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餘的紅藥水沿著膝蓋流下來,顏眉用紙巾擦去。
自始至終,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道克己雖然也沉默,但卻明顯十分不安。
顏眉把藥膏、繃帶、鑷子都裝進急救箱,再把盆裡染了血的微紅的水端出去倒掉。
道克己坐在椅子上,偏著頭,仔細地聆聽她的動作。
「你晚上在這裡住嗎?」顏眉站在門口,問他。
「不!」他搖頭,「我在新晴小區有一套小公寓,現在大部分時候都住那裡。」
顏眉點頭。這座古舊的小樓,委實不適合再住人。
「阿眉——」道克己看不見她的動作,又久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他感到一陣心慌,站起來摸索著朝她的方向走去。
顏眉站在原地不動,她本來應該過去攙扶他,或者說一句話,但是不曉得為什麼,她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站著。
「阿眉?」他越發慌亂地喚她,身上的擦傷讓他走起來跛得厲害,但他沒有停,朝她伸出雙手,「阿眉,你在哪裡?」
顏眉仍然不說話,殘忍地看著他就在她身前咫尺,茫然地尋找著她的方位。
「阿眉,阿眉,你已經走了嗎?」想到這一點,他驚慌起來,一手攀著門框,想要跨過門檻,卻因為目不視物,右腳在高高地門檻上絆了下,重重地跌倒在青磚地面上,發出沉重地悶響。
顏眉的眼睛漸漸模糊了。
道克己支撐著坐起來,臉上多了幾處擦傷,他坐在青磚地上,眼神茫然得像個孩子,低聲問:「阿眉,我知道你還在這裡,你就這樣恨我?連一句話也不願意對我說?」
「不,我不恨你。」顏眉想要平靜地說話,開口卻是顫音,「我只是無話可說。」
他沉默,很久以後終於歎了口氣,「說得也是。」
顏眉打開剛才收好的急救箱,在他面前蹲下,準備替他上藥。
他聽到她的聲音就在自己身邊,急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緊緊地握著,再不放手。
「別亂動。」顏眉沉靜地說,「你又擦傷了,我給你上藥。」說著用藥棉蘸了消炎軟膏敷上傷口,好在後來的擦傷都不嚴重,只是稍稍破了皮。
雖然看不見,道克己的一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龐——
「我要回去了。」顏眉收拾妥當,站起來,「你走不走?」
他點頭。
「那就一起吧。」顏眉這樣說。
道克己扶著門框站起來,全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擦傷,酸痛得要命,他咬唇,只是忍耐著。
顏眉完全沒有去扶他的意思,靜靜地站在門邊等。
「這裡,是門檻。」在他又一次要絆倒之前,顏眉終於看不下去,伸出手臂托了他一下,又迅速鬆開手。
「謝謝你。」他低聲道謝。如果是平常,他根本不會走得如此驚險,也許是因為她在身邊吧,道克己苦澀地想。
兩人出了青磚小樓,顏眉站在路邊等車。
「我們就這樣走回去,不好嗎?」他遲疑了下,問她。
「你確定你可以?」雖然沒有傷筋動骨,但是那麼多小傷口也夠他受了。
他拉住她的手,「我們走吧。」
他的手,跟五年前不一樣了,溫熱的,帶著平和的氣息,一如他的人。顏眉怔了下,輕輕掙脫,把手插進裙袋。
他只好尷尬地道歉:「對不起。」
顏眉笑笑,表示不介意。又忽然想起他看不見,歎了口氣,卻不想再出聲解釋。
兩個人沿著鎮江塔路慢慢地往前走。
「這座樓政府已經徵用了,通知還沒下來,意見也沒統一,有人說夷平,有人說作文物保留,總之是不會再住人就是。」道克己邊走邊說。
「江華路的公寓是你買的?」顏眉問。
他搖頭,「是市政府給拆遷戶的補貼。我最近常常回這裡,也許是第六感吧,」他笑,「沒想到竟然真的在這裡遇到你。」
「沈梓衣對你好嗎?」顏眉猶豫著,終於還是問了。
「她?」道克己身形微微僵滯,很快又恢復正常,「她很照顧我,這幾年裡,如果不是她幫我,我——」他搖頭,不再往下說。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不,沒有。」他說。
顏眉停步,咬牙道:「撒謊!」
