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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親愛的 第一章 作者:古靈

  凌晨,天才剛濛濛亮,司琪兩眼打開,醒了。

   她瞥一下手錶,四點多,還有時間再睡一下回籠覺,可惜她沒有這種懶人習慣,唬一下跳下床,動作迅速的換上運動休閒服,長髮往上梳,整理背包,再到浴室去刷牙洗臉,然後進廚房準備早餐。

   准五點半,司三姊踏入餐廳,驚訝的發現豐盛的早餐已在餐桌上冒著騰騰熱氣,奇怪了,今天不是輪到她做早餐嗎?

   她納悶的探頭進廚房……果然是小妹,後者正在清理流理台。

   「昨天才開始放暑假,今天就這麼早起床,這是另類慶祝法嗎?」

   「醒了就睡不著了嘛,難不成叫我躺在床上發呆?」司琪頭也不回地說。

   司三姊笑著進廚房幫忙,嘴裡卻說:「搶我的工作,我恨你!」

   「恨吧,恨吧,儘管恨吧,」司琪老神在在,宇宙崩潰都不怕。「這邊的人有  3A等級的防彈衣,才不怕!」

   「我用無堅不摧的DS彈穿透你的防彈衣!」

   「怕你啊,我用毀滅性羅蘭導彈,讓你瞬間灰飛煙滅!」

   「沒什麼了不起,我可以啟動CAS戰鬥機部隊……」

   「我有F-117隱形轟炸機部隊……」

   姊妹倆電腦遊戲玩得太過火,一大早就你來我往,又DS又導彈,又戰鬥機又轟炸機,轟轟烈烈的一起整理好廚房之後,再轉換戰場到餐廳,繼續下一波帝國大反擊。

   六點整,司大哥、二哥、小弟陸續現身,司家兩姊妹早已先開動了。

   「咦咦?今天是誰的生日嗎?一大早就吃得這麼高檔!」

   司大哥滴著口水迫不及待的落坐,筷子拿起來就往那鍋香噴噴的紅燒獅子頭夾下去,司二哥更是怪叫不已。

   「卯死了、卯死了,我最愛吃苦瓜風了!」

   「請等一下,」司小弟的筷子閃電般飛過去。「給我一半!」

   「閃邊啦!」

   「喂,卡差不多喔,又不是只給你一個人的!」

   「你這小子,懂不懂尊年尚齒這句成語呀你!」

   「沒聽過,我們現在的國文程度超爛,成語到底是什麼東西我不了,我只懂得嘴巴大就能多吃幾個!」

   「可惡!」

   司家的餐桌上總是戰雲密佈、炮聲隆隆,不是因為他們的感情不好,相反的,是太好了。

   雖然這五兄妹的年齡並不是很接近,恰恰好都相隔三歲,但五個人卻幾乎是同一個樣,不是長相太相似,而是個性一模一樣,從十六歲的司小弟弟到二十八歲的司家老大哥,不管是男或女,無論是談吐作風、行為舉止,全都一個樣的樂觀爽朗、幽默快活,瞭解其中一人就等於瞭解他們五兄妹所有人了。

   唯一不同的是年齡在他們身上造成的差異,但那也只有在某些特定時候才會出現,平常時候,他們都是一樣的年齡,同一個等級——幼稚園等級。

   「我要走了!」司琪起身,順手把自己的碗筷拿到廚房去。

   「才六點半耶!」

   「我想先慢跑幾圈。」

   拎了背包,朝仍在餐桌旁的人揮揮手,司琪便出門去了。

   「今天輪到誰洗碗?」

   「……」

   突然間,餐桌旁的人一溜煙不見,全都「慢跑」去了。

   住在永和的人都知道,福和橋下有個假日花市,每逢例假、連續假日、星期六日,花市裡會排上滿滿的攤位,提供價廉物美的盆花、鮮花,各種園藝材料及藝品玉器等,不過對永和人而言,那兒更是早起運動的最佳場地。

   譬如司琪,她每天早上都會到福和橋下擔任義務舞蹈老師,帶領那些阿婆、阿嬤,阿嬸、阿姨們跳土風舞,做減肥韻律操,再穿插教一些探戈、森巴、街舞等等,不過不能太複雜,不然那些老阿嬤們一定會斷成一截截給她看。

   嗯,好久沒跳街舞了,今天就來教幾招新舞步吧!

