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谷位於四座高山之中,沿著天寒地凍的陡峭巖壁直直墜落至幾丈深的谷底,便是東谷所在之處。
教人意外的,一墜身東晉,鼻間飄來的儘是百花香,觸目所及儘是春的氣息,百鳥飛舞、流水淙淙仿若人間仙境,讓人忘卻人谷的前一刻尚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
觀雲樹,位於東谷正中央高聳入雲霄,其樹幹得要十人左右方得以環抱,觀雲樹的目標明顯,根本不用費心去找尋。
千年血果僅剩兩日便會成熟,算一算,他們已經在東谷待上三日了。這三日來妖魔爆增,龍獨嘯在他所幻化的屋舍外布下牢不可破的結界,因為這期間他會趁展笑顏熟睡之時回丹閣穴居與朱雀、白虎會面……然而玄武已接連多次未曾參與他們的眾會……玄武莫名其妙的失去蹤影,教他掛心。
玄武失去聯繫實屬不尋常,一切尚待東谷妖魔除盡,奪得千年血果給笑顏食下之後,他方得以脫身去找尋玄武的下落。
而東谷的一切在展笑顏眼中也已從第一次見到妖魔時的驚駭,到此刻算是麻痺了,只要妖魔不近她的身,有龍獨嘯的保護,她倒也不害怕。
沒辦法,東谷內除了龍獨嘯與她自己之外,放眼望去全是妖魔,她不習慣也不行啊!
這日,龍獨嘯突然要她躲到寢房之內,沒他的吩咐不得出房門一步,她雖狐疑倒也照他的話去做。
沒多久,龍獨嘯回來了,還帶回一男一女,男子長得跟龍獨嘯一樣的俊美,而女子生得像一朵雪蓮,是她所見過最美麗的姑娘。
忍不住,展笑顏好奇的壓底身子,躲在門邊偷瞧著他們。
廳堂裡,他們寒暄幾句之後便陷入沉默,接著女子開口告退,來到龍獨嘯所安排的寢房之內。女子走後他們又面色凝重的交談起來,她看到了告退的女子也同她一樣,偷偷躲在寢房內偷聽他們的談話。
他們談了好多她聽不懂的事,什麼千年血果、青蛇……呃,那名女子原來是蛇精,而且因為男子的疏失而失去修行,男子以血餵食青蛇,因蛇的陰冷而致使仙力驟失,所以男子來此,是想請求龍獨嘯幫助他奪取血果……
他們與龍獨嘯是什麼關係呢?
男子與龍大哥似乎同為仙人,但仙人不就是為了除去人間的妖精而來的嗎?仙人既然除去蛇精的修行,何以又要助妖精吃下千年血果以助蛇精恢復修行呢?
好難懂!
他們談了好久,久到她的肚子好餓,餓得發出叫聲來向她抗議。
不行,不行!他們是仙人、妖精,一、兩餐不吃東西應該是沒關係,但她不過是個人,肚子餓了難受。
不管,不管了!一向都是龍大哥找來食物讓她果腹,她肚子餓得難受就得出去跟龍大哥要食物吃。在她當乞丐時經常餓到前胸貼後背,許是餓怕了吧,她再也挨不住餓的衝了出去,打斷他們的談話。
一見到她,白虎一臉訝異,「她是?」或許是他有心事,所以未能察覺到此處竟然還有一個人存在。
一個……身上與青龍有著同樣靈氣的女子?!而青龍竟沒有主動提起,這……頗耐人尋味。
「您好,我叫展笑顏,曾經是龍大哥的妻子……但現在是龍大哥的丫環,呵……」展笑顏搔頭傻笑,全然罔顧龍獨嘯難看的臉色,在自我介紹完後方轉身面對龍獨嘯抱怨道:「龍大哥,我不是不想聽你的話故意跑出來的喔,你們談太久了,久到我的肚子實在是餓得受不了了,你聽,『咕嚕、咕嚕』叫個不停吶!」為免挨罵,她可憐兮兮的抱著肚皮表示自己真的很餓。
「在下白獨烈。幸會!幸會!」白虎拱手作揖,銳利的目光玩味十足的打量著展笑顏,「姑娘何以道己身忽為青龍之妻,忽而又為青龍之婢女呢?」
她瞧起來傻傻呆呆的,從她口中套話比讓青龍自己從實招來要容易多了。
青龍一向果決,自然而然在他們之中居於領導者之位,就他所認識的青龍,除了到人界的任務之外似乎對任何事情皆不感興趣。
而今……眼前這位名喚展笑顏的女子……青龍待她特別,還有她身上那股與青龍如出一轍的靈氣……啊,不行了,不行了!
