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執筆的手不曾停住,依然勾勒出一筆一劃剛健有力的線條。
「曲姑娘她……奴婢怕她撐不住……」書兒鼓起勇氣低道。
這三天來,她送進去的食物曲無瑕全沒碰過,只是瑟縮地蜷曲牆角。剛開始她還會開口求她放她出去,而現在,別說求了,就連聽到她開門走進也沒半點動靜,就像個沒魂的娃娃,張著一雙灰黯無神的眼,流著永不止息的淚。
專注的神情依然不曾或抬,良久,不含喜怒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別忘了當初是誰讓你半年下不了榻的,書兒。」
書兒沉默地咬唇,在雨氣時節還會隱隱作痛的足傷,她怎會忘得了?但在看過曲無瑕的情形後,她真無法憶起自己該怨恨她些什麼。而且幾天相處下來,她發覺她的個性除了善良、純潔以外,還是只有善良、純潔,她若真是凶殘冷血之人,也不可能只因為被關進祭堂,就將自己折磨成這個樣子。
書兒鼓起勇氣,還是開口:「曲姑娘好像病著,全身都發燙……」
「我對下人好,不代表我允許他們逾越,曉得吧?」淡淡幾句,就讓書兒乖乖地噤了口。
「是。」她盡力了。書兒無奈地應了句,福身退下。
在書兒退到了門邊時,輕淡的語音響起。「太早把她整死也沒趣,我會去看看情形的。」
「是!」這次的回應聲多了分喜悅。
只是……爺會再想出什麼樣的法子來對曲姑娘?書兒微凜,開始懷疑她這個求情的舉動到底是對是錯?心中隱隱浮現一個念頭,或許讓曲姑娘就此死去,對她還寬容些……
***
即使是日正當中的午時,這兒,依然是陰陰暗暗地,隱隱透著股森冷的氣息。
開鎖的金屬碰撞聲響起,門咿呀地開了,帶進一絲光線,為站在門口的人投射出一道淡淡的身影。
犀冷的視線在屋內掃了一圈,在離靈桌最遠的角落發現了她蜷縮的身子。髮絲凌亂,一身狼狽,沒有生氣地躲在那裡,像是要將自己嵌進屋角般地瑟縮著。
淡漠的眸子讀不出思緒,慕容恕足下無息地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微微俯身,在她肩頭輕輕一推。
原先低靠膝上的螓首被推得後仰,無力地倚著牆,低垂的黑色羽睫與蒼白的麗容形成強烈的對比。
她在發燒,剛剛他觸上她肩頭時,那燙人的熱度已穿透衣料蘊上了他的指尖,慕容恕英挺的眉微微皺起。
即使她一臉憔悴,即使她嬌美的唇已不再紅潤,可如此虛弱的她,依然美得令人屏息,讓人忍不住想要擁入懷中細細呵護。
但,這種憐香惜玉的事,不是他會做的,更何況,這樣的結果,還是他用心安排的。慕容恕嗤笑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依然冷眼看她。
她的頭好沉……她的四肢像不是自己的……從昏迷中微微驚醒的曲無瑕眉頭無意識地蹙起,輕微地顫動著。
不……她不要睜開眼,只要一睜開眼,無邊無際的陰怨就會將她完全包圍,每個牌位都在歷歷指責著她的罪孽深重……可,不睜開眼,永無止息的夢魘又會纏繞著她,強烈的自責也會將她的心緊緊攫住,將她逼至崩潰邊緣……
她該醒來,還是就此沉去?兩者都是難以承受的折磨,叫她如何選擇……
她想回憶那雙邪魅的瞳眸來鎮恆自己惶懼的心,卻發現他只會將她推入更深的煉獄,勾起她更深層的罪惡感……誰來解救她?誰來解救她遠離這罪惡的命運?
