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閉景觀窗裡,淅瀝喧嘩的雨聲被隔絕了,但氣氛一樣沉重。圍繞會議桌的四個精英顧問,個個眉頭深鎖,有的轉著鋼筆、有的移動旋轉椅、有的敲打著桌面,沒有人發出一聲嗟歎,空氣緊繃如一觸即發,安靜的室內只有空調轉動聲響。
會議室門被輕輕推開,方敏走到桌首的趙剛身畔,輕語道:「討論還沒有結果嗎?要不要暫停,明天再繼續?」
趙剛搖頭,揉揉額角,「不行,這個專案下禮拜一得向客戶提出報告,沒有一個確切的結果呈現,怎能隨便讓他們結案?客戶來頭可不小。」
方敏微笑,「我明白,但是不讓他們喘口氣,在死胡同裡打轉結果也一樣啊!」
他不置可否,轉開話題,「找我有事?」
她做個想當然爾的表情,遞給他一張名片道:「安誠保險的葉小姐已經等你一個鐘頭了,你不出去看看?」
他把玩著名片,隨手丟到桌面,「讓她等!」
她抿嘴笑。「怎麼,還在記恨那回事啊?小女孩罷了,計較什麼!」
他似笑非笑。「小女孩?聽安誠人事室透露,她已經二十六了。」
「那張臉倒是看不出來。你要我怎麼跟她說?她可是第二次來了。」方敏攤攤兩手。
「我在忙,她如果不想等,肯威今年的團保比價安誠不必參加了。」他快速的說完,拿起桌上的檔案資料繼續思索著方纔的癥結點。
知道他不會再花時間討論葉萌的事,她如來時一樣輕巧,帶上門離去。
這一討論,幾乎無了時。幾個資淺顧問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名校畢業的氣焰在職場上仍高漲不退,沒有人肯輕易承認自己對案主的評估有瑕疵;趙剛耐著性子居中評斷,臉色卻愈來愈暗,和窗外逐漸籠罩的夜色不遑多讓。
在空胃不斷的抗議下,他將咖啡一飲而盡,做出了裁決。
「暫且依照Ken的方案,晚上回去你們彼此再做協調,務必達成一個結果,明天交上結案報告。」
三個人面色各異,卻也不敢多說一句,外頭華燈初上,再不偃旗息鼓,就要在公司過夜了。
他拿起外套,逕自走出會議室。
大部分部室燈已熄,他步履沉緩,穿過甬道,行到中途,想起公事包還在私人辦公室,他轉身邁向走道另一頭。
推開未上鎖的門,燈竟還亮著!他走近座椅,抓了公事包便走,正要掩門,安靜的室內隱隱漾著平穩的鼻息聲,他駐足傾聽,確信那屬於人類的聲音發自沙發座那一端,他悄悄靠過去,探過椅背,一個歪著腦袋打盹的女人正倚在扶手上,渾不知身在何方。
他繞到她前方,坐在茶几上,好整以暇審視這個等他等到睡著的女人。
如果不明說,那張沒有一絲稜角的順滑臉蛋,與下巴齊平的直黑短髮,清秀微帶稚嫩的五官,和十九歲的大學生沒有兩樣。
她彷彿淋過一場大雨,頭髮半濕半干,有些一條條糾結著;白色緊身襯衫貼住肌膚,微濕的胸口布料映襯出內衣的淡淡粉紅;窄裙縮到大腿,空調的寒氣使她交抱著雙臂取暖。
七點鐘了,她等多久了?她是怎麼預備面對他的?
