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衣袖拂過桌上的掛盤,雲琛欠身坐下,「請他進來吧。」
踏進房門,律風單膝跪地,行了一個大禮,「參見公主。」
「律風?」她訝然。這些年,大夥兒漂泊在外,早就淡了君臣之禮,她視他們為知己親人。如今,他如此慎重,必有要事。
吩咐冬兒退下後,她屏聲問:「何事?」
律風站起身來,堅定地凝視著她有些迷茫的秀眸,「公主應該知曉是何事?」旁人的心思在她的面前根本掩藏不住,公主為何迷茫?是不願去想,還是粉飾太平?
挪動步子,她踱至窗前,背向於他,讓律風看不見她臉上的擔憂和驚疑,幽幽歎道:「他待我不是你想像那般……」
律風執著、齊硯癡迷,兩人無法共世是上天早就注定的。這最後一戰,無論孰成孰敗,都將是血流成河、生靈塗炭。
「臣心中想像的是哪般?臣親眼目睹西郡的慘狀,還有那些慘遭殺戮的無辜之人,他是一個嗜血成性的人啊,這種人,公主還要姑息他嗎?還是公主愛上了他,捨不得離開他……難道公主就捨得下天下人?」
「他說過只要有我,他就不會胡亂殺人。」握緊隱藏在水袖裡的雙拳,她的聲音由原先的柔和變得激動。
「公主相信?」他緊逼一步,不可思議地問道。
「我相信他沒有騙我。」她轉過身來,迎上律風犀利的審視。
「公主相信他也能做到?」
「我……」以前的種種歷歷在目,她如何能昧著自己的良心選擇去相信他,信任他的代價為何?她太清楚不過了。千年前的蛟妖昆赦要的絕非她一個小小的蓮花尊者而已,她輸不起啊。如果有那麼一天,她的力量再也牽制不了他心中的惡念,這個世道都會因她的信任而毀滅。
律風挨近她,眸中隱泛著淚光。他不忍逼她,可如果不逼她,公主要逼自己陷入怎樣的絕境啊?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氣定神閒、心若明燈的女子了,而齊硯滿身妖邪之氣,絕非是能給予公主幸福的那個人。
「離開吧,公主。」
雲琛深深地凝望著他,思緒百轉千回:律風想把她帶離齊硯身邊,必須得有能力與之抗衡才行。
「你想取而代之?!」想起先前占卜的卦象,她的眉頭再度緊蹙。
他並不熱衷於權勢,為救公主,他才會出此下策,「不是我,但會是其他人。」少主就是一個很好的人選,但他沒打算告訴她,因為她定然不會同意。第一次,他背她行事。
窗外的風,吹亂了她的發,也擾亂了她的心神。她不知道,該怎樣決定才是對的,才能使更少的人受到傷害。如果齊硯真有滅世的一天,她寧願在這之前先終結掉他所有翻雲覆雨的力量。
「你都安排好了?」她輕聲地問,怕是一不小心,她的心就會碎了。
「臣都安排妥當了。」律風大喜,急忙回答。
「會……死很多人嗎?」
「不會,只是逼宮而已,讓軍隊來不及支援就拿下皇宮,迫齊硯退位。」他顯得有些謹慎。
她苦澀一笑,律風沒對她說實話,自古以來,哪次改朝換代不是血流成河。
雲琛一直無語,就在他以為她要反悔的時候,她再度開口:「他……會如何?」
律風默默無語,垂下的眼眸泛起殺意。
似有所覺,她渾身一顫,疾呼:「不──」
他一僵,心如死灰。公主真的對齊硯動情了。
「律風,你要做什麼,我不攔你。你贏了,必須把他完整地交給我,這是我惟一的請求。」她定定地望著他,要他的承諾。律風跟在她身邊多年,她知道他一向言出如山,「傷了他,那只會叫我痛不欲生。」
「律風答應您。」無論這有多難,他也一定會做到。公主啊,您不忍心傷害他,又何其忍心傷害我,你愛他,難道你就不明瞭律風對您的心意嗎?」
她露出一絲虛弱的笑容,是該了結了。
