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洛離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
「上京城。」曲無常只是氣定神閒地回答。
「為什麼?」她不懂,不是說要去找玉的嗎?
「因為那裡很熱鬧呀!」他笑嘻嘻地給了答案。
不……不會吧?!
洛離暗暗吞落口水,難不成他們這一回由酆都下山,翻山越嶺,渡河過橋,為的就只是要……瞧熱鬧?
怨歸怨,想歸想,洛離還是乖乖認命地扛起行李,繼續趕路。
鬼婆婆跟她說,人跟人之所以會在一起,除了有緣,還得因著前世宿命。
如今看來,她上輩於欠了她這師父的債,只怕比萬里長城還要長。
這一日趕在入夜之前,這二人一驢的隊伍,終於看見熱鬧繁華的燕京城,已然遙遙在望了。
在離城三里外的大榕樹下,曲無常終於滑下老驢,展了展腰,歎了口長氣。
「唉!趕這麼長的一段路,還真是累人哪!」
洛離聽了臉黑黑沒有接口。
如果連騎驢的人都喊累了,那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她不說話,曲無常也不吭聲,在安靜了片刻後,洛離摸摸鼻子開口問了。
「師父,京城已近在眼前,吃的住的全在裡面,您幹嘛選在這裡歇腳?不快點趁入夜之前進城呢?」
「因為……」曲無常笑得可愛又可親,「為師的剛剛看見路上有一棵梨樹。」
「所以?」不會吧?他不會是想著她腦中所想的事吧?
「沒錯,我要你去幫為師的摘梨。」
該死!他果真想的是她猜到的事。
閉了閉眼後再張開,洛離認命地卸下背上的竹簍,轉身舉步去尋找她師父口中的梨樹了。
這一頭的曲無常,在瞧見徒兒身影走遠,確定了四下無人後,他斂起溫煦的笑容,改換上陰漠的表情,俐落的三擊掌,暗念了咒語,輕喝了聲。
「夠了!對你的懲罰到此為止,日後勿再仗勢欺人,也不許再放高利貸逼人賣妻鬻女!」
曲無常話才剛完,眼前只見一陣白霧生起,接著白霧散去,站在他眼前的老驢競變成了一個以四肢趴撐於地,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全身上下做著富商打扮的中年人。
沒敢回應曲無常的話,就伯一個說錯又得遭殃,富商只敢唯唯諾諾拚命點頭及打顫,在終於看見曲無常冷冷點頭,示意他可以滾蛋的時候,火燒屁股一般地飛遁無影了。
邊逃趵時他還邊想,如果他回到淮南告訴人家,說他曾經變成一頭驢子,還讓人給騎乘了個把月上京去,怕是誰也不會信。
更不信的是他自己,那男人所說的罪名他雖然不得下認啦,但當日之所以會受懲,還不都是因為他見了男人身旁那標緻出色的秀氣書僮,驚艷之餘按捺不住色心,伸出祿山之爪偷捏了一把,還隨口大讚了句——
「頂級上品!奶滑般的玉膚嫩肌!」
這明明是讚美嘛!那小書僮卻毫下領情,氣得身子直打顫,這男人當場也沒說啥,只是笑咪咪地向他勾勾手指頭,說有好事要和他商量。
那時,他還以為這男人要高價賣給他這書僮,而他也打定了主意,不論是多貴都要買回家珍藏。
沒想到這男人競帶他到無人的小巷子裡,笑嘻嘻地拿出符紙、念了咒,又變出了一杯熱茶,再將符紙點燃泡入茶裡,逼他喝下。
他當然不肯,卻被男人的眼神給懾住了魂,乖乖地喝下,於是乎……
嗚嗚嗚,他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那個驢樣了!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連他家中的臭婆娘都認不出是他,而他的所有抗議,也都化成哀哀驢鳴了。
然後男人向小書僮騙說花錢買了頭老驢,卻在這—路上始終不肯讓小書僮騎他,想來只是不願讓那小書僮,被他給暗吃豆腐罷了。
在經過這一次的可怕經驗後,富商得著了永誌不忘的教訓,那就是——
笑臉是會騙人的!可千萬別信!
洛離摘了梨回到曲無常身邊時,不論是老驢子或是富商,都早已不見了蹤影。
「驢呢?」見他一個人,洛離左顧右盼地問了。
「放他自由了。」曲無常雲淡風清地一語帶過。
放它自由了?
