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覺得我進京趕考的時機已經到了。」
「不成。」實秋指尖輕輕翻過一頁,連頭也未抬地回道。
「為什麼?」他垮下俊臉。
「你四書五經尚未熟讀,現在貿然進京絕無把握,而且為兄的已經打定主意,今年由我先考,然後是阿飛,再來才是你……」實秋的語氣裡有掩不住的愉快,算盤早打得辟啪響。「年年科舉年年中,兄弟三人皆是狀元郎,這樣咱們春風寨可有多風光?」
「那為什麼要由大哥先考?我也可以先考,然後是二哥,再來是你。」小刀不服氣地問。
「這叫長幼有序。」實秋滿意地合上這個月的帳本,終於抬頭望著他,笑吟吟道。
「可我怕我等不了那麼久。」他神情凝重,語氣沮喪地道:「我得趁現在還記得住的時候去考,要是再等個幾年,萬一我腦子裡記的四書五經大學中庸全給忘得七七八八了,那該怎麼辦?」
唉,讀書為什麼這樣難?他學小禮飛刀的時候不到一天就讀熟了刀譜,不到三天就領略出了三七二十一式的精髓,不到三個月便練成了這一套出神入化的飛刀,接下來只要是跟飛刀有關的秘笈,他幾乎都能過目不忘馬上上手,可為什麼讀聖賢書就沒這麼容易呢?
「再念呀,念個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學學我。」實秋挺拔的身子緩緩站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揚起笑容,「就這樣決定了。」
「什麼叫作就這樣決定了?」他眨眨眼,連忙抓住實秋的衣袖,差點被他給唬弄過去。「不行,我還是認為應該由我先去考,讓小弟先去探探京師考場的底才是。」
「不不不,要去也是大哥去,大哥先去打頭陣,免得你們多走冤枉路……」
「不不不,是我去,我先去才對。」
「喂!」一個聲音冷冷傳來,「那我呢?你們全把我給忘了吧?」
他倆不約而同轉頭,登時尷尬地望著一臉不爽的莫飛。
「不不不……」他們極有默契把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絕對沒有,絕對沒有。」
「哼!」莫飛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抓起松木大桌上梨子盆裡的極北峰名產甜梨,大咬了一口,瞇起眼睛瞪著他們,「真是好兄弟啊,躲起來密謀上京就是不約我,我真是太傷心了。」
小刀暗暗吞了口口水,心慌地道:「二哥,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和大哥只是在爭論誰應該先去打頭陣。你也知道這進京趕考,咱們兄弟三人都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對對,就是這樣。」實秋有些愧疚地猛點頭。
「那好,照道理推論,小弟太小,大哥太大,若要論打頭陣還是由我這個老二去才是。」莫飛閒閒地咀嚼著甜梨,黑眸底銳利的光芒可一點都不優閒。「還有,別忘了我才是咱們三人中書讀得最好的一個。」
「你……什麼?」滿面歉意的小刀瞬間臉色兇惡起來,不服氣地開口,「二哥,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我的書讀得也不差,而且我的策論是咱們三人之中寫得最好的,紀師傅是這麼說的。」
紀師傅是他們的啟蒙師,也是三年前被他救上春風寨的一名私塾先生。
「紀師傅的命是你救的,他當然這麼說。」這下連實秋也不悅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就算要他說你的屁是香的,他也照辦不誤,還有,要他一路倒立陪你進京趕考他也願意。」
「大哥,你這麼說就不對了,紀師傅明明說過我的策論最好的。」小刀堅持。「這和我有沒有救過他一點關係都沒有,這純粹是靠實力!實力!」
「實力你個頭,你那篇『論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寫得亂七八糟,什麼『大器晚成』乃大凡器具晚上做就能成功,『大音希聲』為大量音樂過吵必落得鄰居噓聲,『大象無形』是大象龐大身軀也何以無形?必是觀者眼花,以至於胡言亂語爾……」莫飛也受不了了,跳出來吐槽。「亂七八糟不知所謂,真是氣死孔老夫子。」
「二弟,你說錯了,三弟雖然策論做得亂七八槽,然而『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非出自孔老夫子之言,而是出於『老子』,這點不可不查。」
「是嗎?」莫飛英俊的臉龐微微一窘,隨即失聲大叫:「哦,大哥,你罵人!」
「我哪有罵人?」實秋一臉莫名其妙。
「大哥,我也聽到了,你剛剛說了『老子』的。」小刀落井下石,幸災樂禍。
「我才沒有!」
「你就是有!」
「對,我也聽到了。」
「你們倆都閉上嘴巴好不好?哼!居然敢大膽犯上,吃撐了是不是?我可是大寨主,又是大哥——」
「大哥又怎麼樣?聖人說大者未必大,天下事脫不了一個理字,理最大。」
