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松森山脈的風雪,在岩石堆和雪地裡過了夜之後,才覺得厚厚的棉被真是暖和。
斷了的骨頭一直抽搐地痛,再昏沉的人也被疼醒了。
她睜開眼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撫腿上的傷口。有人粗粗地幫她包紮了,紗布裡散發著草藥的香味。
但總覺得怪怪的,她蹙眉想了一會,伸手探入被窩裡,觸手就是滑膩的肌膚。
「啊……」醉菊吃了一驚,嚇得忙縮回了手。
「呵。」房間陰暗的角落傳來男人戲謔的笑聲。
醉菊瞪起眼睛:「我的衣服呢?」
「在雪地裡。」
對了,雪地,陽鳳,求救……
娉婷……
糟了,娉婷!
她趕緊摸自己的髮髻,空空如也。
「我的夜光釵子呢?」醉菊著急地問。
「在雪地裡。我還很辛苦地找了一具女屍,和它放在一起。不過,恐怕有大半已經進了野狼的肚子。」
「多久了?」
「什麼多久?」
醉菊心懸娉婷,連珠炮似的問:「你把我趕進狼群裡離現在多久了?半天嗎?還是一天?你把我的衣裳和釵子都留在雪地裡了?怎麼才可以找回來?我一定要找回來的。」
「半個月。」
「什麼?」醉菊不敢相信地看著角落。
番麓從暗處走出來,手上仍舊耍弄著那把精美的輕弩,勾著薄唇:「街上的雪已經化了,你睡了半個月。」
醉菊胸膛彷彿被砸了一錘子,差點呼吸不了,搖頭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三天,娉婷說,她會等三天。
她就在松森山脈的巖區,她的脈息已經不穩。
「你叫嚷的本事,我已經領教過了。不迷暈你,怎麼帶你上路?」
「你……」
他截住她的話,問:「我救了你的命,你怎麼不謝謝我?」
醉菊狠狠盯著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齒地吼道:「你這個混蛋!天殺的!該死的!你為什麼害我?你又為什麼救我?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她力竭聲嘶罵了小半個時辰,氣喘吁吁,腿傷又開始叫囂似的疼,只得停下來,擁著被子伏在床上喘氣。
那番麓臉皮倒不知是什麼做的,不管罵得多難聽,只是站在那裡不在乎地聽著。見醉菊聽了下來,便問:「你罵夠了?」
「還沒有!」醉菊悲憤哪裡是罵得盡的,霍然抬頭,又磨牙道:「你這個卑鄙小人,六十歲沒牙吃雞蛋的畜生……」
她向來伶牙俐齒,竟將四國裡罵人的話都順水拈來用上了。
番麓聽著聽著,臉上居然漸漸帶了笑,環起手來靠在牆邊瞅她。醉菊更恨,深吸了一口氣,罵得更大聲。
番麓笑吟吟聽了一會,猛然收了笑容,沉下臉道:「夠了,你再多罵一句,我就扯了你的被子。」
「你……」醉菊一滯,居然真的停了下來。
她倒不怕死,但此刻棉被底下的身子光溜溜的,如果被他扯開棉被看個精光,那是連死了也沒面目見人的,普天下的女人沒幾個不怕這種威脅。
番麓見她這樣,不由又邪氣地笑起來。
醉菊沉默了一會,似乎軟了一些,冷冷道:「我不稀罕你救命,你還是殺了我吧。」怒氣一去,哀怨都上了心頭,縮在被窩裡,別過頭去。
想起娉婷在山上這麼半個月,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眼淚不禁湧眶而出。
心裡又存著一些盼頭,想著這個壞人既然以為自己就是白娉婷,那麼松森山脈上害娉婷的人就會少了一批。說不定老天可憐,給娉婷一條活路。
想到這個,恨不得插翼飛到松森山脈那去看看。可她這個樣子,怎麼能走?