「為什麼?」她不懂,要放也該早點放,為了那頭驢,這一路上他都快被人給罵死了卻就是不肯鬆手,偏這會兒眼看著就能帶老驢進城裡去享福了,他卻放它自由?
「那傢伙太老,看了傷眼睛。」
順口編了個理由,曲無常邊說話邊自袖口摸出一柄小刀,順手削起了梨皮,而完工後的第一個成果,自然是先給一路辛苦了的寶貝徒兒。
「別想著那頭驢了,將一個老傢伙惦在心頭做啥?還是吃梨好,水多汁甜,呵呵,為師的最愛。」
「謝謝師父!」
洛離無奈謝過,決定不再多想了。算了,有關於她師父的決定,她幾時曾弄懂過?
在兩人終於進了城門之後,洛離原想加快腳步,卻見曲無常彷彿被人用東西給黏住了腳似地,杵立於一堵牆前,好半天沒有下一個動作。
洛離好奇的定近,抬高水眸,看見牆上那張蓋著璽印的皇榜,上頭寫著
傾城公主鳳體有恙,大內群醫東手無策,皇帝飭令,招攬各界
能人異士,不吝重金,只求鳳體康復!
呿!洛離不屑地想,這有什麼好看的?
除非師父是想到皇帝老爺家中落腳!
只是他們一不是醫者,二不是巫師,就算是看穿了、看爛了、看破了這張爛紙也沒有用處……
就在洛離這麼想著的時候,陡然眼一花,她看見曲無常笑嘻嘻地伸長手,一個施勁,他揭下了皇榜。
乾清宮 弘德殿
「你剛剛說,你想要什麼?!」
皺眉沉嗓暍問出聲的,是端坐在高堂的當今天子——大明的萬曆皇帝。
「啟奏皇上!」
即便身旁環伺著的是佩著刀劍矛戟的皇城禁衛軍,眼前高坐著的是當今皇帝,在他身邊圍繞著的都是當朝最有權勢的人,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定下一個人的生死,但曲無常臉上無所謂的笑容,卻是依舊沒變。
而在他身後,跟著的是依舊做男裝打扮的洛離。
「草民剛剛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若要草民動手醫治公主,煩請以當年兆理王進貢給先肅皇帝的那塊『七魂之魄』之『啖獸』為償。」
只要是對「七魂之魄」稍有研究的人都會知道,「啖獸」是目前世上唯一被人清楚在何處的一個。
那是在五十年前,由當時雲南的兆理王,進貢給篤信修玄、一心想要長生不老的先肅皇帝的貢品,他以此玉求和,平息了大明欲進犯兆理的意圖。
在當時,得寶心喜,想要成仙的先肅皇帝亦曾高額懸賞,並派人四處搜尋,想要找出剩下的六塊寶玉,也好成仙飛去,只可惜一直到他駕崩前,這心願始終未能達成。
更扯的是,先肅皇帝的死因,聽說與那些意欲成仙的靈丹妙藥,脫不了干係。
「父皇,此事萬萬不可!」
心急的站起,並且高喊出聲的是三皇子朱常洵。
「聽說『七魂之魄』若被搜齊,持玉之人便有了帝王命格,不但能夠號令天下,甚至還有可能用來竄改天命,建立新的皇朝。」
曲無常將視線轉到三皇子身上,笑得和藹可親。
「沒想到堂堂三皇子,竟然對於這些登不得檯面的衛士傳言,亦有所鑽研。一般來說,既是身為皇家人,自當為萬民表率,是不該崇拜迷信的,不是嗎?」
一句話微微弄窘了朱常洶,但在他還不及回辯時,曲無常已將視線轉回。
「啟奏皇上,傳聞雖然可能僅只是傳聞,但如果它當真屬實,那麼皇上就更該將這塊玉賜給草民了。」
「為什麼?」皇帝大惑不解。
「陛下,請您試想,自古以來究竟是宮廷閱牆、擾政奪權,一夕之間變了天的次數多呢?還是由平民揭竿起義變天的次數多呢?這塊會招惹麻煩的玉,還是該早些離開皇宮好些。」因為在皇宮裡頭,野心分子最多。
尤其當太子朱常洛身旁,有個野心勃勃的三皇子的時候。
皇帝當然明白曲無常話中所指,但此事關係重大,一時之間讓他難以定奪,於是他只是沉吟不語,曲無常見了,微笑繼續說。
「吾皇英明!您並不同於先肅皇帝,沒有一心想要修道成仙,卻反倒誤了治國的作為,既然如此,這塊玉於您,只是形同一顆爛石頭,而先肅皇帝遺詔中所留下的道理,您應該不會忘記吧?」
當然不會忘記!