白虎尚為自己的問題煩得一個頭兩個大,現在又因為青龍的事產生強烈的好奇心……倘若無法得知他們的關係,他定會憋得很難受。
展笑顏一向沒什麼心機,他問了,她就大方說:「我啊——」
龍獨嘯可不打算給她說的機會,「白虎,休聽笑顏胡言亂語,吾僅僅是可憐笑顏的身世,遂好意留她在身邊,除此之外,別無他意。」不該開玩笑的時候他一向認真。
「喔?」以青龍從不多事的性格,白虎才不信他所言。「那麼……展姑娘身上何以有你的靈氣呢?」
白虎直截了當的問,一點也不避諱展笑顏在場青龍方不方便明說,或許他是有一點點刻意要瞧一向沉穩內斂的青龍做何反應?
龍獨嘯沉吟了一會兒方開口,「實不相瞞,笑顏身上之所以有吾之靈氣,乃因吾於一十九年前曾到人界除山豬精,當時村人全被山豬精殺害,僅剩一名婦人與一名嬰兒,也就在那時候,吾一時心軟逆天道而行……於黑白無常手中救下嬰兒一命。」他並非刻意隱瞞,而是沒有人問起,這等不甚光彩之事他自己當然不會去提。
龍獨嘯的話讓展笑顏聽得一頭霧水,因為聽得太入神,以致嘴巴不自覺張得開開的,模樣甚是可愛。
他們在談她?
白虎聽明白也馬上意會,「那名嬰兒是展姑娘,青龍以削減自身的修行替展姑娘延壽?」替人延壽一載就要減去自身十載的修行,很傷的。
展笑顏愈聽就愈迷糊,忍不住好奇的插嘴問道:「龍大哥與白公子口中所說的展姑娘是指我嗎?」又是逆天道而行,又是黑白無常,又是延壽的,如果與她有關,她為什麼會聽不懂咧?
瞧著她純真的笑容,龍獨嘯一時之間竟有了從未有過的心疼,不願意把殘忍的話攤在她面前說,遂轉移話題,「肚子餓的人還這麼多話?」
一提到吃,她的注意力果然成功的被轉移了,忍不住嘟嘴抱怨道:「我肚子會這麼餓還不是都要怪在龍大哥的身上,要不是我怕還沒吃到食物就被妖精給生吞下肚,我早就自己去找食物吃了。」
「麻煩!」龍獨嘯口中說的是無情話,眼神卻難得的溫柔,「白虎,這兒就要先勞煩你了,我去張羅吃的。」
「去吧!」
白虎笑睨青龍與展笑顏,明白方才青龍轉移話題的用心,不免要對展笑顏另眼相看。青龍會顧及展笑顏的感受,想必她在青龍心中佔有不小的地位吧?
在白虎興味十足的瞧著他人之時,他萬萬想不到青蛇柳青在聽完他與青龍的談話之後,默默坐於床榻之上傷心欲絕、淚漣漣。
* * *
填滿了展笑顏的肚皮,順便也替柳青張羅食物之後,龍獨嘯與白獨烈繼續坐在廳堂上交談,而她與她同樣的豎起耳朵傾聽。這回,柳青發現了展笑顏的存在。
她們四目相對,一愣,旋即禮貌性的微笑,之後又將注意力放在他們的談話之中。
「玄武失去聯絡多日,著實令人擔心。」龍獨嘯一直掛心玄武之事。
白虎也同樣擔心,「玄武會不會是被妖魔給擄了去?」
「不無可能。」
「待明日取下血果,我便可投身去找尋玄武。」
「的確,找尋玄武的下落要比斬妖除魔來得迫切,吾亦該一起投身尋找才是。」
「青龍,一十九年前你替展笑顏展姑娘延幾年的壽?」白虎好管閒事的性子又起,不問心裡憋著難受得緊。
「二十載。」
「二十載?算算……展姑娘的陽壽將盡。」
「嗯,不瞞白虎,前些日子黑白無常曾來到吾投宿的客棧,欲索討展笑顏的魂魄,吾一時情急——又犯了一十九年前的錯,唉!」理性告訴他不該這麼做,但當時的他該死的理性竟沒出現。
客棧?是那時候……聽到這裡,展笑顏的臉色變得慘白,她再怎麼呆傻都聽得出他們話裡的意思。
龍獨嘯之所以不排斥她,乃因在一十九年前龍獨嘯曾在黑白無常的手中救下她,並替她延壽二十載!
前些天在客棧她本該染上風寒而亡,結果……結果還是龍獨嘯救了她,讓她的魂魄免於遭到黑白無常的討索。
原來那日是個誤會!她誤會了龍獨嘯讓她抱著睡的心意,他根本沒一點愛戀她的意思……是她自作多情了!