這個秘密更是不能告訴這個惡人的。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兩腮。
番麓見她縮成一團,在床上顯得更為嬌小,肩膀不斷抖動,看來是在哭泣,也不在意。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端了一盤飯菜進來。
「吃點東西。」
醉菊哪裡有食慾,又恨得番麓要死,咬著牙不作聲。
番麓見她不動,知道她想什麼,冷冷道:「我不是在求你,是在命令你。乖乖的你就自己吃,要讓我動手,就別怪我不憐香惜玉。」
醉菊感覺裡在身上的棉被讓人輕輕扯了一下,嚇得翻身坐起來,緊緊抓著棉被,又驚又怒:「你……你想怎樣?」
番麓唇角又勾起笑,眼神卻異常凶狠:「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來,路上每天還要餵你米湯,不知費了多少功夫。你真打定主意求死,不如讓我先討回一些便宜來。」
醉菊見他伸手過來,連忙往床裡縮,滿眼懼意。
番麓卻只是存心嚇唬她,伸出的手半途就縮了回去,環手在胸,仍舊懶洋洋地靠著牆,朝放在床邊的飯菜揚揚下巴:「給我吃乾淨了。」
醉菊黑白分明的眼珠裡攙了血絲,狠狠地瞪著他,見他似乎又要動手,才不甘不願地端起碗來,小口小口地扒飯。
她在雪山上飽受飢餓,被迷昏後一直只灌米湯,心頭雖然哀切怨憤,但吃了一兩口,整肚子的腸子都呼喚起來,不禁越吃越香。
最後不但將一碗白飯吃個乾淨,連兩碟小菜也一點沒剩。
放下飯碗,一抬頭,才察覺那惡人一直在旁邊審視她的吃相,不由又瞪他一眼。
她怕番麓真將她的棉被扯走,除了狠狠瞪眼之外,卻是不敢再罵出口的。
「你總是這樣瞪鎮北王?」番麓忽然問。
醉菊愣了楞,才想起他仍將自己當成白娉婷。她當然不會向番麓解釋清楚,抿嘴道:「不干你事。」
番麓沒再作聲,靜靜打量著醉菊。
他的視線既無禮又大膽,醉菊縱然裡著被子,也有裡面光溜溜的身子被人窺見的錯覺,忍耐了一會,實在受不了,迎上番麓的視線,惡聲惡氣地問:「你看什麼?」
番麓不答,又盯著她看了一會,才道:「傳言都說你長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
醉菊心裡一陣發悸,警惕地看著他,十指將棉被抓得更緊。
兩人都不說話,空氣變得黏稠起來,讓人難以正常呼吸。
番麓也不走開,就不言不語地盯著醉菊打量。
醉菊覺得他的目光比狼還可怕,渾身的毫毛都豎起來了,脊樑上感覺撞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原來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退到床的另一邊,抵著牆壁。
「這是哪裡?」醉菊開口問。
番麓扯了扯唇角,不答。
醉菊暗怒:「你笑什麼?」
番麓道:「我正和自己打賭,一炷香之內你會開口和我說話,果然。」邪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你怕我?」
「哼,你想得美。」
話音未落,番麓猛獸一樣撲了上來。
「啊!」醉菊驚呼一聲,被強大的衝力壓在牆上,動彈不得。
睜開眼時,眼簾裡驟然跳入番麓近在咫尺的臉。
「你……你幹什麼?」
「看你的樣子,顯然未經人事。」番麓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了楚北捷這麼久,難道他從未碰過你?」
醉菊從小跟著寵溺她的師傅,出入各處都有神醫弟子的名頭關照著,就連東林王族中人對她也規規矩矩,何曾被一個男人這麼貼身威脅過。
番麓熱熱的鼻息噴在她臉上,比被扔在狼群裡更可怕。醉菊又怕又羞,急道:「走開,你快走開!」
「你到底是誰?」
「白娉婷,我是白娉婷!」
「白娉婷?」番麓哼了一聲,放開她,下了床。
醉菊恍如死裡逃生,鬆了鬆氣,往牆裡貼得更緊。
番麓是探子出身,人又機敏,最懂察言觀色,窺視敵情。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個女人,不是白娉婷。
不管她為何頭上插著那夜光玉釵,她不是白娉婷。
☆☆☆
丞相得知白娉婷已死,大喜之下立即升了他的官,讓他成為且柔城的城守。
他冒著死罪,弄虛作假,謊報白娉婷的死訊,滿以為奇貨可居。
結果,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番麓滿腦子都轉著不同的念頭,眼角掃了掃正戒備地監視著他的醉菊。
這個女人不是白娉婷,那她就一點價值也沒有。
再說,這件事如果被丞相知道了,那可是死路一條。
殺人滅口?