他的爺爺——被追謐為肅皇帝的世宗皇帝——正是因為幼年有病,希望長生不老,以致迷信了道教,被那些江湖術士及奸佞小人所蒙騙,長期服用「仙丹」,體內積累過多的丹朱、水銀與硫磺等物才過世的。
前人之事,後人殷監,所謂寶物,如果使用觀念錯誤,反倒會成了凶物。至此已幾乎被說服成功的皇帝,好奇的開口,「朕可以知道你索了『啖獸』去,是想要做什麼嗎?」
「毀掉!」曲無常眸光熠熠,認真回答,「省得造就出世人過多的貪念,及無謂的煩惱。」
「哼!我才不信!就不信你既不想成仙,又不想當……當……」
「皇帝」二字讓朱常洵給趕緊吞落,在當今聖駕面前指責人「想當皇帝」?他又不是想死了!
曲無常聞言只是溫吞哂笑。
「三皇子,有些您自個兒的想法,請別隨意套用到別人身上,您不信不難,待七塊玉搜齊了後,草民自會通知三皇子,並竭誠歡迎您到時親自督陣毀玉。」
是這樣子嗎?
朱常洶終於安靜了,那一雙銳利的眸底,卻因曲無常那一句「待七塊玉搜齊了」,而不由自王地閃著玄芒。
「七魂之魄」合體為一?
試問是該選擇當神仙?還是該當皇帝?
皇帝看出了曲無常的誠意,也從兒子的身上,看出了如曲無常所言,這玩意專惹麻煩的結果,此外他又想起傾城公主的病,於是他不再猶豫了,重重一點頭,他做下了承諾。
「好!朕答應事成之後,將『啖獸』賜予你!」
她根本就沒有生病!
她眸底生火,幾乎尖叫。
芳華十五,最得當今天子寵愛的女兒,美麗的公主朱傾城,正忿忿不平地在屋內踱過來轉過去,一襲燦爛耀眼的銀絲繡線、鳳尾長裙隨著她步子的款移,不斷地流洩著銀燦耀眼的光輝。
「傾城哪!」
屋裡十來個宮娥加太監都受不了地直閉眼,卻因怕遭公主怒火波及,誰也不敢吭聲,只有她生母——端坐於椅上的懿妃娘娘——敢開口。
只見懿妃扶著額,苦著臉,「你就行行好,別再這麼沒頭蒼蠅似地走來走去,看得人眼花撩亂,眼冒金星了。」
朱傾城聽話的止步,但她轉過身將雙臂交環胸前,美麗的杏眸裡火勢依舊。
「別怪我!既然你們每個人都想搞得我不舒服,那麼我也只有拖著你們,大家一塊痛苦了。」
「囡囡呀!」
懿妃娘娘眉頭深鎖,柔聲喚著女兒的小名。
「沒有人想讓你不舒服的,不論是娘或是你父皇所正在做的,哪一項不是在為你著想?」
朱傾城火惱的揪著發,「不讓我睡覺,每天派著一群人守著我、看著我,整天用提神藥灌醒我,吵吵鬧鬧,一見我閉上眼睛就敲鑼打鼓,這叫做為我好?」
這種好,天底下有誰受得住呀?
「那是因為囡囡啊……」懿妃嗓音裡滿是無奈,「在這將近一年的時光裡,只要放任你睡沉下去,好幾回都要睡到十天半個月才會醒,更別提上一回你所創下的驚人紀錄了,四十八天!你整整昏睡了四十八天!」
「你睡熟著,讓人怎麼叫也叫下醒,嚇得娘得找人以針砭灌藥方式維繫著你的氣息,更嚇得娘天天垂淚守在你床邊,摸著你的呼吸,就怕一個不小心,失去了娘的囡囡……」
娘只生了你一個,你若不在了,那叫娘該怎麼活下去?