   快步通過斑馬線,跑上堤岸階梯,越過空蕩蕩的早市攤位,再三兩步跳下階梯,司琪習慣性的先往河濱運動場望過去,早起運動的人還真不少,不過橋墩下的場地仍然沒有多少人,半張熟臉孔也沒有……

   「嗨,早安。」

   「……早安。」

   除了那個老是坐在牆邊畫畫的男人。

   她不認識他是誰,只知道在大約三個多月前,他突然出現,每天總是比她早到,比她晚離開,既不運動也不和任何人搭訕,自顧自畫畫。

   而她之所以會特別注意他,並非因為他是美美的俊男或酷酷的帥哥,事實上,他相當不起眼,二十六、七歲,除了五官十分清奇,秀氣得像女孩子之外,毫無半點吸引人眼光之處,任何視線掃到他那邊絕不會多停留半秒鐘。

   然而,就在他出現的第一天,當她好奇的多看他兩眼時,不經意與他的眸子對上,只不過那麼一眼,剎那間,她的心情沉重地摔落到谷底。

   自他眼中,她見到沉重到令人受不了的寂寞。

   其實寂寞的人到處都是,就連她偶爾也會寂寞一下,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寂寞就寂寞,有什麼好沉重的?

   可是,他眼中的寂寞硬是讓她感受到一股無以名之的沉重感。

   那種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重感會使感受到他的寂寞的人也跟著心情沉重起來,然後那一整天,她的心情都在谷底像蚯蚓一樣爬來爬去,怎樣也High不起來。

   從那一刻開始,她就無法不注意他,因為好奇。

   然而,每當她嘗試想接近他時,光是把目光移向他那邊,他就會靦腆的垂下臉龐,不安的埋頭猛搖畫筆,不敢再抬起頭來,那模樣簡直就像是害羞的國中小女生,害她接近的念頭才剛冒出一個頭,就忙著再裝箱塞回倉庫裡去。

   她可不想讓對方誤以為她是專門誘拐無知少男的奇怪歐巴桑。

   不過,總是天天都見面,三個月來多少還是有點成果,只要她裝作不經意的從他面前走過去,順口說一聲早安,他也會靦腆的回一聲早安,但僅此而已,再多就沒了。

   「你……」

   看吧、看吧,她只不過多說了一個字,他又低下頭去猛畫畫不說,居然整個人轉向另一邊去了。

   算了,跑步吧!

   「好,時間差不多了,各位阿婆,阿嬤、阿嬸、阿姨們,今天教的新舞步,請不要明天就忘掉!」

   「我一定會忘記!」

   「好好好,我會重教,不過,阿婆,至少要記得一步吧?」

   「一步啊……第一步?」

   「哈哈哈,可以、可以,記得第一步就行了!」

   「那沒問題。」

   「還有,請記住,要先做暖身運動,不要人一到就馬上跳舞!」

   交代完畢,司琪拍拍手,散場,回身收拾好卡拉OK伴唱機的電線,推到管理處辦公室去借放,跟管理處的阿伯哈啦幾句後便揮手道別,正想直接回家,眼角不經意掃到那個正在專心畫畫的男人,眼珠子一轉,匆地咧出一抹賊賊的笑。

   之前為了上課,她總是時間一到就趕著走人,但現在放暑假了,她不必再趕上課,自然也不必急著走人,那就留下來多晃晃吧,至於晃到哪裡呢?

   嘿嘿嘿……

   噙著頑皮的笑,她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溜到那男人身後,小心翼翼的傾身往他的畫本上凝目看去,想說欣賞一下他的曠古絕世大作,誰知才一眼她就愣住,再猛眨兩下眸子,旋即很不客氣的爆笑出聲。

   「搞屁啊,我以為你在畫什麼了不起的藝術傑作,原來是在畫這個!」

   她不但笑得很不給人面子,還一把搶過他的畫本來,就地盤膝坐下,津津有味的一頁頁翻看,不時放出明朗的大笑聲,很放肆,但也很悅耳。

   好半天後,她終於把整本都看完了,這才把畫本還給他。

   「真有一套,你是……呃?」她驟然收音,不可思議的盯住那男人。

   不敢相信,他在臉紅耶,一個會臉紅的大男人,稀有動物!

