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終於能瞭解,親眼看著自己最心愛的人被殺死,心裡不是悲,也不是痛,而是恨。
明明知道那才是正確的,但還是恨自己救不了他,恨自己必須眼睜睜看著他被殺死,恨自己不能跟著他一起死。
然而若不親身經歷,誰能理解這份恨?
所以他寂寞,因為他無法對任何人訴說這份恨,也沒有人能夠為他解脫這份且,而這份恨意,是多麼的沉重啊!
是的,她終於能瞭解,沉重的不是寂寞,而是這份自我憎恨!
「小琪!小琪!」
遠方似乎有人在呼喚她,但司琪不想理會,她只想用那份沉重的自我憎恨淹死自己、埋葬自己。
「小琪!醒一醒啊,小琪!」
但呼喚聲不肯放過她,不但愈叫愈大聲,還猛烈的搖晃她,最後乾脆甩她一巴掌,而她回過神來之後意識到的第一件事竟不是疼痛,而是一連串鞭炮聲,不,是密集的槍聲。
「看!小琪,快看!」
司爸爸用力把她的臉轉向外面,拚命指著文颺躺臥之處,她不想看,但視線不由自主的移過去,目光過處,赫然發現不知何時文颺身邊竟多了六個人,黑衣黑頭罩,手持衝鋒鎗,全身戰鬥裝備,就像電視上那種特種部隊的打扮。
而那六個人中,兩個單膝跪在文颺身旁檢視他的傷勢,其餘四人掩護在他們身前,衝鋒鎗不斷掃射,一邊大聲指揮屋頂上的同伴配合他們攻擊。
「可惡!可惡!可惡啊!為什麼我們每次總是遲了那麼一點點!」
跪在文颺身邊其中一人破口大罵,另一個冷冷的喝叱回去。
「閉嘴!」
掩護在他們前方那四人其中之一回過頭來。「怎樣?怎樣?阿颺的情況怎樣?快說啊!」
「幸好,大哥你那一槍快了幾秒使天鬼失了準頭,」冷冷的聲音冷冷的回答。「子彈稍微偏了一點,並沒有正中心臟,不過心外膜極可能受到挫傷,我必須立刻替他動手術!」
「可惡,大哥,」旁邊那傢伙好像開口只會罵人。「你不但沒有成功阻止天鬼開槍,而且竟然只射中那傢伙的屁股……」
「住口,你這混蛋!」前方那人罵得比那傢伙更大聲。「我才剛看見阿颺,天鬼已經要開槍了,倉促間除了開槍就射之外我還能怎樣?拿放大鏡來對準目標嗎?更何況,我已經快了他幾秒,也沒有失誤,夠快、夠準了!」
「你們兩位,請閉嘴!」結果最大聲的還是那個冷冷的聲音。「我說我必須立刻替阿颺動手術,你們到底聽到了沒有?」
「沒問題、沒問題,」前方那人忙道。「你儘管動你的手術,外面我負責!」
聽到這裡,司琪立刻扯嗓門叫出去,「邵風!」
她看不見那些人的臉,但那個開口就罵人的傢伙的聲音,她熟到不能再熟了。
邵風聞聲回過頭來,「咦?司琪,原來你在這裡!」一見是司琪,他立刻跑過來幫她開門。
「我可以幫忙!」司琪直接跑向文颺。
「我也可以,我是醫生。」司爸爸也跟著跑過去。
其他人仍躲在地牢裡,因為槍聲大作,他們怕被流彈波及。
「好,我們先把阿颺抬進屋裡!」
下午五點半,恰好距離司琪等人被「一網打盡」整整二十四個小時,空氣依然鬱悶得很,偶爾吹來一陣風也帶著燥熱的氣味,一點涼爽的感覺都沒有,司琪卻一直那麼有耐心的守在手術後的文颺身邊,連去喝口水都沒想過。
「喏,喝口水吧!」邵風遞給她一杯水,然後在一旁坐下。「放心,六哥說阿颺的情況還不錯,只要沒有併發症,應該挨得過去。」
司琪漫不經心的喝了一口水。「外面呢?」
「都被我們趕跑啦!」
司琪看他一眼,注意力又回到文颺身上。
