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將盒子捧在懷裡,視線投向窗外,那一池新鮮碧綠的荷葉,在風過後層層波動,還只是初夏,花苞都還沒有,只是一心一意地綠色。荷花開的時候,偏偏喜歡摘片花瓣浮在水面上,自己變成一個拇指大小的小人兒,睡到花瓣上,花瓣又輕又柔.還帶一股清香,在水波上搖啊搖,十分愜意。有時當真會睡去,被荷葉淹沒,萼淚以為她走了,她卻又在夜裡醒來,咚咚咚敲她的房門,或者乾脆不敲門,偷偷摸摸溜進去……
偏偏出神地懷戀著,期待著。不久,萼淚就會回來,她們又可以一起看荷花,含苞、綻放,粉白的、艷紅的,星星點點,飾滿整片碧色。
「萼淚,你再等等,就快了。」她對著七寶盒說。今年的荷花一定特別好看,它們都鉚足了勁,要綻放最美麗動人的容顏,作為迎接她的禮物。一百年了……一百年了啊!萼淚被關了足足一百年,她有沒有消瘦?那個盒子那麼黑,她一出來,眼睛會不會被陽光刺傷?這都是要考慮的,待會兒,問問狐衣,還有,她會不會餓?假如換成自己,一定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偏偏站起來,隨手撥了撥琴弦,琴弦琤琮一聲響,讓她恍惚間回到很久很久以前,萼淚撫琴而歌,琴畔焚一爐香,偏偏喜歡伸出兩根手指一剪,剪斷那些細細軟軟地爐煙……
「偏偏——」溫柔低沉的聲音,是狐衣。
偏偏回轉身,還看見文際、秭昳、孟婆、止虛、白昭拒,止虛沒有食言,他把白昭拒帶來了,萼淚,可以出來。偏偏不去想過去種種對白昭拒的憎惡,這一刻,他只是能幫助萼淚的一個人,他不是白帝,不是深深折磨傷害萼淚的,那個男人。她不敢再把視線轉回白昭拒身上,怕激起深久的仇恨。
狐衣將七寶盒拿起,托在手裡,鄭重地呈到白昭拒面前。這裡面,是執著了百年的靈魂,也是偏偏等待了百年的期盼——萼淚,那個如水樣溫柔,也如火樣灼烈的女子。
白昭拒接過七寶盒,不知怎的,心中有種異樣的情愫緩緩升起,眼前忽然浮現他「第一次」見到萼淚的情形:白帝城內,她凌空踏步,一點一點,接近他的塑像,高大莊嚴的塑像,愛戀又疼惜地吻上塑像的前額。他因為這一舉動而發怒,大喝一聲,害她從空中跌落,她看到他,乍驚乍喜。
「昭拒!」
她叫他昭拒,喚得如此親近自然,過多的喜悅自她眸中溢出,流轉生光。
此時在他手中的,正是那女子。她執念未消,所以一直被困在裡面,待會兒她出來,可會再糾纏不休?他要不要在她露面之前,先行離開?
一抹淺紫自他指端升起,光芒內隱約有好似文字樣的符號,白昭拒揮指一點,那抹淺紫停在七寶盒中央,如一圈漣漪。他將盒子放回桌上,等待它開啟。
偏偏在一旁看著,兩手緊握成拳,雙眼死盯著盒子,臉上因為激動透出一層淡淡地紅光。
如一朵款款綻放的蓮,盒蓋自行開啟,薄霧間漸漸展現的,是一張輕顰淺愁的美麗容顏。
萼淚。
她靜靜地掃過眾人,目光停佇在白昭拒身上。那樣淒絕美絕的眼眸,深深地,深深地凝注,像要把他印在雙瞳裡,刻在心版上。她婉轉哀傷的眼睛裡,是憂愁,是憐惜,是癡迷,種種種種,就是沒有怨恨。直到現在,她被塵封了一百年之後,她對他,仍然只有愛。
白昭拒古井無波地回應她的注視。她如此深情的眷顧,無論在一百年前,還是一百年後,同樣,無法喚起他任何的情意。是這樣的啊!她早就知道了,只是,還想再看他一眼,最後一眼。
「萼淚!」偏偏原本欣喜歡快的笑容逐漸褪去。不對勁!這個萼淚很不對勁,她不認得她了嗎?為什麼只是看著白昭拒,她也失憶,忘了她嗎?
「萼淚,我是偏偏哪!」她呼喚著。
萼淚側過臉來,泛出一個微弱地笑容,無比疼惜地笑容。偏偏,這個倔強的孩子,她也好捨不得啊!
