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倌站在宮外不停抬頭張望,見蘇黎帶著御醫往這個方向前來,特意提高手中紙燈,好讓人辨認方向。
「公主身體如何?」御醫氣喘吁吁地問。三更半夜被宮女給吵醒,連衣服都來不及穿戴整齊,便被拉住急急出門。
「情況很糟,請御醫快入內。」紅倌臉上寫滿擔憂,公主的病情時好時壞,連病症發作的時間都不一定。
御醫拎著藥箱,隨紅倌快步進入房內。
白紗隔床,艷紅色的床單上,躺著動也不動的李瑩,她氣若游絲,冷情的臉龐刷白,連唇也發乾沒血色。
「公主,請將手伸出。」御醫對著薄紗內的人說。
她十指交握胸前,像是睡著般,沒有回應。
「公主!」紅倌嚇著,急得掀開薄紗一角。
原先不動的身子受到干擾,輕輕地張開眼。
「公主,御醫來了。」紅倌鬆了口氣,與御醫相視一笑,慶幸公主還聽得見。
御醫仔細地替李瑩把脈。脈象極虛,跟過往一樣,但還是找不出病因,僅能靠藥補身,讓病情不再惡化。
「皇上駕到!」門外太監喊道。
大伙紛紛跪倒在地,準備迎接聖駕。
「十五妹還好吧?」才剛踏入門內,皇上便急得上前詢問御醫。
「回皇上,公主病得不輕,需要長時間調養。」
「調養、調養!都已經調養了整整兩年,還要再調養多久?多久才能還我一個健康的十五妹?」皇上氣極,一手抓起御醫衣襟。
「心病需要心藥醫,縱然有昂貴的藥材補身,也只能使病情不再繼續惡化。」御醫無奈回答。心知公主根本沒病,要他從何醫治起?
「你這蒙古大夫,明天就給朕滾回家去!」皇上受不了一再聽到同樣的回答。心病究竟指的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事讓十五妹這麼難過?
他要知道。
聽見皇上諭令,御醫跪倒在地,叩謝皇恩浩蕩。
沒砍掉他的頭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皇兄,你又生氣了。」床上的人兒緩緩開口。
聲音雖小,卻引起全部人的注意。
「十五妹。」皇上掀開薄紗。心愛的妹妹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要他如何不生氣!連小病都治不好,哪配當什麼御醫!
李瑩手握住他的,發冷的小手傳來安定的力量,讓克制不住的脾氣頓時冷凝。
「你們都退下。」皇上命令道。
待閒雜人等都退出宮外後,皇上溫柔地看著自己的親妹妹,他一向愛寵這個妹妹,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想辦法做到;可是她什麼都不說,自己折磨自己,還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副模樣,教他這個做哥哥的如何不心疼。
坐擁天下,卻連一個妹妹都照顧不了。
「你到底得了什麼心病,說給朕聽,朕一定替你作主。」
兩年前,在與吏部尚書鄭瀾青文定過後,他這妹妹便莫名其妙得了這場怪病,無論他找遍天下名醫,病情仍不見起色。
甚且還讓人請道士來替她作法驅魔,卻依然無效。
他不知該怎麼辦,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在自己面前一次次暈倒,兩頰越來越凹陷。
「皇上想多了。」她試著微笑,卻十分乏力,體內的力氣正一點一滴流失中。
「十五,你知道朕最疼你,只要你說出來,我會盡力去做,為何你就是不對朕說?」冷靜的雙眼出現慌亂,他唯一的妹妹就要離他而去了嗎?
她拍拍他的手,試著給他安慰。
她能做的,就是為皇兄著想分憂。
朝廷安定,國家才有未來,如果她連這點都不能為皇上做到,就太辜負他如此疼愛她了。
「不說?」他歎了口氣。蠢妹妹。
「夜已深,皇上該休息了。」她抽回手,緩緩移開雙眼。
透過白紗看向窗外的黑幕,腦海猛然躍出一個身影,冷不防讓她的心感到緊窒,呼吸起了微微變化,交握的雙手發著熱,眼眶泛淚光。
依然是如此,每每想起他的時候,就讓她難以自制。
該怎麼說?又該如何說? 一切都已枉然。
既然如此,就什麼都不要再提。
皇上放下薄紗。
「紅倌,要是公主身體再不舒服,一定要即刻請御醫過來看看。」慢行到宮外,平日霸氣的眼光中多添了憂愁。
「是。」紅倌應答,目送皇上走遠。
「紅倌姐,公主得的到底是什麼怪病?」蘇黎忍不住歎息,公主這一病,讓許多事都不得不停止進行。
包括她與鄭尚書的親事,已經足足延宕了兩年。公主的病況始終不見好轉,反而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她們這些宮女在一旁看了也不禁擔憂,再這樣下去,公主纖弱的身子能再撐多久?
