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自一扇門裡忙完了一大堆待他處理的案件後,打道回府的左剛,在走至臥龍街附近的偏僻巷弄時,那個他曾經放她一馬,已有一陣子不見的湛月,像是早就在這等了許久般,在他一踏進巷裡沒多久,便自暗處跳出來堵住他的去路。
左剛揉了揉眼,然後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瞪著早已是武功全失的湛月。
「你……居然還敢找上我?」她是不是逍遙日子過厭了,或是不想活了,所以想去蹲蹲苦牢,再被推出午門外一刀給砍了?
「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湛月當然也知道找上他得冒上很大的風險,可是只要他的卸武式一日不解,她就得繼續當個什麼武功都沒有的廢人。
「聽是聽見了,只是……」左剛為難地搔搔發,「我沒習過。」
她沒想到得到的竟是這樣的答案,「什麼?」
「這招,普天之下就只有那個盟主大人才會解。」他無奈地攤攤兩掌,「聽說這可是他家的家傳絕學,所以解式之法,不傳外人。」他也不想只學一半啊,誰教盟主大人說什麼都不肯再教。
「你……」
「你若閒著,那就快去找盟主大人商量看看吧,不過我個人是認為,你能找得著他的機會很小就是了。」還想早點回棧去纏著藺言的他,懶得同她攪和,只是揮揮手恭送她。
「慢著!」
「你是要他慢著,還是我慢著?」跟蹤左剛多日的天水一色,無聲無息地站在她的身後問。
一回頭驚見天水一色就近在眼前,湛月在來得及拔腿就跑之前,天水一色不慌不忙地一手握住她的掌腕,在將她扯回來時,再次在她的胸坎上不留情地擊出一掌。
左剛在天水一色出手更狠之前,一手按住他的臂膀。
「喂,藺言說她自個兒會清理門戶。」
天水一色挑眉反問:「你希望你的藺姑娘再殺人嗎?」說起來,他也算是好心了,替自己賺來一大票賞金之餘,也省了那個藺言的一筆殺孽。
「不希望。」左剛想了想,不情不願地扁著嘴。
「那這個功勞我就代你領了。」挨了一記佛手印,眼下已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湛月,也只能任由天水一色拎著她的衣領準備送回六扇門。
左剛不滿地瞪著專撿現成的同僚,「次次都這樣……」
也知道被他怨很久的天水一色,回首瞄了他一眼,再緩緩踱回他的面前。
「好吧,看在你又替我賺了個功勞的份上,我就免費告訴你一個消息。」不要說他都不照顧同僚,另外兩筆賞金,他就犧牲點,讓這個還欠人診金沒還的同僚去賺。
附耳聽了一陣後,左剛不語地豎緊了眉心。
天水一色拉拉湛月的衣領,「這下我可以把人帶走了吧?」
「成交。」
☆☆☆
出動一扇門的捕頭們,不過兩日左剛就將藺言被砸的醫館給蓋好,藺言在藥房裡清點了被搗毀損失泰半的藥材後,在這日天色一黑,早已掌握住剩下那兩名自天牢逃出要犯目前行蹤的她,即身著黑衣隱身在黑夜裡,以上乘的輕功全力趕至那個她預估應可堵到人的地點。
位在城外偏遠的林子裡,墨色正濃的四下,突兀地出現一隻不該出現在此的燈籠,大老遠就瞧見燈籠紅融融光芒的她,先是緩下了步伐,在不出半點聲響地來到燈籠的附近後,她意外地瞧著蹲坐在林子裡,依靠著手中燈籠所散放出的光芒,不斷在發抖的左剛。
在他還抖個不停時,藺言走至他身後,怎麼也想不通怕黑的他怎會這麼巧的出現在這裡。
「你怎會在這?」
透過天水一色給的消息,早她一步來這等人的左剛,雖然身子抖得有如風中落葉,但他回首看向她的目光,卻一點都不意外。
「等你。」他這回犧牲可大了。
「怕黑就快回去,我有事要辦。」藺言看不過眼地走上前,一把將蹲在地上的他拉起。
「殺人嗎?」左剛彎低了身子,眼對眼地看著她。