「為了您的安全,請您隨臣出宮。」這也是他惟一的請求,無論她的心屬於何人,他都會保護她的安全。
「你先退下吧,當湖心亭上放上了碧玉盞就是我隨你出宮之時。」律風敬她重她,斷不會拂逆她的心意,齊硯卻不然,如果律風真的失敗了,屆時她都不可能救得了他。惟有她的離去,讓齊硯心存顧忌,方能在關鍵時刻保住律風的性命。
律風走後,雲琛將卦象全部歸位,怔怔地望著出神──
天地一劫,滅世之道。
佛光初現,生死兩難。
好一個生死兩難。那日仙友也曾說過她命裡死劫、神仙無救,而今日的卦象剛好印證了當日的預言。只不過她命中注定的死劫又摻雜著多少人的命數與運數,歷盡劫難得回來的法術卻只能看到這一戰的啟端。她困在其中,看不清方向,更無從去選擇對錯。
「在想什麼?」
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她望著他依舊泛著暗紅的眸子,淡淡地笑道:「我在想,這一池的蓮花開得多美,像是永不凋謝似的。」
拇指撫著她額間的金蓮,眸色變得更加暗紅,「我不喜歡蓮花,更討厭你額間這個印記。」自從她住進望月軒後,湖中的蓮就沒有敗過,老遠就能聞著濃濃的蓮花香氣,讓他極不舒服,偏偏雲琛只愛住這兒,讓他好生氣悶。
「改明兒我讓師傅把它去了好不好?」她合著他的指笑著。宮中對她的傳聞越來越多了,若非他一直壓著,怕不是望月軒的門檻都要被踩平了。這一切,皆因額間突現之物而起。
「只要它別時不時發光就行了。」不知怎的,她的眉心每次現出金光,總會讓他難以抑制的心痛和憤怒,「後天就是封後大典了,『天雲紡』送過來的衣服還合意嗎?」
「太繁重了。」特別是那頂后冠,上面綴滿了寶石和明珠,壓得她都喘不過氣來了。
「不喜歡?」
「沒有。」她收起笑容,「衣服非常漂亮,只是我很少穿這麼正式的衣裳,難免有些不自在。」
「你不自在的是這套鳳服,還是整個封後大典?」
「齊硯……」
「關於封後這件事,你好像一直都沒有贊同過。雲琛,你難道到現在都不肯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嗎?」
「我不願接受皇后這個誥封不等於說我不願意當你的妻子啊,你明不明白?兩者的意義根本不同啊。」
「你的意思是要我放棄帝位。」他冷冷地望著她。
雲琛鬆開緊抓著他衣袖的手,凝望著他的雙眼,「如果我說『是』呢?」
他繞過她的身旁,待走至門邊時,他扔給她屏息等待的答案。
「不可能──」沒有人會無端地放棄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即使是她的要求也一樣。
她跌坐到地上,蘊含在眼眶裡的淚水奔流而下。
☆
十二道的宮門,彷彿隔著千山與萬水,每走一步,就是他與她的咫尺天涯。心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鎖,每呼吸一次就更疼上幾分,她緊緊地揪著胸口的衣襟,拼了命地阻止自己回頭。
她如同身處在一片黑暗之中,那樣的黑,叫她心驚。她看向前方,前方是一片暗沉的黑;她回首張望,身後也是一片暗沉的黑。無情的黑、冷漠的黑、殘酷的黑,似欲把她吞噬。
「洛兒──」好似遠在天邊一般,卻執意劃破這無邊的黑暗,帶給她瞬間的光明。
她,正站在最後一道宮門前。
「洛兒。」多麼熟悉的呼喚啊,是愛護她的父皇嗎?她張嘴欲回應,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正思念著她本不應該思念的人。
「洛兒──」她微微一笑,笑得蒼涼、笑得哀戚。
誰在這樣呼喚她?