   「請問你幾歲了?」

   「……二十七。」

   「哇,是個大男人了呢!」司琪很誇張的驚歎道,再指指他的臉。「你知道你在臉紅嗎?」

   紅燒蹄膀霎時又多熟了好幾分。「知……知道。」

   她怔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忽又捧腹笑得比剛剛更誇張,眼淚都冒出來了。

   「My  god,我才十九歲都沒紅過臉,你一個二十七歲的大男人居然會臉紅,可以列入瀕臨絕種生物名單了!」

   「我……我不習慣跟女孩子說話。」

   「是喔,那你一定是那種被父母哄在手心裡的乖寶寶。」司琪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我叫司琪,你呢?」

   「……文颺。」

   「太陽的陽?」

   「遠颺的颺。」

   「原來是那個颺。」司琪喃喃道,再指指畫本。「你是漫畫家嗎?」

   沒錯,他畫的不是素描,更不是什麼藝術大作,而是漫畫,類似四格漫畫的詼諧小品,雖然他的畫風相當男性化——他本來就是男人嘛,但以市面上的漫畫書來比較,他的畫可以稱得上漂亮,甚至比女漫畫家畫得更精緻。

   「是曾經那麼想過,不過,這只是個人嗜好,隨便畫畫罷了。」文颺赧然道。

   「可是你畫得超棒啊!幹嘛,你爸媽不准你畫?真是,這時代就是有那麼多父母喜歡勉強自己的兒女!其實每一行每一業都有奮鬥的價值,為什麼一定要界定某種職業才是好的呢?」

   「有時候,不是父母的因素,而是環境不允許你做選擇。」文颺低喃。

   不是父母,是環境?什麼環境?

   司琪一愣,張嘴想再問,但一瞬間,她又被悄然浮現於他眼中的寂寞打倒了,那張清秀得近乎清冷的容顏雖平靜,卻透著一股淡淡的無奈。

   「呃,我說啊,既然你畫的主角多半是我,是不是早就應該給我看看你的畫了?」下意識,她立刻轉開話題,因為不想看見他眼中的寂寞,太沉重了,她實在受不了。「嘖,我的胸部真有那麼大,腰有那麼細嗎?」

   這話題轉換的實在好,刷一下,文颺的臉又爆紅,慌慌張張用手遮住畫本上那個大胸脯細腰的「司琪」,還張開五指,卻依然擋不住全部。

   「司琪」的胸脯實在太大了。

   「那……那只是我……呃,我很好奇,」他一臉尷尬,結結巴巴的解釋。「在這裡義務教舞的都是阿婆、阿嬤,或者三十歲以上的阿嬸、阿姨,但你……你還那麼年輕,為什麼……為什麼情願花時間每天早上到這裡來教那些老阿嬤跳舞?」

   原來不只她對他感到好奇,他也對她感到好奇呢!

   「你很好奇,所以才盯著我看?」司琪歪著腦袋問。

   「對,好奇,我只是好奇!」文颺慌忙道,沒注意到自己承認一直在盯著人家看。

   這個人肯定不適合做特務,要是被敵方捉到了,不必用刑他就會自動招供了。

   司琪暗笑不已,「其實以前是我媽媽在教的,寒暑假時她總是帶著我來,從小看到大,不會也會了,大家也對我很熟,後來我媽媽……」頓一下。「在一年前車禍去世,我才代替她來教舞。」

   「真羨慕。」文颺輕輕歎息。

   「羨慕跳舞?」

   「不,是羨慕你們能彼此交談交友。」

   「你沒什麼朋友?」司琪問,心裡一點也不奇怪,他看上去就是那種內向得不知如何交友的木頭。

   「沒有,過去我太專注於工作了。」

   「那就一起來跳啊!」司琪熱心的鼓勵他來做她的學生。「如果你有注意到的話,也有不少年輕人跟我們一起跳舞喔!」

   文颺露出苦笑。「你教的舞步動作太激烈了,我沒辦法應付。」

   司琪狐疑的挑一下眉。「幹嘛?難不成你有病?」

   「不是病,是……」文颺遲疑一下。「呃,總之,對我而言,動作太激烈的運動一律列為禁忌。」

   「這樣啊……」她若有所思的注視他片刻,忽地拍拍他的肩。「不用羨慕。」

   「呃?」

   「沒什麼。對了,我好像從三個月前才開始看到你?」話頭一轉,講到別的地方去了。

   「三個月前我才搬到台北來。」

   「原來如此。」司琪恍然大悟。「你住哪裡?一個人嗎?」

   「我一個人住,住在……」文颺唇畔微漾起沉靜的笑。「你家住十一號一樓,我住十二號二樓。」

   司琪呆了呆。「款?我怎麼不知道?」原來大家都是厝邊!