慕容恕睨她許久,最後終於單膝點地要將她抱起,此時,她卻有了動靜。
「我不要生在曲家……我不要生在清明酉時……我不想……我真的不想的……」昏沉的她開始模糊囈語,淚像斷線的珍珠不斷滾落。
即使是昏迷中,她也不忘哭泣嗎?慕容恕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感覺溫熱的濕濡感在指尖泛開,黑眸轉為難以解讀的深沉。
她何嘗願意造成這一切?就如你何嘗願意和她同時辰出生?慕容淵的話亦同時在耳畔響起,慕容恕渾身一震,看著她鎖滿深愁的容顏,原本冷硬的心,竟不由自主地微微動搖。
但,只一瞬間,眼中曾有的波動又悄然而逝,轉為慣有的冷冽。他將她輕柔地抱起,走出這片陰暗的天地。
***
又醒了……總該睜開眼的……曲無瑕顫抖著眼睫,強忍心頭的恐懼揚起眼睫,所見的情景讓她驚訝的一坐起身,然而一湧而上的昏眩隨即讓她又躺了回去。
她正躺在一張榻上,陽光溫和地從微敞的窗欞透進,間或揚起的暖風吹動著絲柔的幃幔。房裡秀氣雅致的擺置,跟那間森冷的房間差了十萬八千里。
曲無瑕怔然。她……在做夢嗎?脫離夢魘的她,終於得以做了個美夢嗎?
「你醒了?」書兒勾起幃幔,端著湯藥在榻邊坐下。
「書兒?」她疑惑地低喃,這太清晰了,根本就不像是夢境。湊到唇邊的濃苦,更是證明了所處環境的真實。她渾然不覺地將苦澀的藥汁喝下,不敢相信自己真離開了那個殘酷的地方。
「大夫說你受到驚嚇,還受了點風寒,多休息就沒事。」書兒為她拭去唇邊殘留的藥汁。「這裡是你以後住的廂房,你可以不用害怕了。」
「嗯。」她輕輕點頭,書兒安慰的言語,讓她心頭升起一陣暖意。「是他……讓我離開那裡的嗎?」頓了會兒,她猶疑問道。
那是因為爺不想太早失去復仇的樂趣的……書兒沒將慕容恕的原意說出,怕會刺激虛弱的她。「除了爺,還能有誰呢?」她笑笑。
曲無瑕閉上眼,微揚的唇畔噙著抹心寧,噙著抹感動。至少,他還不到棄她不理的地步啊……
看著她柔美的笑靨,書兒發覺曾有的怨懟全都煙消雲散了。算她無用吧,算她心軟吧,她實在恨不起這樣善良溫柔的人。
「那裡……有你的親人嗎?」緩緩地,曲無瑕問道,帶著濃濃的不安與歉疚。
書兒頓了下,知道她問的是那間祭堂裡的牌位,隨即搖頭。「沒有。」卻有大半是再熟悉不過的街坊鄰居。
聽出書兒的聲音裡帶著保留,曲無瑕雙手握緊絲被,微微地顫抖,再次泛紅了眼。「我很抱歉,真的……」
書兒歎了口氣。「我知道,他們也都知道。」要怪,就只能怪曲衡那只吃人不吐骨頭的冷血妖怪吧!
這算是一種寬恕了。「謝謝……謝謝……」曲無瑕感動得淚如雨下,不住哽泣喃道。
心念甫動,書兒的手已覆上她纖弱的肩頭,用拍撫給予安慰。書兒嘲諷地笑笑,輕歎了口氣。為何她的純真善良感動得了她,卻感動不了她那冷血的爹呢?而爺,又要何時才會感動呢?
