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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鳥記 無心 作者:亦舒

  我們家移居來英國六年了。在利物浦開了一家飯店。中學畢業後,父親叫我在鋪子裡幫他,做了一陣子,他叫我到倫敦去見識見識,在倫敦工作一年,的確眼界大增,但是那種環境,只怕多做了會灰心,於是我轉到曼徹斯特去。我打算積點錢,再繼續讀書。父親不贊成我再讀,他說他也沒念過書,卻一樣賺著錢。

   我在龍鳳樓做了幾個月。他們叫我阿明。

   在他們眼裡,大概我是個怪人,不賭不抽煙不喝酒,工作超點時候也沒有怨言,不與客人搭訕,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老闆是個滑頭碼子,卻也識好歹,他對我很好,他也知道我們家是同行。

   這裡沒有倫敦大,比利物浦正規,一出城就是大學,來光顧的客人,除了一些外國人,便是學生,中國學生。這些學生自然家裡環境是不錯的,不然怎麼吃得起中國館子?有一些就太愛玩了,穿得離譜,熨頭髮帶耳環,帶外國女孩子,讀了半世還沒畢業。他們帶著「我是顧客你是侍者」的態度,對我們很沒禮貌,最好的法子是不與他們計較。

   另外一班真正唸書的學生,高尚得很。逢週末假期就來了,叫幾個小菜,陪著女朋友,談談心,喝點酒。有時候跟我們熟了,就招呼一聲,聽見別的夥計叫我阿明,他們也叫我阿明。

   我不介意做侍者,這是住外國的好處,只要付出勞力,換取酬勞,無論怎樣,都比攤大手板問家裡要好一點。

   我的計劃是積蓄五百鎊。以現在一星期五十鎊的收入,實在不難實現,等錢夠了,下學期我便進大學。

   然而我見到了她。

   跟她在一起的,是一大堆男學生,其中好幾個都是讀完博士,打算回家了。只她一個是女孩子,她的頭髮是直的,齊的,黑得閃亮,雪白的牙齒,臉上沒有化妝,面色很好,穿著一條打補釘的牛仔褲,一條白色的T恤。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我從前沒見過她。

   她說:「……我真不捨得你們走。」

   那天是她請客,結賬的時候面不改容,笑嘻嘻的跟我說:「你看,這麼多大男人吃我,好意思!」

   我不敢笑,默默的接過了鈔票。

   其中一人,姓葉的男孩子說:「你看看她那種無賴樣子!上學期咱們一大班人教她功課,她稱兄道弟的,這下子我們要走,她又說不捨得,等到付錢了,原形畢露,就向別人訴苦了。難道我們還抵不過這頓飯?阿明,把錢還她!」他伸手來拿賬單。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個女孩子說:「阿明,我不過是說笑,快拿走。」

   我看了她一眼。她正笑吟吟的,她叫我「阿明」,我可還是第一次見她。

   我把賬結好,再走過他們一桌,葉叫我:「阿明,過來坐一坐,我們就快走了。」

   我趨向前去,「不能坐,值班呢。」

   「坐一下,老闆說話,也得給我們面子。」

   大夥兒起哄,拉了椅子一定要我坐。我只好站著,問他們幾時回去,坐飛機還是坐船,考試成績怎麼。

   他們說:「這裡的人你都見過了,只除了玫瑰。玫瑰!你怎麼了?」

   那個女孩子原來叫玫瑰。

   她咕噥說:「你們都走了,剩我一個人,我還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才念得完呢。做了孤鬼。」

   「我們下星期才走,你急什麼,舊朋友走了,自有新朋友來。」葉說。

   她歎一口氣,「朋友是舊的好。」

   大家都靜默了一會兒。

   我只好叉開話題,我問:「這位小姐好像不大來?」

   葉笑說:  「她哪裡來中國館子?她根本是外國人!到花花公子俱樂部去找她還差不多!」

   「別亂說,」玫瑰又恢復了神采,她說:「我是來不起。」

   我笑,「客氣了。」

   「阿明,你是年輕小伙子,我勸告你,你沒有女朋友,別心急,像這位玫瑰小姐最好敬鬼神而遠之——」

   我臉紅了,尷尬得很。

   玫瑰卻說:「關你什麼事,葉?阿明要找我,他自然會找我,他不來找我,你差八人大轎去抬,也抬不動,要糟蹋我,犯不著把阿明拖下水。」

   他們兩個人倒是一來一往,決不吃虧的,我只好藉故退開了。

   他們那一桌坐到很夜才走。

   我送他們出去,玫瑰朝我笑了一笑。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我想,像她那樣的女孩子,男朋友不知道有多少,恐怕什麼樣的都有,我如果在她面前轉,也太不量力了,想來做什麼。

