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巖回想起來,都還感覺得到那種因過度驚嚇而產生的胸口絞痛。
過去,他也有幾回為了阻止勸解,卻眼睜睜看著孩子在他面前自殘的經驗。
割腕、撞牆、摔車、跳樓……躁鬱或者瘋狂,他們失常而激烈的舉止從未讓他真正感到心驚。
但是蘇黛——首次強烈地震懾了他。
她絕不是想死。
在她跳樓前,他瞥見她的神情。
那是憤怒、痛苦、傷心、無法諒解,以及許多他無暇分辨的情緒所共同構成的,相當複雜的神情。
彷彿是即使到了地獄,也要將那個女孩捉回來狠罵一頓似的。
她眼裡燃著火花,甚至不跟死亡妥協。
他忽然有一點瞭解她了……
伍巖還記得自己親眼確定她們沒事的時候,有一瞬間因劇烈的顫抖而說不出話來。
那一刻他才發現,他是那樣的恐懼,恐懼她的死亡。
蘇黛跳出窗外的時候用足了勁力,跌落在一樓中庭的樹叢當中,除了摔傷右腳、右臂之外,只有一些擦傷淤青。
女孩雖然大腿骨骨折,但不到六周的胎兒卻奇跡似的留了下來。
幸好,只是三樓的高度……醫生也這麼說著。
那完全是基於工作職責的口吻,事實上醫生毫不掩飾他眼中的輕蔑,認定她們只是無病呻吟的年輕人。
她們當然不是無病呻吟,但如何能怪這些人總是只用—種目光來看待她們?
如同過去的每一次,他不曾費神為孩子們辯駁,只是用身軀擋在醫生和孩子之間,不讓她們看見那些未經思慮就浮現的輕蔑。
將她們都安頓好,已經中午十一點了。
蘇黛一整夜都沒睡好,此時終究因疲倦而合眼;女孩則在注射了止痛劑後昏昏的睡去。
他確認一時不會再出事,才抽身去撥了通電話,請文森代他處理一些末完的公事。
返回病房的時候,他在女孩的病床旁看見兩個國中生年紀的男孩。
「王八蛋!去死!」
其中一個男孩吼著,同時揮了一拳過來。
伍巖皺了皺眉,稍稍抬手就格開了男孩細瘦的手臂。他們的力氣懸殊,男孩被這麼一格,險險站下住腳。
另一個男孩扶住攻擊他的男孩,雖然並沒有嘗試前來攻擊他,但怒視著他的雙眼卻因憤恨而血紅。
「有話可以好好說。」他平靜以對。
「有什麼好說的!」男孩恨恨的說。
另一個瞪著他,「你還有臉來見我姊嗎?」
他不太瞭解現在是什麼狀況。
兩個女孩因為吵鬧聲而轉醒。羊咩還在掙扎著想要清醒,倒是蘇黛因看清病房裡多了的兩個人而站起。
「阿毅,阿至?你們幹嘛?」
「黛姐,你別管!」
蘇黛甫醒的眼中帶了一些困惑不解,顯然也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竟讓兩個男孩激動如斯。
先前攻擊伍巖的男孩咬牙說道:「他老子有錢了不起啊?有種說要娶我姊,今天又說甩就甩!有沒有這種道理!」
「什麼?」剛睡醒的蘇黛還沒反應過來。
但是伍巖已經搞懂了,這兩個男孩恐怕誤會了什麼。
「阿毅,」床上的女孩聲音模糊。「阿至……」
「姊!」兩個男孩放棄對峙,立刻圍到床邊。
伍巖靜靜的站著,與蘇黛交換了目光。她有些歉疚,因此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介意。
床邊,阿至緊緊握住姊姊的手,「姊,你怎麼這麼傻?為那種男人值得嗎?那種男人……」
羊咩不吭聲,只是急著轉動頸項,極為費力的,在兩個弟弟身形的縫隙中尋找站在不遠處的男人身影。
看清了才發現,這個男人的身影太高大、太剛硬、太陌生……
並不是他。
她還在期待什麼?羊咩低頭摀住了淚眼。
蘇黛拖動傷腳,到她身邊去將她抱住。
羊咩先是微弱的啜泣,但是隨著淚水一滴一滴的掉落,最後終於按捺不住地放聲哭了起來。
下午五點,他送她到學校上課,並且代羊咩請假。
