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桌後的人從電腦螢幕抬頭,丟開手上的檔案夾。「在說之前,幫我倒杯咖啡進來。」他從椅上站起,舒展坐了一個多小時的下半身。
用腳踹開半掩的門,臣昊手上拿了兩杯熱咖啡,臉上的笑容亮晃晃的。
恆籐牧從他手中接過一杯,容許他說出憋住的話。「你可以說了。」
「聽說露小姐和大師的徒弟劉聖莞陷入熱戀,我剛才還看他們倆親熱的要去吃晚餐。」臣昊以職業的口吻播報即時消息。
「只有他們倆?」
「對,我還上前和他們聊了兩句,並約了地點,待會下班後去接久美,再去找他們。」臣昊口中哼著下班快樂的自編曲。
「新的女友?」
「還不是女友,只是覺得她的個性很可愛。牧,我可以先走了嗎?」臣昊閃著期待的眼神看著他。
恆籐牧舉高右手背往外揮兩下。「走吧!有事明天再做。」反正早已超過下班時間了。
在臣昊一溜煙閃開後,恆籐牧將兩隻咖啡杯拿到茶水問沖洗,甩動兩下放在杯架上。走回桌上將重要文件放入側室的保險箱並關上電腦,他想去五十二樓見那個不當人家電燈泡的小女子。
「叮咚。」
聽到有人按電鈴,伍靳雅將瓦斯上的火轉到小火,踩著室內拖鞋跑去開門。
看她穿著圍裙以及手上拿著大湯匙開門,恆籐牧有些意外。「你在煮飯?」
「對呀!你先進來,我要去煮麵了。」朝他招招手後,她轉身跑進廚房。
將大門掩上,跟在她的身後走進廚房,看到一包已拆封的拉麵條以及切好的青菜、雞肉絲、鹵蛋等等配料。
他又問:「有我的嗎?」她煮的雜匯面配料看起來很豐盛。
伍靳雅將火轉到大火,等待鍋內的開水滾出水花後,回頭驚訝地問:「你不回家吃嗎?」
「我還要加班,除了後天的畫展外,還有一些事尚未處理完。」
「好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和我一起吃。」
他鬆開袖扣,捲起袖子。「需要幫忙嗎?」
「不用,我只要把面和料丟進去就好了,你先去外面坐。」她拿出另一包拉麵條拆封。
被她推出廚房,恆籐牧走回客廳,坐下去的沙發凸起一塊,反手拿出屁股下的硬物,一本慶應大學研究生的入學須知。翻了一下,看到裡頭的資料有人看過,並在重要須知上劃線註明。
端著剛起鍋的雜匯拉麵走到客廳,放上桌時看到他手上的冊子,伍靳雅一把搶走塞進圍裙的口袋,又跑去拿了兩副碗筷。
「那是你的?」看她恍若沒事般替他盛面,邊吃邊聊著畫展的事,恆籐牧在一個話題終了後直接問她,語氣肯定無比。
以為可以矇混過去,聽他提起,頓時沒食慾。「請你別跟其他人提起,那只是我先去瞭解的資料,目前……還沒下決定。」她放下碗筷。
「包括露小姐和大師?」他抽了面紙抹去嘴上的油漬,喝口溫熱昆布茶去除口中的味道。
伍靳雅將未吃完的面端進廚房,恆籐牧幫忙將用過的餐具收進廚房,兩人站在洗手槽前,一人洗碗,一人沖水擦乾。弄好後,她打開冰箱將已切好的芭樂端出,兩人一前一後定回客廳。
「對,她們會反對我的決定。」見他直用兩眼盯著她,耐心等待她的回答,她只好說了。
「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恆籐牧接著問。
思忖後,她低頭說:「兩年前,我曾是慶應大學的研究生,只是下到一個星期後發生了一件事……讓我逃回台灣……回去後……因為怕會有一些後續的結果,讓我……」恍若回到當時,她立時陷入輕愁。
那時,她整天昏昏沉沉,直到延遲了半個月的經期來臨時,她抱著露露大哭,之後才漸漸回復原來的平靜。
片刻,她蹙著眉繼續說:「當時走得匆忙,並沒有辦學籍保留,若我打算再進去念的話,必須要重考……」