「你這個小王八蛋,居然敢用聖人的話堵我,看我今天怎麼教訓你!」
帳房內登時乒乒乓乓拳打腳踢聲大作,顯然是文攻不成已經換成武鬥了。
在樓下磨刀擦劍的高手們面面相覷。
「老飄子,三位寨主他們……沒事吧?」登記第八十九號的大盜忍不住偷偷問旁邊的人。
「沒事,寨主他們二十八天就會見血一次,你習慣就好。」登記第零零三號老經驗的老盜老飄子完全聽而不聞,悠悠哉哉地保養著自己的九節鞭。
「哼,都是可惡的紀師傅害的,要不是他帶了三櫃子勞什子的書上寨來,也不會害得寨主他們走火入魔。」另一名大盜插嘴。
「對啊,平常寨主們多麼英明神武,領導咱們跟馬賊打架和劫富濟貧的時候又有多麼威風凜凜,武功出神入化,三兩下就能殺得他們片甲不留,可是一談到讀聖賢書,就變了這個樣。」
「嗚嗚,究竟寨主們什麼時候才會恢復正常?我真怕咱們春風寨有朝一日會被改成春風書院。」登記第七十號的大盜都快哭了。
因為他的三字經才背到了「昔孟母,擇鄰處」。
他今年都四十有九了,家裡小崽子也七、八個了,還得念什麼書?而且還要擇什麼鄰處?反正搬來搬去還不都是強盜村裡的強盜窩?
嗚,真是快被寨主們給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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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兒發誓,一定要報復那個王八蛋。
但是首要之務,她必須先找到那個王八蛋,而唯一的線索就是極北蜂上的春風寨。
那個男人長得太高大,太威猛、太英俊,又一身野性奔放,肯定是春風寨裡的貨色。
除了春風寨那個強盜窩,還有哪裡會出產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就粗魯蠻橫壞人好事的野漢子?
如果沒有找到他,狠狠地教訓他一番,她這個江湖上人人讚賞的「黃衫俠義女飛賊」的招牌還掛得住嗎?
以後她還有臉面跟人家走踏武林嗎?
所以一早,她小心翼翼地將兩顆熱呼呼的饅頭塞進隨身包袱裡,決定上極北峰去埋伏兼討債。
極北峰雖然是春風寨的勢力範圍,但因為春風寨實在勢力太龐大,所以根本用不著在入山處派駐斥候或看哨的,也沒人敢摸上春風寨去自尋死路。
這條山路也是極北峰上七十七小峒以及六大鎮居民和山下運貨交易往返的康莊大道,那天前淝縣知府的千金就是走這條路溜上極北峰的……一想到這個,杏兒忍不住又怒火中燒。
居然就這樣讓前淝縣知府千金帶著她爹魚肉鄉民多年所攢下來的珠寶給跑了!
全是那個王八烏龜蛋害的!她忿忿地將包袱繫在胸前,抓起鴛鴦刀便大步走出客棧房間。
「嘿,官倌,你要退房啦?」掌櫃的急忙上前,搓著手陪笑道:「三餐兩宿一共是一兩二錢八分銀子,謝謝。」
「什麼?要這麼貴?」她呆了下,火大道:「掌櫃的,你別是看我外地人好欺負,想亂敲竹槓吧?」
「客倌,你言重了,小老兒怎麼敢呢?我這『有間黑店』雖然招牌這麼寫,卻是出了名的價錢公道,童叟無欺,要不你去打聽打聽,住過的人個個都豎起大拇指說讚的!」
「在這窮鄉僻壤裡的客棧竟然收這個價錢,還敢說沒坑人?我在江南上好的『悅來全國連鎖五梅花客棧』住了三晚也不過一兩銀子,你這問要茶沒茶、要熱水沒熱水的破店,居然住個兩晚就想收我一兩二錢八分銀子?」她怒沖沖地瞪著他,不敢置信地叫道。
掌櫃的面不改色,顯然是常常應付這類客人,早已熟得滑不溜手了。
「客倌,你可不能這麼說,小老兒在這兒開店可不是為了我自己哪,這全是為了慰勞鄉親犒賞旅客,我是做功德的,否則怎麼會在這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開客棧呢?如果客倌不能體會我歡喜做甘願受的菩薩心腸,起碼也得給我做為一個掌櫃該有的尊重。」掌櫃的一口氣說到這兒,忽然狐疑地上下打量起她來,「……耶?」
杏兒被他懷疑的眼光盯得全身不自在,忍不住杏眼圓睜,「看什麼看?你那是什麼眼光啊?」
「客倌,你……該不會是沒錢想吃白食、住霸王店吧?」掌櫃的臉色變了。
「誰誰誰……」她氣得說話跟著口齒不清起來,「誰要吃白食住、住霸王店?你不要亂講,毀我名譽喔!」
「那就請客倌快點結帳。」掌櫃的抬起下巴,兩撇老鼠鬍子飄呀飄的。
「你——」她一時氣結。
就在這時,好死不死一個有些耳熟、又帶著點清朗好聽的男聲愉快穿門而入——
「黑老爹,我要一隻燒雞、十顆饅頭和兩斤燒刀子帶走,現在就要!」小刀背上背著個玄色包袱,一身勁裝的走進客棧。
這個聲音!杏兒猛然回頭,正好望進那雙深邃黑亮又笑意盎然的眼底。
「你!」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沒想到她還沒去找他,他就自己撞上門來了。
小刀還搞不清楚狀況,眨眨眼,迷惑地看著這名杵在櫃檯前怒瞪自己的黃衫丫頭。
他剛剛說了什麼,讓她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剝的鬼樣子?