車子已經在學校停車場的停車格中,尚未熄火的車裡,伍巖和蘇黛同樣的沉默。
副駕駛座上,蘇黛全身上下一塊一塊白色的紗布繃帶,從紗布裡透出的藥水弄髒了她的制服。她不該換上制服的,她應該跟羊咩一樣跟學校請幾天假,她根本放不下醫院裡的羊咩。
駕駛座上,伍巖臉上一塊一塊青黑色的淤血,前一天為了晚會而特地借來的黑色西裝和藍色襯衫上,沾滿了血跡卻還沒有換下來——拜這套西裝所賜,女孩的兩個弟弟誤認他是女孩的負心男友,在女孩放聲大哭的時候,將他狠狠打了一頓。
寂靜幾乎要將他們壓垮,蘇黛終於開口了。
「你為什麼不解釋?」
他知道她在說什麼。
那時在病房裡,蘇黛欲言又止,卻沒有阻止兩個男孩動手。
「我的理由跟你一樣。」他之所以不解釋,基於與她相同的原因。
女孩正在傷心的時候,他卻要在她面前跟她的弟弟們說明自己並不是她的男朋友嗎?
那種場面光想像就覺得荒謬。
蘇黛轉過頭來看他,他察覺到她的目光,因此也轉過頭來。
她注視著他許久。
「我們值得你這樣對我們嗎?」
「你自己也知道的,」伍巖回視她。「你們不會輸給任何人。」
蘇黛抿了抿唇。
他說了一樣的話——之前,羊咩也是這樣說的,她們不會輸給任何人。
「我——我還可以這樣相信嗎?」一說出口,蘇黛才發覺自己難以克制地洩露了自己的脆弱。
難堪地別開臉,她立刻伸手推開車門。
他叫住她,「脆弱並不代表認輸。」
蘇黛停住了動作。
「有時候會懷疑自己,這都是正常的。」
她閉了閉眼,問:「你是這樣走過來的嗎?」
「是。」伍巖道:「而且現在活得很好。」
蘇黛坐著,半晌才下了車。
如果她失去了羊咩,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他一樣活得很好。
除了大腿骨折之外,也因為脆弱的胎兒需要觀察一段時間,所以羊咩必須住院一個星期。
羊咩沒有其他親人,仍在國中就讀的兩個弟弟無法長時間照料著她,因此蘇黛暫時推掉了手邊的所有工作,只有在夜晚必須去上課的時候,才讓兩個男孩來輪班看顧。
一方面是男孩們沒有交通工具,另一方面因為她負傷不方便騎車,伍巖忽然成了接送他們三個人輪班的司機。
她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來解釋他的行為,他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的。過去她會作諸多猜測,但如今她已無心去分析這一切。
每天早上她看見他站在她的門外,他高大的身軀應該讓人感覺壓迫感十足,但她卻只感覺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寧靜。
一種……多年來,她從來不曾感受到的,溫煦又柔和的寧靜。
阿毅、阿至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尚未完全消退,因此她每看一回總要心虛一回。
「這算是朋友的道義嗎?」她這麼問著。
伍巖嘴角帶起一抹淺淺的微笑,似乎是笑她傻氣,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他笑起來的時候,臉龐剛硬的線條並沒有柔和多少,所以實在算不上是一個笑容。但是她這樣看著看著,卻逐漸覺得他……溫柔。
照往常,早晨六點鐘他們一起出發前往醫院接阿毅的班。
解開了誤會,阿毅兄弟跟伍巖也就相安無事了。抵達醫院之後,他們分別行動,伍巖送阿毅去上課,她則進病房陪伴羊咩。
吃早餐前,她先擰一條毛巾讓羊咩擦臉。
這是羊咩住院的第四天。