「蘇黎,做丫鬟的不該多嘴。」紅倌正色道。
公主為誰得了心病?
恐怕是為了身在異鄉保國衛民的立裡將軍吧。
望著宮外,皚皚白雪將所有景物覆蓋,漫天飄飛的白雪下不休,一點也沒有停止的跡象。
將世界一分為二,一半是白,一半是黑,如同公主的心,而太過分明的禮教束縛,更是讓她進退兩難,身心受苦。
曾試想過無數次,他與她還有機會再見嗎?
如果有,又該如何面對?
她獨自一人,穿著白色裘袍瑟縮坐在長廊底處,看著銀亮世界;一夜間,大雪將世界染成了白,那出塵的景象,讓人歎為觀止。
靜靜的不想受任何干擾,她特意支開宮女們,自己孤坐在此,與雪的國度交融成一體,享受片刻的心靈寂靜。
後頭傳來腳步聲,規律又沉穩,正朝這個方向走來。
聽見了聲響,她側臉看去。
來人似乎發現前方有人,陡然停下步伐。
「十五公主。」他單膝跪地行禮。
她一愣,眼神中有著不敢置信。他真的回來了嗎?
「起來吧。」收回視線,背對著他。
心像是死去了,不再有任何波動。她仍是以前的十五公主,不讓任何人靠近、把自己封鎖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轉頭看向身後,見他仍維持著剛才的動作,動也不動的看著她。
「童將軍,可以起身了。」她再次開口,大病初癒的她,聲音不復往日的清亮,帝著沙啞。
「請讓臣在這裡多待一會。」他一平定蠻邦後,便千里路遙、馬不停蹄的狂奔回京城,為的就是想再見她一面。
誰知一回到京城,便從幾位大臣口中得知她生病的消息。
不知打哪來的怪病,讓她像朵凋萎的花朵,日漸憔悴。
他擔憂,卻始終沒有辦法再見她一面。
今日早朝受封過後,他在宮中長廊遇見守候多時的紅倌。
「請童將軍隨紅倌來。」紅倌恭敬地行禮後,逕自朝前走,也不管後頭童進是否跟上。
童進跟在她身後沉默走著,也不多問,因為他知道紅倌的用意。
來到御苑中無人之處,紅倌突然朝他跪倒。
「紅倌,這是做什麼?快起來!」童進大吃一驚,連忙伸手拉她。
「救救公主!」紅倌不為所動,跪在地上喃喃求童進救公主。
公主為何得心病?
為誰心痛?
全是為了童將軍。解鈐還需繫鈴人,她只能用最卑微的方式請求將軍幫公主解開心結。
如果再不救救公主,公主到最後可能真的會死啊!
「將軍請往前走吧。」紅倌將臉埋在兩手中,態度恭敬。
現下只有將軍能救公主,她已不在乎自己此刻的行為是否會為未來帶來變數,只要能救公主,其它什麼都不重要。
長廊那頭,有她在等著。
就能再見到她了嗎?