   「你總是那麼精力充沛的忙忙碌碌,當然不會注意到我。」文颺淡淡道。「我倒是常常在陽台上看著你出門回家。」

   「啊……」司琪搔搔頭髮,不好意思的打了個哈哈。「我是知道十二號二樓都是租給人家的啦,不過沒注意到房客是不是換人了,哈哈,原來三個月前換你了,歹勢、歹勢,沒去跟你打個招呼!」

   「不,應該是我主動跟鄰居們打招呼,可是……」文颺輕語。

   「你不好意思?」

   文颺赧然頷首,模樣就像不好意思跟男生說話的小女生。

   司琪拍拍他的肩。「沒關係、沒關係,我會幫你跟鄰居們講一聲,我們那一區都是二、三十年的老厝邊,大家都熟得很,有事情都會互相幫忙,有好康嘛A到燒報,認識了包你有好處!」

   「呃,謝謝。」

   見他愈來愈不好意思,雙頰竟又泛出兩抹淡淡的紅暈,司琪忍不住又失聲笑出來。

   「拜託,這樣也要臉紅?你是不是被父母保護得太周到了?」

   文颺沉默一下,悄然抬眸,雙瞳中竟又浮現那沉重得教人難以忍受的寂寞。

   「我的父母早就過世了,不過我叔叔和姑姑都非常疼愛我,就如你所說的,他們非常保護我,生活上的每一項細節,他們都盡可能為我設想到盡善盡美。還有我那些堂表兄弟姊妹們……」

   他輕輕歎息。

   「他們簡直是把我捧在手心上呵護,寵到令人難以相信的程度,害我差點連最基本的生活都無法自理。剛開始自己生活時,真是有點手忙腳亂,幸好我還不算太笨,慢慢總算習慣了。」

   既然親人都那麼疼愛他,他又為何如此寂寞?

   司琪差點脫口間出來,幸好及時吞回去,他們才剛認識,並不適宜問這種太深入的問題。「快九點了,你不用上班嗎?」再一次,她很突兀的把話題轉開,下意識想抹除他眼中的寂寞。

   「不用,」文颺搖頭。「我的身體出了問題,是到台北來休養的。」

   原來他是從南部上來的,不過,到台北來休養身體……為什麼聽起來好像有哪裡不太對頭?

   司琪困惑地甩甩頭。「所以你就每天閒閒無事到處亂晃?」

   「我沒有到處亂晃,」文颺輕聲辯駁。「早上我都在這裡畫畫,中午回公寓,看書或者看電視,很少出門。」

   「好『豐富』的生活,請問你是在品嚐不食人間煙火的滋味,還是在閉關修練絕世武功?」司琪嘲諷的喃喃道。「真是廢人!」

   文颺瑟縮一下。「不然要我怎樣?」

   「怎樣啊?」司琪若有所思的盯住他半晌,兩眼逐漸發亮,忽地猛跳起來,還順手拉他,使他不得不跟著她起身。「我們走!」

   「到哪裡?」文颺手忙腳亂的把畫本和畫筆放進袋子裡。

   司琪沒有回應他,也沒再繼續催促他,文颺不禁疑惑的低頭看她,卻見她以十分誇張的表情,慢慢的把視線從下徐徐往上拉。

   「Shit,光看你這張比女孩子還清秀的臉,我還以為你應該跟我差不多高,搞不好比我還矮,沒想到……」司琪瞪著大大的眼仰視他。「先生,以女孩子而言,一七四公分並不算矮,而你居然高我一個頭!」

   「我堂哥比我更高!」文颺自衛似的衝口而出,把另一個更該死的人供出來,要殺就去殺那個傢伙吧!