「你好像比較有精神了。」她仔細打量她。
羊咩淡淡的笑了一下,「難不成要我一直病懨懨的嗎?」
蘇黛也露出微笑,但她並不認為羊咩稍微恢復了多少。
今天羊咩的狀況不錯倒是真的,住院以來首次將早餐吃完。將早餐收拾乾淨,蘇黛將擱在膝頭的幾本薄書拿到她面前。
「繼續把昨天的雜誌念給你聽,還是要聽我說今天帶來的笑話?」
羊咩微微搖頭,看著窗簾說:「幫我把窗戶打開好嗎?」
蘇黛下意識皺了皺眉,羊咩看見便笑了起來。
「如果我要做傻事,前兩天還怕沒有機會嗎?現在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也知道那是傻事!」她咕噥一聲,但仍然不敢太深入地談論這個話題。
盯著羊咩許久,直到真的判斷好友不會有尋短的念頭,蘇黛才慢慢地走去將窗簾拉開。
窗簾一拉開,早晨淡淡的日光便透進病房,推開了窗戶,窗外流進幾許清風,微微吹揚她並末梳理紮起的長髮。
她回到羊咩的床邊坐著,「這樣可以了嗎?」
「你這麼溫柔又不頂嘴,我很不習慣耶!」
蘇黛抿著唇看她,無法掩飾、也不想掩飾自己的擔憂。羊咩無法直視她的擔憂,轉開了視線去望著地板上的日光。
「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蘇黛問。
羊咩抬眼看著蘇黛,好片刻才說:「你不是常說嗎?你有你自己的人生。」
「我需要你。」羊咩……就像她的姊姊一樣,是她的支柱。
羊咩搖搖頭,又盯著她的長髮說:「我幫你修一下頭髮,好不好?」
「孕婦不可以拿剪刀的。」
「我還以為你會希望他流掉。」
蘇黛皺著眉瞪她一眼。
她笑了笑,「讓我幫你修一下頭髮,你發尾的分叉不好看。」
蘇黛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歎息。
隨身攜帶的只有修剪指甲的小剪刀,她從包包裡找出之後遞了過去。
羊咩什麼工具都可以使用得順手,但接過後卻一動也不動的看著剪刀,半晌才用輕鬆的口吻說:「把病房弄得一地頭髮,護士一定會生氣的。」
「我們做過的壞事還少啊,你哪一次怕人家生氣了?」
羊咩一笑,便開始幫她修剪起來。
「你說過……你是長髮為君留。」
「是啊,你也說過,有一些犧牲是必要的,是為了你未來將會功成——」
「別說。」羊咩打斷她的話,「別說了。」
蘇黛的嗓音因為連自己都不太曉得的原因而沙啞,「為什麼?」
「我累了……我都不曉得我自己在堅持什麼了。」當初她為了那個人拋棄她原本的面貌,然而那個人又拋棄了改變後的她,那她努力維持的到底是什麼?
羊咩聲音輕得彷彿是在害怕自己的眼淚隨時會潰堤,「是不是一開始我們就輸了?」
蘇黛幾乎想掩耳不聽。身後的羊咩無聲地掉下淚來,正好滴在她的肩膀上,緩緩地沁入衣料內。
「你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羊咩說:「可以的,蘇黛。」
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悲傷的知道,羊咩已經選擇妥協這個世界……
她想,她的表情肯定洩露了一些末及掩飾的情緒。
伍巖晚上送她回家休息,一路沉吟著,顯然有些想說未說的話。
一路將她送到屋子門口,他終於開口。
「我並不是要你退讓。」
「……我聽不懂。」
「以前我就想過,你這麼聰明,難道還會不知道在這個環境裡,用什麼模樣會讓你定得比較輕鬆?」
那個醫生的目光只是冰山一角,他知道她看似輕浮嬉鬧的表相,勢必使許多人不會以正經的目光來看待她。
別人期許她擁有什麼樣的面貌?
