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她接受了他,對他就算公平了嗎?
光恩離開的第七天,美梨終於有勇氣再次拿起他留下的那封信,這回她逼自己逐字逐句地,將它好好看過一遍。
梨梨,你也許不明白我為什麼喊你梨梨,這麼多年來很多事情你總是顯得遲鈍,我以為你是真的不懂,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你不想面對事實的伎倆。
你不想面對的事實足什麼?是我的感情抑或足你的?答案我總是不讓自己去想,自作多情是令人神傷的,也是萬般難堪的,就算你一再地讓我與你發生關係。
為什麼?你給我的答案雖然簡單,卻把一切溫度從我身體裡抽離,你的善良讓我寧願相信你從沒想過,這句話對我來說殺傷力有多大。
我不想怪你無情,可是天真與善良有時也是一種無情,也許你只是單純的說出「事實」,沒想過我疼不疼吧?
這夜,我是不可能睡得著的,天明之後我也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你,請原諒一個男人表現出軟弱的時候,那已經是連掙扎都顯得狼狽了。
在感情上,即使朝夕相處了二十年,我想我還是無法懂你。
你應該明白我的保守,不願和別的女人發生關係不只是因為感情潔癖,而是感情的約東,然而對你來說,與我上床究竟代表什麼?你真的可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跟一個男人,跟你口中的弟弟做愛?即使你喝了酒……
梨梨,我不懂你,可是仍然不認為你走個隨便的女人,到底為什麼我已經不想再問了,很累。
有些話我說了二十年,有些事我做了二十年,到現在也沒有後悔過,感情原本就不該問值不值得,只是當我發現自己是在一條單行道上獨自前行,努力朝著一個我永遠到達不了的地方前進,我突然變得再也沒有一點力量可以繼續下去,你所說的話,還有我對你的情感像兩道不同的力量一再地撕扯我的心,而我疼痛卻無力反抗。
我去找爸媽,陪他們一陣子,也讓自己散散心。
你明白我從來就放心不下你,希望你好好照顧自己。
光恩
她殘忍嗎?
恐怕是的,美梨意識到在感情上她不僅自私而膽小,更可以為了保護自己而毫不遲疑地去傷害他人……
甚至是那個守護了她二十年,無怨無侮的男人。
可是,她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嗎?
如果是這樣,那麼她應該會不顧一切也要與光恩廝守,要永遠綁住他,而不是說謊傷他的心……
這樣的理由是不是真的能說服你自己?
林夙櫻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答案是不能。
可是她從來不是在說服自己,而是在逼自己相信啊!
她害怕去想那個讓她拒絕光恩的理由,因為那曾經讓她心碎得不能自己,整整花了三年的時間,她才逼自己把感情昇華,即使她只是自己在騙自己。
但無論如何,林夙櫻說得對,至少她該給光恩一個交代。
作下這個決定後,當天美梨就訂機票準備出國。
當她到達法國這個鄉間小鎮時,遺是早上,行李讓傭人提進房間,方芸說再一會兒就要開飯了,讓她到河邊去找光恩回來吃午飯。
「他這幾天沒事就在河邊散步或釣魚,你沿著小路穿過玫瑰花田和樹林,就能找到他。」
美梨照著她的指示,一邊走,卻不禁有些近情情怯。
光恩會不會還在生氣?或是不諒解她,或是不想看到她?