   「是你「高高在上』的站在我面前,又不是你堂哥!」司琪沒好氣的說。

   「我……我……」

   「你到底有多高?」

   「一九四,又不是我自己願意長這麼高的,我家的人都很高啊!」文颺委屈的吶吶道。「我三堂哥一九六,九表弟一八七,連五堂姊都有一八三,最矮的是一七八,可是他還在成長期,天知道會長到多高……」

   「夠了!」司琪呻吟。「我二哥才一八一,還在那邊很得意地說這附近沒有人比他更高,現在我馬上找一個比他更高的人給他看!」

   文颺不知所措的看著她。

   司琪搖搖頭,「算了,走吧!」拉住他的手——他馬上又臉紅了,快步走。

   「到哪裡?」

   「你租過漫畫書嗎?」

   「沒有。」

   「我就知道,所以啦,我要帶你去租漫畫呀!」

   文颺依然每天比司琪更早到福和橋下,不過他不再帶畫本,反而帶著一整袋的少年漫畫,司琪教舞,他就靠在牆邊看得津津有味,運動結束,司琪就會過來和他一起閒聊五四三。

   這樣十多天過去,司琪注意到文颺不再動不動就臉紅了。

   於是,這日教舞結束後,司琪並沒有立刻收拾伴唱機,反而放了另一首柔和的輕音樂,文颺訝異的抬眼看是怎麼一回事,恰好見到司琪走到他面前,一本正經的邀請他。

   「請問先生能陪我跳支舞嗎?」

   啪噠,漫畫掉了,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招,文颺頓時手足無措的漲紅了臉。

   「我……我跳得不是很好。」

   真是的,以為他不會臉紅了說!

   「這種舞無所謂跳得好不好,只要會跟著音樂動就行了。」勸誘。

   「可……可是……」猶豫。

   「拒絕女性的邀舞是不禮貌的喔!」恐嚇。

   「我……我……好吧!」屈服。

   在司琪半哄誘半威嚇的邀請三部曲之下,文颺只好硬起頭皮牽起她的柔荑,另一手扶上她的腰,和她一起隨著音樂緩慢的搖動。

   「哇,你的手是冰的耶,你很緊張嗎?」

   「……不緊張才怪!」文颺有點像小孩子賭氣似的小聲咕噥。

   她忍俊不住失笑。「為什麼?因為我嗎?你不可能從沒和女孩子跳過舞吧?」

   「……有。」

   「既然有,現在為什麼會這麼緊張?」

   「……我比你更想知道。」

   她哈哈大笑,「好吧、好吧,那我們隨便哈啦一下轉移你的注意力,也許你就不會這麼緊張了。嗯……」想了一下。「對了,你什麼時候開始畫我的?」換句話說,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盯住她看的?

   「……從第一天見到你。」

   「哇!」

   「那……那不能怪我!」文颺囁嚅地辯解。「我不相信你自己不知道,幾乎所有男人一見到你就會盯住你看!」

   她當然知道。

   從小到大不知有多少男生追她,鄰居、同學、朋友、陌生人,壓垮整座中正橋都沒問題,星探攔路糾纏也是常事,還追到她家來呢,因為她很漂亮,不,更正,是十分漂亮,身材又超正點,司爸爸還堅持要她去學防身術以保護自己。

   不過她最迷人的地方並不是她的美貌或身材,而是她對生命的熱忱、對服務的熱心。

   她總是那麼熱忱的以助人為樂,無論誰請她幫忙,只要她能力所及,她必定幫忙幫到底,就算沒有人請她幫忙,一旦被她看見了誰有麻煩,她也會主動湊上去幫忙,只要能幫上人家,不管有多辛苦都無所謂。

   如此熱情的心,使她整個人就像是一把熱情的火,燦爛又溫暖。

   「你認為我很漂亮?」司琪漫不經心的問。

   「不,你很美!」文颺發自內心由衷讚譽。「尤其是當你拚命挖水溝弄得一身又臭又髒,只為了替鄰家小弟弟找回心愛的胸章時,你很美!當你撐著傘在雨中整整等了三個多鐘頭,只因為鄰居阿嬸的狗跑出去了,她請你幫她在路口等,一看到狗就帶回家時,你好美!還有當你硬背著拐了腳的老阿嬤回家,累得當街坐在地上喘氣時,你更美!」