她可以裝得乖巧,可以粉飾自己的真實面目,沒錯,在這個社會裡,她不該直攖其鋒、不該太顯眼、不該太張狂……她知道,這些她都知道。
「輕鬆又怎麼樣?」
「蘇黛……」
她截斷他未盡的話語,「如果,我原本的形象是我的選擇,是我選擇用最真實的模樣去面對這一切,為什麼我要為了別人而改變自己?目的只為了要符合他們的要求!」
伍巖無言地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頭來,那眼神倔強,像是極力抗拒著自己的軟弱。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纖瘦的肩膀看起來承擔不了更重的負荷了,卻又這樣極力抗拒軟弱。
那雙黑澄澄的眼睛裡承載著太強烈的痛恨和悲傷,他的目光才稍稍觸及,便被那樣的強烈所震動。
——與過去他所看過的每一個孩子都不同。
她抗拒援助、抗拒自己的軟弱,彷彿堅強得不需要任何人伸出多餘的援手。
或許,在資源貧瘠的環境裡,她仍然堅強到可以完全依靠自己,然而她的堅強,卻是由這樣強烈的悲傷所支撐起來。
「為什麼?」她說:「我為什麼不能一直是我自己?」
她低啞近乎破碎的嗓音,幾乎也要讓他心中某一塊角落碎裂開來。
他必須深深吐出一口氣,將自己所有的情感密密實實地收斂起來,才有辦法再度開口。
「我不是要你退讓,也不是希望你改變,有時候,符合社會要求也可以保有自我。」
她忽然又發火了,「我還是個小鬼,是小孩子,我不知道怎麼去兼顧這兩件事,我只知道,如果妥協就是認輸了!就像羊咩那樣,先是對大蛙的妥協,再來就是對世界妥協,她寧可不要原本的自己!」
她們曾經是驕傲的!驕傲於她們的原則,驕傲於她們的固執。但是羊咩如今卻要抽身而出,要棄她而去!
「蘇黛!」他按住她的肩膀,立刻感覺到她無法遏止的顫抖。
蘇黛忍不住因激動而喘息,然而望著面前伍巖那雙沉默的眼睛,她終於垮下了肩膀。
現實像一道湍急河水,駐足不動的時候都讓她懷疑自己即將被急流沖退。
她並沒有停下腳步的權利,因此也沒有喘息的時間。
「為什麼?」她好無力,連說話都失去力量。「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覺得我們有威脅就要打擊我們?直到我們喪失意志才肯罷休。」
蘇黛無奈而虛弱的頹靠在門板上。他在她眼中看見一些堆疊的深沉情緒,她身後背負著什麼樣的過去,竟讓她有這樣的反應?
而他竟然也感受到她無言的憂傷。
「你……」伍巖沉吟許久才說話。「你害怕孤單嗎?」
蘇黛空洞的望著他,然後搖了搖頭。即便曾經有人伴在身旁,但大多時候她一直是孤單的。
「在每個人的人生當中,所有經歷過的人都只是過客。其中絕大部分的人,一輩子都無法理解你,因此孤獨感是無法避免的。」伍巖緩慢地說道:「如果你比一般人更堅持保有自己,那就會比一般人更加孤獨。」
「我不怕孤獨。」
「對,這是你的優勢。」伍巖說:「總有一天,你也會遇見真正可以理解你的人,一定會。即使遇見那個人之前,你一直都是孤獨的。」
她怔怔地看著這個高大粗獷的男人。
他的雙眼看似平靜,卻又蘊含著一點波濤,但他收斂得太好,她看不透那是不是憐憫。
她想,也許他是在安慰她。
也許……
回到屋子,她把自己疲憊的身體摔在床上。
沒有點亮燈的室內—片昏暗,她挪動身體去躺在羊咩經常睡的那個位置。
羊咩說,她已經不曉得自己在堅持什麼了……
然而她卻從來不曾或忘,關於自己的堅持——如果她不這樣頑固地堅持著自我的信念,那麼她還擁有什麼呢?
