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冒這個險,於是他主動向英格麗提出要求,把這一批人繼續留在隔離區以免疫情擴大。
英格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著季雋言。「這是我聽過最荒謬的提議!你怎麼可以要我把他們留下來等死呢?叛軍已經逼近了最後防線就要打進營區了,你卻要我拋下他們不管,我是絕對不可能答應的!」
「那難道你就要冒著讓所有人都感染疫病的風險,帶著這些人一起走嗎?」季雋言實在沒有辦法接受這種所謂人道主義的婦人之仁,他的態度非常堅持。
英格麗舉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講。「這裡的事由我做主,你的意見我已經聽到了,但是……恕難從命,所有的人今天都要撤離,一個也不能少。」
「你的固執有可能會犧牲更多條人命。」季雋言認為應該顧全大局,寧可犧牲少數人,以保全大多數人的性命安全。
英格麗站起來和季雋言面對面,語氣非常堅定,毫不退讓地道:「也許我是固執,但是我不會去扮演上帝,決定誰該活誰該死,只要還有存活的機會,我絕不留下任何人,如果叛軍進入營區,留下來的人一定會死。」
才剛對這個男人稍微有了好的感覺,英格麗立刻又對他的印象大打折扣,竟然要求她拋下難民自己逃生,簡直是冷酷無情得不可思議!
面對和她僵持不下的季雋言,她用手指著懸掛在自己身後的國際紅十宇會的基本原則──人道、公正、中立、獨立、志願服務、統一、普遍。
然後她又鄭重的重申一次,「我絕不做任何違反原則的事情,更不可能因為懼怕戰亂或疾病而放棄任何一個生命。」
談話沒有交集,季雋言也不想繼續爭辯,他已經明白英格麗是不可能接受他的建議,他也只能照著對方的安排撤離,沒有選擇的餘地。
季雋言默默的走出帳棚外,看著六大輛的軍用卡車進駐,最後的設備與物資都已經分批架上車,他和隔離區的難民一起被安排在第二車,前導車和押隊的最後一車都是當地政府軍隊的專車,載的全部是駐守在難民營的士兵。
英格麗則是跟那些原本他建議要放棄的疑似染病的難民們同乘倒數第二輛卡車。
依照軍隊的指揮,季雋言跳上自己所屬的車輛,裝滿隨身物品的背包緊緊的綁在身上,他和難民們圍坐在一起,卡車後車廂罩著的帆布幕被士兵們放下來,車廂內霎時陷入黑暗,只聽到轟隆隆一陣聲響,軍用卡車開始移動了起來。
到密索姆沙哈耶難民營至少要五天以上的車程,如果遇到叛軍攻擊途中所經的城鎮,又必須繞路而行,恐怕還要更久。季雋言窩在車廂的角落,各種體味混合著刺鼻的柴油味,比起阿摩尼亞的味道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覺得這趟遷徙之路將會非常痛苦。
事實上他已經算很幸運了,因為薩雷摩馬難民營和密索姆沙哈耶難民營都有當地政府軍隊駐紮協助,已經算是擁有非常多的資源,至少在遷徙的時候還能坐軍用卡車。
以前英格麗和紅十字會的義工們不知幫助部族與難民遷徙過多少回,常常都要在酷熱的沙漠中扶弱攜幼的慢慢步行,還要躲避戰火襲擊。
過去三個禮拜以來,他常常聽來自各國的義工們聊天,知道了不少事情,想到其他人那麼辛苦都沒抱怨過,他一個大男人也不好意思表現出不耐或疲倦。
歷經三天的舟車勞頓,中途停靠過好幾個中繼站,軍用卡車不知何時來到高原地區,到處都是大小不一的巨石岩塊。
非洲的日出與黃昏一向美得驚人,瑰麗多變的色彩從沒有一天重複過,讓人看得目不暇給。若說上天在這片貧瘠的大地賜予了什麼神奇的恩典,非天空變化的美景莫屬,在非洲每個晨昏的天際上演精采的戲碼。
季雋言拿著水壺坐在一塊岩石上欣賞美麗晚霞,在封閉車廂內折磨了一整天,終於可以好好喘口氣,溫熱的岩石表面還留著白天日曬的溫度。
他看著深藍色天空抹上一層暗紫紅的薄霧,遙遠地平線上落日不再刺眼,橘黃色光芒呈放射狀漸層擴散,最後掩沒在暗紫紅的天際,忽然有種置身伊甸園的錯覺,也許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從非洲的某處來到了神的國度。
一個同車的難民走到季雋言的身旁,指著落方向他說了幾句當地土語,他完全聽不懂,只能看著對方不斷對他重複著同一句話,尷尬的微笑著,並點頭示意。
英格麗懷中抱著虛弱的七歲小男孩,因為飢餓與疾病使得他的外型像學齡前兒童般瘦小,她試圖哄沿途因為暈車而不斷嘔吐的小男孩睡覺,遠遠看到季雋言跟難民比手畫腳的模樣,看起來似乎需要人幫助。
她抱著小男孩起身往季雋言的方向移動,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庫圖喀是想告訴你,不要一直盯著晚霞,那是女神的陷阱,女神畫上美麗的糖引誘人群,等到黑夜來臨,迷路的人就會被吞噬。」
聽到當地信仰萬物有靈的原始部落族人的有趣說法,季雋言不禁笑出來,他用新學來的部落語向庫圖喀道謝,庫圖喀於是露出滿意的笑容離開。
英格麗抱著男孩坐在旁邊的大石塊上,不停的撫摸著男孩因嘔吐而感到悶痛的胸口,輕聲哼著曲子。季雋言在暮靄中望向她的側臉,鴨舌帽底下的唇微微彎起一弧美麗的曲線,他知道她在笑,甚至可以想像她的表情就像聖母瑪麗亞塑像那麼的溫柔慈悲。
季雋言看著英格麗懷中那張小臉,他看起來是那麼的無辜,他有些後悔自己曾經有過想要放棄他的念頭。
「今天早上的事,我向你道歉,也許我是太心急了,在未確定病徵之前,不應該妄下斷言要你放棄。」
英格麗搖搖頭沒有回話,只是給了他一個理解的微笑,又繼續哼著曲子,不想驚動正準備入睡的男孩。
聽著英格麗哼著優美的曲調,眼前是一整片絢麗得無法形容的彩霞,季雋言忽然覺得這種讓他感到不耐煩的困頓生活也許沒有那麼糟糕。
英格麗輕輕起身把已經睡著的男孩抱到今晚紮營過夜的區域,讓他和其它隔離區的孩子們睡在一起,然後又回到季雋言身旁坐下,主動拿下她的帽子,禮貌的開口道:「詹姆斯博士,我可以跟你聊一聊嗎?」
季雋言轉過頭,忍不住好笑的看著她。「你可以直接喊我詹姆斯,不要加上博士嗎?還有,在沒有其他人的時候,其實你可以跟我講華語,畢竟兩個華人對話卻要用英文,感覺實在很奇怪,除非你不會講華語。」
平常為了能跟來自各國的人種溝通,一直都是用英文在對話,因此他只聽過英格麗講過英文與法文,甚至各種當地的方言、部落語,就是沒聽她開口說過中文,他心想也許使用兩人共同的母語可以化解掉彼此間的隔閡,拉近距離。
沉吟了好一會,英格麗終於決定用中文開口,她已經將近十年沒說周中文了,突然感到有些陌生。
「你已經懂得直接開口要求了,對我的要求也愈來愈多,先是要我拿掉帽子,現在又要我直接喊你的名字,甚至私下跟你溝通時講中文。」
季雋言尷尬地乾笑兩聲,解釋道:「不開口要求怎麼行,你都不理我。」
「為什麼這麼說?我對你並沒有特別冷淡過。」英格麗不解的看著他。