   司琪失笑。「原來都被你看去了,真丟臉,我喘得跟狗一樣流口水呢!」

   文颺深深望進她的眼,看的是她的心,不是她的外表。「你很美!」他堅定的又重複了一次。

   她漂亮的外表吸引的是人們的目光,但她熱情的心吸引的卻是人們的心。

   司琪哈哈大笑。「你眼睛脫窗了,不然就是審美觀念有問題,我最醜的時候,你竟然說我漂亮!」

   不與她爭辯,文颺帶著她轉了一圈,再問:「你為什麼要我和你跳舞?」

   司琪聳聳肩。「我想你只是被親人保護得太過頭,缺少和人溝通的經驗,想說讓你先習慣和人相處,等我開學後,要是有人找我去跳舞或KTV,我就可以帶你去,讓你自己去交朋友,這麼一來,你就不會再……」本想說寂寞,話到嘴邊又收回去。「無聊。」

   總之,就是要幫他。

   「又為什麼要我看漫畫?」

   「既然你現在不用上班,就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譬如畫漫畫。不過在自己動手之前,你得先看看別人怎麼畫,如何構思、如何分鏡等等,之後再自己做嘗試,說不定將來有一天你真的能夠成為漫畫家呢!」

   能夠以自己的興趣為工作,他就更不會寂寞了。

   「你真的很喜歡幫助人。」文颺低喃。

   「沒辦法,遺傳基因作怪!」司琪滑稽的咧咧嘴。「十年前,當我弟弟開始上小學之後,我爸就離開我們了……」

   文颺雙眸睜了一下,司琪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請別自己編故事,謝謝!」她沒好氣的白他一眼。「我爸是加入『無國界醫生』行列,這是他最大的志願:為那些苦難的人服務。而我媽則留在台灣照顧孩子,並為鄰里的人服務,所以她才會到這邊來教舞……」

   每次提到媽媽,她臉上的光芒總是會稍微黯一下,但很快就恢復原狀。

   「還有我大哥,他是外科醫生,二哥內科實習剛結束,等二哥退伍能夠撐起養這個家的責任之後,大哥也要去找我爸;三姊專修國際法,我念的是公共衛生,也都是為了加入『無國界醫生』而準備。」

   「你們一家人真偉大!」文颺驚歎。

   「哪裡是偉大,只是盡我們所能去做,」司琪不以為然地踢回他的偉大。「這世界上有太多需要幫助的人,有人捐款、有人出力,我們選擇出力,如此而已。」

   「但如果你們結婚了呢?」

   「那就要回到台灣來,依照爸爸的要求,先安頓好自己的家,等孩子上小學之後再回去,就像他一樣。不然我們一定無法專心工作,孩子也會因為缺乏父愛或母愛而出現個性偏差。不能因為我們做的是正確的事,就期待孩子一定要諒解,那是最不負責任的想法。」

   「你爸爸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文颺語出衷心的讚佩。

   「那當然!」司琪得意洋洋的接受他的贊颺,再頑皮的對他眨一下眼。「瞧,我就說吧,現在你不是很自在了嗎?」

   文颺一怔,旋即驚恐的發現他已經不只是扶著她而已,他們根本是貼著身體跳舞,頓時駭得猛然推開司琪,使她登登登連退三大步,一時也被他的反應嚇到了,滿臉錯愕。

   好半天後……

   「唔,我看你需要多來幾次特訓!」

   接下來的日子裡,文颺不但要看漫畫,還要陪司琪跳舞,直到他不會動不動就臉紅,也不會推開她,能夠很自然的跟她相處,整整花費了一個半月的時間。

   閉俗的男人真難搞!

   不過,在他習慣她的同時,她也對自己感到有點疑惑,向來她都不喜歡和同一個男生相處太久,單獨出去玩頂多兩、三次,一來是避免對方誤會自己對他有興趣,二來是她的確沒興趣。

   但在與文颺在一起的每一刻裡,她卻只想到要如何讓對方放鬆,如何讓對方盡快習慣自己,其他問題都不在她的思考範圍之內,既不會考慮到對方會不會誤會,也不會像過去那樣,和男生出去玩個兩、三回就開始覺得無趣。

   相反的,現在每當清晨出發到福和橋下的一路上,她都會覺得有點小興奮,好像小學生在學校旅行的前一夜,那種滿懷期待又有些緊張的興奮。

   是因為她太積極想要幫他嗎?