他握住她的肩,一陣猛烈晃動。她警敏的睜開眼,眨眨眼皮,看清了他,連忙挪開一公尺遠,拉好裙擺,勉為其難的擠出笑顏。
「你開完會了?」
他指指腕表,面無悅色。「七點了。」
「七點?」她愕然。「我睡了那麼久!」
他仍是不假辭色,起身走到門口,關了燈。「走吧!」
她緊追上去,他走得很快,她得小跑步跟著。電梯裡,他一語不發,面對著電梯樓層燈號,當她是透明空氣。
她幾度想出聲,一看到那道寬闊如牆的肩膀,就失去了勇氣。
電梯直達地下二樓,她再也不能緘默,叫住了他。
「喂!我搭捷運來的,我要回去了。」
他停步,轉頭看著她。她唇瓣抖著,三月春雨帶來涼意,加上濕意,她拚命搓著裸露的手臂,眼眸濕亮,一股委屈憋著,使她像只找不到家的小狗。
他沒有緩下表情,冷言冷語,「請便!如果你明天想繼續等的話,我無所謂。」
她不斷眨著眼皮,怕淚水不爭氣的掉落。她有些理解公司那些銷售月冠軍背後的甘苦了,天下果真沒有白吃的午餐,不經一番纏鬥,誰能坐享其成?更何況,面前的男人本來就有心刁難。
她鼓起勇氣道:「你現在願意和我談了?」
「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他走向一輛銀灰轎車,打開車門。「我現在餓了,吃完晚飯有力氣再說吧。」
一、二、三——三碗擔仔面,外加三盤精切海鮮、一盤炒山蘇,她全數掃個精光,一渣不剩,吃完後,還盯著他只動了半碗的面瞧。
雖然這家頗有名氣的台灣料理店是她挑的,他對吃的一向沒意見,但也不到米其林三星美味的程度吧?她那嬌小勻停的身軀,如何裝載這麼大量的食物?他甚至看不到她小腹突起。而且,一動嘴吃食,她彷彿天下無大事,神情認真愉悅到忘了死對頭就在前方,偶爾還對他笑那麼一下,他有點不是滋味,乾脆放下筷子,欣賞她的吃相。
「你剛剛不是說餓了?」她終於發現他只動了兩口面,濃眉糾著在瞪著她。
「看你吃得像參加大胃王比賽,我看都看飽了。」他冷冷的嘲弄。
他並非真想針對她這麼說的,但實在沒必要告訴只有見過幾次,而且次次沒有好結果的對象,他的胃因為在公司喝了太多咖啡,三餐不定時定量,現在正在鬧情緒而沒胃口吧?
「噢!你放心,我不會叫你請客的。」大概察覺了兩人食量的懸殊,她伸手從提袋中掏出一千塊,擺在桌上。「你那份我也一道付了。」
他輕蔑地哼一聲,「我真要叫你請客,不會在這種店打發掉。不過你不會有機會用一頓美食來贖罪的,因為我沒興趣,也沒時間花上幾個鐘頭伺候自己的肚子。」
她歪歪嘴,飽食一頓的愉悅感消失無蹤。她差點忘了,他哪那麼容易和她握手言和;再說,她也沒那麼希冀過。她不過想僥倖過了劉世昌那一關而已,和一個自己並不欣賞的男人打交道並不是多輕鬆自如的事。
她看看四周酒酣耳熱開始划拳的食客幾眼,傾前壓低聲音道:「趙先生,我沒要贖罪,因為我根本沒罪。那一次我踢你是不太對,但也是為了保護我自己,你不該為了一個女人的自衛手段而耿耿於懷,難道要我任你宰割才是正途嗎?」
他聽罷,面龐一陣青、一陣紅,已經不舒坦的胃開始大肆翻攪,他忍著不適,也趨前抑著嗓子道:「葉小姐,你挑逗在先,行兇在後,我從頭至尾沒說對你有意思,你就把我踢下床,我女人見得多了,還不至於要飢不擇食抓你來滅火,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吧?」
她用力按著兩頰,不讓臉部不聽話的抽跳,大力吸了一口氣,繼續用氣音道:「既然我們兩個認知不同,我不想再談這件事,如果你餘恨未消,大不了我跟你道歉,就當作我踢傷你的代價。」
他捧著胃,伸長脖子靠近她,兩人狀似交頭接耳。「我沒那麼脆弱,這樣就讓你踢傷了。坦白告訴你,我本來想算了,就當是誤會一場,沒想到你不知節制,竟敢借刀殺人,差點讓方小姐被那瘋女人一掌劈成兩半,如果我還無動於衷,豈不是讓你耍著玩?」
她沉默了半晌,坦然迎接他眸中射出的利刃,有種大無畏的態勢,她貼近他耳朵道:「趙先生,你在指責我之前,應該先反省自己,背著老婆和女朋友共度情人節不該被劈嗎?你想用我那業績至上的豬頭經理逼我主動登門求饒,我可沒那麼好欺負,我要是一狀告到你老婆那兒,就換你來求我了。」
