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也好,」他起身向門外走去,「為父還有事,你莫送了,去忙吧。」
荊心同送父親到門邊就停住了,這繡圖父親急著要。
荊顯棣走出房門,又回過身來,「唉,人老了,想說的竟險些給忘了,一個月後木衡易便來迎娶了,你也準備準備吧。」
月朗星稀,滌月閣裡靜悄悄的,荊心同房裡的燈還亮著。亥時,荊心同剪下了最後一根線,揉揉發酸的眼睛,從繡架上取下繡好的衣裙,這可能是為父親繡的最後一件了吧,以後她會繡給誰呢?呵,是夫君吧。
起身喚了鏡兒,讓她給父親送了去。躺在床上卻怎麼也不能入睡,白天父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一個月,好快啊!她都要做些什麼?嫁衣是要繡的,別人的嫁衣繡了三十多件,想想繡嫁衣時心中的那份羨慕,如今也到自己了。還有些什麼?都不用她操心的,父親自會準備好一切的,她只管等著那天著了嫁衣,嫁到木府便對了。
只是,這木衡易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只聽得哥哥和鏡兒說起,自己卻不曾見過,他對自己又知了多少?有時她看著自己的容貌會想,她前生也許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吧,要不,今生怎會給她這樣的懲罰?對,是懲罰,對一個女子來講毀去她的容貌就是最大的懲罰啊,饒你怎樣的個性溫良,怎樣的賢淑,面容便阻去了人們看向你的目光,又怎麼會去瞭解你呢?
今後會是一種什麼生活呢?她有些期盼,卻又不敢深想。
這夜裡,失眠的人還有木衡易,不驚動任何人,他藉著月光來到木府花園中最偏僻的一處角落裡,行至一棵樹葉落盡只剩枝丫的大樹前俯身跪下。他靜靜地跪著仿若泥像,可他的心中卻萬馬奔騰。
今日他向荊顯棣提了親,爹娘可會怪他嗎?楊家枉死的七十口,可會怪他?一個月後他就要娶荊家的姑娘,若是還有他途,他也萬萬不想這樣的。他拜在荊顯棣的門下已經三年了,卻始終不得要領,這荊顯棣謹慎得很,從不肯相信外人。雖然荊顯棣的謀位之心已是昭然,可朝廷卻奈何不得,要不了幾年,他就真的可以使他的野心成為現實。如今他已經暗中聯上了父親當年的舊部、門生,將他們薦到了肅帝那裡,他知道肅帝也想除去荊顯棣,只是不敢貿然行事,現在就只差快速拿到荊顯棣的篡位罪證,便可使他罪昭天下,為朝廷除了最大的憂患,一了父親當年的心願,也報了當年的滅門之仇。
三年前由邊外回到安陽參加科舉,他本可以中狀元的,不過,為了拜在容王荊顯棣的門下,只中了探花。這三年來,他緊鑼密鼓地聯繫著,在朝廷中的地位日漸提升,這也讓荊顯棣重視了他。同肅帝商討過後去提了親事,因為這是獲得荊顯棣信任拿到他罪證的最直接有效的辦法。
多年來他孑然一身,怕的就是牽連了誰,卻沒想到,自己要娶的竟會是荊顯棣的女兒,這是不是上天捉弄人呢?他聽說過這荊三小姐,也知道燒了她容貌的那場火是父親的一位舊部放的,也憐惜這三小姐,可是若做他的妻子他是萬萬不願的,不是因為她破損的容貌,只是……她是荊顯棣的女兒。他猶豫、躊躇了好久,他只是恨荊顯棣,不想誤了他的女兒,可是又著實想不到更好的辦法,若是拒絕了,怕是連接近荊顯棣的機會也沒有了。為著楊家的七十餘口,他便受了吧,可是他能以為夫之心待這三小姐嗎?這中間真的會一點恨意也沒有嗎?他日若真的除了荊顯棣,這三小姐又會如何?他不知道,真的,他甚至有些不敢去深想,他只想著當下的吧,想著如何得到他需要的證據,其他的待來時再說吧。