回首望去,城牆上突現出許多熟悉的臉龐:嬌艷如花的燕姬、待她猶如親子的義父義母、冬兒、小林子、採集朝露的小婢,還有,那些她在宮外救治過的村民。
他們的嘴一開一合,在說些什麼?是對她嗎?
律風見狀,暗叫不好,他托起她的右臂,急道:「弄雨,咱們出宮了。」
成千上萬的御林軍從各個通道湧了出來,把他們密密實實地圍堵在中央。齊硯騎著曾隨他征戰沙場的坐騎──「追風」,從士兵自覺分開兩列的夾道中,徐徐朝著他們而來,距離兩人幾步遠時,他勒緊韁繩,追風揚起前蹄,人立起來,模樣不可一世,彷彿在嘲弄眼前人做了個如此愚蠢的決定。
律風挺身將她護在身後,如平常一般沉穩內斂,「我與師妹弄雨出宮,你竟搞出如此大的聲勢,想要做甚?」
齊硯的視線落在律風身後的「她」身上,看不出有絲毫情緒,很平淡,「你怎麼說?」
她從他身後走出,抹去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素雅的小臉,平靜地望著馬背上的男人。
「很好!我該是叫你雲琛呢?還是──洛兒?我聰慧的護國公主。」語氣慵懶,帶這絲絲不正經的調笑。
忽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被風揚起的沙石刮傷了她柔嫩的臉頰,泛起絲絲紅痕,彷彿被人狠狠地摑了一掌。
他沒有發怒,眸中沒有嗜血的殺意,甚至他的周圍連一直圍繞的他的血腥味也沒有,他很平靜,平靜得有些詭異,讓人恐懼,令人窒息。他的嘴角有一絲極淺極淺的笑意,那笑,很殘酷,使人毛骨驚然。
她測不出他憤怒的程度,但上天感覺到了,飛沙走石都由他無窮的怒氣牽引而來。
他俯下高大的身軀,離她又近了一些,近到她能看清他赤紅的眸色,「疼嗎?」語氣是那樣的溫柔,溫柔得幾乎是真的。他的表情在心疼、他的言語在心疼,可是他的心……沒有,她知道。
她凝視著他森寒的雙眸,心中一片空明。他依然是以前那個齊硯,從來都沒有改變過,要他改變,是她的癡心妄想啊。
律風沉默不語,他本打算先把公主帶離風暴圈後,再和齊硯一戰。但以目前的形勢,勢必得提前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黑黝黝的銅牌,舉過頭頂,朗聲喊道:「逐日令在此,門下弟子聽令。」
頓時,在場的御林軍黑壓壓地跪了三分之一,皆俯首聽從律風號令。
「救公主脫困!」
齊硯高高在上,看著自己帶來的御林軍分成兩方對峙,絲毫不驚訝,「你也算難得,朕破了你辛苦建立的西郡,沒想到你真正的實力隱藏在神秘的江湖組織──逐日門中,朕倒真是看低了你,果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從沒移開過,彷彿與他對峙的只有她。
「你破了西郡也算不得什麼,不過是僥倖罷了,今日我倆面對面正式一決,生死各由天命。」律風小心翼翼地戒備著,防他突襲,搶奪公主。
齊硯頷首,認同他的話。他之所以那麼快拿下西郡,確實是由於西郡中少了律風這號猛將。
此時,宮外殺聲震天,洛承煬帶著一支人馬攻進了宮中,與逐日門中的御林軍彙集在一起,形成一片銅牆鐵壁,圍困住餘下的御林軍。形勢陡然逆轉。
「朕好像是輸了。」即使處於下風,他依然傲倨得像天地間的主宰。
她知道,是律風輸了,輸在早早地亮出了自己的實力。只要齊硯還有少許人馬,佔據高位,布下弓箭手,律風就會損失慘重。何況,齊硯並不是簡單人物,依他的性格,他必是早有準備。