每次她打電話來,總是刻意不和他說話,光恩也許在心裡怪她。
在飛機上時,美梨一直想著自己的逃避,她想若是光恩不原諒她,那也是她自找的。
誰教她這十年來那麼不知羞恥地勾引他,卻又在緊要關頭裝瘋賣傻,光恩卻還是傻傻地守在她身邊這麼多年。
她欠他的,是再也還不完了。
穿過玫瑰花田,踏過幽靜的樹林,透過枝啞葉隙間斜灑而下的陽光讓群樹儼然有種清靈的莊嚴,彷彿被神聖的光芒所照耀,本來該是陰鬱的樹林竟然也可以讓人的心情彷彿被洗滌了一般。
遠遠就可以看見被林立而疏密不一的樹幹所截斷的波光瀲濫,前方傳來水聲淙淙,還有女孩子銀鈴般的笑聲。
美梨走近後,果然看見坐在凳子上釣魚的光恩,她幾乎一眼就認出他來,即使只是背影。
他身旁是個陌生的紅髮女孩,她聽到的笑聲當然是來自於她,此刻她正蹲在光恩身邊,顯然前一刻兩人聊得正開心。
當女孩笑聲停止,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眼底帶著不解,美梨這才停下腳步,像突然間懊悔起自己對他們的驚擾。
她還沒想好見到光恩時,第一句話要和他說什麼啊!美梨緊張地想。
專注地等著魚上鉤的光恩好半晌才察覺女孩突然靜了下來,他轉過頭,順著女孩的視線往後看。
終於啊……
光恩眼裡複雜的情緒—閃即逝,快得讓美梨無法捕捉,他很快地又讓自己一臉平靜,美梨幾乎要以為他變得冷漠了。
「你來了。」他笑了笑,像在陳述一件平常而普通的事實,沒有任何感情起伏,轉身收起釣線。
美梨為他如此淡漠的反應感到有些無措。
過去,光恩面對她時絕不會這麼平淡得像陌生人,幾次短暫的分開,再見面時,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緊緊抱住她,心疼她一個人不懂照顧自己……
美梨連忙要自己別再想那些,她已經失去懷念它們的資格了。
事實上,這趟來,她早有心理準備,不是來和光恩和好,是真正的、正式的來攤牌,而且是要在對光恩的傷害最小的情況下。
即使受傷的人將會變成她,可以的話,她想連他的疼痛也一起背負。
不是因為愧疚,也不是因為手足之情,她對光恩從來就沒有手足之情,正因為如此,她選擇當縮頭烏龜。
夙櫻問她在怕什麼?
她怕的是心痛的滋味啊!那種疼痛卻無法醒過來的無助。
「光……」
「午餐準備好了嗎?」光恩像是不經意地打斷她的話,彎身收拾好釣具準備離開,「那我們回去吧。」接著他又低下頭,對身旁的紅髮女孩用法文說了幾句話。
女孩開心地抱住他的脖子,在他頰上印上一個大大的響吻。
那動作實在刺眼得很,但美梨還是要自己不能在意。
她本來就沒有立場不高興!
無論這女孩是誰,她和光恩有什麼關係,總有一天光恩還是會牽著一個女孩的手,那個女孩才是有資格享有他的溫柔與呵護的人,而她必須收起所有自私的、不該有的心碎與嫉妒,扮演好姊姊的角色,默默地看著他幸福一輩子,那樣就夠了。
這就是她當年對自己立下的誓約,卻因為自己的任性與縱情毀約了十年,該是要徹底履行它的時候了!
「走吧。」光恩說道,越過她走向別墅,紅髮女孩挽著他的手與他一同離開。
美梨突然有種被忽略、被拋下的孤單與難過。
過去光恩從來不會這樣對她,他一定要確定她走在他身前,牽著她的手像怕她跌倒似的……
甩甩頭,美梨趕緊轉身跟上他們,不讓自己再去想過去的種種。
她早已沒有資格去回憶,何況那些原本就不屬於她。
她只是……因為光恩當年的心碎,而車運地擁有他的守護罷了,現在該是放手的時候了。
一路上美梨跟著光恩和那位紅髮女孩的腳步,落寞地走在後頭。
光恩好幾次都得強抑住回頭的衝動,怕自己只要看一眼,就會心疼不捨地走過去抱住她。
他一路上不著痕跡地把大石頭、小石頭踢開或用釣竿挑開,挑好走的路走,希望跟在身後的人不會絆倒或摔傷。
他的梨梨啊!走路老是不看路的。想到這裡,光恩臉上又禁不住浮起一抹心疼而寵溺的笑,然而在兩人鬧僵了的此刻卻又難掩苦澀。
跟在後頭的美梨有些心不在焉,要自己別去看前方兩人親密的舉止,可是心中湧起的酸與疼卻怎麼也忽略不了。
那女孩整個人都貼到光恩身上了!過去光恩會躲開那些對他示好的豪放女孩明目張瞻的肢體接觸,為什麼現在卻連避也不避?
難道真的只短短一個禮拜的時間,他就已經和那女孩要好到那樣的程度了?