他彎起一邊唇角,露出她判別不出的神情,但額上的青筋似乎更明顯了些,他閉起眼睛,靜待胃痙攣過去。
「女人,你以為你知道什麼?」他端著隱忍的面孔,霍地站起來,腳一踹,把椅子端到一旁,大踏步走出店外。
她急急追上,得理不饒人地逼近。「我說錯了嗎?你這樣就惱羞成怒了,那我呢?我明知道你不會讓我做成肯崴的案子,卻為了保住飯碗在你面前低聲下氣,你一個大男人欺負女人,怎麼不會愧疚?」
他冷不防轉身,惡狠狠道:「閉嘴!我現在不想聽你囉嗦!」回頭穿越馬路往停車處走。
她不肯罷休,「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我不像你有錢有閒,我每個月都要提心吊膽過日子,現在還要應付你……」
她乍然止聲,因為前面的男人滿臉鐵青、額角冒汗,兩手握拳的俯視她。
「你,最好閉嘴,我的耐性有限。」他的聲音有些異常,彷彿要變身成怪胎前的徵兆。
她撇撇嘴,嘴裡仍嘀咕著:「不說就是了。要不是看你虎背熊腰,我才不怕你,你就會凶女人……」
他僵直的走向車子,突然扶著車門不動,呼吸急促,安靜得嚇人。
「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她抱著提包,拔腿就跑。
「站住!」他厲吼一聲。
不少行人察覺怪異,回頭盯著他倆。她難堪地站好,不想讓人誤以為是情侶口角,她陪笑道:「我已經閉嘴了,你還有何吩咐?」
「你,鑰匙拿去!」他遞給她一把車鑰匙。
「要做什麼?」她莫名地接過。
「坐到駕駛座,開車。」他側偏著臉,眉頭緊緊糾結,唇色發白。「送我到最近的醫院去!快!」
臨時病床旁的綠色布幔一拉開,她慌忙收起手機,迎向面無表情的夜班醫師和跟診護士。
「醫生,請問,他沒事吧?」
「現在是沒事了。他這應該是舊疾復發,胃潰瘍,點滴裡有鎮定劑成份,讓他休息一晚,你去幫他辦住院手續吧!」
「住院?住多久?」她愕然。
醫師皺起眉。「住到他不痛為止,X光片出來判斷會較準確。」
她拉攏肩上的外套。「好端端的,為什麼會復發?」他在店裡不是還很有力地凶她嗎?
「飲食不定時定量、壓力、刺激,都是原因。」
「刺激?」她一驚,難不成她快人快語刺激了他?這可不好,萬一他醒來見到她,再度怒火中燒,不是出不了院了?
「等等,醫生!」她拉住急著走開的醫師。「他現在沒事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年輕醫師古怪地盯著她披在肩上的男性外套。「你不是他女朋友嗎?今天還是得顧著他啊!待會要轉單人病房,或是半夜醒來,你總得幫個忙啊!」
她一時語塞,非常後悔為了抵擋醫院的強力空調而借用了趙剛的外套,她摸摸鼻子,認命地走回趙剛身旁。
他睡得很沉,睫毛像扇子一樣覆蓋,眉心和唇角的線條都放鬆了。坦白說,他睡著的模樣比醒著時好太多了,還可以騙騙不知情的女人喜歡上他。
她腦袋轉了轉,靈機一動,兩手往他外套上下摸索,果然摸出了一支手機。
她防備地看他一眼,打開手機蓋,迅速搜索著通訊錄,一長串名單中,果然有曾姓女子的姓名。她按了撥號,鈴聲開始響,響到第八下,她正要放棄,耳邊卻傳來女人柔細的嗓音。
「喂?找我有事?」大概看了來電號碼,知道是從趙剛的手機發出,沒有問來電者身份,語氣帶著不尋常的淡漠。
「有事,有事,是趙太太嗎?」她趕緊出聲,欣慰不已。
「我曾蘭萱,你哪位?」口吻不大友善,不知是否誤會了什麼。
「我——我是路人,我是要通知你,趙先生生病了,住了院,你能不能來一趟?」
對方沉默著,似乎在遲疑著。
「曾小姐?他現在在仁友醫院,你能趕來嗎?」她催促著。
「這位小姐,你是他的秘書吧?」曾蘭萱開口了。「麻煩你告訴他,這一招是沒用的,離婚協議書都簽了四個月,他還想做什麼?請你再轉告他,有空約個時間一起到戶政機關辦妥離婚登記,有些證件上的名字得改,我很困擾,別再拖了,就這樣。」
電話很快掛斷,她不放棄地再撥過去,對方乾脆關了機。
她楞楞地合上手機,視線重新落在毫無所覺的男人身上,一股無來由的同情和懊惱緩慢上升,逐漸在胸口擴大。
他那一點也不溫柔、不體貼、自以為是的傲慢行徑,很少有女人受得了吧?