   「今天還要跳舞嗎?」

   「不,今天……」她牽起文颺的手,注意到他沒有臉紅,很好,有進步。「我要把你介紹給那些阿婆、阿嬤們。」

   「她們?」文颺困惑地讓她牽著走。「為什麼?」

   「我說過,要你習慣和人相處,這個人可不只我一個,是所有人。現在,你已經習慣我了,下一步就是其他人,慢慢的你就會瞭解和人相處其實並不是很困難的事。」

   文颺的表情很奇怪,但沒有再說什麼,任由司琪把他丟進那群最高等級的野獸圈中,然後自己退開遠遠的,免得文颺向她求救。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文颺竟然沒有出現她預想中的狼狽窘境,身陷猛獸環伺的極惡險地,他不但不緊張,也不會臉紅,更不會結巴,雖然多半都是他在聽那些阿婆、阿嬤們呱啦呱啦的講,不過他總是十分專注的聆聽,唇畔掛著淡淡的笑,清秀的臉上一片沉靜,絲毫沒有侷促不安的樣子,偶爾一句話,總是博得阿婆、阿嬤們合不攏嘴的笑聲。

   是怎樣,他終於練成神功了嗎?

   心頭一片疑惑,當文颺自行脫身回到她身邊時,她立刻提出質問:「文颺,你說你身體不好,不能跟我們一起跳舞,其實只是個借口對不對?」

   文颺怔了怔。「我為什麼要說那種借口?」

   「本來我以為是你太閉俗,不知道如何和別人相處,但現在看來……」她仰起臉,用指責的目光盯住他。「是你自己根本不想走出來接觸其他人對不對?」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不知道如何和別人相處。」文颺慢吞吞地說。

   「所以是你自己不想走出來接觸其他人羅?」

   「也不是。」

   「那是為什麼?」司琪絲毫不放鬆的繼續追問。「為什麼你總是自己一個人在那邊畫畫,又不肯和我們一起跳舞?」想幫他,非得找出真正的障礙在哪裡不可。

   「因為……」文颺咳了咳,雙頰有點赧紅。「我想專心畫你。」

   司琪呆了一呆。「專心畫我?」

   文颺頷首。「至於我不和你們一起跳舞,真的是因為我的身體不好。」

   「是嗎?」

   「真的,我發誓!」

   看他認真的表情,好像不是騙她的,可是她也看不出他的身體到底不好在哪裡,事實上,他雖然瘦了一點,但看上去相當健朗,實在不像身體不好的人,那麼,他究竟為什麼要騙她呢?

   兩天後,她才知道文颺是真的身體不好,不是騙她的。

   暑期雖然是學生最渴望的假期,但也不可能天天從早玩到晚,就算不缺吃喝玩樂的「經費」,自己也會玩膩,所以很多學生都會趁暑假去打工賺零用錢,不缺錢的就賺經驗。

   往年暑假司琪也會去打工,但今年為了幫文颺交朋友,她沒有去打工,於是就多出了許多無聊的空檔,只好到處找人問需不需要她幫忙,即使如此,也不可能隨時都有人需要幫助。

   譬如這天下午,她就找不到人讓她發揮雞婆功,只好窩在家裡啃指甲,不到三分鐘就閒得快抓狂,於是跑到鄰居家硬要替他們家的狗洗澎澎,不過把狗弄乾就不屬於她的工作範圍之內了,眼見鄰居家那三個頑皮的小鬼滿客廳追著狗跑,灑得滿地都是水,颱風沒來,他們家已經淹水了。

   不干她的事!

   她暗忖,趕緊退到門口,遠離侏羅紀戰場,就在這時,她聽到天際傳來一陣雷鳴,十秒後,傾盆大雨就刷的一下落下來了。

   下意識的,她再退出兩步到陽台探頭看雨下得究竟有多大,不經意瞧見巷子口那頭淋著雨跑來一個人,特高的個子,瘦削的身材,不用猜,是文颺,他手上還拎著一個租書店的塑膠袋,八成是去租漫畫,回來時恰好碰上這場雷陣雨。

   她並沒有想到要拿傘下去給他,因為他再跑幾步就到家了。

   不意就在他家門前兩步,他猝然一個踉蹌跌下去,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揪住胸口站不起來了。見狀,司琪毫不猶豫的開門撞出去,三階並作兩階跳下樓,打開大門衝出去。

   咦?沒人?