「但他們的人不是比你們多一倍嗎?」
「那又如何?我們可是全員出動耶,」邵風得意的說,一臉臭屁。「再多十倍的人,我們也看不在眼裡!」
司琪沉默一下。「你們怎會知道我們在這裡有麻煩?」
邵風舉起左手。「我們每個人都戴有同樣的手錶,裡面有特殊裝置,一旦遇上麻煩,只要按下裝置,家裡人馬上就會知道,還可以循著手錶發射出去的訊號趕來援救。」
司琪咬咬下唇,有點惱怒。「既然他知道你們會來,為什麼還要那麼做?」
邵風思索了一會兒。
「唔,我想是他沒料到我們能夠這麼快趕到吧!」他沉吟道。「要知道,以正常步驟來講,我們收到求助信號之後,通常會先判定到底是什麼麻煩?什麼狀況?對手是誰?什麼樣的地點?然後再決定如何行動?派誰行動?這些步驟往往會花去不少時間,接下來……」
他聳聳肩。「從家裡趕到這裡是很快,但要帶武器裝備進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尤其爆炸案剛發生不久,許多以往可以輕易混過去的關卡,在這種敏感的時刻裡也不好過關了。這樣估算起來……」
稍停,他暗暗推算了一下。「嗯嗯,最快我們也要三十個小時後才能夠趕到,慢一點兩、三天都有可能,那時可就太遲了。我們又不信任埃及警方,又不是美國總統,他們才不管你人質不人質,再說埃及警方也沒有能力對付傭兵,所以還是得自己來……」
「但你們……」司琪也計算了一下。「不到十七個小時就趕到了呀!」
「是阿颺出事啊,還囉唆什麼步驟,一收到求助信號,我們立刻全員出動,不用任何手下,我們親自出馬。而且……」邵風吐吐舌頭。「我們的武器裝備都是偷渡過來的,當然快多了,雖然我們向來都是規規矩矩的做事,但為了阿颺,再違法的事我們也幹得出來。事實上,為了不被察覺的潛行到這裡來,花費的時間還比我們偷渡武器裝備到埃及來的時間更多呢!」
他滑稽的齜齜牙。「嘖,這裡可是沙漠中央耶,又不是台北東區!」
「所以,他是以為你們一定趕不及……」
「應該是,他以為我們趕不及,又急著要讓你得到安全,你知道,天鬼也有可能反悔。」
司琪又靜默片刻,放下水杯,抽了一張紙巾為文颺揩拭汗水,沒注意到在房間另一邊打盹的司爸爸醒來了。
「邵風。」
「幹嘛?」
「你們公司到底是經營什麼項目?」
邵風挑了一下眉毛,又瞄一眼文颺。「阿颺還沒告訴你嗎?」
司琪搖搖頭。「他只來得及告訴我他是公司老闆,沒有機會說其他的,話就被打斷了。」
邵風輕笑。「其實答案很簡單,我們跟天鬼是同行。」
司琪呆了呆,驚叫,「傭兵?」
邵風換個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
「我們是私人軍事公司,總公司在倫敦,有兩家子公司,一在美洲,一在非洲,旗下傭兵成員超過三千名,主要業務是提供保安、咨詢、軍事訓練、情報支援和後勤保障等,主要客戶是聯合國機構、各國政府部門,以及著名跨國公司……」
他雙手搭在腦後,神態更懶散。
「老實說,我們已經好久不出任務了,只負責管理和訓練。不過我們都是從七歲就開始受訓,十歲出任務見習,十三歲正式參與任務,十六歲首次單獨出任務,成功之後才可以獨當一面,這種事已經成為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很難撇開了。」
七歲就開始受訓?