荊心同覺得這一個月過得竟如此的快,這心態於她來說是陌生的,她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對生活、對旁人都沒有過多的期許,可是,這段時間她卻不一樣了,每個新嫁娘都是這樣的吧?母親為她準備了上好的衣料,非紅即紫,說是喜氣,還有著許多的珠寶首飾。她為自己繡好了嫁衣,又為著自己的夫君繡好了迎娶的禮服,繡好了鴛鴦枕、鴛鴦被,總之她想到新房裡能用的就都繡了。這一針一線裡,都有她的情愛和她的期盼啊,她常忘記了自己的容貌,如那眾多的新嫁娘一般,憧憬著自己的姻緣。
對於荊顯棣來說,這一個月過得是那樣的漫長,不曾想,最後竟是這三女兒為他留得了他多年來最器重的一個門生。他的門生不下五十,也多數為官,卻都不得要職,獨這木易衡不同,所以,他急急地要留住他。這一個月來,他更是看到了木易衡的卓識,他想,過不了多久,這天下便是他荊家的了。
木易衡也由多日前的猶豫中走了出來,隨著日子的接近,他發現荊顯棣對他已是不同昔日了。雖然他依然觸不到機密,不過,荊顯棣已是信任他了,想來,不出一年他便可實現當年在將軍府立下的誓言。
荊心同在滌月閣裡坐臥不安,父親說今日要引木衡易來,這是多麼不合規矩?可父親說是木易衡求的,他說已是父親的門生,如今又定了姻緣,可是若只等著成親的那天才見面,怕她不慣,不如先見見也算彼此有了印象,成親之日,她也不會尷尬。
「公子,這邊走。」
聽到鏡兒的聲音,荊心同一震,他來了是嗎?她又朝鏡中看了一下,很好,額上覆的是一塊白帕子,面上是繡著雨竹的面紗,配著她身上同是雨竹的白衫,也算是亭亭玉立了吧?
穩了穩心神,她起身迎了出去。迎面一人劍眉星目,神采飄逸,舉止間,獨具一派英風銳氣,是他嗎?
木衡易由一個清秀的丫環引領著來到了滌月閣,這裡很是幽靜,走上閣樓見到一白衣麗人立於門邊,這女子滿身的雅氣,越走近竟越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安心是一種於他來講已經遠去了的陌生的感覺,而這個從未謀面,現在也見不到真面目的女子竟讓他感到安心。
「心同見過木公子,公子屋裡請。」荊心同微微一福。
「小姐多禮,是木某叨擾了。」
坐下後,荊心同聽著自己心跳如鼓,想著該要說些什麼?她少與外人交往,而眼前的又是她十日之後的夫君,她更是不曉得要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她的臉那樣的燙,彷彿要燒了那面紗一般。
鏡兒上了茶,就護在荊心同的身邊,木衡易看著眼前那僵直的人兒,心下微微一笑,「小姐的繡藝聞名安陽,王公大臣們的夫人、小姐爭著要小姐的繡品啊!」這應是她所熟悉的話題了吧?
聽著他提起刺繡,荊心同稍稍安下心來,「承人謬愛……」
話沒說完,鏡兒插口道:「木公子說得沒錯,我家小姐的刺繡便是栩栩如生哦,安陽城裡我家小姐若認了第二,怕是沒人敢認第一了!」
「鏡兒,」荊心同輕斥著,「讓木公子笑話,她是我的貼身侍女,自小同我一塊長大……」
「沒有,鏡兒姑娘說的是實話!」
鏡兒便是要在這未來的姑爺面前,誇誇自家的小姐,「我家小姐不但刺繡好,還作得一手好畫呢,而且脾氣也好得沒話說哦,前廳大福家小孩子用的家什都是求小姐給繡的!姑爺沒見我們小姐給繡的禮服哦,手工那叫精細,小姐整整繡了七天呢!外人只道小姐的容貌,卻不知小姐的好,他日,姑爺要好好待我家小姐哦……」
荊心同臉上褪去的紅潮這時又起了,這鏡兒越說越不像話了,再由她說下去,可真是羞死人了。
「鏡兒!莫在這裡胡鬧了,大姐要的披風繡好了,你送到大夫人那裡,莫讓大夫人急了。」
快快支走這個鏡兒吧,竟在這裡一徑地誇起她來了,這、這……可真讓人笑話了。
鏡兒笑著拿了披風就走,說完了當然就走,難道還真的不識趣,賴在這裡不成嗎?鏡兒一陣煙似的走了,只留下屋裡的兩個人,荊心同卻又悔了,有鏡兒在還有個伴兒,現在,她、她可如何是好?