「律風,帶著你的人走吧,越快越好,別管我了……」
「公主──」律風也感到有些不對,但他管不了許多了,救出公主要緊。
突然,號角響起,鼓聲震天,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軍隊,訓練有術地把律風的人馬又圍困住。站在城牆上指揮的人,儼然是應該在前方作戰的龔嘯欽。
一切皆已明朗。
齊硯設了個請君入甕的局,目的是把律風的人一網打盡。龔嘯欽從沒有去過前線,他一直留在興都,秘密訓練了一支新軍。齊硯根本就是在演戲,前方戰事緊迫是假,甚至有賊子興兵作亂也是假。他是手執黑白兩子,一人下棋,為的是引律風上當。也許他說要準備大婚也是假,他之所以如此忙碌,是在部署怎樣對付律風,也是為了試探她。
在謀略方面,他到底輸齊硯一籌。可是,這並不是武場較技,講求點到為止。這是戰場,在戰場上就該廝殺,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他不能讓相信他的人盡數死在這兒。
「你為何要背叛我?」齊硯黑眸中的痛苦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抓不住,她也沒看見。昨日,他知道律風去找過她。佯裝不知是因為他要看看她的心到底向著哪邊,在他給予她全部的感情與信任後,她選擇的依舊是背叛和逃離,這比當面給他一刀更加狠絕。
「何為背叛?對你來說,我是背叛者。但是齊硯,從某種意義來講,你不也背叛了我?」他的欺騙對她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背叛,他把整個天下放在股掌之中玩弄,可以為了致律風於死地就導演一場莫須有的戰爭,也可以為了試探她去犧牲更多的性命。他們之間,究竟是誰先背叛了誰?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女子,問道:「不後悔?」
「我沒得選擇。」
「好個沒得選擇,很好!」齊硯調轉馬頭,沿來時路奔回,竟無人敢擋。
此時,一名黑衣女子從千軍萬馬的頂上掠過,落在律風面前,「師兄──」弄雨喬裝成雲琛的模樣留在望月軒內掩人耳目,當她感覺到有蹊蹺時,齊硯已經發動了攻勢。
「殺──」陣勢發動,縮小外圍。
「與他們拼了!」律風高喊,正欲說幾句鼓舞士氣的話,語調陡然下降,「公主──」他撈起她虛軟下滑的身子,大驚。
「西方是生門,你們向西突圍,尚有一線生機。」雲琛虛弱地說道。
「可是西方有熊熊烈火,根本過不去。」律風將她擁在胸前,總覺得她有些不對勁。
「那是幻象,不去管它。」
齊硯與龔嘯欽同站在一座城樓上,看著她與律風親密相偎的樣子,狂猛的妒火夾雜著怒意席捲而來,他大手一揮。旁邊城樓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被扔了下來,似撲火的飛蛾,他們的慘叫被淹沒在震天的廝殺聲中。
這些人,都曾與她有過極深的淵源,或於她有恩,或她有恩於人。他要她親眼目睹這些人的慘死,都是因為她,他要她後悔,後悔她的選擇。
他以為,他會看見一個癲狂的她、一個哭著哀求的她、一個悔不當初的她。可惜,他什麼也沒看見,她仍靜靜地依偎在律風懷中,彷彿不為外界所動。難道她的慈悲是假、她的善心是假、她的感情也是……假?目睹這些人的死,她怎能無動於衷?