母親後面的話沒說完,但甭說朱傾城也知道她娘的意思,見懿妃邊說邊紅了眼睛,她心一軟,火一消,偎在母親身旁,撒嬌著推蹭著人。
「母妃呀,傾城早就跟您說過,是您和父皇瞎操心了,女兒什麼病都沒有,只是嗜睡了點,嗜睡並不是病,老祖宗不也都說,能吃能睡就是福的嗎?」
「再能睡也不能夠一倒頭,就睡上十天半個月的嘛!」做母親的毫不認同。
「那有什麼關係?反正您和父皇就照舊過您們的日子,只當傾城是跑出去玩、散散心了嘛!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就算不灌湯藥不施針,女兒也不會死的。」
一個「死」字再度嚇出了做母親的兩泡淚水,尖聲嚷著:「娘才不要!」
懿妃在用力抹去淚水之後,強迫自己硬下了表情。
「只一回就快被你給嚇死了,娘絕不允許還有下一回。女兒,你聽話,你父皇已經請來了世外高人為你解決這個問題,在此之前你就再忍耐一下,先暫時別睡了。」
「什麼暫時?」
朱傾城垮下臉,忿忿不平地又開始踱方步了。
「這一回你們已整整五天下許我睡覺,人家真的好困、好困、好想睡,明明御醫都已經打過包票,說我面色紅潤、脈象正常,根本就健康得不得了嘛!」
「那是因為他們本事不夠,找不出毛病來!」懿妃瞪眼,「沒有一個正常人會一睡著了,就是十天半個月不醒的。」
「好,那就算他們個個是庸醫,但您也不能任由父皇去胡亂找些江湖術士來對我扎針、試藥、亂做試驗呀!」
「那也是沒辦法的,傾城,良藥苦口,你得忍耐。」
「不要!不要!你們可以嚷著不要!那我也不要!」朱傾城噘高豐潤的櫻唇,「這半年來那些江湖術士給的臭藥,吃得我生不如死,迷迷糊糊,就怕最後我的死因不是因為沉睡,而是鉛丹中毒!」
「乖女兒!」懿妃起身定近女兒,伸出柔荑握住女兒的纖肩,一臉心疼,「那些針呀藥呀的,紮在你身上,痛在娘心裡,但為了讓你盡早康復,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我不要!我不要!」
朱傾城發蠻了。
「我再也不要配合了!我、只、要、睡、覺!」
知道女兒發起蠻時,只吃軟不吃硬,於是懿妃軟語懇求了。
「聽娘的,再試這一回就好,這回不同了,那些經常行走於江湖的廠衛管事們都說了,說這男人本事極高,在江湖中還有個『鬼王』的封號。」
聽見這話的朱傾城,只是將紅濫濫的嘴唇,給嘟得更高了點。
「敢情父皇和母妃是將傾城給當成了鬼嗎?竟然還得出動『鬼王』來壓陣?」
「不是這樣子的,傾城!」懿妃急急解釋,「『P鬼王』只是他的稱號,他不單會捉鬼,舉凡妖神狐怪、家宅不寧、蔭屍作祟等等,他都能有辦法可治。」
「可笑!」朱傾城冷哼一聲,「不論他再多添幾個『王』字在名頭上,還不是不脫邪魔歪道、蒙騙瞎混的本質?和那些滿口怪力亂神的江湖郎中,又有什麼不一樣?」
懿妃輕歎一聲,「有沒有差別你得自個兒試過了之後,才會知道。」
朱傾城暗暗咬唇,心念一動。
「好,母妃,女兒就再聽您一次,再試這鬼王一試,而如果這一回連那叫『鬼王』的男人都改變不了女兒嗜睡的體質,求您和父皇就行行奸、鬆開手……」
她一雙美眸中有著盈盈的渴求及疲憊。
「讓女兒好好地、快樂地睡上—覺,日後也任由著我睡,千萬千萬別再管我了。」
懿妃蹙緊眉心沒敢點頭,因為事關重大,最後卻不得不在朱傾城那「你若不同意,我就誰也不見!」的威脅之下,無可奈何地點下了頭。
阿彌陀佛!諸神諸佛齊保佑!
無論如何也要讓這一回的診治成功呀!
懿妃娘娘在心底不斷地暗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