「誰告訴你的?」不願在這時接觸他那種目光的她,連忙別過臉。
「別看我笨雖笨,好歹我也是個捕頭。」她找人的功夫一流,但吃另一行飯的他,有個天水一色在他背後幫襯著,自然也不差。
藺言兩手環著胸,「怎麼,你想搶生意?」
「不。」左剛搖搖頭,反而指向她,「搶生意的,應當是你。」
「我?」
「沒錯,早在你之前,我就已經放出風聲說我要把那兩顆人頭放在午門前交差了,因此,你少來同我搶。」天水一色那日是說,他們要是再不快點把剩下的那兩顆要犯的人頭帶去給總府衙門的話,限他們期限破案的總府衙門,定會擺臉色給他們看,所以他也只好苦命點,來這辦一辦正事順便阻止她殺人。
藺言冷淡地問:「你不讓?」他又不像她急需著用錢。
「不讓。」他很難得在她面前擺起固執不順她的意。
不想與他在這耗下去,省得待會可能經過這裡的那兩人會因此而跑了,不想出手傷他的藺言,只好向他吐實。
「我需要那兩筆賞金。」
「我知道。」他伸手拍拍她的頭頂,注意到林子外遠處的動靜時,他忙將她推至一旁,「喏,我等的人來了,麻煩一下,讓讓。」
「左剛……」
「既然你已不干殺手那行了,那麼,我還是老話一句。」他回過頭對她交代,「你就別再趟這些渾水,回家專心當你的大夫吧。」
「你以為,憑你一人,會是他們的對手?」若兩人聯手,他要怎麼辦?他是又想欠她診金嗎?
為了她話裡的擔心,左剛著實在心頭樂上了一會,半晌,他正經八百地將臉一板,同她說得很不客氣。
「那當然!」他的武藝雖然是遠遠及不上她,但排在他下頭的人,可多著很呢,至少林子外頭的那兩個就是。
「慢——」她伸出一手,但沒來得及捉住飛快衝出林子的他。
老早就打聽清楚,吞月城一扇門總捕頭,有著怕黑的要命弱點後,在吞月城裡躲了一陣,卻因一扇門日日都派人出門搜捕他們,在苦躲著追兵而無法再犯下案子餬口的兩人,索性把心一橫,刻意趁夜想在左剛無法出門的這時分逃離吞月城,改去別的城鎮。
匆忙踩在林子外草地上的兩道步伐,卻在一抹熟悉的黑影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時,急急停住腳步。
「喲,趕路呀?」左剛提高燈籠照清了他們的面容,「才在吞月城裡待了一陣而已,別那麼急著走嘛。」
「左剛?」也同時看清楚他的面容的兩人,怎麼也沒想到傳聞中怕黑的他居然會在這時出現。
「對。」他將燈籠往草地上一插,朝他們笑得很熱情,「不知你倆有沒有空?我想請你們到一扇門裡坐坐。」
「沒空!」他倆齊聲答道,其中一人先是對他亮出一柄鑲有九個鐵環的大刀,另一人則是慢條斯理地抽出腰際的長劍。
「慢著。」左剛抬高兩掌,「我個人是希望能直接將你們帶回一扇門,因此能不動手的話是最好,你倆就配合點成不成?」他可不想又再出刀,然後一個不小心就又砍了別人指定的人頭。
劃過他耳邊的刀風,下一刻隨即削下左剛的一截發,迎面而來的利尖也直刺向他的心窩……
看樣子,眼前的這兩位仁兄是不願與他談談了,左剛歎了口氣,一手握住其中一人的掌腕,硬是將他的劍插回劍鞘裡,而後頭也不回地朝後重踹一腳,正中另一個打算將他給劈成兩半的人。
「好吧,那我就不囉唆了。」他朝被按住劍不能抽劍而出的人笑了笑,隨即大步退開他並一手按向腰間的捕刀。
伸手撥開林間的密葉,藺言無言地看著每回出刀砍人,都會準確砍到人的左剛,這一回下手算是輕了,只在他們的腹部砍過一刀後,就收工將捕刀給收回刀鞘裡。
「邢淨。」走回插著燈籠的地方提起燈籠後,他朝另一處的林子彈彈指。
大半夜被左剛叫來,拖著一夥捕頭同來的邢淨,窸窸窣窣穿過林子,以稀奇到不行的目光,注視著他家那個怕黑怕到已經有恐懼症的頭兒。
左剛指指躺在地上呻吟的兩人,「把那兩個交至總府衙門換成現銀,然後再交至有間客棧,叫那個東翁將現銀全都送至十四巷。」
邢淨怎麼也想不通地搖搖頭,「是……」他家頭兒是不怕黑了,還是前陣子喝錯藺言給的藥了?