如果他現在醒來,她倒是很願意很誠心地向男人道歉,她那天不該毀了他的情人節。
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穩,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四肢因少了暖被而蜷縮成一團,高跟鞋還穿在腳上,她竟能一夜窩在這狹窄的沙發上而沒有掉落地板。
他看了看時間,九點十分,她該起來了。
照樣握住她肩膀猛烈搖晃,她眼皮一掀,迅速打直坐好,兩眼直勾勾瞪著蹲在她面前的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你怎麼起來了?」
他全身著裝整齊,頭髮不見凌亂,一號表情不變,帶著譴責的目光凝視她。
「怎麼不回去睡?」他反問。
她搔搔一頭亂髮,尷尬地解釋:「我不是故意留在這裡礙你的眼的,我昨晚通知你的親朋好友,除了你前妻,其他人都以為我是詐騙集團,在路上撿到你的手機,想騙醫藥費,說不到兩句就掛我電話,都沒人相信我,我沒辦法丟你一個人在這,所以——」
「你打給蘭萱了?」他打斷她。
「是……」她心虛地垂下視線,很困難地啟齒。「她要我轉告你,有空去辦離婚登記,別再拖了。」
他沒什麼特別反應,看了她一眼道:「走吧!我送你,該上班了。」他逕自走出病房。
她駭異地拉住他。「你確定你沒事了?你不問問醫生?你昨天臉色很難看——」
「別婆婆媽媽了!我剛才已經辦好出院手續了,你到底要不要上班?」他不等她回應,不耐煩的跨步直走,把她甩在後頭。
就算是逞強,她也不得不欽佩他的意志力。他一絲不苟,走路有風,迅速把自已恢復成戰鬥狀態,前一晚的病容消失無影,她反而看起來比他更狼狽。
在車上他一聲不吭,再次把她當成看不見的空氣;她帶著猶存的懊悔,心裡沒半點埋怨。車子直接停泊在她上班那棟大樓前,他開了車門讓她下去。
「喂!」下了車,她低頭探進車窗,猶豫了幾秒道:「你別忘了吃早餐,清淡一點的喲!」
見他露出「你夠了吧」的表情,她退後一步,搖手道:「不是我說的,是昨晚醫生叮嚀的,再見。」
她踢著路邊的石子,喃喃咒罵自己的多事,夾在一群上班族中走進一樓大廳。
「葉萌。」
一隻熟悉的熊掌搭在她右肩,她嚇一跳,劉世昌含著激賞的笑意打量著她。
「經理早。」她脫口道早。
「剛才,是趙經理送你來的?」朦豬眼雖小,閃爍的乍見獵物的欣喜之光卻很難被忽略,她避無可避的點頭。
「好,做得好!」語氣滿含嘉許,「我就知道你是可造之材,進步神速,進步神速!」大搖大擺的跨進載了他就滿了一半的電梯。
她在原地站了半天,想破頭也想不出來所謂進步神速是指哪一部分。趙剛禮貌性的送她上班不代表保證拿得到肯崴的案子,劉世昌高興得太早了。
「主任,快進來,你不上去嗎?」
下一班電梯來了,迅速載滿了九成,組員美玲熱情地在裡頭招喚著她。
她織薄的身子靈巧地擠進去,重新開始新的一天。她提起嘴角,試著培養昂然的工作情緒。
「主任,你這件外套好像太大了點,而且,你平常不都喜歡穿白的嗎?」高她半個頭的美珍歪著脖子奇怪地瞄著她。
她朝下往身上一掃,驀地頭皮發麻,她趕緊面向電梯門,不敢想像有多少人在背後研究她身上這件男性西裝外套。她也瞬間明瞭所謂的進步神速意指為何,劉世昌大概以為,為了刷洗倒數第二名的污名,她不惜犧牲色相,和趙剛過夜了吧。
她暗自哀歎地走出電梯,一邊脫下外套,一邊在內心興起另一個問號——她為了御寒將趙剛的外套大剌剌穿在身上過夜,他那雙利眼不會瞧不見吧?竟讓她直接穿到公司引人側目!