「確實是沒有,不過……」季雋言就是說不上來那種強烈的疏離感。「你身邊好像有一層光芒似的,就像是防護罩一樣,讓我感到有種距離感。」
英格麗注視著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的夕陽餘暉,輕笑出聲,「還是保持點距離比較好,就算不怕女朋友吃醋,也要擔心會惹上不必要的情感糾葛。」
「你講得好像我是花花公子似的,別看我的外表好像對女人很罩得住,其實我從來沒追求過任何女人,我可以發誓……」季雋言舉起右手做出發誓的動作。
「沒追過女人?這謊言編得太差了,別忘了你有一個準備結婚的女友。」英格麗的眼神仍然停留在遠方,欣賞著散落天邊漸漸清晰的星辰。
「我沒說謊,我真的沒追求過女人,是她主動來追我的。我們同事了好幾年,直到去年在一次內部會議上,她主動來認識我,隔天她傳電子郵件問我要不要跟她吃頓晚餐,然後她就在吃晚飯的時候說要跟我交往……」季雋言從小就活在異性愛慕的眼光之中,但他卻從來沒有主動愛過誰。
自從十年前家族替他安排的新娘在新婚之夜消失後,季家出動所有資源四處去尋人,但多年來始終音訊全無,到最後連他父母都放棄了,除了報失蹤人口之外,也在五年前終於讓步答應他向法院訴請婚姻無效。
艾莉西亞跟他一樣在世衛工作,對他非常主動,又常在許多小地方照顧他,加上台灣的父母也希望他能找個固定的對象交往,而他身邊沒有別的異性,於是時間久了,也就自然而然的接受愛莉西亞提出的交往要求。
甚至連他們要結婚的決定,也是艾莉西亞帶他回去參加她的家族聚餐時,主動在餐桌上宣佈的。當時他雖然感到很驚訝,也很氣她沒經過討論就自作主張的當眾宣佈喜訊,讓他無法在她所有親友面前否認,被打鴨子上架的接受婚約。
「真是令人羨慕,不用追求,幸福就自動來敲門了,你這番發言會讓很多人嫉妒你的好運。」英格麗相信他應該很受歡迎。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不用追求的人生是幸運嗎?我不知道,我只是剛好日子過到哪就算到哪的那種人,唯一會讓我花心思去鑽研的,大概只有研究吧。」季雋言從不花心思去多想人生的課題,他光忙工作就忙不完了,沒空想那些。
入夜後開始起風,英格麗把馬尾上的橡皮圈取下,任由一頭及肩的黑髮隨風飄散。
英格麗希望能跟季雋言談談她的想法和立場。「我在想你今早說過的話,畢竟疫病很難預料掌控,你也是出於好意希望能避免其他人受到感染,不過我也有我的立場必須堅持,如果我放棄了任何一個人,其他的難民會作何感想?他們最後的信心和信任感會被摧毀,那我又憑什麼要他們懷抱希望,繼續相信我呢?」
沒想到對方也跟自己一樣,對早上的事耿耿於懷,季雋言和英格麗相視而笑。「我剛還在為早上的事愧疚呢,沒想到你也一路在想這件事。」
「接下來還有好幾天的路程要走,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彼此心中都不要留下疙瘩。未來我們還有許多地方需要合作,以後只要有誤會就立刻澄清,有爭議就學著包容,有困難就互相幫忙,同意嗎?」英格麗認真的看著對方。
「同意!」季雋言點點頭,主動伸出手和英格麗握手言和。
才剛和解,季雋言立刻大膽起來,「其實你把頭發放下來很好看,以後晚上不用遮陽的時候,你乾脆把帽子拿掉,像這樣子輕鬆的跟我聊聊天也很不錯。」
「白天要遮陽擋風沙,晚上要御寒,我的帽子早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聊天是個好提議,不過等我們到了密索姆沙哈耶之後多的是時間,可以安心的慢慢聊,現在還是先趕路要緊。」這男人詭計多端,英格麗才不上他的當。
怎樣都無法讓他得逞,季雋言暗歎這女人真是深諳四兩撥千斤之道。
車隊突然減速,緩慢轉進一條沿著山壁的小路,這裡離烏干達邊境不遠,政府有駐紮軍隊在附近,負責遷徙的指揮官臨時決定要改變路線。
於是英格麗跳下卡車,搭乘隨隊的吉普車往前快速行駛,她要到第一車去跟指揮官問明改變路線的理由。
吉普車還來不及接近,承載著指渾官和士兵的第一車就被一枚從山壁上發射的火箭炮給擊中,引起一陣劇烈震動和驚人的爆炸聲,炸碎的金屬四散,瞬間擊中吉普車的擋風玻璃。
英格麗立刻壓低身子躲在後座,然而機關鎗開始如雨點般對著整個吉普車隊無情的掃射,倖存的士兵立刻架起機關鎗反擊。
軍用卡車廂內的所有人都害怕的趴倒,只知道機關鎗不斷的對著卡車掃射,完全不清楚外面的狀況,有的人因中槍發出呻吟,有人因恐懼而啜泣,季雋言擠在混亂推擠的人群中間,不敢輕舉妄動。
槍聲漸歇,幾個游擊隊員掀開卡車的帆布幕,拿著長槍對著他們吆喝,兇惡的拖難民們下車,所有人依照指示舉起雙手排成一列在路旁跪下。
季雋言看到英格麗被游擊隊架住,工作服上都是血跡,吉普車駕駛早已渾身是血的仆倒在駕駛座上,看來已經斷氣了。
僅存的幾位國民兵被迫繳械,然後游擊隊要他們也排成一排跪下,就在季雋言面前當場被游擊隊員處決了,他閉上眼不願去看那麼殘忍的畫面。
今天大概在劫難逃了吧?季雋言不禁感到絕望。護送他們的國民兵都被殺光了,而如今所有人都被游擊隊俘虜,游擊隊如何殘殺難民和敵軍戰俘的事他聽太多了,眼下這番陣仗,他不認為以自己一個異族的身份可以倖免於難。
游擊隊這次攻擊行動的首腦走到英格麗身邊,用當地的語言問她問題,季雋言只能聽到英格麗的聲音,用同樣的語言在回答問題,背後有人拿槍指著他,他只能用聽的來判斷情況而無法回頭查看。
接著他聽到那游擊隊似乎打了英格麗,英格麗發出一聲悶哼,然後一個男人粗聲粗氣的對著英格麗叫囂,接著英格麗又說了一長串的話,不知道說了什麼,那男人停止叫罵,走到季雋言身邊用口音非常重的英文問他,「DOCTOR?」想要確認他的醫師身份。
英格麗的聲音像在討饒似的,不斷重複說同樣的話;但是季雋言仍然聽不懂她說的話,只能隱約猜測她應該是在替大家求情。
那首腦命令手下把英格麗強行架走,英格麗仍然一直高喊著那句聽不懂的話,聲音愈來愈遠。
一個游擊隊員走過來,很粗暴的把季雋言拉起來推著他向前,他不知道那人是否要處決他,無法反抗只能一味的往前,直到停在一台吉普車旁邊。那名游擊隊員把他的手反綁,然後要他坐上吉普車,接著用很簡單的英文單字要他等。
季雋言不敢動,他心想應該是英格麗說他是醫生替他求饒,所以游擊隊才會挾持他一起離開。
所有難民被游擊隊集中在一起,他們把所有人分成不同的隊伍,男的或女的,兒童或傷病全部被分開,然後要他們各自舉起手跪下。游擊隊把兒童和年輕的男女挑出來趕上剛被游擊隊搶到的軍用卡車準備運走,而留下來的人就地跪著不敢動,那畫面就跟剛剛國民兵被處決前一模一樣。
季雋言心中大喊不妙,這些人可能要被殺害了,而英格麗也被架走了,不知會被怎麼殘忍的對待。
他睜大眼睛快速查看身邊有沒有什麼可用的東西,或是逃生的機會,他雖然沒有辦法像商業電影裡面的英雄那樣拯救所有人,但總可以試著逃跑,或是轉移游擊隊的注意力讓更多人可以趁隙逃跑吧?
