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近常常在想死不死的問題,想人生、想世界、想理想、想一些虛無與幻想、現實與希望交織在一起的事,所以突然之間在重症監護室內醒來,也沒有覺得特別意外。
只是呆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她被國雪咬了。
他如果能恢復神志,一定比她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所以她不覺得很痛,正是因為國雪現在不清醒,所以才好可悲,所以……醒來以後,會崩潰得更徹底——想到必定會有那樣的時候,她就覺得脖子上的痛,其實並不痛。
「咯」的一聲微響,有人在身邊。她緩緩睜開眼睛,茫然看著身邊的人——那個人立刻握住她的手失聲痛哭起來,那是媽媽。她的眼淚莫名其妙地也流了下來,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脖子上插著許多管線,她大概差一點死了吧?
醫院的過道上,桑菟之和李鳳扆一起靠著走廊的牆壁,站在一起看著顧綠章的病房門。
李鳳扆的右腕也經過了包紮,醫生很是驚訝,他的右腕曾經粉碎性骨折過一次,沒有經過恰當的處理,他右手腕裡面的碎骨癒合得相當不理想,奇怪的是並沒有影響他右手的活動。按照X光照片顯示,一個人的手腕碎成這樣,早就不能運動、或者都需要截肢了。
桑菟之目光望著地面,輕輕往下咬著嘴唇,眉線微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李鳳扆的右手腕纏滿了紗布,氣度仍然讓人覺得溫暖、可靠、愉快,「他也許會變回木法雨,也許會變回桑國雪,也許永遠都是那樣一個怪物。」
「下次讓你遇到他,你會殺了他嗎?」桑菟之的眼睛在笑,「那時候你本來可以殺死他的,但是你沒有。」
李鳳扆微微一笑,「會。」他並不猶豫,語調十分平和溫淡。
「但是我覺得,那是國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桑菟之抬起眼睛看走廊的天花板,「控制不了自己。像有些罪犯,犯罪的時候走的是另一種狀態……我們或者本來可以救他的,卻什麼也沒有做。」
李鳳扆說:「他若經過這些仍能做回國雪,我敬他。」
桑菟之卻問:「你是說他不可能變回國雪嗎?」
李鳳扆用一種更加溫和澄澈的目光看著他,「不是,我是說,他若真是如國雪那樣的男人,他定能回來;他若不是,誰也救不了他。」
桑菟之聽懂了,突然側了一下頭,笑了笑,「嗯……是啊!那我呢?」
李鳳扆莞爾一笑,「他是一個孩子,你是一個好人。」
「那綠章呢?草薇呢?」桑菟之像孩子一樣追問。
「綠章有很多缺點,草藏的缺點比綠章更多。」李鳳扆坦然說。
桑菟之笑了出來,這時病房裡顧綠章醒了過來,等候在床邊的親人一陣忙碌。李鳳扆又說:「我總有一些不太好的預感……」
桑菟之眉眼俱飛地笑,「奇怪,我也這麼覺得……」
正當這麼說著的時候,病房裡突然傳出一聲尖叫。
顧煙煙從房裡倒退了出來,床上的顧綠章瞼色大變,蒼白異常,咽喉的傷口快速癒合,她的雙手十指和桑國雪一樣長出纖細而長的灰白色骨爪,那骨爪在她柔軟的十指指尖長出又縮入,似乎那異變在她身體中掙扎,她的身體不住顫抖,十指指尖的傷口沁出點點鮮血,染紅了病床。
過了十來分鐘,顧綠章咽喉的傷口完全癒合,插入的管線全部脫落,她雙手十指長出的骨爪也縮了回去,雙眼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似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綠章、綠章,你還認得我嗎?」顧煙煙嚇得魂飛魄散,抱著她雙手十指尖上的十個血洞,全身顫抖。
李鳳扆和桑菟之搶入房中,看見顧綠章奇跡般癒合的傷口和指尖的傷口,桑菟之「啊」了一聲,李鳳扆眉心微微一蹙——桑國雪身上異變的唾液感染到顧綠章,這下子可……
顧煙煙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們,「怎麼回事?她怎麼會這樣?她到底是被什麼東西咬了?」
李鳳扆溫言道:「伯母莫急,這種情況醫生定會好生處理,如今鍾商市妖獸橫行,綠章到底被什麼東西咬了,大家都不清楚。」
顧煙煙越發擔心,卻也覺李鳳扆言之有理,這一兩年來鍾商市怪物妖獸己經令人見怪不怪,被這些東西咬了,究竟後果如何,誰也不知道。她擔憂至極地看著顧綠章,目光之中充滿茫然無助,她絕不會讓女兒死、絕不讓女兒痛苦,但是究竟要怎麼才能做到?要她死都可以啊!