「我不需要施捨。」在邢淨領著人扛走要犯後,藺言走至他的面前站定。
他早準備好說詞了,「我沒施捨,我只是在付我所欠的醫藥費。」
「太多了。」
左剛輕點她的鼻尖,「剩下的就存著吧,我想日後我會用得著的。」倘若每日清早她都踹他或掌他巴掌,他就有理由又去賴著她叫她治了。
難道他以後還想再中毒或是受更重的傷?藺言愈聽他的話眉心就皺得愈緊。
「藺言。」左剛在她面無表情拂袖就要走時,伸手輕輕拉住她的衣袖。
「還有事?」
「你知不知道,人生是可以重新來過的?」他慢慢將她拉回他的身邊,再一手輕撫著她美好的臉龐,「不管過去發生了何事,只要改走另一條路,其實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
感覺到他掌心如昔的溫暖,藺言在他揚高了燈籠想看清她的面容時,忍不住垂下眼眉。
若是人生可以重來過,也可以像個無憂的孩子憧憬著美麗的遠方……這種事,他以為她沒有想過嗎?這些年來,她不知已在心底祈求過多少回,渴盼上天能讓她的人生重新來過,可現實依舊是現實,沒有人可以回到過去挽回一切,當然也不可能將過往一筆勾銷。
「若我找不到路呢?」
他笑了笑,說得好簡單,「那就像我一樣,提著燈,努力的把它給找出來呀。」
「犯下的錯呢?那些罪,又該怎麼辦?」
「這錯這罪,是誰定的?」他在她又開始往心底的死胡同裡鑽時,左剛一手抬起她的下頷,歪著頭問;「你說,殺百人與救一人,誰的功勞較高?」
功勞?殺人也有功勞可言?她不以為然地搖首,轉身要走時,左剛在她身後歎了口長氣,探出一手,稍稍使勁將她按在他的懷裡,再低首看著明明就一直很想得到他人的原諒,可是卻連自己都無法原諒的她。
若是無人開口對她說這句話,那就由他來對她說吧。
「當你救了一個人之後,哪怕過往再錯再壞,你就已經把罪都贖清了。」
眼窪中淚水早就已乾涸的藺言,背對著他靠在他的胸前,在被身後的身子溫暖了整個人後,感傷地將他那句聽來似是雲淡風清的話,傾盡全力留在心底。因為,或許對別人來說,這話,並不怎麼重要,可對她來說,它就像一顆倒流進她心底的眼淚,濕透了她的傷懷,和她的難以自容,並且還給她一個她苦苦追找回的自己。
盼望了那麼多年,或許,她在等的,就是這一句話吧。
這一句,終於飄進她的耳底,貼至她的心房,命她把所有罪疚都放下,要她饒過自己,放自己一馬,不必再辛辛苦苦地去證明放下屠刀這個選擇沒有錯的一句話。
當你救了一人之後……你就已經把罪都贖清了。
哽咽得難以成言的她,在這刻,彷彿看見以往那個罪仇高築,步步走來艱辛,卻又不時刺痛她的心的台階,而在這句話赦免了她之後,她不再需要一步一滄桑地朝著似永無止境的長階往上爬,卻又苦苦得不到個解脫。
