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麼成天成天的不言不語,要麼就會瘋狂的彈琴,直到手指彈出血來。蕭繼寧便命人將琴收了去,前來取琴的下人都千般戒備,卻沒料到蕭繼容只是靜靜的看著,未發一言。只有抱琴知道,在琴被拿走後,她家小姐蒙在被中,哭了一夜。
蕭繼容心情好一些時,偶爾也會跟抱琴說話,淨是說些先前她與那情郎間的柔情蜜意。抱琴已猜著了那人身份,心裡也反對起來,反後悔起先前曾與她說過的那些所謂「希望」的寬心話,但又不好勸,便只能聽著。
這一天,蕭繼容又對她道:「抱琴,你信不信報應?」
抱琴不解。
只聽蕭繼容又道:「我原本是不信的,現在卻信了。你道報應是什麼?便是上天將一根繩子兩頭結起,恩恩怨怨左右都繞不出這個圈,不是落在你頭上,便是落在他頭上。」
抱琴不知蕭家和朔日教間究竟有怎樣的關係,稱得上報應。
「遇上他便是報應,便是命定的,怎麼躲也躲不了。」蕭繼容恍惚笑著,眸光溫柔,似嗔似喜,「你知道麼?其實我十年前便遇見他了。你信不信?當時竟也是前日那般情景。」
「那時蕭家初到江南,剛剛站穩腳跟。一日爹爹壽辰,擺宴款待賓客,卻不料朔日教徒追殺而來。我和二哥那時都還年紀尚小,而大哥又恰好不在家,爹娘便只得帶了兩個姐姐禦敵。二哥畢竟天資甚高,人也膽大,便幫著疏散賓客,而我則只會躲在桌下瑟瑟發抖。忽然間,我感到有人將桌子掀了起來,我來不及抬頭,便急忙往外逃。那人很快便追了上來,正要落刀時,我看見什麼東西飛了過來,砸落了那人手裡的刀,然後我被人飛快的拉到了一邊,再然後,那個拉我的人站到了我的身前。我躲在他背後,看見他烏黑的發,還有他用來砸人的琴。也不知怎的,那拿刀的人竟就走了。他便轉過了身來,我認出來他是被請來彈琴的年輕琴師,他有著那樣秀悒的眉,和澄澈的眼。他讓我想起了大哥,但大哥卻從不肯這樣時常溫柔的陪在我身邊。不過他卻肯,當我在焦桐館裡再次遇見他的時候,他對我說,他願陪著我一世一生。」
「我知道他不會騙我,雖然當我那日推開焦桐館大門的時候裡面空無一人,而那黑紗罩面的朔日教少主卻熟悉得如同舊識,我的心就像要蹦將出來,當時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便是挑開他的面紗,親自看個清楚。當我終於與他相對,他避開我撲面一劍,其實我便已猜到了結果。一時間,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時恨不能同歸於盡,一時又巴望著掏心相問。但我只能,一劍又一劍的刺過去。」
「如果不是你投出那枚雷火彈,我想我會一直刺下去的,一直刺到不是他的心,便是我的心暴露在陽光下面。但是當那一聲劇響裂地而起,天昏地暗中他忽然飛身撲來,將我護在身下,泥塵紛紛落下,蓋了我倆一頭一臉,我卻在那時看清了他:他竟是和十年以前絲毫未變。什麼仇恨、欺騙、背叛統統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在最危急的時刻,選擇的是保護我。他是什麼人還有什麼關係呢?他做過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他愛的是我,那便夠了。」
抱琴聽了,久久無語。
於是,她便去找蕭繼寧,將這番話說給他聽。
蕭繼寧聽後道:「她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仇恨興許真是能化解的。」她試探著道。
「那麼多條人命,教誰能夠忘記?」他冷笑著。
她想到了戰死的石超,而面前的人據說也受了好幾處的傷。
「就算我能不計較,他真的能嗎?」只聽蕭繼寧又道,「滅門的仇,他怎能放下?」
見抱琴抬了眼望他,蕭繼寧反應過來自己說漏了嘴,只得繼續道:「二十年前,蕭家尚在塞北,曾經聯合了七大門派同剿魔教。戰到最後,朔日教教主一家在聖壇裡自焚殉教,只有個幼子因在外遊玩而逃過一劫。」
抱琴的心逐漸沉了下去。
只聽蕭繼寧低聲的歎:「江湖一入回頭難,蕭家蟄居江南十多年,竟還是擺脫不了江湖的舊恩怨。」
「小姐說,這興許是報應。」
「報應?」他冷笑,「一報回一報,朔日教十年前那一次圍攻,原來竟也是他所帶領,那一次,折了我兩個妹妹,這筆帳,我又找誰算去?」
悲憤、傷懷從他臉上奔湧而出,抱琴看見蕭家長公子的眼裡竟有著難以言表的痛悔和迷離,盈盈閃爍著,良久良久,終究卻還是沒有落下來,然而她卻畢竟不懂得這江湖風雨,心裡只是一片淒惘,又復驚疑。
「告訴繼容,讓她死心吧。」他終於還是作了決定。
平靜的聲音裡,抱琴忽然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夏日的風淡淡的蒸上來,彷彿還能聞見些微的血腥……
抱琴終究沒有忍心對蕭繼容說出她大哥的話,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明白自己心裡的某些擔心也在逐漸成型。
那一個夜晚,蕭繼容似乎睡得格外早,也格外香。
抱琴的心卻提了起來,也說不清為何,她飛跑到了橫梧院,一到便知自己心語成讖:滿院火把通明如晝,數十蕭家好手衣襟獵獵於風。她看見那人藍衫獨立,衣袂乘風,恍惚還似月下初遇一劍縱橫,卻已再不是她所熟悉的眼神。然後,她聽見他道:「剿滅魔教餘孽,成敗在此一舉!」
眾人豪氣高呼,聲震長空。
天幕濃雲當真隨之一掃,月華灑下,遍照四野,抱琴望著月下輪廓清晰的他,凜然卻是莫名的冷,忽然一瞬驚覺:她可與他同一死,卻不可能同一身。
冥冥中什麼水落石出,有如天命。
第二天便聽說焦桐館走水,一場大火將一切燒得一乾二淨。
蕭繼容不知怎的,竟還是知道了,瘋狂的哭鬧著要奔出去,卻被敲暈了送回屋裡,醒來後,從此便只會對著四壁狠狠落淚。
抱琴也再不往橫梧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