在這個世界上,她除了完完整整的自我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在睡去前,她依稀想起從伍巖筆記本裡看來的那一段泰戈爾詩句。
That which oppresses me,is it my soul trying to come out in the
open,or the soul of the world knocking at my heart for its entrance?
——那壓迫著我的,是我那想要出到外面空曠之地的靈魂,還是那世界的靈魂,敲著我的心門想要進來呢?
就彷彿連空氣都有了重量,將她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也許伍巖是對的。
無論是不是能夠理解她,羊咩,終究也只能是個過客……
在女孩出院前一夜,他看見蘇黛找來了幾個朋友。
他們來的時候,女孩正因藥效而陷入沉睡。
幾個年輕孩子穿著光鮮而極具個性,臉龐上飛揚著屬於自我的神采。但是擱下探病的禮物之後,他們或站或坐,並沒有一般人探病時的喧騰。
他們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看著床上的女孩。
在他們的眼中,凝聚著無言的憂傷。
五分鐘、十分鐘……半個小時,他們沒有人開口說話。
有一種沉靜的氛圍籠罩,他們像是一個不容分割的親密群體,那樣無言的憂傷,簡直像是哀悼,哀悼他們其中已經形同死亡的一份子。
而他則在想,蘇黛那寧靜的神情底下,究竟存有什麼樣的思緒?
一個小時後,所有人都離開了,獨獨留下蘇黛。
他站在她身後,不曉得站了多久。
「你有想過嗎?」
當他們離開醫院的時候,他終於開口詢問。
「想過什麼?」
「想死。」
這個問題讓蘇黛難得的無言了片刻。
「……因為這個世界的全部都是狗屎,所以我想要找到一個比較不狗屎的事情,我想要證明,想要讓某些人知道,活下去會比自殺更好。」但她低聲的笑了,帶了一點嘲弄的味道,「不過,也許我真的找不到那種好事。誰知道呢?也許那時候我就會想死了。」
「你有雙重標準。」他平淡的指責,「你不准她死,卻覺得可以輕易死去。」
她笑了,「有什麼關係?我死的時候不會有人捨不得的,這叫死得其所。」
「會有人捨不得的,蘇黛。一定有的。」
「會是誰?」她半挑釁的問:「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看見她倔強的眼神。
「是,」他低聲的說:「我會捨不得。」
她燙著了似的,迅速轉開視線。
他並不急躁,心境反而近似等待,等待她的規避。
而她果然也只是沉默,沉默的避開了這個話題。
他是瞭解的。
她,以及他自己,都還沒有準備好要建立關係。
還不到時候……他告訴自己,還不到時候。
蘇黛住的那間套房位於大樓第四層,老舊的大樓裡沒有電梯,但他素來勞動慣了,爬階梯就當作是晨間運動。
女孩出院的那一天,他照例在清晨去接蘇黛。
這個清晨不若往常寧靜,他人還在二樓就隱約聽見了男人的叫囂聲,夾雜著重重踢打著鐵門的噪音,整棟大樓都聽得見。
伍巖微微皺眉,他觀察過這邊的狀況,不至於治安不好……
上頭有兩個早起的阿婆正好下樓,他側過身子讓她們通過,不經意聽見她們交頭接耳。
「透早就有男人來亂,莫怪人攏說那個女孩不正經。」
「莫說人閒話,我看那個孩子靜靜的、乖乖的,人其實不壞啦,有一次還幫我提菜籃子……」
這樣高度差異的意見讓他直覺就想到蘇黛。
不再遲疑,伍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四樓。
蘇黛的屋子門前,一個中年男子捶打著鐵門,不時用力踢出幾腳。
「開門!你娘咧,還不開門?別想假裝不在家,等一下門開了你就知道!看我怎麼教訓你!快點開門!」
伍巖一眼就將男人打量過一回。
男人中廣體型,面容浮腫而蠟黃,多日未經打理而顯得蓬頭垢面,不需要太靠近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酒臭味。
「我有好幾個朋友是大尾流氓,你再不開門,明天我就叫人剁你的手,一個一個輪姦你!聽見沒有——」
滿口的髒話!