卡車才剛發動,遠方忽然傳來槍炮聲,逃跑的國民兵帶著救援武力返回攻擊游擊隊。
剛剛把英格麗架走的其中一位游擊隊員大喊著跑回來,原本看守難民的游擊隊員聞訊匆忙拿起武器往前衝,場面頓時陷入混亂,季雋言趁沒人看守他的空隙,自己用牙齒把手上的繩索咬鬆開,跳到前座發動吉普車的引擎準備趁亂逃跑。
有一個游擊隊員發現他要脫逃,馬上舉起槍要阻止他,他立刻快速倒車撞倒那個游擊隊員,狹窄的山壁無法回轉掉頭,他只能保持倒車的狀態高速後退,不可避免的輾過原本要射殺他卻被他撞倒的游擊隊員,危急之下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壓低身體,腳下仍踏緊油門不敢稍有遲疑,前方戰火愈來愈靠近,留下來監視的游擊隊員們也加入了戰局,所有原本跪倒在地的那些難民們開始四處竄逃,游擊隊員拿起機關鎗對逃跑的難民掃射。
季雋言看到一個小女孩正吃力的奔跑著,她因為跛腳加上身上長滿皮膚疾病的肉疣,所以沒被游擊隊挑上車,他停車把那小女孩抱上車。
正準備開車的時候,他忽然看到英格麗出現在軍用卡車旁,她不知何時逃跑的,不顧自身安危的折返,正在疏散被關在卡車上的難民。
他不顧自己是否會被流彈掃射到,飛車來到英格麗身邊大喊著要她上車;英格麗不肯上車,還把被流彈擊中的傷者往他車上推,要他別管她趕快帶著大家逃走。拗不過英格麗的倔脾氣,他只好載著傷患和小女孩往山谷外沖,把他們安置在遠離戰火的地方和其他自行逃出來的難民在一起,馬上又把吉普車掉頭往山谷裡沖。
他也不明白自己哪裡來的勇氣,為什麼會願意這麼奮不顧身的往槍林彈雨裡沖,可腳下仍猛踩油門,此刻他滿腦子只想把英格麗和剩下的人都接出來,根本沒想到自己有可能會喪生在無情的子彈底下。
當他回到剛剛遭到游擊隊襲擊的地方,只看到遍地死傷,還有軍用卡車被炸毀的殘骸,英格麗早已不知去向。
他著急的開著吉普車到處查看,不斷的朝著有火光的方向開去,正當他要放棄折返的時候,聽到一聲慘叫,他馬上停車拿起已經喪命的游擊隊員身上的自動步槍,慢慢的步行前進……
山壁的轉折處有人影晃動,他立刻蹲下躲在山壁後方偷窺。
英格麗和一個難民跪倒在地上,身旁一個國民兵倒臥在血泊之中,兩個游擊隊員正拿著槍指著他們的頭,看來應該是國民兵帶著他們逃跑的時候,遭到了埋伏的游擊隊員殺害。
就在季雋言猶豫著該如何用手中的步槍一次解決兩個游擊隊員時,其中一個游擊隊員已經毫不猶豫的先開槍把難民的頭轟了一個洞,然後兩人同時開始拉扯英格麗的衣服,意圖侵犯她。
眼看著游擊隊員殺人、強暴的殘酷惡行就要在自己眼前上演,季雋言後悔來不及援救那名可憐的難民,怒不可遏的抓起機關鎗用中文大喊,「趴下!」
然後瞬間拿起步槍對著游擊隊員不斷開槍,兩名游擊隊員聽到陌生的語言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成為自己用來逞兇的武器底下的亡魂,自食惡果。
英格麗聽到季雋言大喊趴下之後,立刻往前撲倒在地,完全沒被流彈射傷,槍聲停止後她才抬起滿是血跡和塵土的臉,無言的看著季雋言。
看到英格麗一臉的血,季雋言立刻背起步槍上前檢查她的傷勢。
「我沒事,這是被庫圖喀的血噴到臉。」英格麗用袖子抹去臉上的血跡,她的眼裡蓄滿淚水,伸出手把庫圖喀佈滿驚恐的眼睛輕輕合上。
發現遭到游擊隊槍殺的難民竟然就是昨晚好心勸他不要一直盯著晚霞看的那個可愛的原始部落族人庫圖喀,季雋言受到很大的震撼,難過得說不出話,他在心底痛恨著自己剛剛為何不馬上衝出來,晚了那麼一秒就讓庫圖喀無辜喪生。
季雋言從背後抱住英格麗,心中充滿懊悔與愧疚,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英格麗,因為他覺得庫圖喀的死是他的錯。
反而是英格麗善解人意的先感受到他深沉的哀慟,主動開口安慰他,「這不是你的錯,如果不是你,我也難逃一死。」
英格麗拉著季雋言站起身,催促他趕快逃,「我們快點離開這裡吧!萬一他們又折回來的話,就真的逃不掉了!」
兩人牽著對方的手一起跑回吉普車旁邊,跳上車往山谷外飛馳而去。
先前逃跑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哪去了,季雋言一路都沒看到人影,只有遠處幾隻叫不出名稱的羚羊奔跳著經過,英格麗轉頭問他,「你確定我們的方向正確嗎?」
季雋言答不上來,這一帶都是光禿禿的山壁和一片貧瘠的荒土,折來返去的景致都大同小異,他也分辨不出來自己到底開的方向是不是剛剛走過的路線。
發現他的遲疑,英格麗開始翻吉普車置物箱看有沒有可以用來辨認方向的東西,幸好車上有個小型指北針,她調整了一下,然後開口說:「糟糕,方向有點偏南,我們必須要掉頭往東方走才行。」
季雋言立刻看了一下油表確認油量,但路途遙遠,他擔心車子可能撐不了太久。「你再找找看有沒有地圖,先確認我們在哪裡。」
「我們應該是在烏干達邊境……」英格麗只能大概猜測自己身在何方。
她剛翻過前座的置物箱並沒看到地圖,於是爬到後座去找看看有沒有可用的東西,結果只有一些雜物和一個裝著飲用水的小水箱,並沒有找到地圖。雖然有些洩氣,不過因為發現飲用水,她很慶幸能夠找到可以賴以生存的水源。
她很高興的跟季雋言分享她的發現,但是兩人要面臨的困難還很多,至少現在確定了方向,只要往東方繼續前進,一定會接近密索姆沙哈耶。
果然如季雋言所預料,吉普車奔馳了一整個下午進入沙漠區之後,勉強撐到午夜時分就徹底罷工了。
兩人把車子推到仙人掌堆旁,拉起吉普車後座上的帆布架準備今晚睡在車上,英格麗拿起車上發現的獵刀,親自示範她從原始部落族人身上學到的方法,教季雋言如何食用仙人掌、喝仙人掌汁。雖然味道有點奇怪,而且帶著植物的苦澀味,但為了節省飲用水源,及保持在沙漠中前進的體力,也不管腸胃能不能適應,他只能盡量多吃一些仙人掌充飢。
他們把前座往後倒放躺著準備就寢,一起分享唯一的軍用薄毯。沙漠夜晚氣溫驟降,有別於白天的酷熱,如果不靠近點睡互相取暖,還真的會感覺冷。
季雋言睡不著,憂心忡忡的盯著頭頂的帆布架發呆。「你覺得我們離密索姆沙哈耶多遠?原本慝該五天抵逢的行程才走三天半就遭到襲擊。」
真是湊巧,英格麗剛好也正在思索這個問題。
雖然兩人用吉普車快速趕了一下午的路,但也只是方向正確,並不能肯定是往密索姆沙哈耶最快的路線。她也很擔心在烈日曝曬的沙漠中緩慢步行,也許不到兩天就變成兩具乾屍了;但是不走的話,留在這裡等著水源被飲用殆盡,仍是死路一條,這種局面還真是兩難。
她幽幽歎了一口氣,表達了她的心情,「我只確定一件事,那就是在遭到攻擊前,我們是繞著邊境往東南方走,而現在我們一下午都是直接往東方走,我很肯定密索姆沙哈耶是在東方的位置。」
「那我們現在呢?依你的研判我們大概還離目標多遠?」畢竟英格麗在這裡待得久,比他這個外來客還瞭解情況,季雋言願意相信英格麗的判斷。
英格麗下午確認過駕駛座前的儀表板,計算出發後到沒油拋錨前的車行公里數。「如果以我們今天下午開的公里數來看,應該已經進入埃塞俄比亞境內了。埃塞俄比亞南部的平原和低地被沙漠覆蓋,我只能大致猜測以一般車行速度至少還要一天才能抵達,換成在沙漠中步行的方式,可能要走三天以上吧。更何況在沙漠中真的很難辨認方向,就算白天看指北針、晚上看北極星也很容易被搞混。」
季雋言早就聽之前的嚮導斐科西說過在沙漠中迷路的可怕例子,沙漠的磁場會讓指北針失靈亂跑,而沙漠地形不斷的隨風沙改變,就連經常出沒沙漠的當地人也有迷路的時候。
這些問題他不是不瞭解,但是他也不想就這樣留下來等死,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們倆已經從游擊隊的攻擊中逃出來,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甚至在世衛組織的眼中,他根本已經失蹤將近一個月之久,搞不好早就認定他已死,都為他舉行過喪禮了呢!