***
經過幾天的調養,曲無瑕的氣色已好了許多。這些天,慕容恕從未出現她的眼前,在微微放心的同時,佈滿心頭的卻是更多濃烈的掛念。
她,是心繫著他的。
望著眼前的碧水盈盈,坐在亭內的曲無瑕斜倚亭柱,怔怔出神。
經過書兒的解說,她才明白這座莊園建築在西湖岸旁,即使身處莊園之內,亦可將西湖四時的美景盡收眼底。而這座「凌波亭」是府中盡覽西湖景致最佳的觀望地點,就在她所住的廂房不遠處。
遙望而去,風景清麗的白堤隱約可見。那裡有座橋,是她和他初會的地點,也是白蛇娘娘與許仙初會的地點。
傳說的結局是悲哀的,而她呢?她甚至不敢多想。
感覺身後有人接近,她不疑有他地回頭。「書兒,要回房了嗎……」迎上的,卻是那雙令她心懸不已的眸子。毫無心理準備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是連忙低垂螓首,下意識地揪緊了衣擺,怕許久不見的他,帶來的是她承受不起的傷害。
然而,心頭掩不住的企盼,卻讓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偷偷朝他覷去。
他魅佞依然,不曾因不見她而有了影響;而她,卻因擔慮、卻因牽掛,而日漸形銷骨立。這對比是昭然若揭的,她永遠只能困在他的掌握之中轉旋,而他,永遠也不可能被她牽動一絲一毫。
「風景美嗎?」他自身後將她纖細的身子擁進懷中,舉止是如此自然親暱,彷彿他們不曾分離,彷彿他對她的仇恨和傷害,都不曾發生過。
叫她如何怨得了他呢?曲無瑕閉眼往身後的溫暖胸膛偎去,她沒有答話,只是輕輕地點頭,無聲地輕喟了口氣。
「和細雨紛飛的情景,何者較美?」他俯首在她頸窩處細細廝磨,低醇問道。
她知道他問的是那日初會的情景。縹緲的焦距望向遠方,她低道:「雨天誘人,如今傷人,我無法分辨。」
「怎會無法分辨?最美的,是你……」他啞聲低笑,溫熱的唇含住她圓潤的耳垂,細細挑弄著,不安分的手沿著她窈窕的曲線滑過,勾勒出她的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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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一直到這兒,都是屬於爺的區域呢!」書兒指著前方的瀲灩水色,興奮地喊道。
她們現正在一艘小舟之上,徜徉在西湖的碧水青天之間。舟尾有一名船夫負責划槳,書兒坐在曲無瑕身旁,為她介紹四周的景物。
曲無瑕順著望去,已分不清心頭的情緒波動是因乍見美景而起,抑或是為慕容恕感到與有榮焉而起。
不遠處,是她眺望了無數日的白堤。「不能再前進些嗎?」問句裡帶著懇求。
「不能出了這個範圍的。」書兒眉頭擰了起來,用力搖頭。
知道書兒的顧慮,曲無瑕解釋。「我不是想逃離,我只是……」只是……想多回憶當日初會的情景而已……何苦呢?語音頓了下來,她搖頭笑了笑。「沒關係,回去吧!」
書兒這才釋懷,朝船夫打了個手勢,小舟往來時的岸口劃去。
說真的,她越來越拒絕不了曲姑娘的盈盈水眸了,尤其是她若有所求地瞅著人瞧時,更是讓人無法狠心說不。幸好體貼的曲姑娘總是拿捏得準分寸,從不曾堅持一些會讓她挨責的要求來為難人。
「慕容公子……是做什麼的?」半晌,曲無瑕輕問。
書兒一怔。「爺沒跟你說過嗎?」
曲無瑕苦笑,搖了搖頭。她哪敢問呢?怕會觸動他的過往回憶。
「爺就是當今聖上御封的畫聖——『天飛』,你沒聽過嗎?聖上多賞識爺的書畫啊,收藏在寶庫內愛不釋手呢,就連肖像也非得指定爺親自下筆,聖上才會龍心大悅。還有啊……」一說到主人的驕傲事跡,書兒開始滔滔不絕。
餘下的話全從耳旁流瀉而過,只「天飛」兩字,就將曲無瑕震住了。
「慕容天飛」,她怎麼可能沒聽過?他的書、畫在王貴公卿之間算是一種財富、地位的表徵,往往動輒千金亦不可得。封為「天飛」,是因他的筆觸昂藏郁拔,宛如蒼龍飛天,故得此名。而他的畫以神馭形,尤以山水畫著稱,觀賞者如臨其境,就連不識風雅的鄙夫見之,亦能深刻感受畫中的靈性。
曲衡亦藏有慕容天飛的一小幅梅圖,極為珍藏,不過四尺見方,卻是花了高價和用盡人情相逼才由某位朝官處取得,而那幅畫亦是曲無瑕最喜愛的。曲衡愛畫只為彰顯名貴,而曲無瑕愛畫卻是深受那幅梅圖所展現的冷傲風骨所吸引。
他……居然是慕容天飛?曲無瑕憶起當日在水榭時他替她描摩下來的畫,沒來由地,背脊竟竄過一絲冷意。
揮灑間儘是千金的慕容天飛,並不以數量取勝,反而極端控制作品的數量以免流於畫風粗劣。而這樣的他,為何會起閒情逸致替她作畫,還是整疊?