桑菟之睜大眼睛,原來李鳳扆也會騙人,而且竟然可以騙得面不改色輕描淡寫,說得像真的一樣!原來鳳扆也會騙人!但如果沒李鳳扆這麼一解釋,只怕顧煙煙無法接受女兒是被復活的桑國雪咬了這種事吧?他本來想笑,目光轉到顧綠章身上,見了那十個流血的手指傷口,桑國雪那可怖的模樣剎那浮起,張了張嘴,想笑著說句什麼,最終沒有說出來。
不久前……
唐草薇對他說:吃了我,吃了我你就是駮,你就能獲得「駮」應該有的力量,就能預知災禍,從九尾狐、羅羅鳥之類的遠古猛獸身上獲得食物,就能避免獵食獅子和老虎,甚至——就能救人……
那時桑菟之說他不吃老朋友。
唐草薇冷冰冰地說他幼稚。
桑菟之只是笑,轉身走了。
而後唐草薇在他身後,冷漠而語氣徐緩地說了一句什麼。
他裝作沒有聽見,但他其實聽見了。
他說:「命運,總有一天會讓你回來……」
有什麼辦法可以救國雪和綠章?
——難道,只要他吃了唐草薇,就能變成無所不能的神嗎?
國雪和綠章是朋友,草薇也是。
☆☆☆
顧綠章瀕死而復生,雖然活過來的人不知道還是不是她。
而唐草薇正在逐漸地「死」……
擊退了桑國雪以後,他沒有再清醒過。
他是一件華麗的飾品。
擺在床上。
如果李鳳扆不每日走進房間。擦拭那些桌椅的話,或者他會如那些時日久遠的瓷器一樣,漸漸蒙塵。
顧綠章今天出院了,回到家裡以後,仍然被許多記者和攝像機簇擁著,他們很想知道為什麼瀕死的女孩能夠奇跡復活,那些讓她傷口快速癒合的東西究竟是什麼?而又是誰在她手指上刺出了那些傷口?是存在家庭暴力,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和鍾商市最近頻繁出現的怪獸有關嗎?
李鳳扆今天不在,打電話叫桑菟之過來異味館,他有事要出去一下。
桑菟之沒問他為什麼出去,什麼也沒帶就過來了,他一貫沒有帶些什麼的習慣。前幾天還很熱衷籃球比賽、網絡遊戲和交朋友,最近突然覺得沒意思了。
空蕩蕩的異味館,秋天淡淡的陽光透過那些黯淡、有裂紋的玻璃映在地上,大部分的地方都被厚厚的窗簾遮住,陽光映照的地方只有青磚,什麼也沒有。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如死去一般的異味館,對面光影清晰的古董櫃映出他穿著米色的裌衣和一雙白色的球鞋,頭髮曾經長長過,又剪了。
最近想過很多關於夢想的問題,想過綠章、想過國雪、想過自己,覺得自己會從精神上喜歡一個女孩,想過像綠章和國雪這樣算不算戀愛?想過祝福他們兩個、想過自己……很久沒有遇見願意和自己一起生活的男人,或者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
然後……又想到……國雪吃人、攻擊綠章、逃逸……
很奇怪自己並沒有害怕什麼,或者是自己很久以來都認為人是脆弱的,即使像國雪外表看起來那麼堅強,也都是脆弱的。每個人都沒有安全感,沒有人在身邊支持陪伴,真的很可怕,或許自己竟然是理解國雪的感受的。
很同情國雪,因為一樣脆弱。
又很奇怪,其實自己一直覺得綠章不夠愛風雪,因為她好像從來不被國雪感動,只是跟在他身後。相信他。當然兩個人相愛是要彼此信任的,不過她好像除了相信之外,只是把國雪當做精神寄托,那是愛情嗎?自己一直以為愛情應該什麼都不是,只要一個人願意和另一個人在一起就好啦,但不相信真正相愛的人能夠完全相信對方,雖然應該相信,但是因為太在乎,就肯定會懷疑的。
也想過草薇。很少看到像草薇這樣的好人,草薇是很溫柔的,只是他自己都不明白。如果不再醒來的話,世界上就少了一個好人。
