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她說她的朋友、她的工作、她的課業,聽她說她的生活、她的人生規畫,但是,他從來就不曾聽她詳細的說過家人。
他知道她不是個孤兒,但在平時的言談中也曉得她與家庭的疏離。
就像他不太愛說自己在育幼院的童年,因此從來也不打算深究她的過去。兩年前他所看見的那個酒鬼繼父,是他對她家庭僅有的認識。
「他們是從小被慣壞了,現在才會蠢得跟豬一樣。」蘇黛這麼說著,口氣平淡得不帶一絲感情。「那兩個是我弟和我妹。」
他不詫異她嚴厲苛刻的批評,反而對她有弟弟、妹妹這件事感到一些吃驚。
那兩個孩子,帶著一點浮華的氣息,習慣性的瑟縮藏匿在群體裡,確實是有些被寵壞的樣子。
伍巖聯想起她的繼父。幾年過去,那個男人的形象已經有點模糊了,但是他隱約還記得他的輪廓。是了,相較於蘇黛瘦小的體格,那兩個孩子跟她的繼父相像得多。
他坐在蘇黛的身旁,她正整理著紊亂的思緒。過了許久他才聽見她開口:
「是一個很無聊的故事……」
十幾年前,一個寡婦帶著年幼的稚女,嫁給了有兩個孩子想要續絃的男人。
就只是這樣的一個無聊的故事。男人早就有酗酒的傾向,但寡婦沒有察覺,為了讓稚女有個完整的家庭,匆匆選擇了與男人結婚。
如果開頭就是個錯誤,那麼往後的發展就不難想像了。當男人完全沉溺於酒精之中時,女人便擔負起整個家庭。稚女年紀稍長,立刻成了支持家計的一員,但增加一點收入,只是相對加快了男人沉溺的速度。
伴隨兩個繼弟、繼妹逐漸成長而來的,是更沉重的經濟負擔,但在男人偏袒下長大,他們不習慣分攤責任,增加的財務壓力最後只能分擔在母女倆身上。
那是一個無從逃脫的深淵。她們唯一能做的努力只是壓搾自己,壓搾再壓搾,直到價值涓滴不剩。
就這樣年復一年,五年、十年,經年的疲勞終於爆發,女人在四十出頭的年歲就過勞猝死,留下一個剛上高職的女兒。
「……那時候我就徹底覺悟了,我已經煩透了再幫他付任何一毛錢的賭債,也煩透幫他養他的孩子。我不是工具,我有其它更想做的事情,我不要他們那樣隨便就抹殺我、看輕我,覺得我可以隨意使喚……我,我知道,我其實可以活得比他們更好。」緩緩的,她望向他。「所以,我媽出殯的第二天,我就離開那裡了。」
那雙眼,幽深得讓他無法完全看透。
但她接著卻微微笑起來,「我要活得跟他們完全不一樣。這是我那幾年裡作得最正確的決定。」
伍巖握緊了她的手,感覺到她冰冷的手心裡帶了一點熱汗。在她雲淡風輕的語氣裡,省略了過去多少的無助和彷徨?
他橫臂探到副駕駛座,然後輕輕地將她攬進懷裡。她這次不抗議了,順勢偎近了他的胸膛。
手指撫過她的髮絲,伍巖一言不發。
「你知道嗎?那些年來,我做得最過癮的一件事,也是在那個時候。」
他看不見偎在胸前的她如今是什麼表情。
「我媽的保險金在半個月後撥款到他的帳戶裡,」她說,「所以我又回家偷了他的提款卡。」
「他沒發現?」
蘇黛冷哼—聲,「那個白癡根本不知道我媽買了保險!要不是我—個月後告訴他這件事,我可以瞞他瞞到他死。」
她告訴了她的繼父?伍巖不瞭解蘇黛的用意。
她繼續說道:「我媽的身故保險金差不多有三十萬,我用提款卡一天提領兩萬塊,一天一天的,好不容易把三十萬全部領出來,我立刻就回去告訴他這件事。」
她的目的如果是在愚弄她的繼父,伍巖並不認為那個酒鬼會欣賞她的玩笑。
「結果怎麼了?」他問。
「我把三十萬分成十捆,回去的時候把錢一捆一捆的砸在他臉上。」
居然拿錢砸人……有時候伍巖對她的行為仍然是無言以對。
「先告訴他,我偷了他的三十萬,看著他一會兒火大、一會兒又對我低聲下氣的樣子,看他為了錢著急,那張嘴臉,呵呵……等他真的快發飆的時候,我才從背包裡拿出錢來。」她自己說著都笑了起來。「當然啦,我承認我很頑劣,不過那一瞬間,我真的有種一吐怨氣的感覺。」
起初她真的覺得好笑,但笑著笑著卻無語了,餘下的是身軀些微的顫抖。
「小黛。」伍巖將她更加攬緊了一些。
「我……」她抿了抿唇,自嘲的笑聲不經意洩露出一絲苦澀,「我根本就不要那些錢……」
「噓,小黛,別說了。」他覺得很心疼。
「你不想聽,對不對?」
「我想聽,不過不是現在。」他說:「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你慢慢說給我聽,不急這一時講完。」
「你以為我是說書的喔……」
伍巖輕聲地說:「你知道我的意思。」
蘇黛因而真正的沉默了下來。
「我們回去吧。」他說。
但她接著說的話卻是,「有時候……我還是會想念他們。」
那一些,已經離她而去的人們。
伍巖只是看著她,目光幽深。
才三、四天左右的時間而已,她就知道有些事情終究要面對。
放學的時候,她在停車場入口看見自己的弟弟、妹妹。
「爸爸……最近沒有工作。」妹妹囁嚅著說。
弟弟則比較直截了當,「我們的生活費還沒有著落。」
曾經她因為屢遭利用而感到氣憤,但如今她卻感覺到一陣陣的笑意湧上喉嚨,無法遏制自己想笑的衝動。
老天啊!這兩個傢伙全身上下的名牌,價錢統合一下,比她「高貴」五倍不止。這樣的情況,到底誰比較需要喊窮?