因此根本不可能會有人來尋找他們倆。
季雋言看著躺回身邊的英格麗,替她拉起毯子蓋好。「那麼你覺得呢?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我想聽聽你的想法,畢竟我們現在是生命共同體了,我不能霸道的替你決定,我想跟你商量出一個我們共同的決定。」
英格麗沉默的思考著,她的帽子早就在遭到游擊隊俘虜時被弄掉了,原本整齊的馬尾一整天被風吹得散亂糾結,幾撮黑髮乾澀的貼在她的臉頰上,季雋言細心的幫她把頭髮撥開,用自己的袖子仔細的擦拭她臉上殘留的血跡和污漬。
「我不知道,我們現在深陷沙漠中進退維谷,走是赴死,留下來也是等死,只是遲早的事。」她不是在說喪氣話,因為這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不過……」英格麗語帶保留,語氣不太肯定地道:「如果我沒記錯,方向也正確的話,也許我們會在往密索姆沙哈耶難民營的途中先經過一個埃塞俄比亞南端的小鎮,如果到得了的話,也許我們就能撐過這一次的劫難。」
「那你的意思是,我們要賭一次,想辦法走到你說的那個小鎮嗎?」季雋言覺得只要能接近密索姆沙哈耶,拚著在沙漠中脫水而亡的機率,他也要賭看看。
英格麗嚴肅的注視著季雋言的雙眼,「如果我說要盡全力去試一個連我自己也沒把握的事,你會怎麼說?」
「我會說好。這世間本來就沒有絕對有把握的事,人生就是一場賭局,我寧可選擇去嘗試,最後答案揭曉,一翻兩瞪眼,不是輸就是贏,也省得去猜。」季雋言以同樣認真的眼神回應對方,他不想坐以待斃。
英格麗原本嚴肅的臉突然露出了笑容,她伸出手去握住季雋言的手,「那麼從現在起,我們就是這趟沙漠求生旅途的夥伴了。」
季雋言也回以同樣的微笑,握緊對方的手,「沒錯!夥伴,請多多指教。」
前途未卜的黑夜中,兩個人依靠著彼此的體溫入眠,明天起,嚴酷艱辛的考驗正在詭譎多變的沙漠地形中等待著他們。
沙漠熱浪來襲,炙熱的陽光穿透輕薄的布料,肆無忌憚的灼燒每一吋肌膚,地面就像剛達到沸點的滾水,陣陣熱氣伸出如火山熔漿蔓延般的手,準備獵捕往來其上的雙足,將兩人拖往極熱的煉獄。
季雋言和英格麗把吉普車的帆布架給卸下,利用帆布的部分,將所有可用的東西全放在帆布上,像一個超大型的聖誕老公公佈袋,然後一人一邊用繩索綁在腰上,在沙漠中用拖行方式前進,以減輕身體背負重物的負擔。
兩人計算過飲用水的量,每隔一小時補充一次,每次只能喝一口暫時解渴。承受著烈日曝曬讓兩人身心俱疲,根本無力交談,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一步算一步。
「我受不了了,要不要休息一下?還沒到中午,已經像躺在火山熔岩上面一樣痛苦,我走不下去了,你呢?」季雋言先喊停,他畢竟不像英格麗住了六年那麼習慣這種炎熱的天氣,尤其過去十年來他住的城市都是冬天會下雪的地方。
英格麗沒有回話,但卻用行動表達附議,她安靜的往下坡處走去,季雋言跟在她身後走,等到她認為可以的位置,才從帆布套中拿出昨晚睡覺用的毛毯把帆布內的東西包好。
季雋言立刻猜出她的想法,一起幫忙把帆布架撐起來,兩人蹲低身子鑽進帆布架裡面遮陽,順便喝口水喘口氣。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還沒走到,就會先中暑死在沙漠裡。」英格麗覺得這次求生之旅成功機率實在不大,她沿途不停思考可行之道。
「不然呢?不如我用步槍裡剩下的子彈一人一顆自殺算了。」快被曬昏了,還聽到這樣的喪氣話,季雋言莫名的升起一股火氣,開始口不擇言。
「我只不過是想找更好的辦法,你就非要這樣講話不可嗎?」飢渴交迫,又要承受日曬之苦,英格麗的口氣也好不到哪去。
「好,那請問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不妨說出來,我洗耳恭聽。」季雋言的語氣顯得很不耐煩,有點像在挑釁。
「你一直在旁邊抱怨挑剔煩死了,我怎麼能想得出來!」她反擊道。
「我抱怨挑剔?我煩你?先說喪氣話的人可不是我!」嚴酷的沙漠真的能輕易逼瘋一個人,此刻兩人都快要被逼到臨界點了。
「不要跟我吵架,難道我們真的要搞到就地殺了對方嗎?」英格麗強壓下不滿的情緒,努力找回自己的理智,提醒自己不要被沙漠擊倒。
季雋言忽然被英格麗的話給點醒,開始對自己的不理性感到抱歉。他瞇起雙眼看著面前一望無際的沙漠,真的看到了從沙面升起的熱氣,就像跳躍的火焰一般,當下警覺的在心底不斷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喪失了清醒的頭腦,不然真的會一不小心就被這片炙人的黃沙給吞噬了。
「我們先暫時忍耐,避過正中午時刻,等下午再繼續走吧。」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為了不要被正午的陽光曬成人干,她也只能這麼說了。
彷彿想尋找支撐下去的勇氣,季雋言默默牽住英格麗的手。
像過了一世紀那麼久,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只是靜默的等候時間緩慢地流逝。季雋言看著手腕上價格不菲的潛水表,那是他拿到博士學位的時候,父母專程飛來參加畢業典禮時送給他的禮物。
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兩年多沒回家看過親人了,只有逢年過節時用電話跟家人報平安,回想他過往的一生,總是沉浸在工作之中,除了工作以外,他人生的其它方面幾乎是一片空白。
也許因為這段日子始終在死亡邊緣徘徊,他在人間短暫停留三十五年的回憶瞬間像黑白默劇片段在腦海裡快速閃現,內心五味雜陳的歎了口氣。
「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一生就像一個包裝精美的餅乾禮盒,外觀很絢麗精緻,但裡面的餅乾卻只有一種單調的口味。」他語帶苦澀的說著。
「不要在沙漠中回憶你的一生,不要讓沙漠知道你的脆弱,他會毫不留情的擒殺你。」英格麗難得感性的說,她想讓季雋言漸漸薄弱的意志重新堅強起來。
季雋言轉過頭微笑看著英格麗,「我很慶幸有你陪伴,就算最後面對的是失敗,我也會感激你在沙漠裡帶著我走,我願意一直跟隨你的腳步。當初若不是你把我從沙漠的口中救走,我早就被沙漠生吞活剝了,這次也只不過是被沙漠追討回一條命而已,卻連累你陪我一起被沙漠追殺。」
休息過後,他已經能夠開始用輕鬆的態度去看待這次嚴苛的考驗。
「你沒有連累我,你也不欠我什麼,我救過你,你也救過我,我們早就扯平了。就算最後真的是失敗,我也和你一樣,很高興能跟你結伴走到最後一刻。」她給了他一個堅定的微笑。
他們不是要跟對方訣別,相反的,他們是要再次確定彼此有共同的信念與信心要一起走下去,面對困境而不失勇氣,他們不想再經歷一次剛剛那種不理性的爭執了。
季雋言看著手錶上的指針,「我們繼續走吧,都已經下午一點多了。」
兩人收拾好行李,繼續上路,沙漠開始吹起一陣陣焚熱飛沙。
天已經黑了,也不知道走了多遠。
入夜後氣候轉涼,雖然走了一整天早已疲憊不堪,但兩人的腳步仍不自覺的加快起來,或許是涼爽帶來的舒適感稍稍平復了身心的疲倦,更或許是想利用黑夜繼續趕路,減少明天在艷陽高照下行進的距離,誰也沒有說話,只是無止盡的拚命走著。