雙腳已迫不及待往有她的世界跨去。
冰雪也無法阻擋他此時的澎湃激動。
她瘦了許多,兩頰明顯凹陷,傳言真的一點也不誇張——十五公主的艷麗,在一夕之間改了面貌。
清澈如昔的雙眸凝視著他,卻不帶感情,她已經將對他的感情深埋起來,不會再讓過多的感情侵擾她的心思。
但心卻自有其意識,逕自改變節奏,規律中慢慢加速。
「聽說童將軍打了勝仗。」她起身,緩移到他面前。
「是的,才剛回到京城。」他微仰頭看她。
她慢慢在他眼前蹲下,四目相望。
「那真是恭喜將軍。」微揚的嘴角,輕道。
那面容仍教人心動,尤其在這麼近的距離下,童進止不住衝動的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又細又冰涼,但沒關係,他可以溫暖她,給她支撐的力量,她並不是一個人,因為她有他在身旁。
出奇地,她笑了,兩年來第一次感到心中有溫溫的暖流流過,他還在她心中,不曾改變過;儘管她已是別人未過門的妻子,也無法改變他與她之間的情感。
「公主一定要振作起精神來。」他將她的手拉高,悄悄靠近自己的唇,留下印記,將氣息染上她身。
「童將軍,我已經是鄭尚書即將明媒正娶的未婚妻。」哀戚寫滿眼,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按倫常,他不該與她這樣親近,甚至是手握著手。
偏偏她已經無法克制自己,不停向他靠近,眼光離不開他身。
「沒關係,只要你能幸福,我願一輩子這樣守在你身旁,不離不棄。」他慎重的說。過了兩年,他無法對自己說謊,說自己能夠再次瀟灑離開。
看見她,心止不住狂烈的跳動,無法控制的愛意傾洩而出,無法再次移開雙眼,睜眼閉眼,只想看著她。
夠了、夠了,這樣就已足夠。
她擁住他。雖不能渴求他的誓言成真,但能看見他此刻的真心,真的比什麼都還要來得有意義。
心在這時活過,曾為他怦然跳動。
愛他的感覺是如此美好。
「瑩兒。」他摟緊她,喚著。
「不要放開我,至少在此刻。」讓她再多感受他的存在,讓她再多聽聽他的心跳。
忘記他的身份,忘了自己的出身。
她盼了兩年,才將他盼回眼前。
淚流不止,她偎在他的懷中,耳貼著他的胸膛,閉眼傾聽這兩年來的無盡相思。
相思亂,密密麻麻地侵佔她所有的思緒,霸佔住她的呼吸,讓她隨時能看見他的身影,次次從心頭掠過,攪得她難以平靜。
夜夜夢中,她只能想著他的微笑入眠。
卻總在他的離別話語中驚醒。
空蕩房內,只有她一人,他早已離開她的世界。
「我想念你。這兩年來我無時無刻都在想著你。本來這次回京只想待個幾日便走,結果卻從其它大臣口中得知你生病的消息,為何你如此不珍愛自己?」他摟著她的瘦弱,無限心疼。
她輕吟笑著,沒有多加解釋。
看見他,身體的病痛彷彿已好了一大半。
兩年不見,他曬得更黑,變得更有男子氣概,結實的肌肉,顯示這些年受過極嚴苛的考驗。
十指撫過他胸前,她將耳貼近,再聽一次他的心跳,熟悉的聲音未曾改變,反覆規律的跳動。
「我也想念你。」她淡淡地開口,血液中的熱情再次被他挑起,全身溫燙的發起熱,與他四肢交擁的地方,更是熱燙得超乎想像。
心不聽使喚,像是自有其意識,為他坪然跳動。
「原本不敢奢求能有機會再見你一面,不過這些日子來,有許多假設一再從我腦中閃過。我知道我不能期待,但還是很難想像自己能夠再見到你。」大手撫著她的烏亮髮絲,隨風飄入鼻間的是她身上慣有的香氣。
他真的再次與她相會了,不是在夢中,而是在現實裡。
風塵僕僕趕回京城,就是為了再見她一面嗎?
黑潤眼眸,閃著悸動的情感看著他的身影。
難再說,一切都難再說了。
他與她靜靜看著彼此,他緩緩地靠近她的身,親吻住眼前的唇,香軟柔嫩的唇讓人如此著迷,讓人情不自禁沉浸在愛情所灑下的甜蜜中。
相擁的身子、交纏的情感,說也說不出的激盪悸動,他吻著她,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荒,直到地老。
「朕今日實在太開心了,大夥一定要多喝點!」皇上在高位上拍桌大笑,自行舉杯喝了三大杯,底下的群臣也跟著幹盡杯內的酒。
隨侍在一旁連忙為主子斟滿酒,川流不息的宴會上,菜色不時更換,眾人在底下談笑風生、高談闊論。