剛才給他上藥的時候,她明明看到的:在他的腿上、胳膊上,那麼多青青紫紫的淤傷,新的舊的,那麼多……
他苦惱地皺眉。
「騙子!」顏眉冷冷地說,「你很習慣欺騙對不對?我告訴你,不必了,以後你不必再如此辛苦,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你也不必再苦苦掩飾什麼,道克己,你才是最狠心的那一個!」
「阿眉,你怎麼了?」他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生氣。
顏眉揚手攔了輛出租車,從皮夾裡摸出一張五十元錢遞給司機,「麻煩您到江華路57號,新晴小區。」她回頭,「上車吧。」
「阿眉,我——」
「上車吧!」顏眉打斷。
他只得沉默地上了車,顏眉「叭」的一聲甩上車門,「可以走了。」
「阿眉,你不走?」道克己驚問,他以為她會跟他一起上車的。
「再見。」顏眉冷冷地說完,車子起動了。
又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面前,顏眉上了車道:「麻煩您,跟著前面那輛車子,去新晴小區。」
「小姐,是前面那輛嗎?」
「沒錯。」
「是不是跟蹤男朋友?」司機一臉興奮,笑嘻嘻地問,「現在這種事很多,男人嘛,是得管著點才行。」
顏眉不說話。
「小姐,你到底是為什麼跟車哦?」司機不放心地又問。
「我只想看著他平安到家。」顏眉微笑,平靜地回答,「不會做壞事,你放心。」
「你哪裡像做壞事的人嘛!」司機笑起來,「現在像你這麼體貼人的女孩子不多了,你男朋友對你好不好?」
「他不是我男朋友。」顏眉淡淡地糾正,「我只是暗戀而已。」
「什麼?」司機大吃一驚,嘴巴張得老大,足足可以塞進一隻鵝蛋。
「停車吧,就是這裡。」顏眉付錢下車。
前面不遠的地方,道克己孤獨地站在人行道上,他面前的十字路口車水馬龍,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進退兩難。
該死的司機!竟然為了圖省事把他扔在馬路對面!顏眉暗罵,卻無論如何不願現身。
大約十分鐘過去,他仍然沒能過馬路。
情急之下,顏眉一把抓住一名打扮時髦的少年,「可以麻煩你幫個忙嗎?」
少年懷裡抱著滑板,一臉戒備地看著她,「什麼事?」
「麻煩你,幫我送他過馬路,只要送到新晴小區的大門口就好。」顏眉摸出錢夾,「五十塊錢夠不夠?」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少年很不正經地對她上下打量一番,「放心,你長得蠻漂亮的,他肯定喜歡你。」
現在的小孩都是這樣?顏眉翻了個白眼,「死小孩,你到底幹不幹?」
「我幫你。」少年笑起來,「錢就不必了,為漂亮女孩效勞是我的榮幸。」
顏眉看著他走到道克己身邊,兩個人似乎說了幾句話,然後並肩穿過馬路,一直到小區門前,那少年才與他揮手道別。
顏眉終於鬆了口氣。
「現在很少見到你這種悶騷型的女人了!」少年跑回來,見她還站在原地,笑嘻嘻地說。
顏眉翻了個白眼,不去理他。
「他跟我說謝謝,你猜我怎麼說?」
「你怎麼說?」顏眉忽然有種誤交匪類的預感。
果然——
「我說,你不用謝我,有人花五十塊錢請我送你過馬路!」少年哈哈大笑,轉身就跑。
「你——」顏眉羞得滿臉通紅。
跑出去很遠,少年又回頭人喊:「你眼光不錯,那傢伙又帥又酷!」
「死小孩!」顏眉跺腳,「別讓我再看見你!」
「別這樣,我還想再看到你哪!」少年扮了個大大的鬼臉,「我以後找女朋友,就要你這一型的!」說完一溜煙跑掉了。
第二天中午,沈梓衣來找顏眉,兩個人於是一起吃飯。
「我聽說——你昨天跟他談了很久?」沈梓衣喝著橙汁,問她。
「也沒談多久,」顏眉笑笑,「你吃得很少,是味道不好?」
「不,我在節食。」沈梓衣聳肩,「兩個月以後要穿禮服,如果不保持身材,到時候會很難看的。」
「禮服?你要參加什麼重要的晚會?」
「是婚禮。」
顏眉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她急忙想要掩飾,情急中又撞翻了桌上的牙籤筒,牙籤頓時滾得滿桌都是。
「對不起。」她尷尬地道歉。
「你不必緊張。」沈梓衣招手請服務員來收拾,從容地笑道:「新郎不是道克己,你完全可以放心。」
「那,對方是誰?」顏眉已經應接不暇了。