從來都沒有人知道,為了今日的這句話,她等了多久,多苦……
她哽著嗓,「你很蠢,還是個很笨的好人,你知道嗎?」
「每個人都這麼說。」他很久之前就有自知之明了。
「……謝謝你。」
「謝我什麼?」因為夜裡的風兒穿過草原,他一時沒聽清她那幾不可聞的耳語。
藺言壓下滿懷的錯雜心緒,撥開他環著她肩膀的大手,筆直走向前。
「當我沒說。」沒聽到就算了。
「什麼什麼?」左剛連忙追在她身後,「再說一回嘛,我方才真的沒聽清楚。」
「回家。」她深吸了口氣,回頭朝他勾勾指。
「那剛才——」
她不懷好意地瞄向他手中的燈籠。
「再多說一字,我就把燈籠熄掉。」她這輩子從沒謝過什麼人,因此,好話她才不說第二回。
被她一恫喝,這才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努力克服恐懼來到這的左剛,左瞧右瞧了四下,登時兩手緊緊握著燈籠,渾身抖個不停地緊跟在她的身後,就怕她會把他扔在這片黑暗裡。
「給你。」在他手中燈籠裡的燭焰都快被他抖熄時,看了就覺得有些受不了的藺言歎了口氣,主動朝他伸出一手。
如獲特赦的左剛,飛快地握緊她的小手,完全都沒注意到他的力道會把她擰疼。
「別再抖了。」藺言以另一手拍向他的額頭要他鎮定,再牽緊這個一到夜裡就膽小無用的男人,然後,帶著無法克制恐懼的他,一路抖回家。
☆☆☆
排開雲兒層層疊疊的阻礙,月兒高掛在湛藍的星海裡,夜裡徐來的清風,將葉梢吹拂得沙沙作響,當葉影搖曳之際,天頂的雲朵已遠然流離。
在這夜,極其難得的,打從藺言住進有間客棧後,夜夜都被迫熄燈的天字二號房,整房燈火通明,而在隔鄰,總是只點一盞油燈的地字十號房,今夜卻是燈火俱熄。
住在客棧裡的所有住戶,全都認為不是藺言轉性格了,就是左剛終於打敗了她的堅持,討回了他夜裡絕不可或缺的光明。
但左剛卻不這麼想。
置身在自己的天字二號房內,雖然廳房裡點了十來盞臘燭、屋裡屋外也掛了一大堆的燈籠,可他也不知怎地,就是渾身不自在,看著一室的燈火輝煌,他突然發現,他想念的並不是這些,而是那一小盞照亮某張面容的油燈。
坐不住、睡不著,也不知隔壁的藺言是怎了,左剛忍抑地待在自宅裡一個時辰後,便再也待不下去地走出外頭,連翻過兩面牆,快步走進一屋幽暗的地字十號房裡。
走進主屋輕輕推開門扉,在那間夜裡藺言總待在那看書的書房裡,敞開的窗扇,將月光灑滿一地,靜靜流曳在坐在窗邊仰月而看的藺言身上。
左剛默然走至她的身邊,靠在窗邊沒擋住外頭的光影,只是一逕地瞧著這張不再躲至暗處,總算走出陰影的月下容顏。
「月光有我美嗎?」過了很久後,雙眼始終沒有看著他的藺言,輕聲地問。
「沒有。」
「你不怕黑了嗎?」她今晚已把他的光明還給他了,他還敢過來?