他對她好,其實是可憐她不久於人世而已嗎?
所有關於她的種種來得如此突然,一時之間,展笑顏的腦袋幾乎呈現空白一片,僅能呆傻的繼續聽他們說。
「青龍又替展姑娘添了壽?」
「這倒沒有,吾僅助笑顏避開黑白無常的索魂。」
「那麼……」青龍那麼在意展姑娘,理當不希望展姑娘魂魄西歸,但青龍又未替展姑娘延壽?白虎恍悟道:「我曾聽聞仙人、妖精若食下千年血果,則可增加五百年的修行,而人界之人若食下千年血果則可延年益壽。青龍不再逆天道而行的替展姑娘延壽,是否也想奪取千年血果給展姑娘食下呢?」如果是……柳青怎麼辦?
血果一分為二是否還有其效果呢?白虎不得不想想後路。畢竟……他的出現過於唐突,他並沒有資格非要青龍把血果讓給他,當然,他亦不可能跟青龍搶奪千年血果。
在白虎開口求助之前,龍獨嘯的確有意如此做,但……白虎既然已經開口,而青蛇也的確很需要千年血果,笑顏……笑顏注定陽壽該盡。兩相權衡,他只好把自己的心意給隱藏起來。「不,吾並未有再替笑顏延壽之打算,白虎不用擔心。」他嘴巴上如是說,但內心裡已交戰不下千百回。
論私心,他自然希望把血果給笑顏食下。
這就是龍獨嘯,龍獨嘯這句話說得似吃飯、喝茶一般的平常,但聽在展笑顏的耳朵裡無疑是一記響雷——
她就要死了嗎?龍獨嘯不再救她,她這次真的要死了!
猶記得那日在路上巧遇大呆他們之時,龍獨嘯所說的話:「即便是錯過了這次的相見後,下次的相見將遙遙無期亦無悔?」
現在回想起來,他其實是在暗示她,只是她不懂他的暗示罷了!
不,不要!她不要死!
展笑顏全身癱軟的跌坐地上,面對死亡,她突然覺得好恐慌,好似眼前等待著地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深淵……
讓她好怕。
「青龍既然沒有再替展姑娘延壽的打算,何以在客棧之時不任由黑白無常索去展姑娘的魂魄呢?」白虎不解的問。在他看來,若青龍對展笑顏沒有特別的情感,那任由她去,青龍不是比較輕鬆嗎?
白虎若不問,龍獨嘯還真的不會去深思心一個問題。
他無法解釋何以在黑白無常來索討笑顏魂魄之時,他緊張到幾乎不用腦袋去想便已經抱起她走避雲霄。
這是為什麼……他不明白。
「對於笑顏,吾或許不想自己一手給予之生命在吾眼前消失吧!」龍獨嘯口道,開始感到白虎老問他這種問題,很煩。
龍獨嘯沉穩的俊臉在此刻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的煩躁。
青龍到底還是有情的,白虎一笑,決定一語點破,「青龍的回答,以及青龍崗把展笑顏留在身旁的舉動,不意味著青龍不願意展姑娘往陰間裡去嗎?」矛盾,來到人界,他們都有了許許多多的矛盾。他與柳青之間何嘗不是一種矛盾呢?
白虎一語驚醒夢中人!龍獨嘯語塞。
涼爽的夜風緩緩吹入。
屋舍內的四個人處於三個角落,心情各異。
* * *
午時,結於觀雲樹上的千年血果成熟!
白虎立於觀雲樹下負責收拾自相殘殺後生存下來的小妖,青龍則負責上觀雲樹搶奪千年血果。
龍獨嘯身輕如燕,身形疾饒觀雲樹幹而上,低首觀看落於腳下的小妖們,他的唇角微微揚起,不禁露出笑意。
龍獨嘯並不急著直接取走千年血果,他悠然自得的自雲端往下觀看群妖廝殺,目的是為了靜待勝出的妖魔衝上雲霄以降之。
片刻,一名妖精以著銳不可當的氣勢衝破突圍,直上觀雲樹意圖奪取千年血果。龍獨嘯神色一凜,輕易閃過妖精陰狠的暗招,手中神器對上利劍,過招的同時,上飛速度依舊不減。
龍獨嘯估量眼前這只妖精有千年以上的修行。
四精洞天的老大柳言權亦暗暗打量眼前帶有仙氣的男子,前些日子山雞精遭到四靈之一的朱雀所傷,烏龜精亦為玄武所傷。此回,在青兒身旁護衛的仙人與眼前的仙人應該亦為四靈之一。
力敵強取已是不可能,它得小心應付才行。
頭頂之上即是千年血果,柳言權一心只想奪取血果立即食下以增修行。趁其不備,柳言權使出暗招,猛將藏於袖內的千隻毒蟲釋出,意圖拖延時間。
一隻隻黑小似蒼蠅的毒蟲朝龍獨嘯的門面攻來,龍獨嘯攤開扇子,扇面似個磁鐵一般,上千隻毒蟲立刻被吸附了進去。
柳言權趁他人應付毒蟲之際,伸手直取血果。
見狀,龍獨嘯扇子一收,擲出扇子重擊柳言權的腹部,柳言權受痛收回摘血果的大掌,失去重心的往樹下墜落——
在半空處,柳言權急急運氣穩住身體,方能帶著傷穩穩立於地面之上。
龍獨嘯輕易取得千年血果,手一揮,身形立刻回到地面上。龍獨嘯乍到地面,就見白虎受傷而緊急由背後穩住白虎。
柳青被青蛇帶走,白獨烈大喊:「柳青……柳青……」
東谷遍地都是妖精的屍骸。依眼前的態勢瞧來,在龍獨嘯上觀雲樹奪取血果之際,地面上必定發生了不少的事端。白虎雖然身帶寒氣但靈力未失,誰有本事打傷白虎呢?白虎傷在後背,想必是遭到妖魔偷襲……
柳青呢?何以不見柳青?