「這位大哥。」伍巖走過去伸手拉住他。
男人甩開他的手,直覺吼道:「干!小心我砍死你——」
因酒醉而茫然的視線對上伍巖,伍巖高大年輕的體格讓男人瞬間將話全吞回肚子裡。
這副體格向來很好用。伍巖冷聲說:「大哥,還大清早的,你給鄰居一點安寧,大家都好過。」
男人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會兒,似乎察覺了他工人外表下的氣質正派,因此側頭往地上啐了一口,開始大聲嗆聲:
「臭小子,你哪裡來的?不知道規矩,剛出來混喔!不認得我雄哥?整個北區歸我小弟在管,知道輕重就滾一邊去!」
欺善怕惡的酒鬼!醉醺醺的,這輩子大概沒幾天知道自己幾兩重。
伍巖揪住男人的衣領,重重往牆壁靠撞過去!這一狠招恫嚇效果十足,立刻收到成效,男人驚慌的神色顯然飽受驚嚇。
手邊稍微使勁向內勒住,男人因為受痛而扭曲了嘴臉,隨即踢出腳來。伍巖眼尖,輕輕鬆鬆的制住了他,避免男人繼續掙扎,他索性靠著牆將他向上提起。
「喂!喂……」男人意識到喉頭越來越緊的壓迫,只好狼狽地踮起腳尖以爭取一點空隙來呼吸。
「酒醒了沒?」
「殺人啊!救人喔!救人喔!殺人啦!」男人大聲嚷起來,一面慌亂地試圖扳開伍巖的手。「救命——」
先是略略彎肘,伍巖再一次重重地將他撞到牆上,很快遏止了酒鬼擾人清夢的鬼叫聲。
「你現在願意安靜一點了嗎?」年輕而強壯,他佔了完全的優勢。
男人困難的點著頭,勉強擠出聲音,「有……有話……好說……」
深知對付這種人的方法,伍巖根本不打算好聲好氣。「這間房裡住的是我的女人,你找她有什麼事情,問我就好。」
男人趕緊陪笑,「哪、哪有什麼事情……裡、裡面那個是我女兒……我、我是她爸爸……」
爸爸?他會是蘇黛的父親?伍巖太過錯愕,不自覺鬆開了手。就在此際,男人用力掙脫他的掌握,踉踉蹌蹌地逃了開去。
伍巖皺起了眉頭,盯著男人離去的背影,並沒有費心叫住他。猥瑣的氣質,不乾不淨的嘴巴,看樣子酗酒應該有好長一段日子了,這樣的男人,居然會是蘇黛的父親?
而且,他一直以為蘇黛沒有家人的。
「伍巖?」門板內傳來蘇黛的聲音,「是你吧?伍巖?」
伍巖回過頭來,聲音緊繃,「是,是我。」
緩緩的,蘇黛的內門開了,她隔著鐵門向外望了望,才將鐵門打開。
她的神情疲倦。伍巖凝肅著臉,流露一些尚未完全收斂的怒氣。
他在生氣,是因為誰?