直到終於看到腳下原本密佈的細沙,漸漸變成了帶有巖礫的沙地,英格麗提醒季雋言看著地上開始出現的碎石礫。
「你看!我們方向是正確的,終於接近岩石區,快要脫離沙漠了。」
英格麗語氣難掩興奮的繼續解釋,「我說的那個小鎮是沿著石壁建成的城市,現在應該不遠了,也許再走一天就能抵達。如果你不會太累的話,我們再繼續多走一點路,愈接近岩石區愈好。」
這真的是最好的消息,季雋言聽到離目標越來越接近,忽然覺得今天所有的疲憊與痛苦都消失了,腳程也愈來愈快,整個人都輕鬆了起來。
兩人邊走邊看著天空尋找北極星的位置,更玩心大起的比賽「誰認識的星座多」,到最後所有能夠辨認的星座幾乎都講光了,季雋言開始耍詐,胡亂撈一些星座的名稱。
英格麗當然不至於那麼沒有常識的任他詆騙,笑著抗議道:「警告參賽者,作弊會喪失參賽資格喔!」
季雋言故意裝傻,「你有作弊嗎?我一直都很相信你呢!」
英格麗笑著推了他一把,「你好過分,真沒有運動家精神!」
「我是無奸不成商,無毒不丈夫。」季雋言嘻皮笑臉沒個正經。
「你少曲解這句話。」雖移居英國多年,但她的中文程度還不至於那麼差。
季雋言的肚子忽然很大方的發出一陣咕嚕聲響,在寂靜的沙漠中更顯清晰,英格麗忍不住笑出聲,「你的肚子還比你誠實。」
「好餓!早知道就帶一些仙人掌上路當糧食。」極度飢餓下,季雋言忽然懷念起仙人掌餐的那股怪味道。
「仙人掌可不能常吃,會拉肚子的!而且也不是每一種仙人掌都能吃。」英格麗真怕他餓極了,看到仙人掌就撲上去吃,萬一生病可就糟了。
「那不然該怎麼辦呢?就算沒被太陽曬死、沒被沙漠活埋,也會餓死啊!」向來胃口很好的季雋言實在沒辦法忍耐飢餓,在難民營一天一餐已是極限了。
「現在也只能忍耐了。」英格麗也很餓,只是她懂得轉移注意力去忽視飢餓。
「看到那塊大岩石沒有?我們應該已經進入岩石區了。」順著英格麗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是一個幾乎像一輛車的巨大岩塊,而地上散落的巖礫也愈來愈大顆。
就像看到指標一樣,兩人的心情立刻振奮了起來,暫時忘記飢餓,加快腳步往前走,直到完全走進岩石區為止。
季雋言看著潛水表指針上的螢光標記,正指在午夜十一點多的位置,他們從天剛亮,氣候仍未開始燥熱就出發了,中途休息了兩次,算起來已經足足走了將近十四個小時,長途跋涉的疲倦在決定放鬆的那一刻,忽然佔據了全身。
他和英格麗確定了今晚過夜的位置後,才剛架好帆布棚鑽進去合蓋一條毛毯,立刻累得倒頭就睡。
睡了一會兒,兩人忽然同時被一陣恐怖的動物嚎叫聲驚醒,英格麗立刻明白附近可能有野獸把他們當成了晚餐,準備對他們進行攻擊。
她立刻坐起身來在黑暗中摸索那把季雋言帶來的自動步槍,但季雋言比她快一步,先拿起步槍爬到帆布棚外查看情況,他三百六十度仔細地端詳週遭的環境,汪意聆聽。
英格麗害怕的爬出來跟他背靠背的站著一起保持戒備狀態,等了一刻鐘仍然沒有任何動靜,但兩人已經不敢繼續留在這裡睡覺,快速的收拾好一切,準備繼續上路。
兩人摸黑上路走了好久,終於幸運的在愈來愈高聳的山壁間找到一個比陸地稍高類似夾層的淺巖洞,季雋言先爬上去查看,發現裡面可以容得下兩個人棲身,而且高度也足夠防範野獸侵襲。
他爬下來先把帆布套拖上去,再下來讓英格麗當墊背爬上去,這裡比剛剛睡覺的地方安全多了,雖然擁擠了點不能翻身,但至少可以安心的睡個好覺,補充體力,明天才能繼續上路。
空間有限,兩人把帆布套墊在下面當床鋪,然後用隨身物品當枕頭,合蓋一條毛毯,克難的擠在狹小空間裡相擁而眠。
一道陽光斜斜的照耀在季雋言臉上,感受到刺眼的光線,他的眼皮緩緩睜開,一度無法適應。陽光照在他頭部上方的巖壁,他挪動了一下身體,想躲開那無法逼視的亮光,於是他的身體又更加緊靠著英格麗。
他看著英格麗安詳的睡臉,知道她仍在熟睡中,動作刻意放輕不想吵醒她,畢竟昨天也夠他們折騰了。
季雋言瞄了一眼手錶,意外發現竟然已經早上九點多了,昨天他們從六點不到就已經開始上路了,今天還睡得真夠久。
從昨晚起,英格麗就睡在他的懷裡,他順勢環抱著她,跟著閉上眼睛還想多睡一會兒,鼻息間儘是英格麗身上帶點沙塵的氣味,他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這種擁抱著一個人醒來的感覺。
雖然和艾莉西亞交往一年多,但工作繁忙的兩人從沒有在彼此的公寓中過夜,即便親熱過後,也是其中一方搭車返回自己的公寓,在電話中互道晚安。
英格麗忽然在他懷中無意識的蠕動了一下,大腿不自覺的攀上他的腰際,頭也更往他的肩窩靠近,清麗典雅的臉龐緊貼著他的臉,呼出的氣息輕輕掠過他的嘴唇,帶點溫溫熱熱的舒服觸感。
曖昧的姿勢持續著,季雋言沒有睜開眼,只在心中默默數著對方緩慢的呼吸,和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
英格麗伸了個懶腰,然後微微睜開眼,發現天已經亮了,她用手肘撐起身體坐起來,又打了一個呵欠。季雋言躺在她背後出聲向她道旱安,英格麗仍然一臉睡眼惺忪的模樣,回過頭看著他,略帶埋怨地道:「你已經醒了怎麼不叫我起床?」
「我看你睡得正香甜,不忍心叫醒你,想讓你多睡會兒。」他可是好意。
英格麗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錶,發出驚呼,「都快十點了,睡太晚了啦!」
季雋言笑而不答,經過昨日一天的曝曬和勞累,他很高興能睡過頭。
英格麗可不是這麼想,她用力推了身旁的大個兒,「還躺著,快點起床啦!」
「不要,我好累,反正現在出去剛好被正中午的太陽曬,倒不如躲在這個巖壁的洞裡休息,等下午太陽不那麼烈的時候再走。」季雋言想偷懶,拚命找借口。
「等下巖洞被太陽烤成高溫的石爐,我們馬上就會變成巖燒烤肉了。」英格麗直接開始整理行李,才不理會對方偷懶的提議。
想到稍早自己被太陽照醒的灼熱感,季雋言不由得擔心了起來,開始乖乖的幫忙整理行李。「說得也是,就算要休息,至少也得找個不曬太陽的地方。」
看到季雋言竟然變得那麼聽話,英格麗笑著要他先爬下去,讓她把東西扔下去給他接。等一切就緒後,她才慢慢的從巖洞攀爬下來,季雋言等她快爬到陸地的高度,才從下方扶住她的腰把她抱下來。
季雋言摸摸餓扁的肚子說:「我決定了,今天要去打獵,我快餓死了。」
「你會嗎?」英格麗看他那標準都市人的模樣,實在無法相信他有辦法打獵。
「試試看嘍!不然就只能繼續挨餓了。」聽到英格麗的語氣充滿不信任,他拍拍手中的步槍,就算不相信他的技術,也要相信步槍的威力吧。
再度上路後,沿著巖壁行走擋掉不少陽光,時間很快就到了下午……
荒漠中一陣槍響,季雋言連射了三槍都沒射中,羚羊群早被驚動得一哄而散,瞬間全部逃得無影無蹤,英格麗很不給面子的在他身後大笑,「晚餐跑光啦!」
季雋言覺得亂沒面子,逞強的說:「我是不忍心殺害那些可愛的羚羊。」
「你不是說要打獵嗎?」英格麗硬是不給他台階下。
「打獵也是有選擇的,像我這種真正的男人,當然要獵股凶殘的肉食性猛獸,而不是獵食那些柔弱的草食性動物。」季雋言在替自己開脫。
「柔弱?你去讓羚羊踢看看!我看你還是乖乖跟我走吧,真正的男人……」挪榆完逞強的大男人,英格麗表情促狹的轉身離開,季雋言也只能摸摸鼻子乖乖跟著走。
夜晚再度來臨,季雋言指著遠方興奮地大喊,「看到那邊的亮光沒?」
「我們終於走到了!」英格麗開心得跳起來,終於走到有人煙的地方了。
「前面應該就是你說的那個小鎮,我等不及要找東西吃了。」下午的打獵一無所獲,季雋言忍著飢餓走了一整天,此刻他餓得可以吞下一頭牛。