「照怕不誤。」雖然他的恐懼感仍是揮之不去,但很難得能夠欣賞月光的他,心跳卻出奇的平靜。
「那你為何又跳過牆來?」
「夜裡見不著你的臉,我睡不著……」都好一段日子了,自她住進來後,他夜夜都是在她身邊度過的,而每夜在合眼前,或夜半驚醒睜開眼時,看到的,也都是她的臉,今晚少了她,他反而不知該如何入睡。
藺言輕輕應了一聲,不想再多話,也不想趕他,她只是坐著不動,仰起美麗的頸子,繼續看向那輪不再讓她感到害怕的明月。
看著她雖靜然不動,可仍舊顯露出來的萬姿千態,那種難以言喻的美,使得篩落過窗欞的月色頓時相形失色。或許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存在,即使是如此,令人不可抗拒的誘惑仍舊排山倒海向他襲來,而她,就只是靜靜坐在那兒,偶爾扇了扇眼睫,挑動了他的心底最深處的震盪之際,又再別過眼,目光流離失所地看著四下。
她不像大紅絢爛的花朵,努力盛開瀰漫一室的馨香,她只是另一道清冷投入室內的月光,淡淡的瑩亮,不去照亮她的四周,也不照亮外頭的天際,獨自的自私,也讓走進她世界裡的人,獨自的擁有。
在這夜見著與以往不同的藺言之前,他曾經以為,吸引他靠近她的,是責任、是驚艷、是迷亂困惑、是癡纏著迷,他卻沒有想過,那其實只是在他下定決心之後,忘了迷途知返,一往深情的沉淪。
「就算是會被打死,我也甘心了……」左剛長歎一聲,在她看向他時走至她的面前,彎下身子兩手捧起她的臉龐,低首親吻著那雙嫣唇。
溫柔的觸感,像撫過草原的春陽,暖融融的,再自她的嘴邊漾開,印在她的眉心、她的眼、她的頰上,她閉著眼感覺他吹拂在她面上的氣息,並沒因他的輕薄而有任何舉動。
「你不想殺了我嗎?」心跳得飛快,他勉強捺下、心中的衝動,啞聲地問。
「我懶。」
他聽了,忍不住又低首偷來幾個香吻,在他伸手摟住她時,她突然問。
「你所謂的負責,是如何負責?」
「好好愛你。」他兩手攬著她的腰,跪坐在她的面前,想也不想地就應著。
她疑惑地低下頭看著他的眼,「愛我?」
「當然。」在他的音調裡,沒有絲毫的猶豫。
「自何時起?」她試著努力回想,在認識他以來,他是否曾對她說過這種話,或是為她做出以愛為名的事。
左剛點點頭,「自我對你說出我會對你負責起。」有事他擋、有傷他挨,打他把話說出口後,他就已決定無論如何,他永遠都會站在她的面前替她承擔一切。
「什麼?」臉上終於有點表情的藺言,呆愣愣地問。
他反而覺得她的反應很奇怪,「一個男人對女人負起責任唯一的法子,不就是要好好愛她嗎?」
「誰告訴你的?」到底……是誰帶壞這傢伙的?是誰灌輸他這種不良觀念的?
「祖訓如此。」左剛清清嗓子,一臉正經地向她宣佈。
她忍不住垂下一邊的肩頭……他家的祖宗,究竟是怎麼教育後代的?該不會也像東翁的祖先般,用同樣那套虧到不行的教法吧?難道都不怕夜裡有缺陷的左剛,在抱錯人後必須對不該負責的人負責嗎?