「天哪,他們──」城樓上發生的事,讓弄雨驚呼出聲。
「怎麼了?」雲琛緊蹙秀眉,預感不祥。
「公主,您沒瞧見嗎?他們──」
「公主,您的眼睛?」律風打斷弄雨的話,低首問道。同時,他的劍刺進了敵人的胸膛,艷紅的血噴了他一身,他卻用寬大的衣袖遮住她的臉,不讓血腥玷污了她。
「我看不見了。」雲琛歎息一聲,自齊硯騎馬絕塵而去後,她的眼前就只剩下一片暗紅。
他一僵,手上的攻勢稍頓,臂上被劃了一個很長的血口子。
「他們是誰?他們怎麼了?」想起剛才弄雨的驚呼,她有些心焦。
他向弄雨搖搖頭,低聲安撫她:「公主,弄雨是沒見過這麼血腥的場面,被嚇壞了,您看不見也好,不然定是會十分難過的。」
雲琛默默不語,她怎沒見過?在睡夢中,她早已見過千百回。
混亂的場面衝散了弄雨與律風,在殘酷的殺戮中,地上四處散落著屍體、刀劍、斷肢……大地被染成赤紅。
震天的廝殺聲中,一道焦灼而清朗的嗓音響徹長空,「弄雨,你在哪兒?」
聽音,人應該還在遠處。片刻,一個俊美邪氣的白衣男子已經站在了皇宮的屋頂上。他俯視下面的廝殺,搜索著魂牽夢縈的人兒。突然,他眼前一亮,一道黑色的嬌小身影躍入他的眼簾。如大鵬展翅般,他俯身而下,從眾人頭頂上飛過,長鞭飛舞,揮開了圍在她身邊的兵將,另一隻手迅速將她撈起,飛回了先前所歇之地,動作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功力之高,猶在律風之上。
「弄雨!」他的大手在她身上游移,「你有沒有受傷?」
弄雨羞窘地掙脫出他的懷抱,恨然道:「別碰我。」她看著下面的廝殺,師兄為保護公主,已經受了傷,再這樣下去,勢必力竭而亡,而今,能救他們脫困的只有他了。她揚起小臉,決絕而黯然的雙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你幫我救公主,我就跟你回大漠,一輩子都不離開。」
他眼睛一亮,喜道:「當真?」
她撇過頭去,不再搭理他,心中如千萬隻螞蟻在啃噬,疼痛難當……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弄雨,你該知道,我對你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的。」沒等她回應,再次飛下屋頂,長鞭所到之處,無人生還。
明知道她是在利用他,可他卻甘心被她利用,只求她別再恨他。那日小酒館偶遇,他就知道已然丟了心,不再是那個傲視天下的厲炎了。她的一顰一笑,無不蠱惑著他,讓他無可自拔。直至再也承受不住她的漠然、她的心有所屬,終於將兩人逼至絕地,而她寧可自盡,也要逃離他。他愛她啊,她可知道?
他接近律風,冷然道:「把她交給我。」
律風見他救過弄雨,不疑有詐,將公主推入他的懷中,對他也不防備。推出公主之際,為怕她受傷,他以身相護,背部中了一刀,頓時血流如注。
「師兄!」弄雨大駭,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她怎能對他的表白感到一絲心傷呢?她朝著律風飛奔而去。
厲炎一聽見弄雨喚他「師兄」,頓時怒火中燒,妒從心來,他伸出右掌重擊在律風胸口,律風腹背受敵之下,口噴鮮血,單手支地。
齊硯冷笑一聲,從城樓上飛掠而下,把朝著律風奔去的弄雨抓在手中,帶了回去,「交出那名女子,炎魔。」
炎魔鉗住李雲琛的右腕,將她帶離戰場,躍到離齊硯所在城樓不遠的屋頂上,「你想怎樣?」