場內舞者正翩翩起舞,樂師在側吹奏輕快音樂,一片和樂。
「十五妹,朕開心極了,看見你的身子終於好轉,令人感到欣慰。」皇上側身對李瑩說,又舉起酒杯。
李瑩坐在皇上身旁,微微一笑。
她本來也要舉杯,卻被一旁的鄭瀾青擋了下來。
「瑩兒,你大病初癒,這酒,就由我來代替。」說罷,鄭瀾青已經將酒杯內的酒喝乾。
「好好好!瀾青,看來以後你不會虧待朕的十五妹。喝喝喝!盡量多喝一點,不必客氣。」皇上滿意的看著眼前鄭瀾青與李瑩相鄰而坐的模樣,所謂的才子配佳人,說的就是眼前這對佳偶吧。
在皇上的催促下,鄭瀾青又多灌了幾口酒,酒氣在體內流竄迅速,馬上讓他兩頰紅潤,呈現幾分醉意。
「皇上太開心了,都忘了這場宴會是為十五妹而辦,還是為平定蠻族有功的童將軍而辦。」李瑩的病體已經好了許多,氣色也逐漸恢復紅潤,精神狀況亦不錯。
她坐在席間,心卻飛到對面的童進身上;他身著軍服,顯得英挺,剛正不屈的表情,更是讓她心跳加快。
想起他的碰觸,臉兒更是發起熱來。
「對對對!十五妹所言極是。朕實在對不住一旁的童將軍,為了表示誠意,朕先罰自己三杯。」話說完,又乾了三杯。
童進在一旁笑著,也一起陪喝。
看見李瑩抱著尚未康復完全的身子,不顧一切地出席為自己所辦的宴席,心情顯得大好,就算千杯也不會醉。
「童將軍在塞外保國衛民,日夜奔波,十分辛苦,此次又順利協助趙將軍平定西方蠻夷,朕越看越覺得童將軍一表人才。怎樣?這次要不要順便讓朕當個媒人,為你賜婚?」皇上提議,他沒忘曾承諾要將公主許配給童進,不過,這也要人家同意才成。
童進前幾日接受策封,官已二品,雖然已經不是個小官,但還是高攀不起十五公主;於是,他搖頭,婉謝皇上的好意。
除了李瑩,他誰都不想娶。
「西方蠻族還未一一歸順我朝,經常趁亂反叛,社稷尚未安定,臣也無心娶妻成家。」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人心服。
李瑩聽了他的話,臉上出現淡淡的微笑。
他是為了她,所以才說出幕話來嗎?
甘願一生一世在她身旁守候?
底下立即傳來為童進的講法的叫好聲,大家酒過三巡,說話特別大聲,情緒逐漸高亢。
「既然十五妹的身子好得那麼快,皇上是不是也該早點看好日子,讓十五妹順利下嫁到鄭相府,畢竟人家都已經等了兩年。」高皇后開口提議,底下馬上有人跟著附和。
鄭尚書與十五公主的親事,已經因為十五公主的怪病拖延了兩年,沒道理還要人家等下去。
「說的也是。」皇上覺得有理。這門親事一延就是兩年,這兩年來,鄭相府雖不曾再催婚,但讓人家等了兩年卻是事實。
意見不斷,說的全是她與鄭瀾青的婚事。
李瑩臉色大變,微皺的眉心越縮越緊,她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場合提到她的婚事,而且,還是在童進面前。
「如果皇上贊成,臣回府後立即跟父親稟告。」鄭瀾青笑意盈盈,完全沒有意見。
對於娶李瑩一事,他一直抱持不積極也不反對的態度。娶了十五公主,對他的仕途大有助益,所以他沒理由放棄這門親事。
他知道李瑩的心似乎不在他身上,另有所屬,但沒關係,他不會干涉她太多事情,只要他們相處自然,當對互不干涉的夫妻就好。
對座的童進正要與人對飲,聽見皇上這麼說,立即停下手中動作,看著李瑩,她神色自然,眼底卻顯得憂愁。
恰好她抬起眼,與他視線交會——
人群的高談闊論在一瞬間消失,只剩下對方與自己的存在,四週一片安靜,他用眼神安撫她的情緒,希望她能放開心胸。
她輕點頭,知道他的用意,漸漸鬆緩下自己的不安,該來的躲不掉,應該要積極面對才能解決問題。
「你同意嗎?」鄭瀾青突然湊近她耳旁問道。
她還沒來得及拉開距離,鄭瀾青就已經靠了過來,那動作,看來極為親密曖昧,讓人想入非非。
接下來,他又陸續問了一些她的意見,她全沒聽進耳裡,眼裡只看得見童進冷靜而自制地轉頭與他人談論政事。
他握緊酒杯杯身,極為用力的,差點捏碎掉。
明明看到了,卻要假裝不在意。
接下來的路,還會比這更艱苦,他能跟她一起走過嗎?
她垂下眼,自知沒有權利要求他,卻還是自私地希望他能牽著她的手,安然度過一切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