司琪撫著額頭,有點驚駭。「難怪他昨天連殺九個人,只用了一口氣時間。」
「連殺九人?」邵風皺眉。「那他一定發作了?」
司琪點頭。「當時那些傭兵要強暴我們,他才會殺了他們。」
邵風鬆開眉頭。「這也沒辦法,那種情況他不能不動手。」
「天鬼他們也是私人軍事公司?」
「不,他們並沒有成立公司,只是一個傭兵團隊,不超過一百人。」
「你們又怎會對上的?」
「因為工作,」邵風解釋。「我們接的多半是保護和訓練方面的合約,他們接的都是綁架、暗殺、政變或恐怖活動的合約,那種工作佣金更高……」
「不會那麼嘟嘟好,你們保護的對象就是他們暗殺的目標吧?」司琪喃喃道。
「真聰明,答對了!」邵風很慷慨的送給她一個稱讚獎勵。「他們一直暗殺不了我們保護的對象,可想而知他們有多飆火!」
「原來並不是所有傭兵都是同一國的。」司琪咕噥。「不過……」她來回看文颺身上的點滴、血袋、氧氣,甚至心跳監視器,還有那些手術用具。「傭兵都得帶上這麼齊全的裝備嗎?」
邵風哈哈一笑。「當然不是,但經過上回的經驗,我們寧願有備無患,反正六哥的『副業』是醫生,那種東西他都會用,而事實也證明我們並不是白費力氣,不是嗎?」
司琪衷心點頭贊同。「沒有如此齊全的裝備,就沒辦法替他緊急開刀了。」
「是啊,六哥還說……咦?」邵風突然跳起來,仔細看一下文颺,再回頭放喉大吼,「六哥!」
他這一吼,司爸爸、文老大和文老六立刻從不同的方向跑來,司琪驚喜的發現文颺清醒了,可是他雖然大睜著兩眼,但模樣不太尋常,目光發直,神情呆滯,看上去有點可怕。
「阿颺,阿颺,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文老大連續喚了好幾次,文颺才極為緩慢的把視線移到文老大臉上。
「大……大哥?」
「上帝保佑!」文老大呻吟,但臉上是滿滿的笑。「你總算醒了,阿颺!」
文颺又看了文老大好一會兒,才問出第二句話,「我們……離開了?」
「不,還沒有,老六說不能用車子送你離開,所以我們在等待直升機。」
一聽還在等直升機,文颺的神色變了。「小……小琪?」
邵風馬上把司琪推到他面前。「放心、放心,司琪在這裡,她很安全!」
文颺飛快的瞥司琪一眼,清秀的五官頓時扭曲了,劈手便捉住文老大的手臂,表情竟顯得有點猙獰。
「立刻送……送她離開!」
「會會會,等直升機一來,我們立刻送她離開!」
「不!」文颺嘶聲低吼,模樣更兇惡。「現在……馬上……立刻送她走!」
「嗄?現在?」文老大為難的瞄一下司琪。「這……不行啊,阿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要送她離開就得分出人手,這麼一來……呃,你知道的,阿颺,我不能這麼做。」
「立刻……送她走!」文颺怒吼,吼完就開始喘息,胸腔劇烈起伏,表情在猙獰之外又多了一份痛苦。「現在……馬上!」
見他生氣了,文老大有點慌張。「可……可是……」
雙眸怒睜,文颺粗暴的硬將文老大扯向他,「現……現在……立……立刻……送……送她……她……她……」聲音中斷,捉住文老大的五指逐漸鬆脫,最後無力的掉下去,雙眼仍睜著,但目光渙散,瞳孔逐漸放大。
文老大差點沒嚇死,文老六和司爸爸急忙推開文老大和司琪、邵風,一人一邊同時為文颺診視。
「他休克了!」異口同聲,再一會兒……「內出血!」
司琪驚喘,邵風呻吟,文老大險些昏倒。
「必須再動一次手術止血,但血袋不夠,大哥,誰可以輸血給阿颺的,快叫他們換班過來!」文老六冷靜的吩咐。
文老大立刻飛奔出去交代,很快又跑回來,見文颺的胸腔已被切開,不由得猛吞口水,臉都綠了,「他們馬上來!呃,老六,沒……沒問題吧?阿颺他……他還好吧?」他戰戰兢兢地問。
「不好,」文老六語氣生硬的潑去一盆冷水,「非常不好!」再加冰塊。
這盆冷水可真夠冰,害文老大機伶伶的連打了好幾個冷顫,邵風梗了一聲,覺得眼前開始發黑,司琪雙臂環住自己,無法制止恐慌淹沒她,那深層的畏懼幾乎令她窒息。
「六哥,你要是救不活阿颼,就等著被你爸一槍斃了吧!」邵風用力恐嚇。
文老六冷冷一哼。「不用爸爸動手,我會自己了斷。」
邵風怔了怔,數秒後,竟然笑了,不再慌張,也不再驚懼。
「也是,倘若阿颺真的死了,我們幾個都得陪葬,誰也逃不掉,而且我得死第一個,因為……」平靜的眼神緩緩移向司琪。「是我拍胸脯保證把阿颺交給你沒問題的,我的責任最大,非死不可!」
面對邵風平靜的目光,非常奇異的,司琪的恐懼也悄悄消失了,同樣平靜的回視他。
「不,我死第一個,你第二!」
司爸爸全身一震,駭然回過頭來,驚見司琪那平靜得近乎冷淡的神情,頓時明白她並不是衝動,也不是過度悲傷才會說出這種話來,姑且不論她是為了表示負責,或是其他原因,但她是真的打算若是文颺死了,她要陪葬。
不,文颺絕不能死!