雙方各執人質一名,互不相讓。
「炎魔,你我師出同門,你習沙遁術,我習水遁術。而這裡,不是你的大漠,皇城之外卻有江河,勝算如何?你我心知肚明。」齊硯冷哼一聲。
炎魔指著被他鉗住的女子,冷笑道:「我有她,就能贏你。」
「這個女子背叛我,你以為我還會在乎她的死活?倒是弄雨,她如有個閃失,你這千里迢迢的興都之行,可就要白費了。」
「齊硯,你以為我會為了一個心不在我身上而又恨我入骨的女子犯險?何況我又打傷了她的心上人。」炎魔緊捏住雲琛的下巴,直至她露出痛苦之色,「這個女人已經瞎了,你定然也不會要了,不如由我代勞,幫你除去這個麻煩。」作勢準備扼死她。
「慢著……」齊硯一慌,出口相阻,便知糟了。
炎魔輕鬆一笑,手心卻緊張的冒汗,暗叫:「好險!」
此時,廝殺聲愈來愈小。律風的人馬被殺的殺、擒的擒,大局已定,勝負已分。
他親手將公主推向死亡,已是心如死灰,無心再戰,也無力再戰,他扔下手中長劍,束手就縛,但願他的一命,能換回其他人的性命。
有形的戰場已經結束,無形的戰場卻剛開始。
弄雨看著眼前這個魔魅的男子,心如刀絞。是她害了師兄,也害了公主啊,她還有何面目活在這世上?「我不要你來救,我恨你、恨你……」她哭喊著抽出齊硯腰間懸掛著的佩劍,往脖子上抹去。
「弄雨,不要──」厲炎想要阻止,卻是鞭長莫及。
齊硯出手如電,打掉了她手中的寶劍,只在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炎魔,朕差點給你瞞過去了,就憑你這一喊,她就不能死了。」
「你想怎樣?」厲炎咬牙切齒道,心痛地望著一臉哀戚的弄雨,他,又錯了嗎?
「很公平,一人換一人。」齊硯不緊不慢道,「既然你如此在意弄雨,而朕也不想那個女人就這麼快見閻王,我倆以她們的性命發誓,不得使詐。」
「的確公平。」炎魔率先帶著雲琛縱身飛下。
風,掀起她們的衣裙,拂亂了她們的烏髮。
她們,相對而行,走向未知的命運。
風,他們破風,撕碎了風,風繞他們而行。
他們,面向而立,凝神靜氣,暗中戒備。
她,目不能視物,被腳下的戶體所絆,倒在了血泊中。
他,縱身而起,擊飛了黑衣的她。
她,如斷線的風箏飄蕩在空中,心想這樣死了也好。
他,無暇報復,飛身接住了她,緊摟在懷中。
炎魔看著懷中昏迷不醒的女子,心痛不已,怒不可遏,「沒想到,你真的不在乎護國公主的性命。」他怎麼可以忘了,他這個師兄根本不相信天,他們對天盟誓,受牽制的只有他。
「還不快帶你的女人走,興許還來得及救回。」齊硯無視他滿身的殺氣,淡然道。雲琛跌倒,他以為是遭了炎魔的暗算,畢竟對這個能力與他在伯仲之間的師弟,他也是有顧忌的,所以他一怒之下,打傷了弄雨,事後也有絲後悔,畢竟弄雨是她的……
炎魔抱著命在須臾的弄雨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只餘從遠處傳來的聲音:「這個仇,我一定會報。」
齊硯冷笑一聲,徐徐走向倒在血泊中的女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強迫自己不要伸手去扶她。直至此刻,他高懸的心終於落了下來,她還在啊。
靜,大地無聲,彷彿剛才的血戰根本不曾發生過,只是夢幻一場。
她,緩緩地從血泊中站起來,睜著沒有焦距的眸子,表情一片空茫。
「悔嗎?」
她不語。
他鉗住她的手腕,不在乎力道是否會捏碎她的手骨,飛身上了城樓。
「啟察皇上,燕姬未死。」羅浩上前稟報。
