是的冷漠,彷彿一切一切的痛苦都不在他身上、或者他連半分也感受不到,「那是——什麼——」他以手背抵著唇沿,此時不斷吐出來的已經不知道是什麼,他的眼睛卻冷冷地看著那條大魚的肚子。
那是什麼?那頭怪物即使被剖成了兩半也不知死了沒有,桑菟之和顧綠章回頭,只見在大魚古怪的腹部結構之中露出了一截黑色的衣袖。
那是什麼?顧綠章陡然一震,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國雪……」
國雪?她怎麼會對著大魚肚子裡的死人叫國雪……桑菟之全身都在對這條腥臭怪異的大魚起著抗拒性的顫抖,但是那是個也許被吞進魚腹的人……深吸一口氣,他的眼睛笑了起來,「我去看看。」
「它已死了。」唐草薇淡淡地說。
「我知道,你召喚『羅羅鳥』搏殺魚婦,果然天敵就是天敵,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這條魚就死了。」桑菟之邊往前走邊笑,走到魚肚子邊的時候那魚腹因為沉重的壓力而塌了下來,把那個只露出一角的人擠了出來,滑到了桑菟之鞋子前。
他突然整個呆住了。
顧綠章的心奇異地跳著,唐草薇緩緩抬頭,那年輕人卻先「啊」了一聲:「他竟然還活著!」
從魚肚子出來的是一個活人,不是一個死人。
他臉色蒼白、身材高大、髮色有些淡、鼻樑挺直,有點像中國和西歐的混血兒。
他仍在呼吸。
桑菟之抬起頭轉過身來,「他是……木法雨。」
木法雨!
那個與猛獸伴生、吃人為生、想要殺死顧綠章的男人。
在藍色朱蛾事件之後他消失了,原來是同樣遇上了魚婦,不過……即使是在魚婦腹中,他仍能指揮這條大魚傷人繁殖,然後謀殺顧綠章——只不過,以木法雨的能力,為什麼會被區區一條魚婦困在肚子裡,那魚婦肚子裡的蝌蚪怪物又是什麼……顧綠章猛然省悟,抓住唐草薇,「鳳扆呢?他和那只東西掉進河裡……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唐草薇冷冷地看著她,「我看到的事,本就和你一樣。」
「他還活著。」桑菟之蹲下身摸了摸木法雨的頸動脈,「他還活著……怎麼辦?」
木法雨還活著,怎麼辦?顧綠章一怔,唐草薇皺起眉頭,這個操縱猛獸鬼魅吃人為生的人類,是不是應該在他毫無知覺的時候殺了他呢?頓了一頓,也許只頓了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唐草薇淡淡地說:「帶回異味館。」
「OK。」桑菟之沒有異議。
顧綠章點了點頭,她想問清楚……為什麼這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一定要用奇怪的手段殺死她……還有他和國雪……有沒有關係。但比起這些,她眼望唐川,鳳扆呢?鳳扆呢?鳳扆呢?
河水起了一陣顫抖,遠遠的地方傳來了船的聲音,以及手電筒的光。
「誰在那裡?」
剛才一陣大戰,果然驚動了附近的居民,這船艇的聲音不像普通的遊船,倒像是警用摩托艇。年輕人正要開口大聲呼救,突然嘴巴被一隻手摀住,有人和煦如春風般的聲音響起:「不要說話——跟我來。」
李鳳扆!顧綠章一陣狂喜,他果然沒事!月光下鳳扆依然寬袖長袍,那是件儒衫,袖角微微沾了些水,此外竟然仍是一塵不染,乾乾淨淨整整齊齊。他一手帶著顧綠章,一手扣著那年輕人,輕飄飄往唐川公園的後門退走。唐草薇跟在他身後,桑菟之化身「駮」扛著木法雨,幾個人寂靜無聲地通過中華南街那些寂靜偏僻的小路,拐回風雨巷,很快回到了異味館。
無疑那滿地的魚婦和橫死在岸上的巨大鮒魚會讓整個城市震撼,甚至驚動全國。
但那些和異味館裡的人無關。
他們回去做的第一件事各不相同,唐草薇去洗澡,李鳳扆去泡茶,顧綠章怔怔地看著昏迷不醒的木法雨,桑菟之靠牆站著,看著那年輕人笑,笑得那年輕人慚愧地覺得自己好像哪裡做錯了一樣,侷促萬分。
一個半小時以後。
他們終於又重新聚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