   過兩天上工,他們又來了,這次不是晚飯,是喝午茶。

   她的筆記本子都攤在桌子上,喝著啤酒。我為他們寫了點心。她的精神不大好,靠在椅背上不出聲。但是見了我,還是笑了一笑。

   她說:「這一次是真的餞行了。」

   他們安慰她:「將來回了家,大夥兒還是可以見面的。」

   她搖搖頭,拿了一枝筆,趁點心還沒上來,在一張紙上不知寫什麼。

   葉最愛說笑,他指著說:「阿明,你過來瞧,這就是標準大學生了,趁著吃的空檔就做功課,一點不尊師重道。」

   玫瑰頭也不抬,「胡說,我是幫張做會計難題。我自己的功課可要緊呢!  」

   葉轉向張,笑得更厲害,「張!你真不要臉?她比你還低一年,大家交學費上課,怎麼你就去求她?被她看輕,又沒有好好的跟你做。」

   張面孔紅紅,「你們不知道,她的會計可厲害呢!  」

   我忍不住問:「兩位念的是什麼科目?」

   「管理科學。」玫瑰說。

   我看向她,剛好與她閃亮的眼睛接觸。

   我一震,這麼好看的眼睛!

   點心上來了,她還是低著頭做功課,他們把叉燒飽遞在她手裡。

   我說:「吃了再做,當心不消化,胃痛。」

   葉說:「都是小張不好,害玫瑰這樣,你不知道玫瑰,別看她那樣子,還真用功,一見功課廢寢忘餐——喂!玫瑰,炒粉炒麵冷了。」

   「噯。」她應著,還在看那張題目紙。

   我笑著搖搖頭。她倒算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

   明年我進了大學,也有功課可做。

   等我再過去為他們沖茶的時候,她已經把功課做好了,正老氣橫秋的在教小張。

   葉搖頭頓足歎氣,說:「男人不爭氣,給女人欺侮,還成什麼樣子!世風日下。」

   玫瑰白他一眼,「這個人來了外國幾年,中文也不大明白了,人也糊塗得很,亂用成語。」

   葉偷偷的對我說:「我們都怕她。」

   「我上課時間到了,誰送我?」玫瑰問。

   葉說:「上什麼課?缺堂吧,你一直說要學桌球,今天大家有空,下午到桌球室去。」

   「不行啊,」玫瑰懊惱的說:「下午有法律課,你們走了,我可還得捱下去,否則永無出頭希望。都是你們不好,一年多了,說教我這個教我那個,結果——嘿!」

   「叫小張送你,小張,夠義氣送一送玫瑰。」

   玫瑰跟要走的幾個人好好的道了別,跟著小張走了。

   她臨走轉頭向我點點頭,「謝謝。」她說。

   我不響。只笑了笑,看著他們離去。

   這時候喫茶的客人已經走得十成九了。

   葉問我:「她很好看,是不是?」

   我點點頭。

   葉說:「我們當她小妹妹,她也很懂事就是了,你或許見過她哥哥,年初回了家,以前也常來龍鳳樓的。」

   我說:「我只做了小半年,沒見過他。」

   葉說:「我多嘴得很,既答應替她介紹男朋友,又答應替你介紹女朋友,結果兩件事都沒做到,人卻要走了。」

   我笑,「我的女朋友……?這件事倒罷了,只是她怎麼還少男朋友?」

   「男朋友是多,沒一個看得上眼。」葉說。

   我只好再笑。

   「幾時走?」我問。

   「後天。」

   他們走了之後,玫瑰就沒有來過。

   我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她,或者如葉所說,到花花公子俱樂部去,但願他們只是開玩笑。

   每天晚上我都希望她會來,每天晚上她都沒有出現,過了兩三個月,我也幾乎忘了,不是忘了她,而是忘了她會忽然推門而進。

   星期四是我的休假。我回家看父母,再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肚子有點餓,就想回飯店去吃宵夜。一走進飯店,就看見了她。

   她獨自一個人坐在一張小桌子上,悶悶的在喝酒,我眼尖,就看出她喝得差不多了。

   我問其它的夥計,「誰賣酒給她?」

   「她說超過十八歲了,又是客人,誰還攔阻她不成?」

   我只好走過去,「玫瑰?」我叫她一聲。

   她抬起頭來。一臉的眼淚。

   我皺了皺眉頭,她受了什麼委曲?一個女孩子在外國,可受的委曲也太多了,何必問?