她一手撫著額,「我若是其醜無比或是天生就有殘疾呢?」
「那就要認。」老早就接受這觀念的他,兩手摟緊她的腰後,將頭擱在她的膝上。
「認?」她聽了忙捧起他的臉,當下有種想要用力搖搖他腦袋瓜的衝動。
「對。」他不疾不徐地說明,還朝她伸出一指,「我家祖宗有交代,當我們對女人說出會負責後,日後,眼裡就只能有一個女人。」
「那其他的女人呢?」她愈問愈覺得能夠接受這種祖訓的他,心臟實在是很堅強。
他鄭重地點頭,「都不是人。」
「……」她徹底呆掉。
「一日一我許下了承諾後,日後,就不許另娶、不可負心,更不能拋棄或變心。」趁她還沒回神時,左剛順便替她介紹起祖宗規定的其他條款。
藺言愕然揚高音量,「你這麼三從四德?」
「因為我家祖宗有交代——」他才想解釋,卻被愈聽愈頭大的她揮手打斷。
「行了行了……」
「不行,我怕我要是沒說個仔細你會聽不懂。」萬一她以為他是隨隨便便就對人負責的人怎麼辦?他得讓她知道他是很專情專一的。
藺言忍不住打心底深深替他慶幸,那日在山中他抱到的不是個滿臉麻花,或是年紀老邁的老太婆,但她才替他的好運道捏了把冷汗時,一記又貼回她唇上的熱吻,馬上讓她回過神來。
「我問你,若我不要你負責呢?」她一把推開他的臉,省得像要把她的臉都親透透的他,又把唇瓣給貼在她的臉上。
「我會一直纏到你肯讓我負責的。」他頓了頓,再把頭靠在她的膝上拚命磨蹭。
藺言揪著他的發,逼他抬起頭,冷聲地問。
「若我要休夫呢?」
「不怎麼辦,那我就只能守活寡啊。」他很哀怨地扁著嘴,對於這點也是莫可奈何。
「若我不願生子呢?」也不想想她年紀都多大了,他還……
「那我就只好絕後啦……」左剛隨口應著,一會想起她說了什麼後,他慌張地問:「等等,你說什麼,你不肯生?」
這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被他的話題給拐帶到不知哪去了的她,一手拍在他的額際上。
「停。」被他帶壞了,離題太遠。
「那……」嘗過幾次甜頭,食髓知味的他,在又直起身子想要吻向她時,她突然一手拎著他的衣領,站起身,一路拖著他走向自家大門,再一腳將他給踢出門外。
無端端又被踢出來的左剛,滿面無辜地拍著她家大門。
「藺言?」他又是說錯哪句話或是哪個字了?
靠在門板上,深深吐了口氣後,藺言一手撫著胸口,生平頭一回覺得,裡頭的心跳,竟會為了他的幾句話和那張待她誠心虔意的面容,而跳得那麼難以控制。
愈理愈亂的情絲,直在她心底交纏,始終都拆解不開,過了許久後,她抬首望向夜空,喃喃自問。
「他是你專程派來克我的嗎?」
☆☆☆
燕鳥即將歸巢,近傍晚時分,放著一屋子客人而不做生意,偷偷打開本館黑色大門一隅,蹲在門邊偷看了一會,卻始終都不明白的韃靼,滿心納悶地瞧著正在巷中對峙的那三人。
「裡頭的那是做什麼?」他們三個幹啥都擺出一臉殺人樣?
「應該是想撕破臉了吧。」也躲在另一角偷看的東翁,揚高了劍眉,心底很清楚天水一色會突然來此的原因是什麼。
「啊?」
候在客棧裡等著藺言採藥回家的左剛,才尾隨著藺言踏進本館的巷中,一個近來他與藺言都不怎麼想見到的同僚,就跟著進入本館並叫住藺言,左剛回頭瞧了老友一眼,立即將藺言扯至他的身後。
「左剛,讓開。」天水一色不滿地看著他的舉動。
「你來這做啥?」左剛非但不讓,反而還將身後的藺言藏得更好。
「殺她。」既然苦無罪證可逮她,那,就讓他過過癮,與藺言交手一回,看看究竟誰才是天下第一的殺手。
「喔?」搞清楚他來此的目的後,左剛揚起兩道濃眉,「你可有任何罪證?」若是封浩沒說錯的話,那麼這個天水,根本就拿藺言沒轍才是。
天水一色徐徐地搖首,「我現下不是六扇門總捕頭的身份。」
「那是什麼身份?」
「對手。」他可不願他人老在他的身後說,他之所以能拿下殺手界的第一,全都是因藺言退出江湖之故。
左剛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要找對手你不會去找我家的盟主大人啊?」想死還不容易?給他家盟主大人一出手,保證天水會乖乖回家再苦練十年功。
「靳盟主是正派之人,他不屑與殺手之流交手。」做人很認分的天水一色,知道自己不是靳盟主的對手,於是說得很冠冕堂皇。
左剛想了想,再回頭看了面無表情的藺言一眼,而後也不囉唆。
「既然如此,那由我來代她。」說真格的,真要算起來,他已經好久沒好好跟這個老友打一架了。
天水一色就是不希望他來攪局,「你又想撈過界?」
「你不也是?」忍抑很久的左剛,指著他的鼻間開始數落起他,「不好好幹你的捕頭,沒事兼什麼殺手的差?」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這與你無關。」他怔了怔,沒料到左剛竟會知道他私底下幹的事。
「當然有關!」左剛嘿嘿直笑,磨刀霍霍地握著拳頭,「我要逮你歸案。」
他差點呆掉,「什麼?」有沒有搞錯?這算是什麼朋友?