他的手,緩緩伸向放在桌上的輕弩。
觸到那熟悉的牛筋捆綁而成的把手,他又停了下來。
殺了她又有何用?如果白娉婷再次出現在世人眼前,就算殺了眼癇這個女人,謊話一樣會被拆穿。
番麓轉頭,凝視著床上對他充滿敵意的女人。
鳥黑的大眼睛,濃密的青絲,倔強的唇。
那日為什麼會神使鬼差般忽然救了她呢?
除了奇貨可居外,她還有什麼地方值得自己冒那麼大的險,不惜玩命地把她從狼嘴裡搶回來?
他盯著她,又看了半天,才道:「這個地方叫且柔,是雲常的一個小城。」
他瞅著醉菊,嘴角又揚起那種只屬於他的邪氣的笑容:「我剛剛接任這裡的城守,是這裡最大的官。你要是想跑,我會像追兔子一樣地把你逮回來。」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然後,像剝兔子一樣把你剝得光溜溜,掛在城牆上。」
☆☆☆
陽鳳在床上飲了藥,略躺了躺。她心病一去,渾身都覺得清爽,心裡牽掛著娉婷,招手喚了侍女過來。
侍女怯生生道:「夫人,上將軍說了,白姑娘就在廊盡頭的那間客房裡,只等大夫把完脈開了藥方,上將軍就過來見夫人。白姑娘有人照看著呢,夫人只管好好養病。」
陽鳳在床上坐了起來,垂下腳去找鞋:「你別怕上將軍,有我呢。放心,我不逞強,只瞧一眼就回來躺著。剛剛那麼一照面,我還沒看清楚娉婷的模樣呢。站著幹什麼?快來扶我一把。」
侍女生怕則尹生氣,見了陽鳳的模樣,又怕惹了陽鳳,兩頭為難。最後只好上前扶了陽鳳,再多叫了一個人過來,兩人扶著。
侍女央道:「真的只見一眼就好?要是上將軍怪罪下來,夫人好歹替我們說句話。」
「知道了。」陽鳳忍不住笑道:「就你們機靈。都怕上將軍,難道就不怕我?」雙肩搭在兩名侍女肩上,一步一步挨出房門。
剛上走廊,則尹剛巧和大夫一同走出客房。則尹抬頭看見陽鳳,黑了臉,大步走過來,雙臂將陽鳳抱起,無奈地責備道:「叫你好好躺著,怎麼又下床了?娉婷人在這裡呢,要見什麼時候不能見?」
兩個侍女被他冷冷一瞅,嚇得往後縮了縮。
陽鳳被他抱在懷裡,又舒服又愜意,抬頭對心愛的男人甜笑道:「你別怪她們,她們怎敢違我堂堂上將軍夫人的令?夫君,娉婷怎樣?病得重嗎?」
「她是身體太虛了,一路顛簸,也不容易。」則尹一邊抱她回房間,一邊沉聲道:「她有孕了。」
陽鳳愕然,滿臉詫色。
「那一定是楚北捷的孩子。」她低低道。
「不錯。」則尹歎道:「昨日若韓的書信中提到,東林王病重了。他兩個王子都死在我們大王和何俠手上……」俯身將陽鳳放回床上,為她掖好錦被。
「娉婷腹中的,是東林王族的血脈啊。」陽鳳幽幽吐了一句,又問:「那楚北捷呢?他人在哪裡?」
「所有人都在打聽他的下落。自從他知道娉婷的死訊後,就好像消失了一樣。我們大王正為此事高興呢,在王宮裡辦了三天的筵席。如果他知道娉婷未死,還懷著他的孩子,一定會立即趕來的。」則尹頓了頓,目視陽鳳。
陽鳳也挺躊躇,相心了良久,歎道:「他雖然可憐,但也可恨。別看他今日為了娉婷傷心欲絕,日後不知何時遇上國家危難,生死關頭,又把娉婷給送給別個了。依我看,天下都當娉婷已去,不如將錯就錯,讓娉婷清清靜靜的過日子。」
「這……」
「這當然也要看娉婷的意思。我去和她說,她會想明白的。」陽鳳斟酌了一會:「這般亂世,我不會再讓娉婷離開我的眼皮子底下。富貴也好,清苦也好,我們姐妹一起,好歹有個照應。」
則尹知道陽鳳心中還為堪布之戰一事內疚,這是一輩子也無法補償娉婷的。只要陽鳳安好,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則尹做事最不猶豫,毅然點頭道;「好。如果娉婷真的打算和我們一同隱居,那我們就立即收拾行裝,離開這裡另覓他處。這個地方已經不安全,若韓知道,大王知道,楚北捷也摸了來,保不定日後還有誰會找到我們。」