小鎮的輪廓在月光下愈來愈清晰,兩人心急的開始奔跑。
夜已深,小鎮的街道上幾乎沒有人,只有幾戶民宅屋內還透著光亮,兩個外來客拖著一個帆布套行走,引起一些還沒睡的居民紛紛靠到窗前一探究竟。
整個小鎮的結構非常簡單,只比一般原始部落的村莊還大一點而已,大多是用糞土和黏土做成的外牆,和茅草混著泥巴的屋頂所建造的民宅。
英格麗走到看起來最大間的房子前面,敲著門板,然後用當地語言喊了幾聲。
屋內的燈亮起,一個中年男人出來應門,嘀嘀咕咕的和英格麗交談了一會兒就讓他們進去了。
屋內陳設非常簡陋,兩人被帶到一間房間裡面,兩個少年原本睡在地上用草編成的墊子上,中年男子叫他們離開,然後安排英格麗和季雋言住在這裡。
等那中年男子離開後,季雋言才敢開口提出心中的疑惑,「你剛剛跟他說了什麼,他為什麼願意讓我們在這裡過夜?」
英格麗一邊整理用草編成的所謂床鋪,一邊解釋,「我跟他說我們是從密索姆沙哈耶難民營過來洽公的人,因為車子半路拋錨趕不回去,需要地方休息,願意用一支手錶跟他們換取借宿一夜和兩餐,反正我們兩人只要留一支表就夠用了。」
「你要把手錶送給他們嗎?」季雋言研判她手上的手錶應該也不便宜才對。
「你拿值錢的東西換,難道不怕他們謀財害命?」雖然聽到有東西吃、有地方睡,不用挨餓受凍,但季雋言還是不免擔心這邊的人是否會見財起噁心。
「你放心好了,我跟他說如果我們明天沒有回去,國民兵就會來找我們。而且別忘了我們的帆布套裡還藏有一把步槍,只要保持警覺心就好了。」在等待食物的過程中,英格麗已躺在草墊上,拉起毛毯準備要好好休息了。
剛剛被中年男子趕走的兩個少年,一個拎著水壺、一個端著一盤食物走進來,季雋言接下食物馬上拿起來聞。「什麼黑黑的東西,真的能吃嗎?」
英格麗瞇著眼端詳了一會,「那是用類似老鼠的動物烤熟的肉乾,吃起來有點硬,而且沒什麼味道,沒想到他們還拿這麼好的東西請我們。」
拿老鼠肉乾給我們吃還叫作好東西?季雋言實在難以認同,但飢餓難耐的他還是拿起一塊開始啃,大概餓壞了,吃在嘴裡並沒有特別的感覺,英格麗也跟著拿起一塊吃,肉乾確實烤得很硬,兩個人咬得牙齒都酸了。
享用完老鼠餐,英格麗背對著他沉沉進入夢鄉。
季雋言又作了那個在沙漠中追逐相同身影的夢,還有最後那句讓他想不透的話──我是你的最初,也是你的最終……
在夢中,季雋言想要喚住那個飄遠的身影,卻從夢中驚醒。他環顧四周,房裡只有光禿禿的土牆,他伸手抱住英格麗,在這段恍如行走在地獄般不真實的艱困旅途中,唯有懷中傳來的溫度是真實的。
靜夜中,他忽然被莫名的孤寂感擒獲,感覺自己似乎已被過去的人生給徹底遺棄了,想到這裡,季雋言的手不自覺的又加重了力道。
英格麗被他緊擁的力道給弄醒,意識渾沌的她揉揉沉重的眼皮,滿臉疑惑的問道:「你怎麼還沒睡?」
「我作了夢,突然醒來就睡不著了。」
「作惡夢了?可能是這段時間太累又經歷了太多可怕的遭遇。要不要我哼搖籃曲幫你入睡呢?」英格麗很自然的伸手拍拍他。
難民營裡的人,時常為著傷痛的過去或是難忍的病痛而夜不成眠,她能體會這種感受。
季雋言像孩子一樣把頭靠著英格麗,英格麗也把他當成難民營裡受到叛軍凌虐的孩子一樣,溫柔的輕撫著他的背,開始哼起曲子,就是每次她哄孩子們入睡的那首曲子,旋律非常優美,英格麗的聲音像天籟般悅耳。
他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是什麼曲子?好幾次想問都忘了問。」
英格麗停止哼曲。「這是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作品61。原本是小提琴演奏版本,不過一八0八年八月的時候,貝多芬又親自改編成鋼琴協奏曲版本獻給他好友布朗寧的新婚妻子茉莉,不過茉莉隔年三月就過世了。我很喜歡這首曲子,不知道為什麼,只要靜下來的時候腦海裡就常會自動浮現出這段旋律。」
「你會彈鋼琴?」一般人很難交代得那麼清楚,季雋言認為英格麗一定有很深厚的音樂素養,才能把貝多芬的協奏曲當搖籃曲隨口哼出來。
「我從小學鋼琴,大學在倫敦音樂學院也是主修鋼琴,其它絃樂器我也很喜歡,不過最喜歡的還是鋼琴,也選修過聲樂,感覺很不錯。」英格麗回想起音樂學院的那段美麗時光,嘴角不經意的露出懷念的微笑。
「那你為何不繼續深造當個鋼琴演奏家,卻要到巴黎神學院當修女?」季雋言沒忘記當初從紅十字會義工尚那邊聽來的消息。
「我總覺得自己的生命有個缺口,連我最愛的音樂也無法滿足我,所以畢業後我就到巴黎的神學院去進修,想為天主服務,把生命的缺口補起,讓自己變得更完整。可是天主卻希望我學習奉獻,讓生命完整,所以指引我來到這裡。」
一直以來英格麗都不喜歡談論自己的事,不過經過這幾天和季雋言朝夕相處、禍福與共的生活,她也變得比較願意敞開心胸來回答他的問題。
「你難道都不想結婚生子,都不交男朋友的嗎?」季雋言很難想像。
「我從沒想過要結婚生子,因為我長時間留在這裡,沒辦法給孩子一個安定的生活。我有交過男朋友,但交往不到一年就協議分手了,聚少離多的關係很難持久,加上我們每次碰面談的幾乎都是公事,尤其我又在前線服務,久而久之關係就疏遠到難以彌補。」英格麗心想這大概是她講私事講得最多、最深入的一次吧。
「是你提出的?」季雋言覺得由英格麗提出的可能性比較大。
英格麗很坦白向季雋言承認,對方是紅十字會日內瓦總部的重要幹部,兩人幾乎沒見過幾次面,那次她受傷回巴黎接受治療的期間,兩人有了比較多的相處之後,對方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基於相同的理念與理想,英格麗接受了對方。
聽完英格麗的過去,季雋言有感而發,「我的人生一直過得非常平順,什麼都不缺,事業、家庭、財富、愛情、婚姻……我從不需要花心思就已經得到了一切,但偶爾我卻會突然感到困惑,這就是我要的人生嗎?為什麼還是會在心中有一絲隱約的遺憾?也許這種好像少了什麼的感覺,就是你所謂的那種生命的缺口吧。」
「就好像生命的拼圖少了一塊的感覺。」英格麗接口道。
季雋言笑了,他想起一個傳說。「據說上帝在造人的時候,照著自己的形象塑造出原本是雌雄同體的人,但在投入人間的時候,卻一分為二的被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於是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另一半,不然生命永遠不完整。」
英格麗也無聲的笑著回應他,「我也從無國界醫師組織的一個猶太醫師那兒聽過,這是猶太人的美麗傳說,不過我已經選擇把我不完整的生命交給主了,經由奉獻來完整我的人生,就算沒有找到我的另一半,上帝也會完整我的生命。」
「那原本屬於你的另一半怎麼辦?你有你的主,那他呢?也許他將終其一生帶著失落的靈魂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不斷的尋找著你。」季雋言甚至可以體會到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另一半的那種失落感。
「我不知道,但我想上帝會好好照顧他的。」英格麗只能這麼想了。
季雋言聽到這樣的答案,莫名的感到有些生氣。「你太自私了,你只想滿足你自己的人生,寧可捨棄你的另一半,他何其不幸必須帶著生命的缺口過一生!」