「主任,立升半導體的客戶資料表你不是要交給我嗎?我想安排一下去拜訪的時間。」美玲在身邊積極的問。
「噢!我拿給你。」她習慣性地舉起手,除了手臂上垂掛的黑色外套,空空如也——她裝滿文件資料的提包,隨著趙剛的車子,旅行到肯崴公司去了。
「我——我拿給你,我明天一定拿給你。」她匆匆走進辦公室,猛捶腦袋。
今天有一上午的組員訓練課程,她突然很想把自己捶昏,可以不必面對手下質疑的眼光。
她這次只等了四十分鐘,而且因為很明智地帶了本行銷書籍打發時間,並不覺得時間難捱。看見他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會客室門口、她拿起腳邊的紙袋,高高遞給他。
「外套我讓洗衣店快洗過了,謝謝你。」
他沒說什麼,把她的提包一手交還她,順手塞了一張便條紙在她手心。
「你包包裡的手機響了一整天,我替你接了電話,這是所有的待辦事項,你好好整理一次吧!」
紙條上清清楚楚條列了八項客戶的留言,重點一目瞭然,他的字跡工整如一,和他的外型相仿。她仰起感激的小臉,「謝謝你,趙先生。」
他微掀唇,似乎在思索著如何對她開口,「其實,五分鐘前才來了第九通電話,是你的朋友兼室友小眉打來的,她話說得很快,好像很激動,我來不及寫下,不過大概的意思是—一」他想了一會,若有所思地直視她。「你替她代班兩次工作,她就連丟兩次工作,她說她已經忍無可忍,月底前請你限時搬出她的公寓,她的男朋友很快就會搬進來。你欠她的錢也不能再寬限,她準備用那筆錢拍婚紗照,希望你能諒解……大致上是這樣吧。」
她的臉色必然很多彩,因為她從他的眼神讀到了「同情」兩個字。
她低下頭,把提包抱在胸前,對他欠欠身,「謝謝!不好意思麻煩你,我先走了。」
她繞過他,快步走出會客室。她暗想,就算即將背負著吊車尾主任的頭銜,打死她也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
「等等,你這樣就走了?」他淡淡地出聲喚住她。
她回過頭,勉強笑了笑,「我沒別的事了,我是來拿包包的。」
她開始懷疑自己在這一行能多出類拔萃,她無法在糗態畢露的情況下面不改色地繼續提出承攬專案的要求,少了專業形象,要挺直脊樑地言之有物,且充滿說服力,是她絕對做不到的事。
「晚了,一起吃個飯吧!待會再談你的案子。」他從紙袋拿出外套穿上,越過她率先走出辦公室。
她錯愕地瞪著他的背影,舉步不前,幾個肯崴的職員好奇地看了她幾眼。趙剛站電梯裡,按住開門縫,耐著性子道:「你到底來不來?」
她咧開嘴,忍不住鬆口氣笑了。
他選擇了一個她意想不到的地方共進晚餐,不是哪個昂貴的餐廳,是他位在天母行義路的一棟十二層大樓裡的私人住處。
一進客廳,她還未看清挑高的樓中樓設計,他直接把她領到一塵不染、純白櫃面的廚房,一手打開六門大型冰箱,指著裡頭的食材道:「你會煮飯吧?想辦法煮幾樣菜出來,盡量清淡一點,我不能吃得太油膩。」
她一下錯愕——原來,她是個現成免費兼無從拒絕的廚子。他看也沒看她一眼,就走出了廚房。
她大致把四周流覽了一遍,刀具及各色調味料一應俱全,壁面及流理台卻沒有一滴油垢的痕跡,她甚至聞得到簇新的板材味道,這分明是未經啟用的廚房,難道他根本不開伙?