「小姐繡這些極是辛苦吧?一針一線都是心血啊!木某這裡先謝過了!」
荊心同心中感動,她繡的不下千件,除了母親和鏡兒還有誰體量過她的辛苦?都只道於她而言極是簡單的,卻不知她都注進了心血啊!這眼前人卻如此的細心,有幸與他結為夫妻,是她的福氣啊!無論父親到底為了什麼,這夫君真的為她選對了。微微一笑吹動了面紗,她又重回到現實中,還有她的面容呢!
「心同謝過公子的體恤。」她一咬牙,「公子已聽過心同的事了吧,也知心同的臉上有疾,我知公子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應了這婚事……今日得與公子相見,若公子不棄,心同……心同……」她從不曾在外人面前摘下過面紗,心中幾經猶豫掙扎。
「小姐是要以真面示之嗎?我對王爺說過,於我而言皮囊便是身外之物。我既已提了親事,便是不在意小姐的面容,不過,日後日夜相伴,我願見小姐真面。」
聽他如此說,荊心同伸手輕輕摘下了額上的帕子,是啊日夜相伴,終身相對,難道一生一世戴著這面紗不除嗎?夫妻、夫妻,是要坦誠相待的啊!
木衡易見她的素手輕除了帕子,看到了面紗下那破損了的容顏,她的左邊面頰已不見正常膚色,皮膚凸凹不平整,左眼已經變了形,左側的鬢角較右側的也禿了許多。他感到心痛,心痛她幼小的年紀承受火燒的疼,心痛她二十年來被人另眼相看的苦,她是如何走過來的?他雖恨她的父親,卻從沒想過報復在她的身上。
荊心同緊閉雙目不敢睜開,她不知自己此舉是對是錯,她只想讓他看到而已,她只想日後他若怨,怨氣能少些。正胡亂地想著,她感到帕子又覆上了她的面容,一串淚悄然滑下,他怕嗎?他怨嗎?他悔嗎?睜開雙眼,見著了滿是心疼的目光。這便夠了,除了母親與哥哥她不曾在誰的眼中見著這樣的疼惜,尤其是看到了她的面容之後。
木衡易輕輕地為她覆上帕子,他的心中有了決定,若說今日之前是身不由己、是迫不得已應了親事,今日之後便不同了。為了這張臉,他願照顧這女子一生一世, 因為對眼前的女子他充滿了深深的愧疚。
「小姐的面容木某看過了,不似外面傳的那樣。木某不介意,心中也無芥蒂,所以請小姐也坦然吧。十日之後木某便來迎娶了,十日之後我們便是夫妻,日後木某有不周之處還要請小姐擔待。」
荊心同趕緊起身,他如此客氣的話語讓她很是不安,「公子多慮,日後心同定會用心服侍公子,倒是心同有不周之處請公子多多擔待啊。」
木衡易起身扶起荊心同,對上了她的雙眼,這雙清澄而坦白的眼睛讓他羨慕,她的不愁不怨讓他感動,而她的平靜無求讓他心生歡喜。一個只謀一面的女子,竟讓他心生如此多的感懷。
「小姐多禮,木某告辭了。」
看著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荊心同平復不下心中蕩起的層層漣漪,這個男子讓她心生愛慕,只見一面她就愛慕了。這是一個不同於父親的嚴厲和兄長的隨意的男子,他待人有禮又體恤別人。臉微微地紅了,是啊,這樣的感覺是她從沒有過的,她不曾想過父親和兄長之外的男子,心中也不曾有這樣一種暖暖的情愫升起。她隱隱地覺得有什麼不對之處,只是心中的喜悅讓她沒有靜心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