「大師和露小姐知道你匆忙休學的原因?」
「我只告訴露露,我怕老師聽到後會受不了昏倒。」她咬唇搖頭。
恆籐牧看她蒼白的臉,整個人戰慄下安。顯而易見,那時他學生的惡作劇和他對她做的事,除了造成她身心受創外,也中斷了她的學業。
他必須彌補她曾經損失的一切,除了他對她已產生漸濃的男女之愛外,尚有基本的道義要履行。
恆籐牧挪移位置,將她攬進懷裡安慰。「雅子,事情都過了,你別怕,一切有我在。」
直到她的身體不再輕顫,他又問:「你會怪當年那件事的始作俑者嗎?」
「曾經怪過所有人,只除了一個人外……我卑鄙的利用他後……就一走了之,沒去想過他也是受害者。」他身體的乾淨氣味讓她眷戀著迷,挾著害怕的藉口仍伏在他胸膛上,聲音從衣料中傳來。
朋友之間會這樣嗎?她有些困惑兩人這時擁抱的含意。
恆籐牧驚喜地低頭看著伏在胸口上的頭顱,小心翼翼地問:「你想找他?」他沒想到她的感覺競不是痛恨他,而是存著一份愧疚。
「不了。露露去東京看場地時,有替我見過他,但她不建議我和他碰面。」
「雅子,他並不是你要找的人。兩年前,他人正在美國西雅圖分公司擔任負責人。」這就能解釋為何露靜懷會去找素未謀面的司了。
司的個性溫婉多情,不愛在金錢權力中鑽營,只喜歡過隨心所欲的生活。
在他同意進入集團核心時,司便極力爭取退出恆籐家族的事業體,直到一年半前獲得恆籐家族最高掌權者的許可後,回國進入東京大學任教,從此不再碰公司的事。
「沒想到你也知道露露見過你弟弟的事。」伍靳雅沮喪地說。
她再度感覺自己在他面前無所遁形,是個他一眼就能看穿的透明體。
「你不是還要加班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她從他身上離開,走去房間拿了鑰匙和錢袋,想去超市買些飲品。
「你要外出?」恆籐牧也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隨著她走到門邊。
「去做飯後散步,順道買一些吃的東西。」將門關上後,她按了上樓和下樓的鍵。
「我陪你去。」
「你不是要加班?」她愣愣地重複道。雖然有他作陪會比一人獨走要好。
「回來再做,反正那也跑不掉的。」拉著她走進電梯,恆籐牧按了一樓鍵。
「隨便你啦!」彆扭地將頭轉向另一邊,她小心地藏去笑容,不讓他看到她的愉悅心情。
大阪展出第一天,造成全國轟動。
各家媒體爭相採訪,除了報導這位台灣畫界的靈魂人物外;恆籐家的台灣媳婦顏雪噥一出現,身旁陪伴的人竟是長子恆籐牧的前妻丹下珠寇,頓時又讓記者的相機拚命閃動,揣測這兩人是否已經復合了。
恆籐牧依舊低調迴避各大媒體的採訪,不出席開幕儀式,委由母親顏雪噥代為剪綵。
第二站京都展出時,除了丹下珠寇的話題繼續延燒外,一直對外號稱是恆籐牧情婦的伊馨子在第一天也現身在會場,併購下幾幅昂貴的侍女畫,報章雜誌馬上含沙射影爆出是有人委託她出面買畫的大篇幅報導,並揣測丹下珠寇其實並不得寵,想藉親情得回男主角的心。
第三站東京展出的第一天,兩位話題女主角同時到場,在一陣譏來諷去的舌戰後,竟在現場拉扯扭打,讓去看畫展的民眾也順道看了一場鬧劇。
此事驚動恆籐家族最高總裁恆籐摯星,除了痛斥外,並加強保全人員警戒,將所有採訪的記者隔離在外,不准進到會場內。
今天是第三站最後一天的展出,現場湧進的人潮比以往更多,讓解說人員忙得不可開交,連只負責佈置、企劃的露靜懷也下去幫忙遞送茶水。
衝進員工休息室喝了一大瓶水後,她又衝出去,繞了樓下一圈後,她爬上二樓,在轉角處看到她可憐的同事伍靳雅。
等待問問題的民眾離開後,露靜懷衝過去勾住她的手,拖著她往員工休息室走去。