這是什麼眼神?為什麼,竟有訣別的意味?她們才剛見面,在分別了一百年之後,首次重逢,為什麼她會有這種眼神?偏偏腦中閃過一種不祥的預感,伸出手去,想要捉住萼淚。
可是,似乎來不及了。
是的,來不及了。萼淚柔弱的身影,彷彿一陣被風吹散地輕煙,摹然消散,湮滅無蹤了。
無聲無息,連句道別的話都沒有。
偏偏撲過去,企圖從盒子裡再尋出一個萼淚來。七寶盒底,默默地躺著那方玉壁,精雕細啄,晶瑩剔透。曾經有一雙靈巧虔誠的手,在這塊璞石上,鐫刻下滿腔愛意,如今,壁尤在,壁上那滴濃烈癡纏的血痕,卻消失了。
她是太累了,去休息了嗎?偏偏抓著那方玉壁,顫抖著聲音問:「哥,萼淚,是去輪迴轉世了嗎?」她會變成什麼?人嗎?她要去找她,不管她變成什麼,都一定要找到她。
狐衣扶住她的肩頭,冷靜且堅定地說:「她已經魂飛魄散了。」他一直有這個擔憂,原來,並非多慮。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萼淚,淚已盡,心力已竭,或許,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經灰飛煙滅了。固守在七寶盒內的,只是她最後一縷飄渺的氣息,最後一絲欲罷不能的執念。他是多麼不忍告訴偏偏這個事實,但是,她必須面對,她無法逃避。
不!偏偏猛烈搖頭。剛才一定幻覺,是他們作法騙她的,萼淚還在盒子裡,還等著他們去救她,這次錯過了,再等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無論無何,一定要把她救出來,一定要的。
「是真的。」狐衣再一次殘忍地逼她正視現實,不留餘地。
不——不。偏偏心裡有個強烈的吶喊要衝出來,卻始終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汩汩地淌著淚。為什麼?她原本可以等到救她的一天,為什麼要消失,為什麼要魂飛魄散?為什麼?沒有了白昭拒,真的那麼痛苦?真的再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她心灰意冷,疲乏地滑坐到地上。
她費盡心機,不停地尋找,不停地等待,終於除去禁錮她的桎梏,以為從此能夠救她出苦海,結果她一心一意在做的事,永遠再沒有辦法完成,一切只是徒勞,只是,枉然。
她忽然有些明白萼淚當時的感受。她不顧一切飛蛾撲火般愛著的那個人,突然,完完全全不記得她了,他不再愛她,並且永遠不可能再愛上她,她與他們之間的過去,被徹徹底底從他腦海中抹掉……這是怎樣一種絕望啊!所以,她不想活了,她不要活了,她任憑自己消解殆盡,一點一點,化為煙化為塵土,魂飛,魄散,不再有輪迴,不再有思想,不再有痛苦,不再有牽掛,不再有,愛情。
可是,再也見不到了嗎?真的再也見不到了?池塘裡的荷花都還沒開,還沒開啊!它們和她一樣,一直在等著萼淚,等著她回來,它們會開出世上最美的花朵,等著她,等著她呀——
孟婆目睹萼淚的灰飛煙滅,目睹偏偏的痛徹心扉,心裡被沉沉地悲愴密密包圍。她只能做一個旁觀者,對一切的一切,無能為力,萼淚纏綿悱惻的眼神,重重地撞擊著她的心。這樣癡極美極的女子,這樣無怨尤地離別,這就是人世間的愛情?這麼讓人心酸,這麼——讓人傾慕感動。
為什麼?天地間有忘川之水,卻沒有孟婆之淚?她將視線移到白昭拒臉上,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在某一處,仍是一貫搖撼不動的鎮定。她看不透他的表情。她不會知道,白昭拒心裡,正在進行怎樣的一場掙扎。