他上了二樓,唐草薇果然還在他的房間裡,仍然穿著那件滿身菊花的睡袍,靜靜躺在撩起漫紗的梨花硬木床上,即使閉上了眼睛,表情仍然很傲慢;即使他躺在這裡,仍然很神秘,很有力量。自己在被逼練習攻擊的時候,還有想要救人的時候,綠章問會不會吃人的時候,都很想努力一點變成英雄,但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又覺得好不現實。
太弱了。
沒有力量、不積極、不勇敢、沒有用。
最近每天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以前一直都有,剛認識綠章的那一陣好像沒有了,因為她比自己更需要保護,但是現在又回來了。
陷入很糟糕的境界,所以一直在想從前的理想、在想國雪的理想、在想籃球隊的理想,身邊曾經留過又走了的很多人曾經說過的理想,那些東西,彷彿一天一天,離得越來越遠,永遠也追不到。
自己對自己說人總是要往前走的,但要怎麼往前走……
像草薇希望的那樣吃了草薇?變成救世主?
像鳳扆希望的那樣變成一個攻擊別人、保護自己的高手?
像綠章希望的不再做Gay,找個女孩談戀愛?做個普普通通的人,簡簡單單地過日子?
像沈方希望的帶領籃球隊給學校帶來榮耀?
還是綠章的希望和自己原來的比較接近,桑菟之眼角上揚看著唐草薇笑,但是……現在希望自己是可以帶給人希望的人。突然想起一首歌,他倚著門框,以指甲輕輕敲著門框上古老的木質,輕輕地唱:「多希望我是盞燭光,在你需要時候發亮,當你迷失指引方向,讓你脆弱時不再迷惘,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溫柔卻有力量……」
能給很多人寄托希望,有很多人關心,即使追求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也會很感動……
他靜靜走到唐革薇床前,剎那之間,化成了一隻膚色雪白獨角銀蹄的「駮」,眼神溫柔地看著唐草薇。
唐草薇睜開了眼睛,平板淡漠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突然醒了,還是一直都在假寐。
駮的眼睛正在看著他。
「吃了我。」唐草薇睜著眼睛,語氣很平淡。
駮溫柔地伸出舌頭,在他臉上舔了添,「小薇你不後悔?」
「吃了我。」唐草薇的目光靜靜地看著空氣中漂浮落下的灰塵。
「小薇……」
「……」
「小薇、小薇、小薇、小薇……」
「……」
唐草薇的房間裡騰起一陣白色的煙雲,隨著煙雲散去,桑菟之仍然是桑菟之,唐草薇卻已不見了蹤影。
只剩下那件繡滿菊花的顧家繡坊手制的睡袍,在淡淡的秋日陽光下閃閃發光。
轉過頭來,桑菟之看見,不知什麼時候,李鳳扆穿著白襯衫牛仔褲,手裡拿餚一根很長的竹簫,靜靜地站在門外走廊的轉角,看見他回頭,平靜溫厚地微笑。舉起手中的竹簫,他對著空蕩蕩己無一人的異味咖啡館的樓梯吹著,視線凝視著寂靜如死的那些木質台階,吹奏著很古老的曲調。
華麗的古董、乾淨整齊一塵不染的桌椅台階、高貴的咖啡和花茶、牆角靜靜的空氣……這些東西的主人,已經不在了。
永遠不在了。
嗚嗚的竹簫聲在異味咖啡館很多房間裡幽幽地繚繞,桑菟之靠著門口走廊的欄杆看著樓下,樓下唐草薇慣坐的大廳裡光線幽暗空無一人,越發顯得大而空曠,陽光靜靜地西斜,漸漸地照在古董架上,那架上有許多年代的瓷器、畫軸。銀飾、金飾……
