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種本能,還是一種娛樂?
或者是一種奢侈品?
國雪回來了。
他暫時住在異味館裡,住在李鳳扆隔壁。
他的身體是木法雨的,意志卻是桑國雪的。
桑國雪已經死了,木法雨卻是永遠不死的。
木法雨吃人為生,永遠不死。是不是因此桑國雪也必須吃人為生、永遠不死?
最近異味館裡關心的卻不是這件事,而是唐草薇病了。
「喵——」明紫化成的那只黑貓在唐草薇的房間裡柔順地叫著,在他房間裡走來走去。
顧綠章怔怔地看著明紫走來走去,自從制伏魚婦的那天晚上開始,唐草薇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他已經很少再吐血,即使吐了血,血色也不再鮮艷,他也不和任何人說話,每天都躺在他的古董床上。
就像和那古董床相配的另一件華麗的古董。
她和桑菟之問過李鳳扆,鳳扆說小薇施展禁術救他的命,所以快要進人假死狀態了,一旦完全睡著,那將永遠不會再醒。
那就是說——其實是死了吧?
只不過軀體不死——精神既然死了,那軀體死不死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小薇是個很奇怪的人,一直都不討人喜歡,甚至有些惹人討厭。她靜靜看著那張妖艷絕倫的臉,無論是做什麼事都好像是他自己任性,和別人完全無關……無論別人從中得到了多少好處,也很難說小薇很高尚……他只不過天生有種施與的性格——沒錯,只是一種性格。
就像一個不吝嗇的富翁有許多錢財,見到一個乞丐施捨一個,一直施捨到他自己什麼都沒有了……而乞丐們未必要感激他,因為施捨是他自願的,他也沒有想過要人感激。
他只是不吝嗇。
為什麼在他把所有的一切都「佈施」完之前,沒有人去阻止他呢?她怔怔地把目光移到草薇臉上,她從沒有想過草薇是脆弱的。從沒有感覺到他需要人照顧和保護。他雖然不可靠,但是因為不可親,所以無人敢去觸摸和試探。
不吝嗇、不可親,還有……無人觸摸。
鳳扆是不瞭解小薇的——她突然很清晰地明白了這點:無論他們生活在一起多久和相處得看似多麼融洽,鳳扆是不瞭解小薇的!他一直認為小薇和他一樣足夠強……不需要擔憂和保護就能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得井井有條,不管小薇有多麼虛弱他都能照顧自己,尤論處於什麼逆境小薇都能面對並且度過——可是她感覺到的唐草薇其實……並不是那樣的。
小薇或者……其實只不過是個……憑感覺活著的,挺糊塗的人。
當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理解這個人,他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他施捨到最後,把自己的血肉都施捨了出去——而之所以無人阻止,是他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太強太有理智了。
小薇是一個笨蛋!
鳳扆是另一個笨蛋!
她看了唐草薇這麼久,看見他吐了很多次血都不曾感動過——她只有疑惑,沒有感動——現在卻突然眼圈一熱,李鳳扆那個笨蛋,他竟然從不管住他!小薇是個不自量力的笨蛋,任他一個人胡作非為,一定會死掉的——一定會死得莫名其妙就像現在這樣!鳳扆你和他住了這麼久,你竟然不瞭解他——你竟然不阻止他!
你竟然不只是不阻止他——你還聽他指揮——鳳扆你真的是……太不瞭解他了!