「你笑什麼?」
「我能不笑嗎?」蘇黛所有的笑意因感歎而化作一聲冷哼,眼眉都冷下來。「你們兩個,這麼久沒有聯絡,一見面就伸手跟我要錢?」
少年的臉上先是一點受辱,緊接著便是指控,「喂!蘇黛!離家出走就不管我們了,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
「周裔遠、周亦安,」蘇黛冷冷的看著他們。「你們也曉得我姓蘇!我為什麼要負責你們的生活費?」
少年衝口而出,「本來就是這樣的啊!」
本來就是這樣?蘇黛睨著他,「你現在幾歲了?十七歲、十八歲?」
「十七歲啦!都高三了,課業壓力很重,爸爸根本就沒辦法付補習——」
「十七歲!」蘇黛截斷他的話尾,哼聲道:「年紀夠大了,你可以去工作啊,一個月賺六千塊也可以付學費了,順便也可以幫妹妹墊一點錢。」
「你……」少年一時語塞,連忙抬肘頂了頂身旁的妹妹。
「呃,這個……」少女向來不是掌握全局的發言者,臨時被這麼一頂,也只是不安地看著對峙中的哥哥、姊姊。
「亦安,」少年開了竅似的,忽然理直氣壯起來。「對,亦安她還不滿十五歲,你幫她一點忙也不過分吧?這本來就是你應該負責的。而且我的補習費這麼重,我一個人怎麼可能有辦法——」
「你說夠了沒?」她冷冷的牽起笑容,「說穿了,你只是不想工作而已。」
「你,你什麼都不知道!」少年反倒顯得憤慨。「一開始就是這樣的,你本來就不可以離家出走,害我們現在越來越慘,每次爸爸都拖很久才能湊出我們的學費,你知不知道這樣害我們在學校很丟臉?而且你也沒有幫爸爸想過,他去跟親戚借錢,有多可憐你又知道嗎?結果就你一個人可以無憂無慮的享受,媽媽如果還在,一定不會原諒你這樣拋棄我們的!」
如果他以為這樣可以讓她產生丁點的罪惡感,那表示他還不夠認識她。他憑什麼?憑什麼將他們的困境當作她的過錯?
「我只要聽你一句話,」她拒絕接受他們本來就應該自己承擔的責任。「要不要出去工作?很簡單,工作就有錢可以改變狀況,你自己選擇。」
「蘇黛!」他不敢相信她居然這麼狠心!
「對不起,我很忙。」蘇黛繞過他們,往自己停車的方向走去。
走不到幾步,身後的少年又喊起來:
「蘇黛,等一等啦!」
她連回頭都懶。「又幹嘛?」
兩個孩子彼此推托了一下,最後是妹妹為難的開口,「姊姊……我們沒有錢坐計程車回去。」
有沒有人是被這種無知的天真氣死的?
蘇黛回過身,看見他們微微揚起的嘴角,他們還以為吃定她了!真的是——他媽的!
她殘酷的澆熄他們在心中燃起的希望,「坐公車只要五十塊。你們的手錶拿到當鋪可以當到這個價錢。」
即使斷然拒絕了他們也無法解決問題。
他們的出現只是個預兆,預兆她還是無法完全逃離這個爛家庭。
飛馳的車子讓她甩開了身後的兩個弟妹,但她只是甩開了有形的他們,卻甩不開他們帶來的令人絕望的無力感。
這種絕望,像是急流要將她衝入無底的深谷,她想抓住一些什麼來安心,因此牢牢的握緊了方向盤,她太過用力,到了下車返家的時候,僵硬的手指竟花了足足五分鐘的時間,才能掏出鑰匙打開自家的大門。
當她終於走入家門,全身的力量瞬間被抽乾似的,雙膝登時發軟,倘若不是她及時扶住了牆壁,肯定已經摔倒。
摸索著走回自己的房間,花去了她僅剩的力氣,一進房她就軟倒在地板上。
過分安靜的房裡,只有她的呼吸聲清晰地迴響著。
還不及春末的傍晚,天色昏暗得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一波波蕩漾,逐步將她淹沒。
……這個世界,非要她屈服不可嗎?