手術又結束了,這回沒有人敢離開文颺身邊,連文老大也是用對講機和外面守衛的人聯絡,不時有人來探問文颺的狀況,各個臉上都流露出無盡關懷與憂慮,沒有半個例外。
司琪注意到他們每個人都好高,都在一九ま上下,女人也有一八五左右,邵風說這回文颺的堂表兄弟姊妹們全都出動了,四女九男,總共十三人。
十三匹狼,十三頭虎,十三位視死如歸的戰士。
「文颺為什麼要堅持立刻送我離開?」在令人焦躁不安的寂靜中,司琪突然出聲問。
「因為天鬼會再回來,這裡仍然很危險。」邵風低聲回道。「白天他們之所以會被我們趕走,有一半原因是我們出現得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他絕不會甘心,一定會召集更多人手,帶更多武器來……」
陰鬱的目光徐徐瞥向門外,夜空下的中庭隱約有人來回走動巡邏。
「今夜,他會趁視線不良的時候攻過來,屆時情況會比白天更慘烈,文颺不希望你面對這種危險。」
「但,還有埃及警方,天鬼他們都不會顧忌嗎?」
「西奈半島的警力本來就很弱,尤其爆炸案發生之後,他們更是焦頭爛額,根本沒空理會沙漠裡『貝都因人的小小糾紛』。而且自從去年統一聖戰組織的領導人被殺死之後,他們的行動都局限在西奈半島東北部,就算我們跟警方報案說爆炸案兇嫌在這裡,他們也不會馬上相信我們,更有可能反過來懷疑我們,我們可沒時間跟他們窮耗!」
司琪又沉默了會兒。
「今夜,是嗎?」她喃喃道,忽地指指邵風身上的槍。「喂,教我用槍吧!」
邵風睜了睜眼,驀而笑開了。「好!」
抽出手槍來,邵風開始認真教導司琪如何使用槍械,如何握槍、如何瞄準、如何控制後座力、如何避免不小心射到自己人或自己的腳丫子,甚至教她使用藍波刀、手榴彈等輕便的武器……
半夜兩點,如同邵風所說,攻擊開始了。
那群大學生仍然躲在地牢裡避難,司爸爸一心專注於文颺的傷勢變化,因為文颺的狀況十分不穩定,隨時都可能惡化,他應該盡快被送到醫院去:司琪和文老六持槍守在窗邊,其他人在外面進行一場驚天地泣鬼神,轟轟烈烈的戰鬥。
傭兵對傭兵,十二人對八十三人。
數目如此懸殊的戰鬥,可想而知有多麼艱困,但這邊沒有人退後半步,每個人都抹補血汗拚死奮戰。直到黎明前一刻,在幾近彈盡援絕的情況下,大家都已抱定必死決心做好肉搏戰的心理準備。
除了文颺,任何人都可以死!