她突然大步走到唐草薇身邊,伸手去觸摸他的臉——她從未觸摸過小薇,這時第一次,但是——但是——那感覺比想像中溫暖,那是一個人……一個……笨蛋而已!要怎麼救他呢,要怎麼照顧他才彌補得回來……
門口輕輕有人走過,站住,就站在門口不動了。
她的手尚在唐草薇臉上,轉過頭來,站在門口的是國雪,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唐草薇,目光很清澈。見她轉過頭來,桑國雪點了點頭。
「國雪,」她站了起來,「國雪……」她胸口湧動著許多話想說,關於小薇、關於過去、關於未來,低聲叫了兩聲,桑國雪又點了點頭,她走過去抓住他的衣袖,手指抓住了國雪的溫度,知道自己已什麼都不必說,他真的都懂。
桑國雪站在她身邊,只是站在她身邊,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國雪的臉,他的側臉和記憶中全然不同,卻仍舊是國雪……「怎麼辦?」她低聲問,「他如果真的醒不來,我們要怎麼辦?」
「不會的。」桑國雪說。
「真的?」她輕聲問。
「真的。」他說。
☆☆☆
唐草薇不會醒不過來的。桑國雪對自己一向很有信心,像唐草薇這樣的男人怎麼能對自己的未來沒有半點計劃?他是不可能醒不過來的,現在的沉睡必定有某些理由存在,等到時間一到,他就會醒來。
桑國雪是這麼想的。
但唐草薇不是桑國雪,桑國雪對未來永遠都有最正確優秀的規劃,唐草薇從來不規劃。
對唐草薇而言,「過去」和「未來」一樣,都是無窮無盡沒有終點的,既然完全不必珍惜,規劃什麼的就毫無意義,因為永遠不會達到終點。
所以他不會醒來,或者真的永遠不會醒來。
他「死」了。
李鳳扆對唐草薇的「死」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仍舊每天仔細地抹拭灰塵、掃地擦窗、買菜做飯,臉上的微笑依然溫厚,其中看不出一絲擔憂和氣餒。在鳳扆的生活之中,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每日買回來最新鮮的蔬菜,將異味館的每個房間打掃得更加乾淨,閒時坐在角落裡靜靜地看報紙,喝一杯熱茶。
小桑又在球場上認識了新的朋友,最近籃球越打越強,頗有在鍾商一帶威名顯赫的趨勢,也有些外校的籃球好手來向他挑戰,他一貫不愛爭勝,打球調笑過於激情,如今漸漸有了戰勝欲。
唐草薇也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靜靜躺在床上,一日醒過來一兩次,醒過來了也不做什麼,多半去浴室洗個澡,便又回來繼續沉睡。他已很少吃東西,但井不像沒有進食的普通人一樣很快消瘦虛弱,他光潔蒼白的臉依然光潔,沒有半點憔悴的痕跡,吃不吃東西,似乎對唐草薇來說並沒有什麼分別。
大家都維持著「不變」或者「更好」的生活節奏,鍾商市內怪物傷人的事隨著木法雨「變成」了桑國雪而突然絕跡,似乎一切都變回了原樣,生活非常太平安樂。
或者唯一感覺到真正痛苦的,只有桑國雪自己。
飢餓感!
在陌生的身體裡復活了兩個多月以後,漸漸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在他的身體裡滋生,開始他分不清楚是什麼感覺,有一日他看著唐草薇躺在床上白皙的頸項時,突然明白——那種感覺叫做:飢餓感。
他每天都吃得和從前一樣多,每餐都一樣,從來不多一點,也不會少一點,桑國雪的生活習慣從不改變。但有飢餓感,每過一天,飢餓感就增多一點。
像他必須要吃點什麼,否則坐立不安。
要吃點什麼呢?那天他看著唐草薇的時候,已經明白——他想吃人。
這個身體是食人者的身體,它說它要吃人。
想吃人……
身邊的人沒有發現桑國雪有任何改變,他沉默地看書,安靜地站在打工店舖裡面擦窗,偶爾帶一個籃球獨自到空無一人的籃筐底下靜坐,或者姿勢完美地投籃。
他很少和顧綠章在一起,大家並不奇怪,他們兩個並不是甜得發膩的那一類情侶,只有在他們一起散步的時候,才會給人戀人的感覺。有些時候他望著天空,顧綠章知道他在想未來,目光很清,但不知道是怎麼樣的未來,或者他還在想著他的那座橋,又或者在想考試,國雪的想法她從來不猜,如果他想定了,就會告訴她。
但有人看著出他在忍耐,比如說,李鳳扆,比如說,桑菟之。
飢餓感比絕症可怕,絕症會發作,發作之後會死,但他不會死,他會永遠餓下去,而且會越來越餓,那種感覺除了痛苦之外,桑國雪想到一個從前他從來不會想的詞,叫做絕望。他是個積極的人,一直都是,目光很高遠,待人待己都很苛刻,想要吃人的慾望是他自己完全無法容忍的。
但那種感覺真實地存在,乾渴腫痛的咽喉因為飢餓而加速流動的血液,空洞的胃和被分散的注意力,桑國雪以「桑國雪」的尊嚴忍耐著,堅定不移地做著他應該做的事。
時間過去了兩個多月,漸漸到了深秋季節。
夜裡,月亮纖細如鉤,已經是凌晨三點,下著小雨。
風雨巷裡處處都可以聽見雨水從屋簷瓦片滴落的聲音,催人入眠,十分沁涼。
家家戶戶都己入睡。
桑國雪閉著眼睛,他已有很多天無法入眠,合眼之後,眼簾之後的黑暗裡,鬼怪在浮動獰笑,人的肌膚的香氣在漂移,像勾魂攝魄的毒藥。
「砰!」窗外傳來一聲悶響。
他驚醒,血的味道!