她一個人——她一個人的力量是如此單薄,竟連遠遠逃離一個家庭的力量都沒有!
感覺到臉頰一陣涼意,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以前,那一葉單薄的小舟還有羊咩作陪;如今,她卻得獨自漂泊在世界上嗎?
哭累了,不知不覺也就睡去,直到半夜寒意沁人的地板將她冷醒。
臉上的淚水已經乾涸成幾道淚痕,盤據在胸口裡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像是憂傷,又像是憂傷過頭而麻木了,心頭沉甸甸的,但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她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裡呆坐了幾分鐘,才起身到書桌前,拿出了她少數收藏的兩張照片。
屋內唯一一盞點亮的桌燈光源下,她木然地凝望著照片,凝望著那在她生命中,她一度以為會一直陪伴著她的兩個人。
她們還在的時候,她曾經認定未來是能望見一絲曙光的。媽媽總是說著,困境來臨,支撐過去就會有好事;然而她得到的結果只是失去她。羊咩,曾經叫她不要妥協;但是卻先選擇了放棄。
事實並不是她們所預期的美好。一次一次,她失去了她們,並且更加的恐懼失去自己。現實中,她還沒有度過寒夜。深沉的夜晚,往後注定只會是無止盡的黑暗延續。
她已經累了。
不只是厭倦,她覺得非常疲憊,非常非常的疲憊,想要倒頭睡去,將所有的事情都拋諸腦後,徹底的割捨斷絕。
但活在這世上並沒有可以徹底斷絕煩惱的辦法。
……當初,羊咩就是這樣的感覺嗎?想要抗拒,卻無力抗拒,終究只能選擇走向那最絕望的一條路。
當所有的預期都只會走向黑暗,那又何必付出努力去掙脫捆綁她的繩索?
蘇黛從書桌抽屜裡翻出前陣子為了頭痛而買的處方藥。
玻璃小罐相當冰冷,她緊緊握在掌心裡,雙手不自禁的顫抖著。
尋死絕不是她的作風,她只是……深切的希望可以歇息一會兒。
深深吐息了兩口氣,但那雙手仍然顫抖得太厲害,不曉得費了多少力氣,她才旋開瓶蓋。
一片、兩片……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擅自滑落,蘇黛咬住嘴唇,顫動了身子,便讓淚水滴落在藥片上頭。
是一股梗在喉嚨裡的酸苦,她倔強的想停住淚水,但是卻又無法辦到。
從玻璃罐裡倒出的藥片越來越多,終於從她的掌心裡分散掉落桌面,然後彈跳著掉在地上。掉落的藥片像是跳舞,也像奏樂,零零落落彈起冰冷的音符。
「嗚!」她按捺不住逸出了—聲啜泣。
真是窩囊……
太窩囊了!
蘇黛將滿手的藥片用力丟出,並且將桌上的藥罐、藥片一舉揮落在地,湧上心頭的強烈刺痛仍無法因而遏止,她抓起東西就丟,書本、筆筒、桌燈、鬧鐘……
鬧鐘一落地就大聲的響了起來,制式單調的鬧鐘聲響在深夜中聽來格外清晰,響得像是戰場上不斷的炮火,也像是奔流的河水隆隆震耳欲聾。
是,就像奔流不止的河水,她大聲的哭了起來。而鬧鐘聲響淹沒了一切,彷彿連她的呼救都一起淹沒。
怎麼辦呢?
她也知道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使她從這裡脫困。
然而她——她想停下來休息啊!她已經不想再像過去的每一天,時時刻刻的擔憂自己會被打垮或者被湍流沖退。
鬧鐘因為故障嘎然而止,而她仍然在放聲大哭,她的哭泣聲像孩子一樣嘶啞難聽,沒有鬧鐘的掩飾,讓她毫無遮掩地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她驀然覺得這一切太過荒謬,荒謬到她哭著哭著又笑了起來。
她有多久沒這麼瘋了?
又或者,她該問的是,她是不是已經瘋了?
「嗚……」
她終究在體力不支的時刻頹坐到地面上,哭累了的沙啞啜泣聲像是哀鳴,連她自己聽了都覺得心碎。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死得沒有任何價值,可是到底該怎麼辦呢?她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可以繼續走下去。
望住幽深的黑夜,一股強烈的無助感彷彿從深沉的黑暗裡襲來,狠狠撕裂了她,幾乎讓她以為自己會因此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