「是一家私營企業的老闆,很有錢。」她笑笑,「又肥又安全,是我最喜歡的類型。」
「為什麼?」顏眉不解,「我一直以為你是愛他的。」
「愛情不是一個人說做就可以做的事情,我愛他又能怎麼樣?」沈梓衣搖晃著手中的杯子,「他心裡根本沒有我。」
顏眉心裡百味陳雜,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從小就認識他,」沈梓衣慢慢地說,「我們之間就是那種所謂的青梅竹馬,他媽媽死後,我媽就常常把他接到我家裡住,那時候,我的家就是他的家,當然,他的家也是我的家。我們是太熟悉了,我後來常常想,如果我們不是如此熟悉,我們可能會成為相愛至深的戀人——」
她沒有看她,顏眉只能看到她姣好的側臉。
「但是這世上最終是沒有如果的。」她自嘲地笑笑,「不管我怎樣愛他,他都一直把我當妹妹。本來我以為我們可以這樣終老,但是——」她終於轉過臉,盯著顏眉,「你出現了。」
「梓衣!」顏眉有點委屈,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他看你的眼神讓我明白了一切,但是我並不嫉妒,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後來我不能原諒你甚至憎恨你,並不是因為你搶走了他的心,而是——」她咬牙,「你搶走了他的心又拋棄了他!」
「事情不是這樣!」顏眉打斷,「是他先拒絕我,是他——」在沈梓衣冷冷的視線裡,又不由自主地閉嘴。
「你就沒有想過他為什麼會拒絕你?」沈梓衣冷笑,「實話告訴你,我對自己發過誓,只要你一回來,我馬上就嫁人,從此再也不認識道克己這個人,永遠不過問他的事!我說到做到。」
顏眉怔住。
「他是一個需要照顧的人,我想你也明白。」沈梓衣不再看她,用筷子把盤子裡的花生米撥過來,又撥過去。
「他是從什麼時候看不見的?」顏眉問。
「九八年八月二十四日晚上七點十六分,他徹底失去了視力。後來學校就把他調到語音教室擔任口語老師,因為那是惟一不需要眼睛的地方。」沈梓衣忽然抬頭,「他沒告訴你?」
顏眉搖頭。
「他讀大學的時候出過車禍,當時以為只是腦震盪,不算嚴重,他自己也沒當回事。直到後來道老爹過世,他大病一場——」沈梓衣皺眉,「我記得那時你在場。」
「那次他病得很重,我知道。」顏眉低聲回答。
「不僅如此,老爹下葬後的第二天我從北京趕回雙城,他醒著,精神很好的樣子,還打了個電話,好像是打給你的——」她笑笑,看了顏眉一眼。
顏眉想起那首歌:《愛就一個字》。
「後來,他開始在我面前長時間昏睡,下午三點鐘的樣子,突然開始嘔吐,是那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異常嚴重的嘔吐,當時陽光很明媚,他卻問我是不是到了深夜——」她搖頭,陷入久遠的回憶,「我送他去醫院,經過檢查,發現他的大腦裡面有血塊,恐怕就是那次車禍的後遺症——醫生說血塊已經壓迫了他的視覺神經,這次失明雖然是暫時的,但是他以後會慢慢變得什麼也看不見——那真是太殘酷的一天。」
「沒有辦法醫治嗎?」臉頰上已經完全濡濕,顏眉卻顧不上擦。
「你應該聽說過,腦部手術是非常危險的。」沈梓衣淡淡地說,「只能用藥物,想辦法一點一點打散淤血,效果明顯不怎麼樣,他常常會突然感到眼前發黑,間歇性地失明——到八月份,他終於徹底變成真正的盲人。」
八月?她是一月底離開雙城的,顏眉酸楚地想。
「從一月份起,他找了你半年,你杳無信訊,再加上失明,他一夜之間一無所有,差不多完全崩潰了,我想他那時候一定絕望到了極點!八月底的一個深夜,他從青江大堤走進青江,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兩人都沉默下來。
「你當時為什麼不向他告別?就算要走,你也應該向他告別才對。」沈梓衣質問她,「他以為你失蹤,差點沒瘋掉。」
「我——我有我的難處。」顏眉想起五年前那個夜晚,從心底升出一陣寒意。
「誰能比他更難?」沈梓衣冷笑,「也罷,你們的事我不再過問,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再也沒有牽掛,可以安心嫁人了。」她站起來,「告辭。」
「沈梓衣!」顏眉叫住她,她停下,卻不回頭,顏眉深吸口氣,誠懇地說:「真的非常謝謝你。」