「該死的老子叫你讓路你看什麼看?」一陣棍棒毆打人體的聲音,血的氣息如暗夜花開,靜靜地氤氳而上,透窗而入。
他的胃開始痙攣,如扭曲般疼痛,全身出汗,最虛弱的時候並不覺得飢餓,精神開始恍惚,嗅著血的味道,他漸漸陷入了無止境的幻覺。幻覺中,有各種各樣甜蜜的點心在漂浮,櫻桃和草莓在窗外跳舞,他從不喜歡甜食,但在迷幻境中卻依稀感覺它們十分美麗誘人……黑暗中瀰漫著紅色的雲,那些雲也都會跳舞……
風雨巷中,異味咖啡館後院外。
一個夜班的路人正被兩個奇裝異服的小青年用木棒毆打,他卻是個啞巴,只能「咿呀咿呀」地叫,卻喊不出更大的聲音,只有抱頭逃竄。兩個小青年將他推倒在地,正要揮棍,那路人卻在路邊拾起一塊石頭,「咚」的一聲砸中其中一個小青年的額頭,頓時血流滿臉。
「該死的你不想活了!敢打你爸的頭!給我去死!給我去死!」巷子裡叫罵聲頓時大了起來,受傷的小青年愈發狠了,抄起那塊石頭往啞巴頭上砸去。
「咯啦」一聲,那石頭突然在手中化為了粉末,一捧細沙在風中散去,吹了小青年一臉粉末。他大叫一聲,那粉末進了他的眼睛,「什麼玩意兒——」
「鬼啊!」他的同伴轉身就跑,慘聲大叫,「鬼啊鬼啊——」
「什麼鬼?世界上哪裡有鬼?!」小青年猶自不覺,揉了揉眼睛,那啞巴的臉色在路燈光下慘白得像個死人。
他回頭一看,渾濁的視線裡一個人如幽靈一般,慢慢從小巷牆壁的窗戶飄了出來,然後慢慢下降,像沒有重量,又像擁有一雙漆黑的翅膀。那個人閉著眼睛,表情像在笑,他看了卻寒氣直冒——那像是靈魂根本沒在笑,肉體卻在笑。
鬼!
千真萬確是個鬼!