「雅雅,你去喝個水,快中午了,我沒見你有休息過。」
「嗯,我也覺得快渴死了。」她解說到聲音有點變沙啞了,還有一點點的刺痛感。
兩人沒形象地癱坐在沙發上,伍靳雅灌了一大口水後,雙手捶著疲累的雙腿。
她感歎地說:「還是老師和阿莞最好,每天只需抽空露個臉,其他的都是我們這些苦命的人在忙。」
露靜懷馬上反駁她,「不,我覺得恆籐牧最好,連露臉都省了。」想到這幾天報章雜誌的報導,她笑下可抑。「人都沒出席過,知名度卻比老師的更響亮,真是笑死我了。」
睇了她一眼,伍靳雅忍不住為他辯駁。「你別笑了!其實阿牧很可憐。」
為了顧及「恆籐」這大阪古老望族的聲譽,面對前妻和舊識的無禮取鬧行徑,他只能生悶氣,不能當眾斥責,卻被露露拿來當笑話在看。
露靜懷僵住笑容,瞪著她瞧,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被她瞧得心底發毛,伍靳雅張開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兩下,打斷她的凝視。「露露,我們出去吧!外面還很忙。」
露靜懷在門前將她攔下。「雅雅,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傢伙了?」
還未聽到答案,但從好友臉上慌亂的神情,她已經得知答案。
「雅雅,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是『他』的哥哥?萬一他回應你的感情的話,你不怕恆籐司跟他說那件事嗎?」她繼續勸說。
好友的提醒敲醒了迷惘,伍靳雅抓著她的手,潸然淚下。「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對他投下感情了。」
她對恆籐牧的感情也曾掙扎過,但每次只要他一對她好,她的身心便整個倒向他。就算這些天沒見到他的人,但他的電話並未斷過,除了解釋前妻和舊識所為與他無關外,兩人間甚至會互相關心對方。
看她哭得淚汪汪,露靜懷一把將她攬進懷裡。「雅雅,如果他不是『他』的哥哥的話,我很支持你喜歡他。誰要他只有離過婚這個缺點,其他的條件好得沒話說。但偏偏他是『他』的哥哥,我只能勸你理智看待他……別哭了,老師最擔心你工作太拚命的狀況,若讓她看到你的眼睛腫了,她會難過的。」
都怪自己只顧著沉醉在戀情中,匆略掉好友的心情,以致讓恆籐牧趁虛而入。
伍靳雅哽咽地說:「再給我三分鐘,你的肩膀再借我三分鐘就好了。」每次心情沮喪時,抱著露露哭已成為她這兩年來的習慣。
「只要你別哭,讓你抱一輩子都無所謂,誰要我們是好姊妹。」露靜懷故作幽默地說:「阿莞還說,抱我的身體時會聞到你的味道。」
聞言,伍靳雅破涕為笑,在她肩上輕捶。「你好色,居然帶壞純情的阿莞。」
不讓露露擔心,她壓下喉頭的哭音,強顏配合著好友的笑語。
「我哪有?是你想歪了!情侶問本來就會摟摟抱抱的。」露靜懷哇哇叫。「還有,阿莞大我們九歲,是個污黑下清純的老男人了,請別用純情來形容他。」
「你幫我看看眼睛有沒有腫腫的?」抹去眼眶中的淚,伍靳雅朝她仰起臉。
隨意一瞥。「還好沒有,我們出去吧!」用膝蓋想也知道,淚眼不可能會在幾分鐘內消腫的。
兩人前後走出,看到一樓入口處有一團人聚集著。
露靜懷拉起好友的手。「雅雅,我們去看看他們在做什麼。」
在漸漸靠近時,伍靳雅看到幾張殘存在記憶中的熟悉面孔,一時間卻想不起那些人的名字,直到有個身材高姚的女子轉過身與她視線對個正著,她終於想起這些人。
當年惡夢的源頭!