   惶急間,她看到十二號樓下的大門是開著的,立刻拔腿衝進去,果然見到文颺就在樓梯間,半躺在一個人懷裡喘息,一個跟文颺一樣高挑的男人。

   「深呼吸,阿颺,深呼吸!」

   她馬上跑過去跪在文颺身邊,焦急的問:「他怎麼了?」

   那男人飛快的瞄她一下,「發作了,他不應該跑步的。」然後把文颺挪進她懷裡。「幫忙抱一下。」

   她抱緊了文颺,眼看他痛苦的喘著氣,滿頭冷汗,她有點心慌,還有點心痛。

   「不需要給他吃什麼藥嗎?」

   「不需要,」那男人說,從懷裡掏出一個扁平的盒子打開,拿出一支針筒和藥瓶,「只要讓他平靜下來休息十分鐘到二十分鐘就可以恢復,不過……」把藥瓶裡的藥水汲入針筒內,「之後他最好能臥床休息一天。」扔開藥瓶,將針筒戮入文颺的手臂。「這個可以讓他盡快恢復。」

   「他究竟是什麼病?」

   「他沒有病。」

   「咦?可是他……」她疑惑的低頭看文颺。「他這……這是……」

   「他只是身體不好。」那男人一邊收拾藥瓶和針筒,一邊漫不經心的回答她。

   司琪還是不太明白,不過這時候她終於注意到眼前的男人似乎和文颺很熟,還直呼阿颺。

   「你是誰?」

   「邵風,文颺的七表哥。」他無奈的歎息。「阿颺堅持要自己一個人住,可是大家都不放心,所以就派我在暗中盯住他,果然他又發作了。不過這樣也好……」

   「又發作了哪裡好?」司琪脫口問。

   邵風沒有回答她,兀自望著文颺微笑。「你沒忘記約定吧,阿颺?只要發作一次,你就不能拒絕我和你住在一起。」

   司琪愕然低眸,這才發現文颺已恢復平靜,他緩緩睜開眼,苦笑。

   「我就猜到是你在跟著我,七哥。」

   「你自己一個人住,沒有人放心得下呀!」說著,邵風小心翼翼的將文颺扶起來。「站得起來嗎?」

   文颺閉了閉眼。「可以。」

   邵風和司琪一起將文颺撐起來,然後把文颺的手臂掛上他肩頭,司琪扶著文颺另一邊。

   「可以上樓嗎?」

   文颺咬咬牙。「可以。」

   好不容易把文颺扶上二樓,他一躺上床就睡著了,司琪在床邊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原來他真的不能做激烈運動。」她喃喃自語。

   「你以為他騙你的?」

   「呃?」司琪回頭,不好意思的發現自己竟然忘了邵風的存在,「啊,對啊,我以為他是騙我的呢!」她坦承,一邊尾隨邵風離開文颺的臥室,兩眼瞪著前方那根竹竿,懷疑他是不是常常撞到門楣。

   「嘖,他說他家的人都很高,看來也不是騙我的!」

   邵風笑了。「我只有一九0,比阿颺矮。」

   「不過你比他粗獷多了。」

   「他長得像他媽媽,一個秀秀氣氣的蘇州小姐。」

   邵風逕行轉入廚房——沒有撞到頭,司琪也跟在後面進去。

   「我說啊,你們不覺得保護他保護過頭了嗎?就算他父母雙亡比較孤單,可是他都二十七歲了,早該獨立生活了!」

   邵風回眸注視她,眼神奇異,透著某種不可解的含義。

   「哪天有機會你可以問問他,他爸爸是如何去世的,如果他肯告訴你的話,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我們會這麼保護他。」

   「可是你們感覺不到他很寂寞嗎?」司琪憤慨地抗議。「你們這樣保護他,把他的生活局限在一個安全但寂寞的圈子裡,使他交不到任何朋友,你們不覺得他很可憐嗎?」

   「我們當然知道他很寂寞,可是……」邵風歎息,哀傷的。「你錯了,他不是因為你所認為的因素而感到寂寞。」

   「那是什麼?」

   「他爸爸的去世。」

   又是他爸爸的死!

   「究竟是……」

   「別問我,那種事只有阿颺有資格告訴你。」

   話落,邵風逕自開火煮稀飯,開冰箱拿雞蛋拿肉絲,不再理會她,氣得司琪直瞪眼。

   好,他不說是吧?

   沒關係,她會去問文颺,不相信那會有什麼不好說的,除非他爸爸是被謀殺、暗殺……

   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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