也不是不可能啊!美梨在心裡苦笑。
這二十年來,光恩的時間幾乎都耗在她身上了,好不容易有一個禮拜她不在他身邊,他有更多的時間與機會去接觸其他異性,會因此而愛上另一個女孩也不無可能……
美梨低著頭,視線突然模糊了起來,她慌張地回過神,害怕眼淚真的掉下來,連忙把眼角的淚水擦去,卻不小心踩到田邊的小土坑,腳扭了一下。
她忍住脫口的驚呼,抬起頭才發現光恩和那女孩已經走得好遠。
強烈的心酸與自怨自艾幾乎淹沒了她。
天啊!她好討厭自己!為什麼要這樣的依賴光恩?明明是她自己傷害他,是她害他白白浪費了二十年的溫柔與青春,現在卻因為他把溫柔給了別的女人而在這裡掉眼淚!
她覺得自己好可恥,可是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幸好,幸好光恩已經走遠了,看不到她這麼可惡而醜陋的樣子。
腳踝好痛,可能扭傷了,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淚抹乾,強自振作地一拐一拐走著。
光恩站在門口往回看,美梨連忙挺起背脊,表現出被田里的玫瑰花吸引的模樣,怕他發現她的受傷和狼狽。
她分不清自己是怕他為她心疼,還是怕他會表現出漠不關心,徹底的讓她明瞭他已經不會再守護她。
偷偷把眼淚抹去,想在踏進別墅之前回復鎮定的模樣,她走得極為緩慢,又低著頭,所以沒發現光恩已經往回走。
「怎麼了?」他來到她身邊,遠遠的就覺得她樣子不太對。
美梨有些心慌意亂,不知該不該躲避他視線的垂下頭,或是大膽迎視他,她害怕她的躲避太明顯,更害怕她哭過的眼睛仍舊泛著寫滿委屈的紅。
「我……有蟲跑過去,我嚇了一跳。」她隨口撒了個謊,低頭裝作在找小蟲的模樣。
光恩低下頭,看見她有些紅腫的腳踝,眉頭立即皺緊,努力不讓心裡的不捨表現在臉上。
「別找了,回去吧。」他牽起她的手往回走,刻意把腳步放得極慢。
美梨不想讓他察覺自己的腳扭到了,努力跟上他的腳步,想要把全身重量平均分配在兩條腿上,可是每移動一步就讓她忍不住咬牙擰起眉,走沒幾步小臉就慘白一片。
光恩走在前頭,根本沒有心思想其他,滿腦子都是她受傷的腳,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忍耐著不說,心緒卻越來越亂。
不要再寵她,不要再對她放不下,否則他們之間永遠沒完沒了……可是這些念頭—碰上她的脆弱就變得不堪一擊,他感覺到她握著他的小手有些乏力,她腳上的傷像傳達到他心裡,叫他心疼不已。
光恩終於忍不住轉身,二話不說地抱起她。
一貼上他溫暖而結實的懷抱,美梨就忍不住鼻酸的哽咽,好像被遺棄的小孩終於盼到親人回心轉意一樣,可是她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
不可以因為他的一點溫柔就放棄堅持!她在內心徒勞地在對自己喊道。
「真是拿你沒辦法。」光恩輕歎,口吻裡是難以掩飾的心疼與不捨,他像卸下了無謂的偽裝,抱緊懷裡的人兒,多希望替她承受一切痛楚。
如果真要他不再寵她、不再愛她,那和把自己的心丟棄有什麼兩樣?
美梨一聽到他像往日一般憐寵的語氣,終於忍不住嗚咽地哭了起來,把臉埋在他肩上,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天啊!她好愛他,為什麼她要這麼痛苦、這麼心碎?而這樣的依賴只是讓她更看清自己的自私,明明她就傷了他,卻可以在沒有任何道歉與悔改的此刻這樣的對他撒嬌。
光恩臉頰貼著她的發頂,抱著她站在玫瑰花海中,低頭吻著她的眉心與淚水。
「你啊……」他痦啞地開口,卻無法再說下去,喉嚨像梗著刺,眼眶因為愛戀而泛紅。
這短暫的分離,蝕心的思念早已折磨得他痛若難當,他的偽裝只是讓自己更加難堪罷了。
若他再一次深陷情網無法自拔,也怪不了她了,因為一切的癡與怨,都是他自己的執迷不悟所造成。
又怎能、也怎捨得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