「三寨主,您來得正好,這位客倌存心想白吃白住,您一定要替小老兒主持公道啊!」黑老爹見到了大靠山守護神,迫不及待連聲求救。「她手上還有刀哪!不知道待會兒會不會索性發狠就把我給剁了,三寨主,您一定要救救我呀。」
刀?居然又一個敢在關公面前耍大刀的,還敢欺負他們春風寨罩著的鄉民?
小刀撩起了濃眉,輕蔑地瞥向她手中的刀……咦?嬌小個子著黃衫,雙手緊握鴛鴦刀,怎麼好生眼熟?
「居然又是你這個母老虎凶婆娘,你是壞事做上癮,砍人砍出興趣了?」他眉頭皺了起來,嫌惡地盯著她。
看在她年輕不懂事的份上,那天才放過了她,可沒想到事隔不到兩天,她又來禍害百姓惹是生非。
「你!就是你!」杏兒衝向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掄起鴛鴦刀就往他身上敲下去,激動的嚷著,「惡形惡狀痛罵我,破壞我的大事,毀壞我的名節……」
小刀連忙邊閃躲邊招架,聽到最後一句時,他駭然地吼叫了起來:「我哪有毀壞你的名節?」
「還說沒有,亂摸我亂抓我的手和腰不算嗎?你這個該死的色胚混蛋!」她不由分說胡敲一氣,毫無武功章法可言。
也正因如此,他才會一時之間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尤其她圓圓的眼睛好像快哭出來了,發亮得可疑。
「不、不准哭,那樣是犯規的。」他像被滾水燙到般驚跳還結巴,縱有一身好本領也使不出來。
因為把女人弄哭是會遭天打雷劈的。這樣看起來會像是他一個堂堂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居然小鼻子小眼睛卑鄙無恥到去欺負一個手無寸鐵——呃,頂多只帶了兩把刀——的小女子。
不管眼前這個小女子有多麼潑辣又惡劣,他都下不了重手。
「我、沒、哭!」杏兒大吼,眼睛裡會泛起熱霧只是因為有顆該死的沙子掉進去了。
她可是個人人稱證的女飛賊,名言之一就是「流血總比流淚好」,所以她怎麼會哭?
「好好好,你沒哭。」小刀膽戰心驚地安撫道,並且不忘緊緊抓住她持鴛鴦刀的手腕,免得她又亂揮。
她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表情變得溫柔起來,只知道她的臉頰有點濕濕熱熱的,好像有什麼流下來。
可惡,一陣混戰中,他又害她流血了對不對?
「你為什麼老是找我麻煩?」她掙脫了他的手掌,趕緊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在看清楚杏黃色的繡花袖子上沒有紅漬才稍微鬆了口氣,隨即怒火又燒了起來。「我到底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
「這句話應當是我問你才對,你到底跟那天的姑娘和今天的黑老爹有什麼深仇大恨?」他原本想要義正辭嚴的質問,可是在看到她小巧晶瑩的臉上淚痕猶在的模樣,又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聲音。「有什麼恩怨可以用說的呀,你倒是說說看哪,嗯?」
杏兒呆住了,被他溫柔詢問的眼神給攪弄得心頭怦怦亂跳,胃底熱呼呼得像快融化了,剛剛的火氣突然不知消散到哪兒去了。
「就……就是……」她腦袋開始不靈光,眨著大眼睛嚅囁著要解釋,可是腦子卻一片空白。
他、他幹嘛又靠她這麼近?近到她都可以聞到他的汗味……她瘋了不成?為什麼會覺得他的汗味還挺香的?