三十分鐘後,她端出了三菜一湯,布上桌。他放下手裡的商業週刊,挑挑濃眉,注視著那聞不出半點肉味的菜色,哼笑著:「你還真不負所托,全用水煮的?」
她聳聳肩。「蛋是蒸的。」
他不再發表意見,沉默的吃起來。她趁機偷瞄了幾下這間空蕩蕩的屋子,實在太嶄新了,像剛完工的銷售樣品屋。米色絨布沙發上的五個靠墊擺放的分毫不差;實木地板的紋路清晰有致,沒有一絲刮痕;連那盞天個玻璃燈罩如盛開玫瑰的立燈,還吊掛著品牌標籤;加上這張玉石餐桌上成套的陶制日式餐具,他們已經可以拍預售屋的美麗家園廣告了。
「我前天才搬進來的,菲傭讓給蘭萱了,所以廚房沒動過。」感覺出她的疑惑,他主動解釋起來。
「你一個人住這,不嫌太大?」如果她目測沒有錯,連同二樓,這裡起碼有一百多坪。
「當初並不是只設計讓一個人住的。」他垂眼吃著菜,眉宇顯不出情緒。
她識趣地不再多問,但這美麗而寂寥的房子,瀰漫著沉甸甸的空氣,他冷冷的陽剛味衝散不去這股難以言喻的氣息。
「等將來方小姐住進來之後,這裡就會溫暖多了。」她喃喃道。
「嗯?」他豎起一隻耳朵。
「你不會老要帶她上汽車旅館約會吧?這裡很美,又幽靜,外頭還看得到山,比五星級旅館的商業化好太多了。」她理所當然地下評語。
他放下碗筷,瞇著眼,盯得她正襟危坐,不明就理。
「葉萌,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麼?」
她乾笑。「呃——我缺點不少,不知道哪一項排名第一?」
他摩挲著下顎道:「就是先入為主,太容易下判斷。你身為業務行銷,如果這麼容易被表面所迷惑,就會失去瞭解客戶的機會,難怪你那一組總是無法參加年度盛會。」
被不留情的狠批,她很想替自己辯白幾句,話到喉口,想到他說的似乎有幾分道理,又吐不出半個字,她垮著肩道:「你也不必這麼坦白吧?外面的豬頭客戶這麼多,有時候和他們雞同鴨講真的很累人,我的確不夠長袖善舞,但起碼我心安理得。」
他走到她面前,盤著胸俯視她道:「我像豬頭嗎?」
她一楞,「現在不像。」
他眨了眨眼,「和我說話很累嗎?」
「不累。」他半天不吭氣,當然不累。「不過,和你相處,不說話比說話累。」
「好,夠坦白,依你這直來直往的德性,小主任就是你的極限了。」他回到座位,拿起碗筷吃完最後一口飯。
她扁扁嘴,不以為然道:「這和前面說的又有什麼關係了?帶女人上賓館是很深奧的事嗎?」
他險些噎著,忙喝一大口湯順氣,清清喉嚨,正色道:「葉萌,肯崴大部分接的案子都是來自知名企業,執行的是底下的各組商業分析師,替企業解決特殊問題。像五星級汽車旅館的問題不會太複雜,肯崴沒有時間接這種小案,但那個旅館老闆是我的舊友,我私底下幫他這個忙不為過吧?和方小姐用顧客名義訂房,是想實際瞭解一遍他們的作業流程,不讓他們員工有防備的機會,才能抓到問題,推敲出訂房率不如其它旅館的真正原因。那個胖女人帶警察衝進房間時,裡面只有方小姐一個人在寫報告,我還在其它樓層晃呢!」
她歪著小臉,大眼圓睜睜,顯然被這出其不意的答案給震住了。接著,只見她從耳下到頸項一片淺紅泛開,她站起來,開始收拾空碗盤,她指著他手上的空碗,「吃完了?我要收了。」
他任由她收走,嘴角噙起了笑意。
她足足在廚房待上三十分鐘,洗那六個碗碟、燒開水。直到臉不燙了,她慢慢挪到他身邊,奉上一杯茶。「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
他白她一眼。
「那——我要怎麼做,你才會消氣?」
「你很內疚嗎?」他啜了口茶水。
「……」她悶著一張臉。
大門突地響起開鎖的喀擦聲,兩人同時望去,門一開,一名容貌秀麗的高挑女子走進,四名年輕壯漢尾隨,手拿一堆空箱子和繩索膠帶。女子大概沒預期會見到屋內有人,著實楞了一下。