「小姐,你終於回來了!」剛回到四樓辦公室,紀嵐就迎上來,滿臉興奮的樣子。
「怎麼了?」顏眉不太熱衷地說,「再過三天我就休假了,任何事我都不參與。」
「有人找你!」紀嵐笑得燦爛,「昨天的盲帥哥,老天,我看他看到快流口水,好在他看不見,否則我的形象——」
「他在哪裡?」顏眉大驚。
「會客室,我請他喝咖啡。」紀嵐兩眼幾乎冒星星,「我竟然跟他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學校,當年我竟然會錯過他——」
後面的顏眉完全沒有聽到,十萬火急衝到會客室門口,又停下,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緩緩地推開木門。
道克己坐在正對著門口的沙發上,身子前傾,兩手交握,聽到開門的聲音,一抹緊張的神情在他臉上一閃即逝。
「是我。」顏眉站在門邊,並不進去。
「阿眉?」他側耳細聽,歡喜地問。
「是我,」顏眉合上房門,走到他面前坐下,「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想看看你。」他有些侷促,「昨天的事情,我一直不放心。」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該擔心的人,是他才對吧!
「我以為你在生氣。」他這樣說。
也許吧,但是誰又能真正對他生氣呢?
「阿眉?」
「我在這裡。」顏眉站起來,把他面前的空杯子續滿。
「讓我聽到你的聲音。」他這樣說。
顏眉正在沖咖啡的手抖了下,咖啡溢了出來。
「我以為你早就不稀罕了。」顏眉用餐巾紙把桌子擦乾淨。
他怔了半晌,才道:「阿眉,是什麼讓你會有這種感覺?」
「你。」顏眉簡單地說。
「阿眉,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這個女孩子為什麼這麼不快樂?當時,在我眼睛裡;你就像一朵暴露在風雨中的嬌貴的蘭花,在等待有心人把你移植回家,細心呵護。」他頓了下,又道:「不瞞你說,那時候我就想做那個有心人——」
「是嗎?」顏眉冷笑,「我記得很清楚,當初想把我推進別人懷抱的人,也叫道克己。」
他臉上露出強烈的痛苦的神色,「阿眉,那時候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我什麼也沒有,我不想拖累你。」
「現在你就不怕再拖累我?」
顏眉剛說完就後悔了,她的話明顯刺傷了道克己。
他倉促地站起來,倉促地想要往外走,「對不起。」
「門在這邊。」顏眉搶在他一頭撞上玻璃之前拉住他。
他立刻漲紅了臉。
「為什麼現在要跟我說這些?」顏眉歎了口氣。
他一手按著門把,另一隻手拂過她的鬢髮,「因為你現在就像五年前一樣——你是那樣的不快樂,阿眉,你沒發覺嗎?」
「你請吧。」顏眉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溫柔。
門剛一打開,兩人就看到紀嵐站在門口,冷冰冰地瞪著顏眉。
「你怎麼了?」顏眉問。
「你在鬧什麼彆扭?」紀嵐不高興地問她,「耍小姐脾氣也要看對像好不好?」
顏眉還在發怔,道克己已經搶在她前面開口:「這不怪她,是我不好。」
「你!我懶得管你。」紀嵐氣得跺腳,轉身就走。
「你不必這樣。」等紀嵐走後,顏眉才說,「明明就是我不對。你何必委屈你自己?」
「不,」他搖頭,「受委屈的是你。」
沒錯,受委屈的人是她,是她自己給自己委屈受!這連紀嵐都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顏眉不是滋味地想。
「走吧,我送你回去。」顏眉低聲道。
從新悅大廈出來,「去買點吃的吧。」顏眉說,「我家裡已經什麼都沒了。」
「也好。」
兩人從超市裡面出來,袋子裡多了許多方便面和微波爐食品——顏眉常常懶於做飯,吃方便麵是很尋常的事情。顏眉堅持要先送道克己回家,她根本不敢想像放他一個人出門是什麼樣子。
「你的屋子是沈梓衣佈置的?」顏眉赤腳踏在光可鑒人的木地板上,這間公寓雖然不大,但是收拾得纖塵不染,雅潔可喜。
「不,是我自己。」回到自己家裡,道克己顯得輕鬆了許多,走到陳列台前拿起一隻杯子,笑道:「我這裡只有茶,喝茶好不好?