「你都說了,你是殺手,既是如此,那你身後定背著許多命案。」左剛說得一臉義正詞嚴,「我要逮你回一扇門查一查。」
天水一色被氣得哇哇大叫,「姓左的,你的胳臂往她那兒彎?」
「那當然!」左剛理直氣壯地揚高了下頷,「我又不想娶你回家當老婆。」友情固然重要,但事關他命中的真命天女……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少在這礙事。」沒空同他們瞎攪和的藺言,一手推開擋在她面前的左剛,只想快點解決掉這個陰魂不散的天水一色。
「不,這是男人之間的事,礙事的是你。」左剛忙把她給拉回來,還把她給拖到遠處的角落去擺著。
她不悅地瞇細了眼,「左剛……」
「等我收拾掉他後,你再來慢慢瞪我也不嫌遲。」左剛忙碌地朝她揮揮手,「好啦,你先在這邊等我。」
「這可不成。」今日就是衝著藺言而來的天水一色,在左剛轉身時,已來到藺言的身邊。
「喂。」左剛忙一手按住他的肩,「真要槓上了?」
天水一色用力哼了口氣,「你不也不顧同僚情誼?」他都倒向藺言那邊去了,那還同他客氣個什麼?
「那好。」左剛甩甩拳頭,下一刻即毫無預警地在他頰上揍上一記重拳,「臭天水,我老早就想扁你一頓了!」
「姓左的,你搞哈?我又沒欠過你什麼!」被偷襲的天水一色掩著臉,痛得齜牙咧嘴的。
「誰說沒有?」左剛將十指扳得喀喀作響,滿面陰沉地步步逼向他,「你利用我領過多少回賞金了?把那些屬於我的賞金給我吐出來!」想找藺言算帳?門都沒有,因為老早就想清清舊帳的人是他才對!
「喂,大家都是同僚,你同我講什麼錢傷感情?」他先是心虛了一下,然後不以為然地插著腰,「你不會為了她連道義都不講了吧?」
趁他還在廢話時,已經動作快速閃身至他面前的左剛,揚起拳頭,再賞他另外一邊臉頰一拳。
「這一拳是利息。」
「那這一拳呢?」沒料到他竟打真的,在腹部又挨了一記拳頭後,天水一色忙跳離他以免又挨打。
「被你利用的跑路費!」左剛邊解釋邊再起腳,一腳將他給踹得遠遠的。
在天水一色也被惹毛,而與左剛轟轟烈烈地在巷子裡,你一拳我一腳地開打時,蹲在本館大門外看戲的韃靼瞥了瞥當家的一眼。
「東翁?」不去阻止他們好嗎?