趙剛面皮微僵,看得出極力不動聲色。女子姿態自然,像回到自己家,笑容卻有些勉強,淡淡看了葉萌一眼後,緩緩開口:「你病好得真快,今天就可以帶人回家了?我說你平時身強體健,怎麼可能住院!」口吻充滿譏諷。
葉萌一聽,猜出女子是曾蘭萱,禁不住搶白,「他真的住院了,今天早上才出院的。」
曾蘭萱神情有異。「你認識他多久?現在就為他說話了?」
「不久。我說的是實話。」她坦誠。
「夠了!回來有什麼事?」趙剛打破沉默,起身走近前妻。
「我知道傢俱上星期才從國外運來,有些是我親自挑的,我想搬走。」曾蘭萱回身對壯漢們吩咐:「樓上最右一間主臥房的床和梳妝台先搬走,牆上看得到的畫也帶走,所有房間內的檯燈也別留下。」
趙剛無動於衷。壯漢們動作迅速的各司其職,很快進房拆卸傢俱。葉萌這才發現,打造這個家的是曾蘭萱,她想帶走的東西並不少,但趙剛似乎不在意這些身外物,冷眼看著東西一一消失。
曾蘭萱仔細掃了一遍屋內,對工人道:「沙發也抬走,墊子別弄髒了。」轉頭對趙剛說:「餐桌椅並不是我挑的,可是我母親送的,我想帶走沒意見吧?」
「請便。」趙剛面無表情。
這房子的裝潢多數是連在牆上及地板上不能拆卸的,這些活動傢俱一抬走,整個房子更加空曠,沒有一絲人味。葉萌見狀心裡不是味道,嘀咕了一句:「好歹留個一樣下來吧!」
曾蘭萱耳尖,擰起秀眉。「你替他擔心什麼?東西再買就有,到時候你親自挑不更好?」
「我又不是他老婆,哪輪得到我做這件事。」這女子看來大方動人,說起話來卻老是連針帶刺的。
「別急,你都進了這房子了,佈置這間房子指日可待。」曾蘭萱口吻充滿了調侃,不時冷睨趙剛。「他一向不管這些的。」
「跟你說了,我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別再酸我了!這麼想離開他,幹嘛還管他帶誰回來?」她不禁動氣,猛然想起趙剛所謂的「憑表面妄下判斷」,這種通病還真令人反感。
「咦?不是男女關係,難不成你是他新請的台傭?」曾蘭萱傾著鵝蛋臉,做出疑惑狀,發散出來的鄙夷連搬家工人都嗅聞到了,動作紛紛加快。
「是又怎樣?」她仰起下顎。
「蘭萱,夠了,這點不值得討論吧!還有什麼要拿走的?」趙剛臉色泛青,耐心瀕臨紅線。
「把那盞立燈抬走。」曾蘭萱指著那盞有著玻璃玫瑰燈罩的立燈。「那是偉強特地為我從日本小樽買來的,你不會想留下吧?」
這個房子是挑高十米設計,沒有裝設天花板上的吊燈,偌大的客廳精巧的小壁燈無數,但要照亮整個室內就靠那五朵玫瑰燈罩下的燈泡了。
這一拿走,今晚要在客廳活動還真像鬼影幢幢的召靈大會。趙剛也許不介意,葉萌卻對曾蘭萱的涼薄十分不滿,總是夫妻一場,需要算得這麼清楚嗎?
「這是他當初送的結婚禮物,你現在都和他在一起了,他還在乎這樣小東西嗎?」趙剛終於發表意見,斜睨著前妻。
曾蘭萱很滿意他的反應,揚眉道:「可是我在乎。你的台傭不需要這麼昂貴的燈來照明擦地板吧?抬走!」
工人有點手足無措,看著強勢的曾蘭萱道:「曾小姐,你確定喔?」
「你抬你的,問什麼!」
工人不願再介入爭端,嘿一聲抬起那盞重量不輕的立燈,搖搖晃晃移向門口。
「不許拿走!」被貶為台傭的葉萌血氣沖腦,忍無可忍地衝向工人。「趙先生說了算!」
地板光滑,她沖得太快,著絲襪的腳板沒有阻力的滑向工人的赤腳,原本已危危顫顫的立燈瞬間失手墜地,燈罩碎了一地,五個打破了四個,沉重的鐵製底座在木地板上砸了一條十幾公分怵目驚心的凹痕,在場諸人立時傻眼。
「趙剛,你找來的好台傭!」曾蘭萱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