   「記得我是誰?」我問。

   她仍然呆呆的看著我。我只好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淚。

   「我是阿明,記得嗎?」我問她。

   她點點頭,我並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記得我。

   我又說:「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你相信我嗎?」

   她微微一笑,「當然相信你,你是阿明。」她說。

   「是的。」我說。

   她醉態憨態十足,卻還認得出我。

   桌子上擺滿了菜,卻一筷也沒有動過。

   我扶她起來,替她穿好大衣,叫櫃檯把賬算在我身上。我扶她上了我的車子。

   「玫瑰,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問。

   她不答。

   我關上了車門,上車,開動了車子,才發覺她睡著了。

   我歎一口氣,把外套蓋在她身上,又開了暖氣,怕她冷。

   我實在不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睡著的姿態很可愛,鼻子呼嚕呼嚕的冒著聲音。

   我真好笑又好氣,她一個人跑了出來,喝得爛醉,要不是遇見我,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我在車子裡足足坐了一個鐘頭,她醒來了,還半醉的,卻有點驚惶,「我在什麼地方?」她問。

   「在我車子裡,  」我笑,「在英國,現在送你回家,你住在哪裡?」我看著她。

   「小溪路四十號。」她說。

   我這才開動了車子,送她到家。

   她開了車門,動了動嘴角,卻沒說什麼。有幾絡頭髮沾在她嘴角,在深夜裡看上去特別動人。

   我說:「快回去吧,別凍壞了。」

   她便轉身回去了。

   車子裡都是她的香味。

   第二天下午她來找我,臉色有點蒼白,很多的不好意思,但是笑容還是一樣好看。

   「對不起。阿明。」她看著我說。

   我只笑不出聲。

   「謝謝你,阿明。」

   我搖搖頭。「不要謝。」

   「阿明,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是我生日,我想找個有中國人的地方,自己吃頓飯慶祝一下,又想喝點酒,一下子就記起了龍鳳樓,誰知道不能喝,居然醉了,真不好意思。」

   「是生日呀!」我說:「為什麼不找朋友?」

   「朋友?都走了,你看著他們走的,小張他們跟我其實不太熟,不好去打擾他們。外國同學天天見面,都發膩了,於是只好一個人來。」  她氣鼓鼓的,「誰知就鬧了笑話。」

   我笑,「沒關係。」

   「阿明,你吃糖嗎?我請你吃糖。」

   「我什麼年紀了,還吃糖。」我答。

   「那麼我請你看電影。你幾時有空?」

   「我要等下星期四才有空!」

   「好,下星期四五點鐘,你到我家來,不准賴。」她笑,「現在我要回去上課了。」

   我看著她離開。夥計們都笑我有辦法,女孩子找上門來了,他們說:「她昨天就是等你不來,所以一氣之下,就喝醉了。阿明,看不出你真人不露相,是幾時認識她的?還是大學生呢。」

   我一笑置之。她請我看電影?我還真叫她請不成?她不過是感激我送她回家,我總不相信像她這般才貌雙全的女孩子會跑來看上我。

   他們還在笑,「女孩子都喜歡漂亮男人,阿明就是長得漂亮,所以佔盡便宜。」

   我只好避到廚房裡去。

   下星期四,還有一大截日子,我真希望她別忘了,不然上幾天課,就把我丟在腦後,叫我去遭空的。

   我又想,不會的,她顯得很有誠意,決非那種輕浮的女孩子。心裡矛盾了很久。星期四上午我仍然回了家,下午趕到她家裡,六點鐘,一點也不差。

   我按鈴,她來開門,一臉的笑。她沒有忘記,已經換好了衣服。

   我看著她。她笑了。

   「別怕,我不會再喝醉的,你想看哪一套電影?  」

   「你吃了飯沒有?我請你。」我說。

   「阿明要虧本了。」她笑。

   跟她在一起,如沐春風一樣,簡直不覺得時間過得快。我想她是很忙的,抽出時間來陪我,大概不簡單——我歎了一口氣,看來我是不能不承認了,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愛上她是很容易的事,我愛上了她。

   我陪她吃飯,她叫了一大堆食物,然後孩子氣的說:「你別擔心,阿明,我一定吃得光。」於是她辛辛苦苦的吃,吃了炒飯吃點心,再吃甜餅。

   我忍不住說:「別忘了,時間到了,去看電影吧。」

   她鬆一口氣,吐吐舌頭,「天呀,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這句話了呢!我實在吃不下了,又怕你罵!」