只有他看見了。只有他,看見萼淚臨去時匆匆一瞥,那樣淒楚絕決的一瞥。他心裡某個不可知的地方,像被割掉一塊,血淋淋地疼痛著,抽搐著,無法拒止。她愛他,無可救藥地愛著他,而他——也是愛她的。在永別之後,他才明瞭,縱然他依舊失憶,他已明瞭,他是愛她的。因為愛她,才有這樣不可名狀的疼痛,彷彿,自己與自己分離。
他的神思越來越清晰,痛楚越來越尖銳。他不由自主走到偏偏身旁,蹲下,遲疑地撫上那方玉壁。
「別碰她。」偏偏低聲說,低得好像一個見不到底的大洞。
白昭拒的手就停在那裡,停在離玉壁一指之距的地方,良久,默默地收回,立起身。伊人已逝,那方玉壁,只是她往昔的居所,她已走遠,連同她欲捨難拋而終究拋捨的深情,再也,尋不到,喚不回了。
他紊亂的心緒忽而澄明。愛她,不愛她,記得,不記得,都不再重要。一切,皆如流水,一去不返。他慎重地,將萼淚收藏在心底最深最柔軟的一角,或許,不再碰觸……
白昭拒微微一笑,邁開步走出去,屋外是高天闊地,層雲之上,是他的瓊樓玉宇。他,西方白帝,高據九霄,俯視眾生,可是,縱然如此,他也逃不了命運的支配,那模糊不清又無法擺脫的命運。不過,已經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白昭拒走了,盂婆也覺得沒有留下的必要,告辭離去。遠遠地離了九寨,可是,卻有一陣綿綿不息的惆悵,如影相隨,涼涼地附著,讓她欲哭無淚。無淚。怕她從此要改個名宇,直接叫無淚,好叫那些想用她的眼淚做解藥的人,趁早死了心。有些藥,是解不了的;像有些情結,像有些情緣。萼淚與白昭拒的情緣,停了,斷了,但是,解了嗎?面對白昭拒適才的失態,她沒有答案。
白昭拒走時,偏偏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怔忡地、漠然地捧著那塊玉壁,連在文際懷裡哭得亂七八糟的秭昳,都感到她的反常。不該是這樣啊!以偏偏的脾氣,會哭,會罵,會叫,會撲上去和白昭拒拚個你死我活,她對他的仇恨,不會輕易就風平浪靜,她在想什麼,莫非,有其他打算?
「偏偏。」秭昳抹抹眼淚,輕輕搖搖她的肩。
偏偏遲滯地抬起眼睛,眼神悵惆而迷茫。
「偏偏——」秭昳焦慮地皺起臉,「你怎麼啦?說話呀!」從來沒見過偏偏這樣,她好擔心。
偏偏看著她,少頃,慢慢地說:「你這個樣子,好醜!」
「偏偏!」秭昳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
「你不會知道的,你走吧,你們都走吧,」偏偏打斷她,轉向狐衣,「哥,讓我靜一靜。」她要靜下來,好好地想想,怎麼對付那個白昭拒。她絕對不會這樣就算了,剛才狐衣與止虛都在,她稍有舉動,他們就會出手阻止,所以她忍著,一定要忍著,她一定要白昭拒付出代價。他失憶了,走了,把一切撇得乾乾淨淨,把所有的痛苦留給萼淚,他卻在天界逍遙自在,世上沒這麼便宜的事。他以為,萼淚消失了,就都結束了嗎?還沒完呢!怒火在她腦子裡的執拗深藏不露地燃燒,不達目的,永難止熄。
儘管她掩飾得很高明,但狐衣仍看透她迷茫失意的表相下暗伏的殺機。偏偏與他相依為命幾百年,他看著她長大,引導她蛻變成人形,教她修習法術,偏偏的桀騖不馴,大半受他影響,他比瞭解自己更瞭解偏偏。可是他不能因為怕她闖禍而把她囚禁起來,擔心也罷,焦慮也罷,他畢竟不能代替偏偏,她有她的路要走,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守護,可是,他還能守護多久?