「這次隱居後,再也不要和北漠聯繫了。就算若韓、大王,也斷了音信吧。」
則尹凝視著她,沉聲應道:「好。」
「夫君……」陽鳳一陣感動。
☆☆☆
冰雪融化,春風已在途中。
娉婷,記得我們在何肅王子府唱歌取樂,折了楊柳枝,笑拂水紋,在敬安王府彈琴競技,賀你生辰。
如今何肅已貴為一國之君,敬安王府化做灰燼。
何俠一走千里,入了雲常,做了駙馬。
人世滄桑,不經歷過的,絕難猜想。
但真好,你和我,都還在啊。
則尹為著陽鳳的病早日好起來,下了嚴令,不許陽鳳下床。另行派人照顧娉婷,自然也是百般周到,各種珍貴補藥用得流水似的,毫不心疼。
陽鳳無奈,只能忍了七八天,遵聽醫囑,日日按時喝藥。她很快就好起來,偶爾則尹帶兒子過來探望娘親,她就喜滋滋地抱著兒子,又吻又親,附耳道:「慶兒啊,你待會幫娘去看看娉婷姨姨。她肚子裡有個小弟弟,以後可以陪你玩呢。」
則慶將近週歲,怎會明白陽鳳的話,烏溜溜的眼珠左看看右看看,不時咧開嘴對著陽鳳呵呵笑。
則尹在一旁看著他們母子,好笑道:「你怎麼知道娉婷肚子裡面是個小弟弟?」
「猜的嘛。娉婷好點了嗎?」
則尹臉色微黯,搖頭道:「她不大說話,看來還在傷心。醉菊是她的侍女?」
陽鳳也搖頭:「敬安王府沒有這個人,若是侍女,也是楚北捷給的。」她沒有見過醉菊,雖知道她葬身狼口,下場可憐,卻沒有娉婷那樣悲傷。
換了話題,問則尹道:「你看娉婷的意思,她心裡到底還想不想著楚北捷?楚北捷行事可惡,但娉婷腹中有他的骨肉,我只怕娉婷又會心軟。」
則尹一愣,他帶兵打仗頭頭是道,論起這個來可是一竅不通,撓頭道:「女人的心思難猜得很,我怎麼看得出來?」
陽鳳嬌媚地橫他一眼,笑道:「我能看出來呀。上將軍,人家的病早就好了,你就大發慈悲解除不讓我下床的禁令吧。豈不知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病人也要走動才能好得快呢。」
則尹見她笑靨如花,身心皆醉。想著陽鳳被困在床上也已經好些天了,不由心軟,撫著她鬢邊軟軟垂下的青絲道:「你別逞強,才好一點就到處走。現在冬雪剛融,天冷著呢。你要見娉婷,我抱你去吧。」俯身將陽鳳抱在懷裡。
小則慶被留在床上,大聲叫嚷,以示不滿。
則尹笑著看他:「乖兒子,你還小呢,等以後大了,抱自己的女人去。」
陽鳳見他這般教育兒子,連連搖頭,好笑又好氣。
☆☆☆
客房中寂靜一片,兩人甜甜蜜蜜的進來,晴天般的心情頓時打了折扣。
「娉婷?」
娉婷醒了,她也接了則尹不得下床的嚴令,此刻坐在床上,上身挨著床頭靠枕,下身披著錦被。聽見陽鳳的聲音,似有些驚喜,轉頭看過來,長長青絲緩緩拖曳過肩膀:「陽鳳?」
昔日的風流依稀還剩幾分,只是臉蛋瘦下去了,直叫人心疼。
「娉婷,娉婷……」陽鳳眼睛一紅,幾乎哭起來。
則尹將陽鳳從臂彎裡放下,讓她和娉婷並排坐在床上挨著。
「哭什麼?」娉婷輕輕抓著陽鳳的說,輕笑道:「聽說你病好多了,今日總算可以出來了?」抬頭瞥一眼。
則尹鐵塔似的站在旁邊,一臉老婆就要如此保護的表情。
「嗯,好多了。」陽鳳問:「你呢?」
娉婷感激地道:「我也好多了,多虧了上將軍。」
「安胎藥都按時吃著嗎?」
「嗯。」娉婷低頭,溫柔地撫了撫自己已經微微突出的小腹:「孩子很乖,今天沒踢沒鬧呢。」
陽鳳歎道:「你也知道孩子要緊,就別總是暗地裡傷心。娉婷,不要再自責。那個醉菊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將她喚回來?她既然和你親密,在天上一定也不願見你如此。」