「記住,就算死了,也絕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到阿颺,」文老大繃緊嚴肅的神情,向對講機下達最後一項命令。「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堅毅果決,毫不遲疑的應答,有男也有女,異口同聲。
不到十分鐘,彈藥用盡的人陸續退到中庭裡來,大部分人都已經受傷了,鮮血不斷低落在灰白的地面上,但他們仍悍勇地手握藍波刀守護在文颺的房間外面,正面對著厚重的大門。
「這裡交給你。」文老六沉聲交代,隨即走出房外,一手槍,一手刀,像個門神似的站定在門前。
司琪也握緊了手槍靠在窗檻上,頭也不回地說:「爸,你最好到地牢裡去。」
望著女兒挺直的背脊,透著無比的勇氣與堅毅,司爸爸感慨的輕歎。「不,我要在這裡。」他知道她不會離開這裡,所以他也不能離開。
就算司琪不贊同讓司爸爸繼續留下來,她也沒有辦法再發表任何意見了。
就在司爸爸話說完之後,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砰然巨響,厚重的大門倒塌了——他們竟然從外面拆卸大門,在漫天蓋地的塵灰中,天鬼領著傭兵手下們緩緩步入中庭裡來,唇畔掛著陰冷的笑。
「我想你們是不會投降的吧?」
「絕不!」佇立於最前方的文老大斬釘截鐵的拒絕。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天鬼舉高右臂,正欲下令手下進攻,突然,他的臉色驟變,手臂,放不下來了。
這邊的人臉色同樣變了,但色彩不一樣,是一種慶幸的、感恩的狂喜。
這時,司琪才隱約聽到一個聲音,一個機器轉動的聲音,對她而言應該是很陌生,但又很熟悉的聲音,因為她從未親耳聽見過,卻常常在電視影集裡聽見。
「直升機?」她喃喃自問。
隨著聲音愈來愈接近,天鬼的表情也愈來愈難看——AH-6攻擊型軍用直升機,起碼有三架。終於,他舉高的右臂往後一揮,傭兵們便宛如潮水般迅速湧退。
他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
眾人齊聲歡呼,文老六面無表情,慢慢轉身回屋裡去,邵風直抹眼淚,文老大一屁股坐到地上。
「可惡的阿爸,總算及時!」
開羅醫院——
拎著一袋礦泉水,司琪快步踏出電梯,經過護士櫃檯,停在文颺的病房前,就在她握住門把欲扭未扭之際,忽爾聽到有人叫喚她,她回頭,是司爸爸。
「爸,有事?」
面對司琪的目光,司爸爸的心刺痛了一下。
打從那天開始,雖然表面上司琪似乎沒什麼下同,然而他感覺得出來,司琪對他的態度多了一份若有似無的疏離感,他卻無法責怪她。
他知道孩子們都很崇拜他,因為他很努力在塑造這份崇拜。
在他為自己的理想奮鬥時,他不希望回家卻被孩子們怨恨他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雖然那是事實,但他太貪心,希望能家庭、事業兩者兼得,只好努力塑造出一份崇拜來聯繫父子之間的感情,這也是為人父親的自私和虛榮。
但他卻讓她徹底失望了,他做不到她所崇拜的人應該做的事,達不到她對他的期望,他希望自己在孩子們眼中是個最偉大的爸爸,卻在她面前犯下普通人才會犯的錯誤。
而今,他想向她道歉都開不了口,他實在不知道「偉大的爸爸」該如何承認自己犯了錯?
司爸爸暗暗歎息,父親真難為啊!