「我們走吧。」 狐衣率先走出去,其他人也尾隨其後。
止虛向眾人道別,像陣若有若無的清風,輕輕飄去。狐衣默默地看他飄遠,忽然拔起身子,追了上去。
大家都走了,四周靜得任何聲音都聽不到。偏偏走到屋外,那些碧綠荷葉,仍在微風中搖曳,如此賞心說目的顏色,萼淚再也看不到了。她伸手一揮,一把紅色巨斧疾速斬過,滿池亭亭地荷盡數被斬斷,震裂,碎碎地落了一片殘屑。萼淚走了,所有清淨鮮妍,所有即將綻放的動人景致,再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
「止虛兄,請留步。」
止虛真君聽到身後狐衣的叫喚,停下來,笑問:「狐見還有何指教?」
「想與止虛兄喝一杯。」
狐衣沒有止虛真君嗜酒,但也收藏了不少佳釀。兩人浮一葉小舟,於水波之上,天上繁星倒映在水中,成了一條流動的銀河,閃爍星光間,還有月相伴。
舉杯邀明月。止虛將手中酒朝天上水中各敬了敬,手一傾,玉液入口。月與星都很明亮,卻照不清兩人臉上的表情。狐衣平靜神色裡懷惴著心事,沉沉猶如黝黑的海水。
「狐兄有話但說無妨。」止虛不是沉不住氣,只是看他匿著心事,無法放開懷抱,未免辜負眼前好景。
狐衣卻不說話,只是將自己那杯酒推到止虛面前。杯內星星點點,乍看以為是天上倒影,但有星無月,星與星之間仿若有條看不見的線連接,縱橫交錯,像是一局棋。
「這是……」止虛隱約察覺到事情十分棘手。
「這是偏偏的命盤。」如果可以,他也不願將止虛牽扯進來,但事到如今,他已別無選擇。
「偏偏的命盤?」這個命盤曲折錯雜,牽連甚廣,好幾次行至驚險時,絕處逢生,而且,行進間有股不屈不撓的倔強,這樣稀奇有趣的命盤,著實少見。可是,偏偏的命盤,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想必止虛兄早以得知,蝠王不是一般的妖精,他日必定會捲土重來,那時,恐怕更難對付。」狐衣說。
「屆時,止虛自當全力以赴。」止虛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也明白,狐衣找他,絕不單單為了這件事。
狐衣笑一笑,寂靜很長一段時間,突然說:「我想將偏偏托付給止虛兄。」
托付。他說的是托付,換成普通人,一定會誤以為狐衣想把妹子嫁給他,還好他不是普通人,明白這是一副多麼嚴肅的重擔。止虛沉默著,既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
狐衣指一指偏偏命盤上模糊不清的一段,說:「這個時候,我整整兩千歲。」兩千歲,他會遇到第二個千年劫,他無法預測會有什麼變故,偏偏命盤上的模糊不清,預示著她也會有某種劫難,那時,他或許不能在她身邊保護她。除了止虛,他再也想不出一個能遵守諾言,並且有能力保護偏偏的人。
「真是很想拒絕你。」止虛歎口氣,說。他實在是,實在是不敢把這個麻煩惹上身,他一直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驟然丟來個大包袱,他恐怕會吃不消,但,唉——他好像無法推辭。
「多謝!」狐衣只能用這兩個字表達內心的感激。止虛這句話的意思,也就是,他答應了,有了這個承諾,他可以無後顧之憂地迎接即將到來的挑戰。不管發生什麼事,偏偏,我一定要你好好的。
「狐兄現在可以開懷暢飲了罷,」止虛將酒杯重新斟滿,「咱們莫要辜負了眼前美景。」
「止虛兄說得甚是,請!」
天上的星光閃閃爍爍投影在杯中,又被他們一點不留喝到肚子裡。如果,所謂命盤,也可以喝到肚子裡,消失掉,會很好吧?
☆☆☆
只要穿過這道水幕。
穿過這道水幕,獲取怨靈的咒念,她就可以擁有強大的力量,強大到可以打敗白昭拒的力量。偏偏紅袖拂過,水幕從中間拉開,她握緊拳頭,昂首走進去。
「你這一步跨過,要想回頭,就難了。」止虛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攔在她身前。
「讓開。」偏偏冷言相斥。
「你這麼做,可有想過令兄?」止虛繼續勸說,「你該知道,怨靈附體之後,便與你相生相剋,稍有不慎,就會被它們控制,狐衣一心一意只擔心你的安危,你卻要拿自己的性命胡鬧?」
「你胡不胡鬧,與你無關。」看他一副要救她於水生火熱之中的說教樣,真想賞一拳過去,打爛那張臉。
「不巧得很,你胡鬧的確與我有關。」止虛十分理所當然地說。
「為什麼?」她死不死要他管,他以為他是誰,他以為他幫過她就可以對她指手劃腳。
「不能告訴你。」止虛很親切地笑笑。
偏偏真的很討厭看見他笑,好像天塌下來也壓不到他,不對,他是神仙,天塌下來頂多摔到他,也好,摔斷他兩條腿,看他還怎麼跑出來管閒事。
「你不告訴我,那……我只有猜噦,」偏偏嫵媚地瞇起眼睛,「你不是對我有什麼特殊的情感,所以來憐香惜玉的吧?你這麼關心我,我是否應該有所表示?」她柔若如骨的粉嫩小手像吐信的蛇盤上他的臉頰。這當然不是色誘,身為徒弟的魏然則在她的美色前都不為所動,師傅的定力自然不可小覷,她只是……
「你這樣是傷不到我的,」止虛溫和地勸告,「你的法力還不夠,即使是這麼近的攻擊。」
「總有一天,我會勝過你。」偏偏眼中的篤定比石頭還硬。
「我拭目以待。」止虛笑道。
「我一定不讓你等太久。」她的目標是白昭拒,就讓止虛成為她提高法力的陪練吧,有這樣一位對手,還真難得呢!