東翁撇撇嘴,「甭管他們,隨他們去打。」統統都氣血太盛,又閒著沒事幹,那就讓他們打個過癮。
「噢……」
站在原地看了老半天,愈等愈不耐煩的藺言,在他們都不肯拿出真功夫,只是彼此在討皮肉痛時,她是很想索性就走人,將他們留在這裡慢慢打,可她才走了一步,卻赫見天水一色運上了內勁揚起一掌對準左剛的胸坎,也注意到這一點的左剛,卻根本就無意要閃,刻意挨了他一記佛手印,她忍不住想走向左剛。
挨了一掌,依舊不動如山,面色也沒什麼變的左剛,只是以眼示意藺言不要動,再抬眼看向下毒手的老友。
「你……」原本以為他會躲過的天水一色,也被他愣愣挨打的舉動給嚇到了。
「哪,一掌了。」他拍拍胸坎,話中有話地說著,「這下誰也不欠誰了。」
「……」就知道他不可能白白挨那一掌。
左剛不忘把話說在前頭,「若你再打藺言的主意,我保證,下回我絕不會像方纔那麼客氣。」
「你這叛徒!」交友不慎,有女人就忘朋友,早知道就不要跟他結拜做兄弟!
「對啦,你知道就好。」被罵得不痛不癢的他,只是掏掏耳,再大方地承認。
滿面不情願的天水一色,瞥了瞥始終沒出過手的藺言,雖是不甘心,但為了這個脾氣固執的同僚著想,也不得不就此罷手。
「看在他的面子上,你的事,往後就算了。」
「不送。」她還是冷冷淡淡的。
當天水一色踩著怒氣沖沖的步伐走出本館時,左剛一手撫著胸口,使勁地揉來揉去,一旁的藺言見了,默然地走上前一把拉開他的衣襟,在他光滑的胸膛上卻沒見到什麼黑色的五指印時,她佩服地朝左剛搖搖頭。
「你還真是耐打。」居然連佛手印都傷不了他,看來,她是把他看扁得太過分了。
「習慣了,那傢伙的佛手印壓根對我起不了作用。」又不是頭一回被天水打,加上盟主大人曾要他練過硬氣功,所以他才不怕天水一色的絕招。
抬起他的手腕診了診他的脈象,確定他不是在唬她後,藺言放開他的手,改而對著這個忙著一個勁地跟同僚打架,卻完全沒注意到時辰的人問。
「你還不快點回房?」難道他已經克服他的恐懼症了?
「咦?」
她一手指向已黑的天頂,「日落了。」
「哇啊——」
耳熟的慘叫聲再次響遍有間客棧,嚇壞了外頭正在用膳的客人們之餘,同時也惹出了住在裡頭的住戶們一肚子火氣。
「吵死了!」住在最遠那一端的住戶,又是搶頭一個發難。
「姓藺的,你究竟擺平那個捕頭了沒有?」隔了三條巷子,一道她不太熟的男音,語帶埋怨地大聲喝問。
「十四巷的,把他拖回去!」天字一號房的侯爺大人這回直接找禍首。
「……」為什麼箭靶會從左剛變成她?
低首看著又整個人巴著她不放的左剛,根據經驗,知道再怎麼想甩掉他都只是徒勞,藺言歎了口氣,轉身無言地攜帶著身上的大型廢物走回她的房裡。
拖著身後摟緊她不放的男人回到了地字十號房後,藺言點亮了一盞油燈放在床畔的小桌上,坐上床躺下去,想把身後的男人給壓在床上好好睡著,可他睡是睡下了,她卻怎麼也扳不開他緊緊扣著她腰際的十指。
不得不跟著他一塊躺在同一張床上後,藺言側過身子讓他倆都能睡穩,但緊閉著眼的左剛吹拂在她頸後的氣息,著實令她覺得有些癢,她只好在他的懷中轉過身,將他的手抬高一點,拿他的手臂充當她的枕頭後,整個人睡在他溫暖的懷抱裡。
躺在他懷裡不過許久,也被感染了睡意的藺言,渴睡地垂下眼簾,與那個閉上眼後就直接睡至不知哪一殿的男人,雙雙一塊入睡,而這夜,她沒在夜半再被噩夢中的血腥或是那一雙懷恨的目光驚醒。
生平頭一回,她,一路安穩熟睡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