她不想面對,勉強牽起了—抹笑,「我是你的女人?怎麼我沒聽說過。」
「一時之間,我只想到這種辦法。」伍巖試圖平撫情緒。「對不起,我並沒有想要壞你名譽的意思。」
「你做得很對,沒什麼好道歉的,我還要謝謝你才對。」
他只是搖搖頭,沒有說話。
她出門後關上了自己的房門。「走吧,我們時間不多。」
「你打算現在下去?」那個男人不見得走遠了。
「那個老渾蛋是個膽小鬼,剛才被你唬住了,現在一定溜得老遠。」她拉著他下樓。「別擔心。快點,我們得先去醫院送阿至上課。」
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夠跟蘇黛一樣放心。
「……你如果想搬到別的地方,我可以幫你安排。」
蘇黛這回是真的釋出了笑容。用這麼迂迴的說法,她還以為他都直來直往的。
「不必這麼麻煩,今天過後他會有好一陣子不敢再來了。」
「他說他是你的父親。」
「繼父。」
「什麼?」他沒聽清楚。
「他是我的繼父。」
伍巖因此沉默,手掌輕輕拍了拍她單薄的肩膀。
「有一個又糟又爛的王八蛋當繼父,確實很有必要得到安慰。」蘇黛自嘲的說。
「……你在害怕嗎?」
「為什麼這麼問?」
「你在發抖。」
蘇黛停住了腳步。伍巖看著她不說話。
「你多高?」
「一百八十五。」
「我一百五十八。」蘇黛說:「你覺得—百五十八很高嗎?」
伍巖估計一下兩人的身高差距。
「很矮。」
「那不就對了?」蘇黛哼笑一聲。
她跟平常一模一樣,但他探出了手臂去攬住她的肩膀。蘇黛因而抬頭看他,他五官的線條依舊,剛硬得像是面無表情。
「幹嘛?」她玩笑道:「我會叫的。」
「蘇黛,」他語氣淡然卻肯定,「你在害怕。」
蘇黛直覺想反駁,但是話到了嘴邊卻軟弱無力,「你胡說什麼……」
「我也在害怕。」
她皺起眉,「你?你怕什麼?」
「怕你。」他在她開口前繼續說道:「我怕你受到傷害。我更怕,其實他早就讓你遭受傷害。」
蘇黛驀然感覺喉嚨梗住了一團熱氣。
伍巖慢慢的吁出一口氣,「我又越界了嗎?」
「廢話。」她說。
下一刻,她卻側過臉埋首到他的懷中。
他微微震了一下,但並沒有推拒她。
「我這麼做你會生氣嗎?」蘇黛低聲道:「你會不會生氣?我不是你的誰,只是一個你不熟的麻煩朋友……」
他打斷她,「你需要依靠。雖然我們都知道是暫時的。」
如果他的外表粗獷剛硬又不修邊幅,那麼就不應該這樣善解人意。
一股溫熱的水氣在眼前盤旋下去,使得她的視線一片模糊。
並不只是因為多時未見卻突然出現的繼父,而是因為羊咩。
「她會離開我的……」即使不是死別,也注定會是生離。「我可以孤獨啊!可是這種方式要我怎麼接受?我不喜歡這樣,他們一個—個都要用這種方式離開我……」
這還不是她想讓他涉入的範圍。
伍巖一聲不吭,任她的眼淚沁濕他薄薄的衣衫,灼燙他的胸膛。而她在他無言而溫暖的懷抱中,得到短暫的慰藉。
他們不需要言語就能夠得到共識……當她一時的脆弱過後,他們彼此都必須假裝這一切不曾發生。她是堅強的蘇黛,永遠都是。
那一天早上十點,他們將羊咩送回家。
「我知道那天我跳樓之後,你跟著也跳下去了……」
蘇黛低聲笑,「我只是想把你抓回來打一頓。你想死的話,只有我有資格殺你。」
羊咩的眼神極其溫柔。「我不值得你這麼做。」
「值不值得,你自己應該可以判斷。」
羊咩卻不再回應這個話題。
蘇黛幽幽的看著她。
「蘇黛……我會再好好想想。」羊咩不自覺按著腹部,說:「只是,原本要去日本的事,可能不會再去考慮了。」
蘇黛抿了抿嘴,而羊咩笑了一下,那笑容相當苦澀。
在羊咩轉身要返回屋內前,她叫住她。
「我一個人如果可以過得很好,那你一定也可以。」
羊咩略略轉過身來,看見了蘇黛平靜的面容。
「勉琪。」她淡淡一笑,「我多久沒叫過你的名字了?」
羊咩低下頭,顫顫地掉下淚來。
她們要分別,從此就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