一切的疑惑都得先把白虎的傷洽好之後再問白虎。「白虎,你傷得不輕,先回丹合穴居養傷再尋柳青吧!」
不待白虎回答,龍獨嘯手一揮,回丹閣穴居。
* * *
刻不容緩的。
龍獨嘯在將受傷的白虎安全送回丹閣穴居之後,尚來不及替白虎療傷,又折回東谷把好似失去魂魄的展笑顏給帶到上回所住的暖鄉客棧的客房內。
「在這兒待著,半日後我便回來。」他得先回丹合穴居替白虎療傷。
展笑顏驚得回魂,猛然拉住龍獨嘯的衣袖不斷的搖頭。「不要,龍大哥,我不要你走!」她好怕、好怕!
「笑顏?」
「我好怕,我好怕死,剛才我本來是要以自己的身子當誘餌給妖魔吃,想要試著勇敢的去面對死亡……但當我踏出一步之後,我發現自己全身不住的發抖,我怕,我真的好怕死啊!我不要死,我求求你,龍大哥……把那顆千年血果給我吃吧!」她涕淚俱下,猛力的搖晃他並哀求著。
她都自顧不暇了,就別怪她不顧蛇精的死活。她不過是個平凡人,既然知道吃下千年血果可以免於一死,她當然要吃。
「笑顏,」他很想把血果給她,但他不能,她能懂得他這樣的心情嗎?「這顆千年血果與你並無機緣。」
多殘忍的一句話!
「機緣?哈哈哈……」胡亂抹去不斷流下的淚水,展笑顏激動地斥道:「說什麼機緣?千年血果就在龍大哥的身上,龍大哥要把千年血果給誰吃,誰就跟這顆千年血果有機緣的不是嗎?換句話說,龍大哥所謂的『機緣』是不是表示蛇精值得你來救,而我……而我存不存在於世間其實是無關緊要的?」
她誤會他了!一歎,他耐心的解釋道:「所謂機緣尚需種種因緣的結合,並非你所言般的容易。」事有輕重緩急,並非他奪得血果便可決定由誰食之。
「我不聽,我不聽!我只要龍大哥把千年血果給我!給我!」她瘋狂的搖頭,猛然又拉住他的衣袖,作勢奪取他身上的千年血果。「我不要死,我還有很多的事還沒有做,還有很多的願望沒實現,我不要死,我不能死——」
人總是看不透生死,龍獨嘯一歎,「生死有命,笑顏,你已比他人多活二十載,該看淡生死才是。」
「看淡生死?你說的是風涼話、是屁話!」展笑顏激動得咬牙啐道,「生死有命?我呸!我不能,我不是神靈,僅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我的心再平凡不過,我有癡、有狂、有情……我只想跟我愛的人生下一窩的小孩,過幸福的生活,我看不透生死,我不是神靈,我看不淡生死!」
無理取鬧!「笑顏!」龍獨嘯生氣的喝道。瞧她傷心難過,他的心情跟著煩躁起來。
從未見過他的怒容,她的心一震,怔愣半晌,便趴在床鋪之上慟哭了起來,「嗚嗚……」
有誰預先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會不害怕而安然面對的?她是人,不是神靈,他怎麼能對她有如此高的期望呢?
不能,她做不到!
瞧著她顫抖的雙肩,龍獨嘯的心竟莫名的發起疼來,想上前安慰她又於事無補。深深一歎,手一揮,決定先回丹閣穴居助白虎療傷。
而笑顏……唉!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