則尹皺了皺眉,覺得這話像在哪裡聽過。
娉婷聽見「醉菊」二字,笑容不翼而飛,長歎著,抬起眼睛來看著陽鳳:「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心裡難受,想起她,就像針扎似的疼。本來叫她下山,是想救她的命的,逃得了一個總好過兩人都餓死凍死。沒想到反而害了她……」
陽鳳見她又傷心起來,連忙岔開話題:「我今天來,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的。先說明,我已經想好了,以後再不容你離了我四處流離,害我牽腸掛肚。我們換個地方,一道隱居可好?事到如今,就算不為你自己,也要為孩子想想。你別只管傷心,好好打算將來。」
娉婷知道她說得有理,不欲又讓陽鳳擔心,強打起精神,思忖著點頭道:「隱居也好。但你家上將軍名氣太大,身邊大批侍從侍女,帶著滿副家財,怎麼隱得起來?就算換了地方,不到三天,恐怕又有北漠的將領找了來。我不想再讓別人知道我還活著,還是帶著孩子一個人另找個安靜的地方吧。」
陽鳳見她沒提楚北捷那可惡男人,言談間又恢復了幾分往日思索周詳的神采,大感欣慰,聽到後面,才知道娉婷另有打算,急道:「那有什麼?侍從侍女都可以遣散,我們既然打算隱居,難道還留戀上將軍府的奢華?」
娉婷瞅了瞅她,搖頭道:「你和我不同,我是吃過苦頭的。被官吏搶了包袱,爬過雪山,挨過餓,知道窮苦的滋味。你從小在王子府就錦衣玉食,到了北漠就是上將軍夫人,哪裡懂得世態炎涼?」
陽鳳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正容道:「娉婷,我可不是開玩笑。上次讓你離開上將軍府去東林見楚北捷,我事後幾乎悔斷了腸子。另行隱居的事,不許你再提。你從前在敬安王府也錦衣玉食,千金小姐似的,怎麼你吃得了苦,我就吃不了?」忽然想到,遣散侍從侍女,清貧以居,可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怎也該問過則尹一聲,不由停了聲音,轉頭去瞥則尹。
則尹沉聲道:「不要緊,我會處理。」
他當年求得陽鳳答應嫁給他,早許下諾言歸隱沙場,全心全意和她過日子。侍女侍從,又算什麼?
陽鳳知道他心意,又感動又感激。
娉婷在一旁看著,猛然想到楚北捷,心尖一陣刺痛,不能自己。唯恐讓陽鳳看出端倪,別過頭去,在枕上悄悄拭了眼角沁出的一點水珠兒。
則尹說到做到,當晚將所有侍從侍女都召到大廳,道:「我已經答應陽鳳,這次歸隱,絕不再出山。荒山野嶺,我們夫妻也用不著這麼多人伺候。你們都年輕,男的有心報效國家,儘管回都城去,我給你們寫薦書,請若韓上將軍給你們安排一個去處。至於侍女,有家的回家,無家的也自行離去,另尋歸宿,這屋裡的傢俱,擺設,多半是我沙場廝殺掙來的賞賜,都是宮廷裡的寶物,你們把這些分了,變賣成錢,或者當嫁妝,或者養老。」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則尹神色不變,沉聲道:「我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一令既下,三軍都不得不聽,何況你們?不要婆婆媽媽,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瀟灑而聚,快意而散,才是我北漠兒女的本色。還有一事,這裡多了個人,你們多少也猜到她是誰。天下都以為她死了,她活著的事,一個字也不可以洩漏出去。你們隨我多年,我信得過你們。但還是要你們發下一個毒誓,絕不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話說到這裡,誰都明白則尹心意已決。