偏偏離開之後,又偷偷折回來,誰知止虛還在原地。看起來,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他是真的不允許她做危險的事。只要她稍有異動,他就會立刻出來,讓她的計劃屢屢未能得逞。
死神仙!臭神仙!偏偏窩了一肚子的火,怒氣在肺腑裡膨脹欲裂,如果不趕快找個途徑發洩,她一定會被活活燒化了。
「止虛,我數三下,你再不出來的話,我就死給你看。」她手裡緊握一把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嚨,「一……二……」她那雙靈敏的眼睛警覺地觀察周圍,樹葉在風中輕輕抖動,一隻小蚱蜢從一片葉子跳到另一片葉子,過於成熟的果實從樹上「咚——」一聲掉到地上……止虛沒有出現。
「……三。」偏偏數完三聲,止虛還是沒有出現,難道他算出來她叫他出來是為了發洩?是他把她氣成這樣,罵兩句會死啊?偏偏氣鼓鼓地放下匕首。他不現身是認定她不敢自殺,還是,根本就不在附近?既然他阻止她去那些魔性聚集的場所,那麼,就換個地方吧。
偏偏前往天界的途中,沒有遇到任何障礙,也許是她運氣好,也許,根本就是那個止虛在暗處動了手腳。假如她就這樣衝去靈霄殿,不知會怎樣?當然,她不會真的那麼笨,她現在想去的地方,是天命崖。
天命崖實在太高太壯觀,無論誰站在它面前,都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點。偏偏到的時候,崖前已經立了一個小白點,也許是仇恨太深的緣故,偏偏大老遠便認出他是白昭拒,手裡的匕首也就十分本能地射了過去。匕首夾著勁風,迅速攻去,快接近白昭拒時,被另一個身影截下。一成不變的青衫,一成不變的笑臉。
「你終於捨得現身了?」偏偏冷笑。因為抑制著向白昭拒出手的衝動,而微微發抖。現在,還不是時候,她的力量還太小。
錄命司認出偏偏是妖精卻沒有阻止,畢竟白帝與止虛真君都在,沒什麼可讓他擔心的。白如拒更是無動於衷,他看那些奇怪的文字看得入了神,完全無視旁人的存在。
「那上面到底寫了什麼?與萼淚有關對不對?」偏偏盯住止虛,問。
「我不能告訴你。」止虛平靜地說。
「你不能告訴我?」偏偏走到白昭拒面前,「那你告訴我,是不是那上面寫了什麼鬼話,所以你才跑去喝忘川之水?」所以他才會把萼淚忘了,所以萼淚才會痛不欲生。難道害得萼淚傷心欲絕,捨棄生念的罪魁禍首,居然是那塊大石頭?
白昭拒沒有任何回答,但是偏偏看出來,她猜對了,那塊所謂承載天命的崖壁,的的確確寫了什麼讓白昭拒離開萼淚的預示,到底是什麼,不重要了,她只知道,是天命崖讓她失去了萼淚,它奪走了萼淚的愛情,泯滅了萼淚的希望,是它把萼淚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她要毀了它。
長久以來凝結的怒火,憎恨,全都聚積在這一掌之中,破空而去。沒有人阻止她,也許,他們都不相信,她那點微末道行,可以損傷到天命崖。自渾沌初開,天命崖就屹立在這裡,千千萬萬年,絕不會因為她這一掌,有什麼變化。
果然,偏偏傾盡全力的一掌,只像有人伸手輕輕打門,悶悶地響了一聲,又歸於平靜……。
誰也沒有再說話,彷彿一切都變得死寂了……
一片死寂中,突然匆匆地響起一陣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無數細小的裂紋,不知何時佈滿整個石壁,緊接著「轟——」的一聲巨響,無數碎石從崖壁上爆裂開來,方才堅不可摧的天命崖,頃刻間倒塌。
崖上不計其數的天眼四散驚逃。失去棲居的住所,它們從此無家可歸,四處流浪。
很久以後,塵煙才落盡,偏偏驚訝地注視著眼前那堆廢墟,一時難以置信。這面神聖不可侵犯的天命崖,就這麼,不堪一擊嗎?