「我自己來吧。」顏眉實在不想他的手臂上再加上燙傷。
他不說話,只是笑笑。
顏眉看著他去找茶葉,自己走進廚房。廚房裡同樣佈置得很清新,但是比起客廳和臥室,卻明顯多了幾分蕭條,顏眉拉開冰箱,果然裡面空空如也,她搖頭,把剛剛買的食物一樣一樣拆開塑料包裝袋,放進去。
「阿眉,你在做什麼?」幾分鐘後,她聽到他叫她,急忙跑出來,道克己手裡端著一杯熱騰騰的茉莉,站在屋子中間。
「我在填充你的冰箱。」顏眉笑笑,「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物質匾乏,原來你也一樣。」
「我很少花心思在吃飯上面。」他把杯子放在桌上,「來,喝喝看。」
顏眉坐下來,雙手握著杯子,熱騰騰的。她點頭讚歎,不能想像他為了適應黑暗的生活究竟花費了多少心力。
「阿眉?」
她習慣性地陷入沉默,卻又忘了他是看不見的,「嗯,很好喝,你泡茶的技術很不錯。」
他微笑,「真的?」
「對不起。」顏眉誠心誠意地說。
他不解,「為什麼道歉?」
「在辦公室的時候,對不起。」她是一個失敗的人,沈梓衣可以給他的照顧,她什麼都做不到,只會不停地去傷他,到頭來既傷他又傷己。
「你為什麼這麼說?我從來沒有怨過你。」他握住她的手,感到她在微微顫抖。
「從來沒有?」顏眉問他,「克己,你跟我說實話。」
「有過。」他遲疑良久司說,「五年前你一聲不響地跑掉的時候。」
顏眉沉默。
「阿眉?」他不安地喚她的名字。
「對不起,我總是忘記。」顏眉勉強笑笑,「那一年我行事太草率,也太——孩子氣。」
「阿眉,如果再一次,你還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他一字一頓地說。
「為什麼?」顏眉微驚。他的心結解開了?他不是一直以為自己會拖累她嗎?
「我可以永遠生活在黑暗裡,但是只要擁有過光明,哪怕只是一天也好,再次失去都是比地獄還要恐怖的深淵——」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阿眉,對我來說,你就是光明。我再也不能忍受一個沒有你的世界,哪怕只是聲音也好,我想感覺到你。」
她得到了!五年前她夢寐以求的幸福,遲來了五年!
她終於失去了擁有的資格,顏眉眨眨眼,眼淚成串地掉下來。
「阿眉?」他心慌地問,「你在哭嗎?你怎麼了?你不願意嗎?阿眉?」
「不,不是。」顏眉酸楚地搖頭,「只是,我等得太久了。等得太久,也荒廢得太久太久。」
他鬆了口氣,握緊她的手,「那我們從今天開始不再荒廢,今後的時間會更加長久,我們再也不分開,我們要一起做好多事情——」
「我要嫁人了。」顏眉打斷。
「我們還——」他硬生生地停住,「阿眉,你說什麼?」
「我要嫁人了。」眼淚越發洶湧地衝出眼眶,顏眉拚命咬唇,命令自己不許哭出聲來。
顏眉已經不能形容他臉上的表情,那種絕望灰敗的表情,她閉上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對不起。」
很久之後——
「對方是誰?」他的聲音空洞乏力,像一個疲憊的旅人走過遙遠的路途,終於到達目的地,才發現自己除了沉重到再也不能承受的疲憊之外,什麼也沒有得到。
「他叫紀生,是我的上司。」顏眉擦乾眼淚,「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道克己不言不動,彷彿已經失去了感知力。
顏眉閉了閉眼睛,終於還是走了。
七天過去了,顏眉把工作的事情交給紀嵐,開始休假。她在新晴小區租下一間公寓,除了採買生活必需品,她每天哪裡也不去,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她特地挑的這間公寓,正對著道克己的住處,她站在窗口就可以看到他的陽台,七天來,她常常站在這裡 望。她想,如果他出門,她或許可以悄悄照顧他,就像上次那樣。
然而那間屋子始終悄無聲息。
顏眉守了七天,七天來從來沒有看到他出門,也沒有看到有任何人進去。
到了第七天傍晚,顏眉發現自己再也不能等下去,如果他再不出門,那天她買的食物也該消耗得差不多。
她不敢再繼續等,更不願再無止盡地心慌意亂,她到廚房煎了兩個雞蛋,煮了一大碗雞蛋面裝進保溫筒。
她敲門,沒有人開門。
她喊他的名字,也沒有人回應。
然而顏眉確信他一定在裡面,她用力地推門,竟然應聲而開——她忽然想起來,七天前她離開的時候,似乎沒有把門鎖上,難道這扇門就這樣虛掩著,整整七天?