一陣微涼的薰風吹來,吹得她起了陣寒顫。
夏日的腳步近了,她卻感受不到暖意……
***
站在凌波亭中,慕容恕的眸神遠遠地看向湖面,湖心飄著一艘小舟——
她,在上頭。
清明酉時……一個罪惡的時辰。毀了他,也毀了她。
不。慕容恕俊薄的唇瓣揚起一抹譏誚的笑。他沒被毀,他憑著書畫的才能攀上了今日的地位,會被毀的人,是她。同時辰生,為他招來了家破人亡的噩運;而他,也要讓她嘗盡身敗名裂的痛苦!
她的心思起伏,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她因他歡愉,因他憔悴,因他而不成人形;而他,只要在她瀕臨崩潰邊緣,及時扶她一把,她又將有了生氣。她卻不知道,在這樣乍起乍落的情緒波動之後,等待著她的,將會是場永無止息的噩夢,而他,將不會再給她任何扶持。
腦中突然浮現她絕美的容顏,復仇的快感竟微微沉澱。英挺的眉不悅地聚攏,為了這意料之外的陌生感覺。
「爺。」一聲恭敬的呼喚,把慕容恕從沉思中拉回。
慕容恕回頭,看到跪在階前的侍從。「如何?」他淡問。
「曲衡最近因連番的意外忙得焦頭爛額,少了防心,屬下已順利取得他與朝官勾結的證據。」那人雙手將手中的帳簿呈上。
「很好。」慕容恕點頭稱許,並沒有伸手接過。他雙眸微瞇,低道:「另一件事呢?」
「已辦妥了,只要畫上有爺的落印,沒有人不搶著要的。」那人呈報,等待著主人的嘉許,然而卻許久沒有動靜,他不禁狐疑地抬頭,卻只看到慕容恕背對的頎長身影。
聽到這消息他該高興的,可他為何反而擰緊了眉?慕容恕陰鷙地沉下神色,望向那艘往岸邊接近的小舟。
把她衣衫不整的畫散揚出去,在曲大小姐成親失蹤的事件上點下最懸疑的線索,勾起人心最邪惡的揣測,這不是他對她的復仇手段中最重的一步棋嗎?可一想到她的裸裎將展現在其他的男人眼前,竟讓他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陣怒意。
「爺?」階下的侍從輕喚。
「沒事。」慕容恕即刻將失控的心神斂回。「你可以下去了。」
「這些關於曲衡的機密資料,要不要屬下交給太子?」
慕容恕聞言沉吟,微瞇的黑眸中,儘是難以看透的深沉。他與當今太子因書畫而結識,太子想找出受賄的污吏,好重整綱政;他若供出行賄的曲衡,便能將他打入永劫不復之地。如今證據在握,等的是他一句話。
經過一番沉默,良久,他緩道:「先不要,再看看情形。」
「是。」那名侍從一拱手,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復仇只差臨門一腳,他卻一時心軟了……
一時心軟?這個突然閃過腦海的念頭讓他微微一怔,隨即揚起一抹冷笑,否決了這個可笑的想法。
他不過是掌握著最終的王牌,要在最後給他們曲家人狠狠一擊!他陰冷地瞇起眼,拂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