正在他目瞪口呆的時候,那個鬼慢慢向他飄了過來,突然「喔——」的一聲彷彿千萬猛獸齊吼,一瞬間他看見了獅虎狼魅種種奇形異獸一起張開獠牙,腥臭的熱氣撲上面頰,他大叫一聲,之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那個閉著眼睛帶著詭異笑容的鬼還在飄,小青年卻已經無影無蹤,地上留下一攤新鮮的血跡,腿軟的啞巴早已兩眼翻白嚇得昏死過去。
那個鬼慢慢伸出舌尖舔了舔突然顯得鮮艷的嘴唇,慢慢往上漂浮,慢慢地,又飄入了異味咖啡館的窗戶。
月色依然很明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連地上昏迷的啞巴路人的睫毛都照得根根清晰。
☆☆☆
這一天顧綠章很早就到了異味咖啡館,她早上接到李鳳扆的電話,知道唐草薇醒了。踏進異味館的時候,沒有看見桑國雪在大廳讀書,上二樓的時候她敲了敲國雪的門,微微一怔:那個門被從外面鎖上了。
「來得好早。」李鳳扆拿著一塊抹布正在擦走廊,「草薇醒了,有話要說。」
「國雪呢?」她看了一眼那個鎖,那個銅鎖比她家裡的那個還要古老精緻,是一面九龍盤雲鎖,國雪沒有這種鎖。
「在房裡。」李鳳扆仍然微笑。
她的心裡微微一跳,定定地看著李鳳扆,足足過了十分鐘,李鳳扆保持著那種微笑,沒有一點變化的痕跡,她低聲問:「他怎麼了?」
「他吃人了。」李鳳扆溫和地說,「不是國雪的錯。」
顧綠章在那一刻全身發寒,過去溫暖幸福的時光剎那間在眼前掠過,而後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如果是真的話,國雪一生為之堅持和奮鬥的東西,完了,「他……他吃了……誰?」
「半夜路過異味館的過路人。」李鳳扆溫言道,「國雪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聞到了血的味道,所以……」
「血的味道?」她的嘴裡開始發苦,「那個人受了傷?」
「是個小流氓,動手打人以後,身上有傷。」李鳳扆道,「綠章,桑國雪不會吃人,但是木法雨……非吃人不可,不是國雪的錯。」
「我……我……」她心裡想說「我沒有怪他」,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真的不怪國雪嗎?他怎能那麼……那麼不堅強?他怎麼可以吃人?就算因為身體必須吃人才能活著,是國雪的話,寧願去死……吧?
李鳳扆走開了。
她呆呆地站在國雪門前,門內有人走開的聲音,原來國雪一直站在門的那邊,「國雪,」她一拳捶在門上,「國雪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門內寂靜無聲,彷彿那個人已消失得連腳步聲都瀰散了。
「你吃人了嗎?」她伏在門上,輕輕地問。
門內很久沒有聲音,她本以為不會有回答,過了很久,他說:「對不起。」
真是一個……充滿理想、優秀、誠懇、不容許錯誤的孩子。她的手指貼在木門上,感受著那古老木紋的冰冷,那是一種死了很久的氣息,「很痛苦嗎?」她低聲問。
門內又很久沒有回答,再過了很久,他說:「嗯。」
「以後……還會吃人嗎?」她問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
「也許……會。」門裡的桑國雪很冷靜地回答。昨天之前,他一定說自己絕對不會。
她靜了一會兒,「我聽到你說會,其實很高興。」她輕聲說,「你……不會死,我就很高興。」她抽了抽鼻子,「以後不管有什麼事,都要說,不管是給誰說,就算不告訴我也沒關係,但是要找個人說。」
他們之間,很少說這麼多話,而且話題都關係彼此。
「告訴你。」門裡國雪說,「我會告訴你。」
她心裡一震,只聽門裡國雪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愛你。」
他們認識八年,不,九年了,相愛兩年,國雪從來沒有說過這三個字,她也從不以為,能夠聽到國雪說愛,因為他正直、威嚴、冷靜,從不衝動,也不煽情,結果……
顧綠章熱淚盈眶,「我也……愛你。」
其實是因為他現在好脆弱,所以才會說「我愛你」,潛意識裡不過希望……有一個人能夠全心全意地相信,她敏感她直覺,她知道國雪不是因為真的愛她愛到必須說愛,但是仍然哭了。不知道是因為國雪的脆弱,還是因為他願意相信和依靠她,這麼多年的追隨,她聽到「我愛你」的時候,除了悲哀之外,心裡沒有半分溫暖的感覺,就像那些幸福快樂,早在這麼多年之中,全部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