   我搖搖頭,忍不住笑了。她真是,吃飯也鬧,沒有停的。

   我們去看了一場偵探片。戲院裡很熱,看得頭有點昏,她看電影很認真,一聲不響,全神貫注。我偷偷看看她的側面,她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難得的是這麼天真可愛。

   散了場她要請我喝咖啡。

   「明天你要上學的,不好。」我說。

   她說:「你不去?不給我面子?  」

   「去去,」我笑,「我當然要去。」

   她請我喝啤酒,喝咖啡,吃點心,存心要跟我過不去。

   我看著她。我想想以前也跟女孩子出來過,卻從來不曾這麼快樂,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只有現在她跟我在一起,我忽然自私起來,跟她說:「我請你去跳舞。」

   她點點頭,「好。」

   進夜總會入場券是她買的,我知道她有錢,她不在乎,但是女孩子付錢……外國人很流行這一套,不過我是中國人。

   我們開頭並沒有跳舞。坐到一點鐘,她說:「阿明,我請你跳舞。」那支音樂很慢,我摟著她的腰。她有點瘦削,但是身體極其輕軟。

   我忽然想到!我是什麼人呢,我只是中國飯店裡的一個侍者。她?她在香港是千金小姐,在這裡是大學生。就因為是在外國,所以才有這種自由,可以與她在一起跳舞。我歎一口氣,人總是講身份階級的,她對我好,不過是因為她客氣大方,我有什麼奇怪的念頭,就是我不識好歹。

   音樂是這麼短,一支又一支,我可以聞到她的髮香,她有點累了,輕輕靠在我身上。她說:「阿明,你真是溫柔。」我笑了,我說:「我不是女孩子。」她說:「你比女孩子可愛,阿明。」

   她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嘴唇輕軟濡濕,我一震。她是洋派的,葉說她是「外國人」。

   我說:「我該送你回去了。」

   她說:「很少跳舞有這樣高興。謝謝你,阿明。」

   我非常想問:下星期出來嗎?下星期我們……

   但是我忍住了。

   「幾點了?」她問。

   「兩點鐘。」

   她笑,「也該回去了。」

   我讓她上車,很快送她到家。她轉頭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她說:「阿明,過幾天我們再出來。」

   我點點頭。

   她用手臂圍著我。很嗲的又吻了我一下。我知道這是她的習慣,她跟那班男孩子也這麼親蜜,但是他們受得了,我卻有點尷尬,老是緊張得很。

   「晚安。」她說:「你不必走出車子了,很冷。」她很體貼。

   「晚安。」我說。

   她回了家。

   我很開心,也很矛盾,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結果一夜睡不好,不,一連好幾個晚上睡不好。我應該怎麼做呢?如果跟她在一起是快樂的,就該多與她在一起,不理其它的事,只要她也喜歡我,她就不會介意我是什麼人。

   同事都說:「阿明在談戀愛了,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樣子。」

   我照例是不響。

   我決定星期四再去找她。

   就在星期三,小張來了,指明要見我。我走過去,他還是那樣子,傻傻的坐著,想起那天玫瑰欺侮他不會做功課,我就笑。

   「張先生。」我叫他,「找我?」

   「不敢不敢,阿明,叫小張可以了,什麼先生不先生的。」

   我問:「什麼事?  」

   「有一點事,你能不能坐一下,我們談談?」他低聲問。

   這班大學生很少有這麼神情肅穆的時候,所以我說:「坐是不坐了,你說什麼我聽著辦就是了。」

   「我說錯了話你不要生氣。」

   我越發罕納起來,「沒關係,請說。」

   他說:「阿明,你出來做事這麼多年,論見識,應該比我們守在教室裡的人好,不瞞你說,我這次來,是為了玫瑰,聽說你們來往得很密切?有人看見你們在一起跳舞。玫瑰是我們的小妹妹,我們得看顧她,她哥哥走的時候,將她托給我們。一個女孩子在外國,不是容易過日子的。阿明,你是不會找不到女朋友的,她卻在讀書時候,跳舞跳到清晨,大羅神仙也升不了班,你是明白人,大家都喜歡她,所以也就為她著想一下。」

   我頓時怔住在那裡,不曉得說什麼才好。

   小張說下去,「玫瑰她……我們都很明白她,她是小孩子,新鮮的事什麼都好,過了一陣子也就擱在腦後了,她又小又嬌,誰還找她算賬不成?她個性不定,當不得真的,阿明,如果你真要找對象,不必找玫瑰,找朋友,照說沒問題……可惜她哥哥臨走再三叮囑我們,叫我們留神玫瑰,只許她與學生來往。阿明,我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得罪了你也只好如此,包涵包涵。」