她感到心臟劇烈地抽痛,更不敢再猶豫,走進屋子把門鎖好,屋裡漆黑,她摸索著打開燈。
顏眉一眼就看到那個她日思夜想的人,他靜靜地坐在地板上,頭伏在蜷起的膝蓋上,雙手抱膝,茫然地睜著眼睛,臉上是一種讓人心痛的迷惘,似乎他整個人都已經迷失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裡,找不到回歸的方向。
顏眉發現他仍然穿著七天前的襯衫長褲,時間在這裡好像凝固了。
「克己?」顏眉小心翼翼地喚他,好像生怕太大聲,會把他吵醒。
他不動,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顏眉感到莫名的恐懼,他雖然就在她面前,她卻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她在他面前蹲下,「是我啊,我是阿眉。」
「她走了。」他仍然不動,靜靜地說。
「我在這裡,克己,我在這裡啊!」顏眉抱住他的頭,讓他伏在自己胸前,低聲說:「是我錯了,克己,真的是我錯了,你醒醒好不好?我是阿眉啊。」
很久之後,兩條手臂終於緩緩抬起,僵硬地擁抱她顫抖的肩背,剎那間,顏眉忽然有一種類似重生的感動。
他仍然不說話,兩行清澈的淚水沿著面頰慢慢地流下來。
「我給你煮了雞蛋面,你吃一點。」顏眉破涕為笑,「你餓不餓?」
他搖頭,拉住她的手不放鬆。
「我馬上就回來。」顏眉撫摸他冰涼的手背,「我去拿碗。」
他遲疑著鬆手,顏眉提著保溫筒走進廚房,把熱騰騰的麵條倒進碗裡,忽然想起什麼,用力地拉開冰箱,果然!顏眉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她感到害怕,如果她沒有回來……
冰箱裡裝得滿滿的都是她七天前放進去的食物,完好無損。
他這些天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道克己仍然坐在原來的地方,微微偏著頭,似乎在仔細聆聽,聽到她進來的聲音,他明顯地鬆了口氣。
「來,吃一口——」顏眉一手端著碗,一手挑起幾根麵條,喂到他嘴邊。
他並不張口,怔怔地發呆。
「怎麼了?」顏眉有點著急,如果她沒猜錯,他這幾天什麼也沒吃,身體怎麼受得了?
「阿眉——」他想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地說,「你不用管我。」
顏眉不解。
「我不會怎麼樣的。」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只不過在想一些事情,想明白了,我就會重新開始生活,你不應該被我拖累,去過你自己的生活。」
他的臉蒼白得可怕,嘴唇毫無血色。
「你應該吃東西,」顏眉固執地說,「有話吃完了再說。」
他沉默,接過她手中的碗筷,吃了幾口,就搖頭不要,「我吃不下。」
「你怎麼就不能明白,我心裡裝著你,怎麼會有我自己的生活?」顏眉定定地看著他,坦白。
他震驚地抬頭。
「我騙你的,我根本沒有未婚夫,紀生他只是我的上司而已。」紀生的確向她求過婚,但是,她早就拒絕了。
「不,我不相信。」他搖頭。
「我沒有騙你。」顏眉苦澀地說,「紀生只不過是我編出來的借口。」
「為什麼?」他相信了幾分,卻仍然疑惑。
「五年前——」顏眉狠下心,決定把一切都說出來,「你拒絕我的那天晚上,我就和宗萬方——」她困難地說,「第二天我離開雙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這個。我無法面對你,無法面對任何人,我甚至無法面對我自己,這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資格再接受你的感情——」
她沒能再說下去,所有的語言都被他用雙唇接收。
「我只要你陪著我,只要是你,就可以。」他低聲說。
潮水般的喜悅整個地淹沒了她,顏眉閉上雙眼,與他唇舌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