「你,你離我遠一點。」她花了好大的自制力總算擠出這句話,並閉上眼睛拚命把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英俊臉龐給逐出腦海。
黃杏兒,你又不是沒見過男人,發什麼癡啊?
「我看得出來,你本性不壞。」小刀凝視著她逐漸暈紅的小臉,忽然覺得她好像不那麼面目可憎了,甚至還算得上是有點可愛。
「我當然不是壞人,我只是……」她本能開口抗議,可睜開眼睛一接觸到他專注認真的眼神時,又不自覺一陣虛軟。
肯定是因為她早上還沒吃饅頭的緣故。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多讀些聖賢書吧,一定能夠消弭你身上的戾氣的。」他誠懇說出自己的親證實例,「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有朝一日你也能領略心境祥和的境界。」
杏兒瞪著他,本來暈暈然的感覺忽然變成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麼鬼東西?」
「瞧!一個姑娘家這麼說話實在也太不知書達禮了。」他搖搖頭,「就算刁蠻是天生,無知是本性,你至少也該知道讀書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氣質的。人生是把握在自己手上,多讀點書吧,姑娘。」
「你有病啊?」她張嘴結舌半天,最後老實不客氣道。
什麼文不文武不武,亂七八糟狗皮倒灶的話自這樣英俊男子的嘴裡說出來真夠煞風景的,她忍不住懷疑地看著他,開始相信自己是遇到瘋子了。
「我怎麼會有病?」小刀一呆,氣得咬牙切齒。「等等,你給我說清楚,誰有病?」
「就是你,我想你一定有病,否則你不會講話顛三倒四,行為莫名其妙,一下子笑,一下子生氣,對,你肯定病得不輕。」
「你、你才有病。」小刀終於惱了,剛才見鬼的一絲絲憐意全被火氣燒光了。「我在這裡正式警告你,不准再找別人的麻煩,否則我不會坐視不管的。而且下次,下次我絕對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你!」
「你說什麼?」杏兒氣沖沖地掄起鴛鴦刀,「想我敲你啊?明明就是你搞砸我的事,還三番兩次冤枉我,是該我警告你才對。」
「我並沒有冤枉你。」他撇唇冷笑,「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難不成那天你沒有追殺那名紫裳姑娘?今天也沒有恐嚇黑老爹順便還吃白食嗎?」
「呃,三寨主,她是沒有恐嚇我啦……」黑老爹在一旁始終插不上口,這下覷了個空總算擠了進來道。
剛剛真是嚇死他這個老人家是也,萬一他們真的動起手來,別說刀光劍影有可能劈中他和店小二,就算是砸破了杯盤、踹壞了桌椅,最划不來的還是他呀!
黑老爹現在滿腦子都是息事寧人,只想快快把這兩尊烏眼鬥雞給送走。
「黑老爹,你別怕,有我替你作主,」小刀挑高一道濃眉,瞇起眼睛瞪著她,「你還有什麼話說?」
「可是三寨主,她其實只是……」黑老爹舔舔乾燥的唇瓣。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好好教訓她的。」他手擦腰,冷冷哼了一聲,「好教你嘗嘗我們春風寨的手段。」
「教……訓……」杏兒聽得險些吐血,這個空有一張帥臉卻人頭豬腦的王八蛋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憑什麼教訓她?
「算了、算了,三寨主,小老兒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了,何況若是在我店裡鬧出了人命來,我以後更麻煩。」黑老爹快快吩咐店小二收拾妥了一隻大紙包,裡頭是小刀方才點的燒雞、饅頭和酒,雙手將紙包奉上。「您慢吃,您慢走,就當小老兒謝謝您的大恩大德了。」
「黑老爹,你是怎麼回事?你傻啦?我就說了不用怕她,我一定會……」小刀一臉茫然地被黑老爹拚命往門外推,「你推我幹什麼?我還沒付錢!我話也還沒說完哪!」
「和氣生財、和氣生財,我不想追究了。」
「可是……」
「哪,不如這樣吧,你們私人恩怨要打出去打,別在我這兒丟杯打盞砸店。」黑老爹不由分說一手拉杏兒,一手扯小刀,就這樣把他們倆給轟出大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