侍從們跟隨則尹走南闖北,都是一腔熱血的漢子,倒真的多半都盼望則尹有朝一日像上次那樣重返都城為國效力。聽了則尹的話,當即慨然發誓,絕不洩漏白娉婷仍活著的消息一分一毫。
侍女們多半從小在上將軍府裡長大,對則尹忠心耿耿,雖不懂軍國大事,但知道白娉婷是上將軍夫人好友,也跟著許下諾言。
則尹辦事俐落,當即吩咐筆墨,快刀斬亂麻般,為侍從們分別寫好薦書。又將剩下的珍玩寶物逐件分為各位侍女,好讓她們日後不愁饑寒。忙到深夜,總算將各事安排妥當,偏偏遇上一個難題。
侍衛魏霆是唯一堅持不肯離開的,紅著眼睛道:「我跟隨上將軍這麼多年,哪裡有別的去處?上將軍知道我的臭脾氣,別的將軍使喚我,我是不會聽的。上將軍就算歸隱種田,也需要人幫忙挑水趕牛吧?若不肯留下我,我今天就死在這裡。」拔劍橫在脖子上面。
他為人直率不會看臉色,在軍中不知和多少將軍起過衝突,連若韓他也敢當面頂撞,但打仗時悍不懼死,忠勇可嘉。為了這個,被則尹看重,一直提拔著放在身邊。
則尹知道他的脾氣,只要一搖頭,說不定真的就抹了脖子。想起魏霆在他領軍時曾經得罪過不少北漠大將,推薦回去也是受氣的多,只好點頭道:「也罷,你就留下吧。」
除了魏霆,還有從小看著則尹長大的許伯和奶娘,他們兩人年歲已大,則尹自然是要帶在身邊,為他們養老送終的。
「萬事已經周全,還需尋一個妥當的隱居之處才好。」
娉婷思量了一會,道:「我倒想起一個地方,是個寧靜的小村莊,就在松森山脈另一側的腳下,有田可耕種,有草地可放牧。雖然清貧一點,但那裡的人心腸都很好。」
「連你也讚好的地方,一定不錯。」陽鳳對娉婷的建議向來信任,問則尹道:「就那裡,好嗎?」
則尹寵溺地看著她:「你喜歡,就選那裡吧。」
「還有一事,」娉婷道:「我想把醉菊的墳也移過去,總不能讓她一人孤零零留在這裡。」
陽鳳道:「這個好辦,我們請出遺骨,帶著上路。」
「醉菊的師傅,是東林神醫霍雨楠。」娉婷從袖子裡拿出一封信箋:「聽說他只有醉菊這一個弟子,視若掌上明珠。我寫了一封信,請上將軍派人為我送給他。如果問起是誰寫的,就說是醉菊的一個朋友吧。」
則尹接過:「你放心,一定送到。」
當天回了房,則尹卻問陽鳳:「這封信,到底送還是不送?」
陽鳳愕然:「為何不送?」
「霍雨楠是東林名醫,常常出入王宮,和東林王族有很深的交情。這信一送去,霍雨楠恐怕就會生出疑心。既然死的是醉菊,娉婷又在哪裡呢?就怕他們猜出其中關鍵。」
陽鳳這才明白過來,色變道:「娉婷現在肚子裡有了楚北捷的骨肉,王族裡的爭鬥最為可怕,楚北捷又不知所蹤。萬一牽涉到王位之爭……他們會不會派兵來追殺娉婷?」
則尹點頭:「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這麼一說,這信絕不能送。」陽鳳只管保住娉婷平安為先,哪管得著什麼東林的神醫,想了想,打定主意,伸掌道:「給我。」得了信,將它就著燭火一燃。
看著清煙寥寥升起,低聲喃喃道:「娉婷,我知道你心腸極好,不忍醉菊的師傅苦找他徒兒。但你的安危也是要緊的,這次就讓我作主吧。」
隱居山莊眾人都秉承則尹雷厲風行的作風,雖戀戀不捨,但也沒有哭泣猶豫。幾日內,大家散得七七八八,各居室內的古董珍玩擺設也空了。
剩下則尹一家三口、娉婷、許伯、奶娘、還有魏霆,一共七人,帶著則尹留下的部分金銀,上路出發,真正告別藕斷絲連的北漠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