   話說得這麼清楚玲瓏,我再笨,也聽得言下之意,小張想說的是:小子,你想歪了,出來見了這麼久的世面,還怎地毛手毛腳!居然想動起玫瑰的腦筋來了,恐怕不大配吧,玫瑰是大學生,自然不會跟你來往,別纏著她了。

   我心裡一股涼意升了上來,沒想到他們面子上對我好,暗裡卻也一般的瞧不起人。

   小張說:「玫瑰到倫敦開會去了,她是學校裡數一數二出風頭的人物。阿明,我走了。」

   他走了以後,我呆呆的,下了班就到酒吧去喝了一會兒酒,怒氣消了,代替了的是難受。如果我也是個學生,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約玫瑰出去?大概是的。現在叫人看見了,玫瑰的名聲自然大受影響,他們會說:看,玫瑰居然跟一個侍者在一起跳舞!

   那天晚上卻是快樂的。我記得她的笑臉,她的輕語,即使她對每個人都一樣,至少我也得了一份,我沒有可抱怨的。我歎息,結果在酒吧喝醉了。

   兩個星期沒見到她。

   我是再也沒有勇氣再去找她了。

   她卻與一班朋友來吃飯,小張也在其中。

   玫瑰風姿依然,書包放在空椅子上,想必是放了學直接來的,與朋友們說著笑,見到我非常和氣的笑了一笑,那笑卻是空白的,無心的,毫無記憶,沒有感情的。

   小張說得對,我對她一點特別的意義都沒有,她是那種不經心的女孩子,全世界都在她掌握中,我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不過因為她是個和氣的人,所以對我也很和氣,她是無心的。

   我低下了眼。

   他們這一次有另外幾個女孩子同來,其中一個說:「那個侍者是誰?長得很帥。」那聲音雖然不高,卻也十分無禮。

   玫瑰居然說:「阿明,有人說你漂亮。」

   我淡淡的答:「我本來就很漂亮。」

   玫瑰一怔,隨即笑了。她很嗲的說:「阿明,坐一坐好不好?陪陪我們。」

   她的語氣是央求的,不可拒絕的,但是話的內容卻不敢恭維,我又不是舞女,怎麼陪他們坐

   呢?但正如小張說,她這麼嬌這麼俏,難道我還跟她計較不成。

   我說:「對不起,現在生意正忙著呢。」

   小張很歉意的笑一笑。我明白了。

   如果我去找玫瑰,她是無所謂的,看場戲吃頓飯,是何等普通的事,她早已習慣了,不以為奇,在我,見她卻是大事,我為她心跳緊張患得患失,何必呢?

   我沒有為她坐下來,她還是一般的興高采烈。她是一顆明星,只是明星也有寂寞的時候,那一天她生日,一個人跑來這裡坐著,那一夜她是特別真實的,就是為了那一夜,我糊里糊塗的愛上了她。

   我歎一口氣,轉身到廚房去。

   過了兩天我就辭職了。我離開了曼徹斯特。

   回到家,我幫父親工作,仍然支著薪水,等我的節儲達到那個數目時,已經是大半年以後的事了,我考了大學,他們也錄取了我。

   時間過得很快,但是每次經過龍鳳樓,我都想:玫瑰會不會在裡面吃飯?

   我沒有見到玫瑰,卻見到小張,他詫異,「阿明,你回來唸書了?」

   「是的。」我說。

   「玫瑰回家了,你知道嗎?她畢業了,第一等優異。我們請她在龍鳳吃飯,她嚷著要找阿明——」

   我抬起頭來。

   「——她吃醉了。她回家我第一個放心,這女孩子真是天曉得,人家讀了書就沒空玩了,她在最後一年卻真玩得天翻地覆,居然還做優異生,莫名其妙——」

   我問:「她真的要找我嗎?」

   「她喝醉了。」

   如果光是喝醉,可以找別人。

   我始終弄不明白她是有心還是無心。我想以後也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更不會有說話的可能。

   我上著學,也過著學生的生活。學校裡有幾個出風頭的中國女孩子,雖然動人,也不如以前的玫瑰,我始終想念著她,她不會知道。

   最後一次她跟我說的話是讚我漂亮。

   而我卻說:「我根本就很漂亮。」

   我面皮薄,現在大了一年,更覺可惜,應該不必理會小張的話,照約玫瑰出來的,因為畢竟以後我去跳舞,總比不上那夜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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