這是十二月十一日,南方城市鍾商市,異味咖啡館的一個下午。
剩餘的一切都和十二月十日一樣,也和十二月十二日很像。
☆☆☆
十二月十三日。
晚上十二點。
異味咖啡館裡沒有亮燈,從街道看去,大廳中影影綽綽有淡淡燭光。
顧綠章、桑菟之、李鳳扆、沈方四個人圍繞著唐草薇經常靜坐的那張桌子坐著,桌上點著四支白色蠟燭。
偌大的咖啡館內,每扇門、每幅垂簾、每個牆角漆黑一片,只有搖搖晃晃的燭光在冷風裡飄搖,照亮了銀質的燭台,每個人的臉在燭光之後,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
大家都已經沉默了很久了,連沈方都沒有說話,顧綠章看著木桌上的紋路,那紋路彎彎曲曲,就像人掌心的生命線,若斷若續,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李鳳扆臉上仍然帶著微笑,坐在古董椅上,背脊仍然挺直,那支長簫端正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燭光下光滑瑩潤,一看就知已是打磨多時的舊物。沈方昨天聽到消息以後,從歌唱比賽的現場沖了回來,到顧綠章那裡大喊大叫了一陣,最後哭了。桑菟之……什麼也沒說,吃了唐草薇以後,他什麼也沒說。
「嗒……嗒……嗒……」大廳角落那台落地鍾仍在緩緩地搖擺,時間沉默著過去,大家面前都擺著鳳扆調製好的熱茶,卻沒有人喝。
沉默了快要一個小時,桑菟之站了起來,慢慢走到大廳的對角,坐了下來,沒入黑暗之中。那裡有一台三腳鋼琴,是清末某個官宦之家的收藏,草薇放在那裡,鳳扆天天擦拭,卻從來沒有人彈過。
「咯啦」一聲桑菟之把琴蓋揭了起來,大家誰也沒有回頭,靜靜地聽著牆角幾聲丁冬,桑菟之十指輕柔,彈奏出一首聲調低沉的曲凋出來。
顧綠章全身一震,他在彈《英雄》,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樂《英雄》的第二樂章……用鋼琴去彈……她睜大眼睛看著小桑,第二樂章《葬禮進行曲》,第一樂章中的英雄死了……英雄死了……突然之間,原先不知道怎麼表達的感情,眼眶一熱,眼淚奪眶而出,小薇死了,那個冷漠、任性、自以為是從來不管別人感受的不討人喜歡的怪人死了,他死了,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
顧綠章突然哭了,沈方跟著紅了眼睛,他一拳一拳地捶在桌上,突然大吼了一聲,「唐草薇!你該死的不是人!」
李鳳扆微微歎了口氣,眼神清明地看著牆角彈琴的桑菟之,「小桑,你已經決定了嗎?」
桑菟之將《葬禮進行曲》彈了一半,突然停了,那低沉緩慢的哀樂突然變成了輕柔低唱的調子,這下誰都聽出來他彈的是什麼,是《我心似海洋》那幾句「多希望我是盞燭光,在你需要時候發亮,當你迷失指引方向,讓你脆弱時不再迷惘,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溫柔卻有力量……」隨後他停了下來,「我希望我是盞燭光。」他的眼睛在笑,眉角微揚,這樣說。
「草薇希望你是個英雄。」李鳳扆溫和地說,「你不會讓他失望吧?」
「不會。」桑菟之說,「我發誓。我發誓。」
「你先治好綠章,然後我們去追蹤國雪。」李鳳扆徐徐微笑,語氣很平靜,「在他襲擊太多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