只有錄命司知道,這不是天命崖遭到的第一次也絕不是最重的一次襲擊。大家都恨,恨那不可翻覆的命運,天命崖早就千瘡百孔了,只不過偏偏這一掌,終於將它導向末路。眼看這座石崖在他面前毀於一旦,他的心裡,竟然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這面石崖,包藏了太多隱密,太多無奈,他早已不堪忍受,那些記載在崖上的,深巨沉重的悲哀。
因為他的失職,他受到了處罰,但是無所謂,只要能離開夭命崖,什麼處罰都無所謂。
相較於錄命司的失職,偏偏的罪責顯然要大得多,儘管白昭拒和止虛真君替她求情,她還是被罰廢除所有修行,打入六道輪迴。
「我不喝這個鬼東西。」偏偏一手打掉那碗孟婆湯。廢掉幾百年的道行,她認了,重新輪迴轉世,她也認了,可是、要奪走她的記憶,絕對不行!雖然她現在什麼法力也沒有,可誰要奪走她的記憶,她就跟誰拚命。
魏然則重新端了一碗孟婆湯,走過去。輪迴前要喝孟婆湯是鐵定的規矩,她不能例外。
「你要幹什麼?站住!」偏偏對魏然則大聲罵,「我喝不喝孟婆湯關你什麼事?你又不是地府裡的嘍囉,你別過來!走開!」這個殺千刀的魏然則,千刀萬剮的魏然則。
魏然則不跟她吵,左手一點,給她下個定身咒,偏偏全身給定住,可是嘴裡還在罵,她又氣又害怕,眼淚都湧出來了,瑟瑟地在眼眶裡打轉。她現在不是魏然則的對手,怎麼辦?就這樣讓他把孟婆湯灌到她嘴裡嗎?
哥——哥——她在心裡呼喚生命中至親至愛的那個人。他們要把我們分開,他們要奪走我的記憶,他們要我忘了你,你怎麼還不來救我?哥,你在哪裡?她不知道,她親愛的哥哥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已經沒有辦法來救她了,狐衣如果眼見她受這樣的痛苦,不知會有多難受。眼前,魏然則已經把孟婆湯拿過來了。
「你走開,你再過來,我不會放過你的……你走開……你……」她的嘴被魏然則扳開,灌入孟婆湯,她使勁憋住喉嚨,不讓那些液體流下去。
魏然則一放手,她就馬上吐了出來,拚命嘔吐,要把那些不小心流下去的嘔出來。因為她劇烈的掙扎,汗珠細密地滲出來,與淚混在一起,緩緩滑落。
「魏然則,你這個混蛋!我恨你,我恨你!」她那樣撕心裂肺淒厲地咒詛,讓魏然則惻然之中升起一絲怖意。她怨恨的目光,像一把刀,要狠狠地在他身上捅出一個一個窟窿。
哥,我真的要去輪迴了,你怎麼還不來?偏偏望著腳下明滅不定幽暗詭譎的六道入口,哀哀地一遍又一遍喚著兄長。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下去多少孟婆湯,來生,她還會記得哥哥嗎?她已經沒有萼淚了,如今,又要失去哥哥?他們憑什麼奪走她的記憶,憑什麼奪走她和哥哥最後的聯繫?哥哥一直是她最親最親的人,她真的會忘了他嗎?下輩子,哥哥還會認得她嗎?想到這些,她的心就好痛。哥——偏偏好捨不得你。我要走了,哥哥,你一定要來找我,你千萬不要嫌我煩,嫌我愛闖禍,我一定會很乖很聽話,只要你還肯再要我這個妹妹,我一定會很乖的。
偏偏閉上眼睛,往那虛空未知的地方縱身一跳。這一步,便是天涯,將她與她的前塵往事一分為二。從此以後,她也許是一棵樹,一條魚,一個掙扎在塵世的人,她的道路與境遇,重新,展開一番局面。
在迅速下墜的過程裡,風呼呼地擦身而過,彷彿,在呼喚她的名宇。是狐衣吧?他可有聽到,她最後的心願?她恍惚間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做錯了事,哥哥要罰她面壁思過,她一面大呼小叫的裝病,一面偷看哥哥的臉色,哥哥明知道她使詐,卻也還是放過她,無可奈何地搖著頭……還有她第一次變身,就是變成哥哥的樣子,一身白衣,一頭黑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