對於季雋言忽然間的情緒轉變,英格麗不解的看著他,「沒必要這麼生氣吧?我的另一半又沒有出現過,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也許他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最好不代表最適合,不是同一張拼圖的缺塊,就算硬塞也無法融合。」季雋言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感到如此心浮氣躁,但他就是不能接受英格麗的說辭。
英格麗不明白季雋言何必對一個閒聊的話題表現得這麼認真。「這不過是個傳說而已,世界上適合自己的人不可能只有一個吧?」
「難道你從沒想過這種可能性?也許真的有一個人仍在世上的某個角落等待著你出現,唯一的那個人,當他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會知道那就是他要找的人。」季雋言覺得這個女人簡直是固執得無可救藥,滿腦子只有她的信仰和使命。
「沒有,我根本就不相信一見鍾情。也許你相信是因為你跟你女友的相遇就像你說的那種感覺,而你已經找到了屬於你的那塊拼圖;但是我從沒遇到過,所以我不能體會,你不能因此責怪我啊!」英格麗感到有些氣惱的背過身去。
季雋言忽然間啞口無言,他楞住了。
回想跟艾莉西亞的相遇,一路走下來並沒有出現過他自己剛剛義憤填膺發言的那種感覺,他只是很盡責的滿足艾莉西亞的一切需求與願望。他們從沒吵過架,意見相左的時候,艾莉西亞總是順從他的決定從不爭辯;艾莉西亞說要和他在一起,他只是接受了這樣的提議;艾莉酉亞說要結婚,他也覺得沒有反對的理由,一切都是順其自然。
他從沒想過兩人是否適合,也不知道艾莉西亞和他在一起是否快樂,甚至不確定自己對艾莉西亞的愛。
「我沒有資格批判你,因為我也沒做到自己所說的話,我只是像盡責任一樣不斷的回喂對我好的人,卻從沒用心去愛過人。如今在沙漠中遺世獨立的情況下回顧一生,才發現自己的生命有多殘缺,如果失去工作,我就什麼也不是了,這樣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責備你呢?」季雋言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也活得很自私。
夜深人靜的時候特別容易看清自己,這樣的話也許平常說不出口,但在非洲原始大地生活久了,也變得愈來愈貼近真實原始的自我。
他開始剖白自己的心,就像把英格麗當成神父一般的告解著。「我從來沒有試圖去尋找過自己生命拼圖的另一半,就連答應跟我女友結婚也是被她設計的,只是事後我也覺得沒有更正的必要,反正我父母也不希望我一輩子單身。」
「說得更明確點,也就是我覺得有一個愛我的女人肯嫁給我,而且一開始交往就答應我可以不愛她,只要讓她愛我就夠了,這麼輕鬆就可以讓我應付完人生大事,讓我繼續專心做醫學研究,真是太好了。愚蠢的我竟然以為自己可以這麼自私的跟她過一輩子,我真的是瘋了!」他心想這次如果可以活著回去,一定要馬上跟艾莉西亞講清楚,並取消婚約,至少要在雙方都是真心的情況下才能結婚。
英格麗閉著眼沒有回答,季雋言以為她睡著了,但她其實沒有睡,季雋言說的話在她的心湖投下一顆石頭,激起了陣陣漣漪,讓她原本平靜的心開始浮動。
用過早餐後,英格麗依照約定把手腕上的表拿下來交給昨晚收容他們的民宿主人。
季雋言注意到那支手錶的背後似乎有刻字,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追問道:「你的手錶背面好像有刻字,是有紀念價值的嗎?」
「嗯。倫敦音樂學院畢業傑出校友會的紀念手錶,是我得到溫斯特音樂大賽鋼琴項目冠軍時,校友會送的禮物。」英格麗輕鬆得不帶一絲遺憾。
季雋言驚愕的拉住她,「這麼寶貴的東西,你卻輕易的送人?」
英格麗的表情顯得很平靜。「我擁有的回億已經足夠了。」
「可是……」她做得總是那麼多,讓他不自覺的感到慚愧。
英格麗用手指輕輕放在季雋言的唇上,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別說了。我最欣賞的女演員蘇菲亞羅蘭曾經因為心愛的珠寶遺失而悲憤不已,難過了好一陣子,直到有一天忽然醒悟才停止哀傷,然後她說:『絕不再為不會為自己流淚的東西而難過。』同樣的,只要能夠保住我們兩人的性命,一支手錶算什麼?」
季雋言心中強烈的悸動是前所未有的感受,他面前的女人堅強得難以想像,一切的價值在她的面前都清清楚楚的顯現。
他突然緊緊抱住英格麗,沉默的表達他最深的感謝,雖然沒有言語,但英格麗已經從他微微顫抖的雙臂感受到了一切。
英格麗脫離他的懷抱,拍拍他的肩膀,若無其事的提醒他該出發了。
小鎮上有個要到埃塞俄比亞和肯亞邊境辦事的當地人答應當他們的嚮導,季雋言主動把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拔起來當作酬勞給了嚮導,這是艾莉西亞送他的情侶戒,他想回國還可以再去買一隻相同的戒指。
騾子只有一頭,原本是那個當地人要騎的,但是他用戒指付過費了,因此他決定要讓英格麗乘坐,這是他想回饋她的一點心意。
他們把沿路拖行的帆布套扛到那個當地人養的騾子身上開始上路。
走了好久,那當地人熟門熟路的帶著他倆走迷宮似的繞來彎去,季雋言心裡有些擔心這個當地人不老實,搞不好會見財起意把他們帶到偏僻的地方對他們不利,他伸手探向帆布袋內的步槍,準備隨時應變,萬一對方有歹念時可以自衛。
景色愈來愈荒涼,漸漸脫離岩石區,眼前又出現了沙漠的景象,這下連英格麗都開始擔心是否偏離了方向,從懷中掏出指北針來確認方位。就在兩人同時因疑慮而擔憂的同時,那當地人突然停下來指著前方對他們說了句當地方言。
英格麗一聽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她低頭向季雋言解釋,「他說前面有個小綠洲,他要去那邊先休息一下再繼續走。」
兩人都帶著懷疑,不敢完全相信這個當地人的說辭,彼此互換了一個遲疑的眼神,直到真的慢慢接近綠洲,他們才終於放下心來,暗笑自己錯怪了好人。
當地人拿起水壺在綠洲裡接水喝,然後跟英格麗劈哩啪啦的講了一大堆話,英格麗一直笑著搖頭,最後那當地人竟然開始唱起歌了。
季雋言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頻頻追問,英格麗才告訴他那個當地人說她可以在這個綠洲洗澡,因為她滿身塵土的模樣不好看。
而且她衣服上的血跡會嚇到人,以為她是戰俘,在這裡窩藏戰俘可是會遭到叛軍的殘忍報復,所以會讓大家感到很害怕。
還說要她換穿他妻子的衣服,因為他的妻子帶著小孩到密索姆沙哈耶,他帶著一家人的衣物要去會合。說完英格麗還指著騾子兩側的簍子,那就是他們全部的家當財產。
季雋言還是不明白,接著又問,「那他為什麼在唱歌?」
英格麗聞言笑得更大聲了。「他以為我是害怕他偷看才不敢洗澡,所以他要大聲唱歌然後走到看不到的地方,如果歌聲遙遠就表示他沒靠近,可以安心洗澡。」
季雋言也跟著笑了起來,這當地人還真是老實得可愛。
「那我要不要也跟著唱歌,然後走遠一點呢?」季雋言也好想洗澡。
「如果你願意的話,麻煩你走得愈遠愈好。」英格麗可不想春光外洩。
「好吧,那等你洗好,我也想把身上的髒污洗一洗。」季雋言還真的開始唱起歌了,背對著她大踏步的往那當地人站著的方向前進。