「啊——」那個身材高姚的女子朝在她四周的人拍打,指著僵成化石般的伍靳雅。「你們看,是雅子耶!」
被那個尖聲大叫的女子一喊,全部的人全往她們這邊瞧。露靜懷一見對方不是自己熟識的人,馬上將身邊的人拉到身後。
一些男女在那名尖叫女子身後往她們站的位置移動。「雅子,原來你還有跟副教聯絡……真好……呃,不對,為什麼副教他騙我們說,沒找到你的人?」
露靜懷出手揮開那位尖叫女子伸出的手臂,用比她更高的音量說話。
「小姐,你認錯人了。」雖然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看雅雅的反應,不難猜出她認識這些人,且曾經共同締造不好的回憶。
被她這麼一說,那些男女們產生遲疑,嗡嗡低聲討論。
趁著他們注意力轉開時,露靜懷回過頭低語,「雅雅,我們快走。」除了自己移動外,她也推著尚未回神的伍靳雅一起蟹行挪移。
那個尖聲大叫的女於眼角瞄見她們的動作,尖聲喊,「雅子,你別走,你忘了我們嗎?我是伊聿子,兩年前我們在舞會上見過面,也是惡整……」她的嘴被露靜懷撲上去搗住。
回神後,伍靳雅朝那些男女鞠躬,語調乎直。「我是雅子沒錯,歡迎你們來參觀千燁大師的畫展。很抱歉,現在是我的上班時間,無法與你們敘舊,但仍高興再見到你們。」
伊聿子高興不已,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滿心只想傾訴自己的歉意。「雅子,再見到你我好高興,幸好你人沒怎樣。對不起,當年我們太瘋狂了,完全沒考慮到後果。副教他——」
「事情都過了,你們也別介意了。」看到千燁老師走近,伍靳雅趕忙打住對方的懺悔。
「既然你沒事就好,我們和副教有約,他待會會到。」想起現在是她的工作時間,伊聿子也停下原本想說的話。
露靜懷帶開走出貴賓室查看吵鬧原因的千燁老師,對她比個繼續的手勢。
伍靳雅朝那些男女看一眼,那晚喊得最大聲的那些人都在這。
她羨慕地說:「伊聿子,你們同學問的感情應該很好,不然不會在畢業後還有聯絡。」
「對呀!只有你的室友阿部松玲結婚嫁到北海道,其他人全都進入副教家的公司上班。」伊聿於繼續說:「沒想到你也是在副教家的公司上班。我在東京分部,你呢?」
伍靳雅朝她搖搖手。「不是,我是台灣妡洋文化工作坊的職員。」
伊聿子滿臉惋惜。「我以為會有機會和你多認識……」她是真心想彌補當年的錯,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此時門口停了三輛加長型高級房車,由車上走下四位年輕男子,以及恆籐摯星及顏雪噥夫婦。
但馬看到等待的人出現時,朝身邊的人高聲喊,「各位,男主角出現了,我們的副教出現了。」
直覺想躲開恆籐家的兄弟,伍靳雅朝伊聿子欠身。「抱歉,我該去工作了。」說完,她拎起裙擺跑上二樓。
「雅子,你……」才想將她拉住,沒想到她閃得飛快。伊聿子被其他人罵得狗血淋頭。
走在眾人之後的恆籐牧見到他的一票學生全都到場,揚高唇角微笑。「怎麼大家的表情好像想宰了伊聿子的樣子?」
「副教,你好神秘哦!居然和雅子暗通款曲這麼久,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其中一位女孩興奮地說。
其他人紛紛跟進撻伐,頓時七嘴八舌。
連伊聿子也激動地說:「副教,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已經找到雅子了,還將她丟在國外!你不是曾說過,要對她有所補償嗎?」
在一旁聽出端倪,加上之前兒子對他坦言過離婚的真正原因,恆籐摯星輕咳兩聲。
「各位,有事到裡邊說,別又讓媒體記者有話題報導。」他喚了義子臣昊。「去準備一間房,我想瞭解他們說的那件事。」
恆籐司定過去攬住兄長的肩膀,笑著說:「大哥,恭喜哦!看樣子,你又要結婚了,是吧?」
他身邊的信夫關智簡短道賀。「大哥,恭喜。」
待臣昊領著當年那群學生走開後,恆籐牧凝睇他的父母。「父親,媽媽,容我先離開去找雅子,我們待會見。」說完,他信步定上二樓。
「哇,大哥真的太酷了。」恆籐司忍不住讚歎。這點他就做不來,大哥太瀟灑了!
顏雪噥仰頸看身旁的丈夫。「是不是有我不知,而你卻知道的事?」
恆籐摯星點頭。「你待會便會知道我無法將丹下視為媳婦的原因何在。」一個因寂寞便不安於室的女人,不配讓他開口喚名。
「真的?」她有點不敢置信。
關智說:「是的,乾媽。您待會便能知道大哥從沒人性轉為有人性的原因。」
他是除了恆籐摯星外,另一個知道恆籐牧當年舞會那件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