「你那些同學們的精神都不太好,我想我最好跟他們一起回台灣,你呢?」
「我不回去。」司琪不假思索地說。「等文颺的情況穩定一點之後,他們要把他轉到倫敦的醫院,他家在那裡,我要跟他們一起去。」
「但你的簽證……」
「邵風說這種小事交給他處理就可以了。」
司爸爸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就留下來吧,我……」
冷不防地,病房門突然打開,有人自裡面慌慌張張的闖出來,沒想到門前有人,差點一頭撞上司琪。
「啊,司琪,原來你在這裡,快,阿颺醒了,他要見你!」
「他醒了?」司琪驚喜的大叫,礦泉水掉在地上,一把推開邵風衝入病房裡,司爸爸也跟了進去。
病床上,文颺又蒼白又憔悴,但沒有痛苦,也沒有掙扎,十分平靜安詳。
「文颺!文颺!」兩手包住文颺的手,司琪梗著淚水輕輕呼喚。
徐緩地,文颺睜開眸子,綻出微笑。「小琪。」
淚水滑落,司琪欣喜的笑開嘴。「文颺,你終於醒了!」
文颺笑容微斂。「不要哭,你不高興我們終於安全了嗎?」
「我不是哭,是開心。」司琪橫手抹去淚水,主動覆上自己的紅唇貼住他蒼白而乾枯的唇瓣,「瞧,我是開心,我好開心!」卻又落下更多熱燙的水滴暈染在他臉頰上,喉頭也哽咽了。
病房內其他人相覷一眼,悶聲不響,悄悄推門出去,輕輕關上門,留下屬於他們的兩人世界。
這種時候,誰也插不進他們之間。
而司琪吻著文颺的唇,抽噎卻愈來愈沉重,終於,她離開他的唇,撲在他的肩頭上飲泣。
「我做不到,做不到,我做不到像你那樣堅強呀!」
「不要哭,小琪,」文颺低喃,憐惜的撫摩她的頭髮。「都過去了,事情都過去了,你不需要哭了,小琪,別哭啊!」
「不,不,你不懂!」司琪猛然抬起頭來,將無助的淚臉對著他。「不會過去,永遠都不會過去,就像你父親去世的那一幕永遠留存在你記憶中一樣,你倒下的那一幕也會永遠留存在我記憶中……」
她閉了閉眼。「過去兩天裡,每當我閉上眼,那絕望的一幕就會浮現在腦海中,然後我就會開始痛恨我自己,不久,你一定能夠在我眼中看見我在你眼中看見的寂寞……」
「不會!你永遠不會寂寞,因為有我在,我還活著呀!」文颺低沉但有力的否絕她的恐懼。「你怎能說我不懂,我當然懂,所以我明白無論我說什麼都無法讓你忘記那一幕,可是小琪,我告訴你了不是嗎?我在你懷裡為我爸爸流下哀悼的淚水了不是嗎?所以,你也可以告訴我,讓我幫你減輕那份痛苦……」
他低低歎息。「小琪,這份其他人都無法瞭解的痛苦,唯有我們倆能夠瞭解、能夠互相撫慰不是嗎?」
他們可以嗎?
司琪自矇矓的淚眼中看出去,那張清秀的臉龐雖蒼白,但雙眸清澈明亮,盈滿對她的深情與憐愛,是活生生的,有心跳、有呼吸。
他還活著!
對,這才是最重要的,無論她曾經歷過多麼痛苦的時刻,最後他仍然活著,所以他們可以相互撫慰!
「是的,我可以安慰你,你也可以安慰我,因為我們都瞭解那種痛苦……」她喃喃道。「我愛你,文颺,天知道我有多愛你,每當我想起失去你的那一刻,我就好恨好恨我自己……」
「不要恨,」文颺將手掌貼上她的臉頰。「是你告訴我的不是嗎?必須讓自己從那種痛苦的回憶之中解脫出來,你也是,因為我還活著,你也還活著,你可以繼續讓我愛你,也可以繼續愛我,這才是現實,你不想抓緊這個美好的現實嗎?你寧願痛苦的回憶成真的嗎?」
「不!」司琪驚恐的將那只貼在她臉頰上的手捉住——好像要捉住那份他所說的現實,依戀的親吻它,珍惜的保有它。「不要,我不要痛苦的回憶,我要活生生的你,文颺,我們結婚吧……」
她迫不及待的低喊。「現在我才明白,此時此刻才是最重要的,我要緊緊抓住每一時、每一刻的現在,我不要後悔曾讓多少美好的現在溜走,文颺,我們結婚吧,今天,不,現在,立刻,馬上,我們結婚吧!」
文颺雙眸驚喜的睜圓了。「你……你是說真的?」
「再真不過了!」她含淚笑了,好美、好美。「往後我再作噩夢醒來,我希望能夠一伸手就確定那只是噩夢,而不是事實。」
文颺狂喜的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探掌掠來她的腦袋,重重地吻上她的檀口。
「小琪,小琪,我愛你,你絕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他在她唇畔低喊。
「不,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當你為我走出那扇地牢門時,我就知道你有多愛我了!」她呢喃,淚水再次滲出眸眶。
「小琪……」
他心疼地吻去她的淚水,溫柔的、細膩的,而後又回到她唇瓣上,再也捨不得離開了。
此刻,言語已是多餘的了。
而司琪,她終於明白,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你抓住了什麼、把握住了什麼,而不是你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