於是晴空下同時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歌聲,這狀況實在太有趣,英格麗忍不住一直在他們背後偷笑。
她解下腰帶,拉開滿是血跡的工作服,脫掉裡面的棉質背心與內褲,然後把馬尾鬆開,毫無負擔的跳進清澈見底的池水中,一股沁心的清涼與舒爽滲入全身每一個細胞。她像只美人魚在池水裡悠遊,拭去全身上下的污漬,身體有如一根羽毛般輕盈,在沙漠甘泉中重獲新生。
不敢耽擱太久,遠方的兩位紳士已經一遍又一遍的反覆唱了好幾回,怕讓他們喉嚨乾啞,她趕緊從水中爬起來,從簍子裡翻出要借她穿的當地婦女服,一件繪有簡單圖騰的沙龍裝,但穿在她身上似乎顯得過於暴露,肩膀和手臂、雙腿都裸露在外。
她害羞的又把淺灰色棉背心穿在沙龍裡面,下身套上工作服,把上半身的部分反折變得好像一件褲裙,也剛好把有血跡的部位遮在裡側,用腰帶固定住褲頭,才出聲把兩個大男人叫回來。
季雋言一聽到英格麗的呼喚,全身都受到了綠洲清涼泉水的牽引,他立刻飛奔回來,快手快腳的脫個精光,大聲歡呼就往池中縱身一跳,激起大片水花,毫不在意自己的裸體會被英格麗看光光。其實他是太渴望水源而一時忘情,等到他在水中盡情的展現高超泳技來回游了好幾趟之後,才想起英格麗還站在一旁。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往騾子的方向看去,只看到負責嚮導的當地人在喂騾子喝水,英格麗早就不見蹤影了。他想英格麗可能是看到他剛剛表演的脫衣秀嚇得躲起來了。
結束了沙漠綠洲的短暫休息,英格麗和季雋言像加滿油的汽車,顯得精神奕奕、衝勁十足。
當他們跟著嚮導在傍晚抵達邊界城市的時候,仍不覺疲憊,難怪當地人都說沙漠綠洲是生命之泉,神聖的恩賜。
他們感謝的握著嚮導的手互相祝福道別,英格麗也把借穿了一天的沙龍還了回去,上半身只剩下一件輕薄短小的淺灰色棉質背心,沒有穿內衣的她整個胸型若隱若現,讓季雋言不好意思直視。
她雙手環抱在胸前,主動要求季雋言把身上的格子短袖襯衫脫下來讓她穿,季雋言馬上毫不猶豫的把襯衫脫下雙手奉上,只剩一件白色背心式內衣,現在暴露的人反而變成他了。
整個城市沿著高原的山壁建造而成,算是鄰近地區的大城,人口非常多,外來客尤其多。這裡目前仍受到當地政府軍隊的保護,許多來採訪非洲內戰的外國記者都會把這當作一個中繼點,城裡甚至還有幾間給外來客用餐的餐廳和投宿的小旅館,不過很簡陋就是了。
街道上什麼交通工具都有,從駱駝、騾子、牛車到卡車都有,季雋言拉著英格麗往對街走去,他看到一間有附設簡單食堂的旅店,衝進去就用英文對著坐在櫃檯肥胖的老男人嚷著要一間房間,然後詢問有沒有外國記者投宿在此。
那老男人回答他有幾位記者來採訪最近烏干達北部愈趨擴大的內戰情形,就是投宿在此,不過他們明天一早就要離開了。
季雋言拿著房間鑰匙高興的請他留言給那幾位記者,說世衛組織五人小組的詹姆斯博士要把塔卡和厄努瓦爾病毒抗體研發的最新消息讓他們報導,要他們務必在明天離開前來採訪他;然後又要他們把飲用水和晚餐及男女換洗衣物各一套送到他們今晚住宿的房間裡。
一進到房間,英格麗馬上把門鎖好,著急的用中文問他,「你一下子要了那麼多東西,我們哪來的錢付?萬一被他們知道我們付不出錢,我們就死定了!你知道這裡的人是怎麼對付犯罪的人嗎?我光想都覺得可怕……」
雖然英格麗警告他後果不堪設想,但是季雋言完全不受影響,躺在床上好整以暇的對著她微笑。他輕輕拍了拍床鋪上小意要她過來坐在身旁。
「不用擔心,這裡既然有國外的媒體,我保證過了今晚我們就有錢付賬,明天還會有專車接送。」
英格麗擔憂的看著他,雖然半信半疑,但此刻也只能相信他了。
一切真的就如季雋言所說的,他們不但有錢付賬,還有專車負責送他們到難民營區。
英格麗一直留在非洲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國際間對於疫病傳染的恐慌讓季雋言這個世衛派來對抗疫病的專家在媒體間的身價高居不下,他的一篇專訪簡直是媒體夢寐以求的大禮,而且等專訪播出後,世衛也知道該到哪去接他回家了。
因此他趁機跟城裡的各國媒體談條件,要求代付他的所有開支,並且派車隔天送他和英格麗到密索姆沙哈耶難民營,這麼便宜的條件,簡直樂壞了所有媒體,焉有不照辦的道理。
季雋言也順理成章的穿上新衣服接受專訪,之後更帶著英格麗和各國記者一起分享了豐盛的烤全羊大餐,當地人最喜歡把生牛肉蘸佐料吃,可是看多了恐怖的疫病,季雋言堅持絕不吃生食。
「這是什麼?」英格麗接下季雋言遞給她的白色液體。
「羊乳酒,很好喝,記者給我的。」餐桌上所有人幾乎都圍在季雋言身邊,用餐過程中,記者們不斷藉機和季雋言交談,有意無意的探問一些敏感問題。
「謝謝,我不喝酒的。」英格麗向來煙酒不沾,她婉謝對方的好意。
「沒什麼酒味,像喝羊奶一樣,對身體健康有幫助,就當作是喝燒酒雞的湯一樣,喝一點試試看嘛!」季雋言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了,不斷的對英格麗勸酒。
記者們見狀都紛紛舉起杯子要跟英格麗碰杯,盛情難卻之下,英格麗只好試著喝喝看這看起來跟聞起來m像羊奶的飲料,她淺嘗了一口,味道也很像羊奶。
季雋言不斷的跟她說羊奶酒可以砝寒暖胃,還說羊奶的營養成分很高,英格麗被勸喝了好幾杯。其中一個記者拿起相機提議要幫大家拍照,季雋言摟著英格麗的肩膀要記者幫忙照張合照,他對英格麗說:「總要為這趟旅程留點回憶。」
回到旅店房間後,季雋言已經有七八分醉意了,他沒有開燈,只是拉著英格麗在黑暗的房間裡翩翩起舞。
羊奶酒的後勁很強,英格麗滿臉嫣紅,微醺的任由季雋言引導著她的腳步;季雋言閉上雙眼輕擁著她,不由自主的開口唱起英文老歌WHEN I FALL IN LOVE(當我墜入情網)身體隨著旋律輕輕擺動。
「WHEN I FALL IN LOVE,I WILL BE FOREVER OR I』LL NEVER FALL IN LOVE……」季雋言的歌聲跟他的人一樣充滿性格,很容易讓人陶醉。
英格麗忽然覺得好疲倦,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把頭輕輕靠在季雋言的肩膀,眼皮漸漸感到沉重
季雋言唱了一遍又一遍,愈來愈小聲,最後變成用哼的。他感受到英格麗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自己的身上,酒精作用下而發燙的體溫,隔著衣服的布料傳過來。
他緩緩停下腳步,右手輕輕捧起英格麗的臉頰,深深的吻了她。英格麗沒有睜開眼,默默的回應著他,時間彷彿停止在這一刻,四周靜得只聽得見彼此的心跳,季雋言環抱住英格麗的腰把她輕輕舉起,放在床鋪上。
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簾映照在英格麗細緻的臉龐,迷濛的光霧就像籠罩在新娘臉上的透明白紗,季雋言的心情就像初夜的新郎般忐忑不安,緊張又期待的想揭開新娘臉上的紗網。
他飽受風沙而粗糙的手指溫柔的撫摸著英格麗的粉頰,但英格麗早已不勝酒力沉沉地睡去,發現剛剛短暫的激情不過是幻影,季雋言不禁啞然失笑。他趴在英格麗身旁人汍默的欣賞著她恬靜的睡臉,漸漸地感到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