雲琛一僵,身軀發顫,她抓緊齊硯的雙臂,指甲陷進了他的骨肉裡也不自知,「燕姬為何要死?」
齊硯輕笑一聲,順勢把她攬進懷中,撫上她的頸子,似戲謔、似挑逗,「我倒是忘了你看不見,雲琛啊,你不知道你錯過了怎樣的一齣好戲,可惜、可惜……」
羅浩拱手請示,「怎生處置,還請皇上示下。」
「你說呢?雲琛。」他在她耳邊低喃,似在說著最溫柔的情話,「看見城樓上的人了嗎?」
她一顫,想起燕姬、冬兒……一個恐怖的念頭在腦海中成形,她扶在城樓上乾嘔起來。她的心彷彿被撕裂成千萬片,片片飄散在空中,她的心,好痛,好痛。她後悔了,後悔因為一時情動留了下來、後悔那日金鑾面聖、後悔月下為他撫琴,後悔……遇見了他。「悔啊!」
「別向下吐啊,雲琛,他們的屍體還沒來得及清理呢。」他繞起她的髮絲,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你真聰明,雲琛,一點就透,我想你定然是猜到了。」他輕佻地把手附在她的胸房上,攫取她的柔軟,「這裡──有著怎樣的一顆心啊?」
她沒有流淚,因為淚已流盡;她沒有悲傷,因為痛已蝕骨;她沒有絕望,因為有希望才會絕望。
她聽不見外界的聲音,看不見外界的景象,連觸摸到的,也是無所覺。
「殺──」魔音入腦,她醒了,徹底地醒了。她能看見,也能聽見。
看見了──屍骨如山,血流成河;
聽見了──慘絕人寰的哀號;
聞到了──濃重腥臭的血腥味。
天地間一片死寂,只餘她活了下來,可她活下來又有何意義?她錯了,錯得離譜,錯在以為能改變他。她要贖罪,為他,也為她……還是死了的好,死了,就會不再痛苦。
她抽出他腰間的寶劍,效仿弄雨。
他輕蔑一笑,「不自量力。」劈掌,奪劍。
她劍鋒突轉,直刺他的心窩。
他無從防備,倉促退開。
她橫刀自刎,毫不眷戀。
齊硯接住她下滑的虛軟身子,驚恐地看著她頸間流出的艷紅的血液。他以為她要自盡,不假思索地去阻攔她。可他忘了,她的心本就百轉千折,自儘是她本意,也是她的誘因。她明知他會阻攔,所以她讓他認為,她是要刺殺他,轉移了他的注意。
她如願以償,死他的眼前。她寧可死、她寧可死也不愛他……
他沒能攔住,她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
她,執意要走,他攔不住;他,不甘心,屠了西郡。
她,一心求死,他攔不住;他,不甘心,又該如何?
狂怒、悲憤、哀傷、空茫,折磨著他。失去了她,他該何去何從?殺了再多的人,又能如何?她寧可死啊;奪回了她,又能如何?她寧可死啊。
他要她的屍體做什麼。他只要她愛他,只要她愛他而已,這,很難嗎?是他錯了嗎?
不,他沒錯,錯的是她──是她。不準死,我不准,你敢離開我……他的心在狂喊,卻一句也沒能道出嘴邊。
她氣若游絲,抬起無力的雙臂,染血的柔荑溫柔地撫上他的臉孔,「願我的血……洗去你滿身的罪孽……願我的生命……換回你的良知……願我的魂魄……保護你不被邪魔所侵……齊硯……我是愛你的……是真的……」此刻,她終於明白:是她一手發動了今日的殺戮,如果他是罪人,她又何嘗不是?他的罪、她的孽用她千年的功德來化解吧。
她的身軀化為一道輕煙,消散在他的懷中。
最終,他什麼也沒留住;
最終,她到底捨他而去。
我愛你──她低柔的嗓音還在他耳邊縈繞,可人已逝,魂已散。
「不──」一聲如受傷的野獸的嘶吼響徹長空,直達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