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身旁的孫仲愚輕輕問她。
她只是搖頭,不語。
「這是法庭,不是在我的辦公室,如果你覺得哪裡不妥,可以出去在走廊裡待一會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孫仲愚卻看出她的不對勁,不想讓她的行為影響整個審理過程,這樣對她也不好。
林寧依然不語,人卻站起來,也不向法官行禮,直接出了法庭,而聶修的答辯也在這時停了停。
一個人的走廊裡,林寧坐在長椅上,將自己抱得死緊,淚慢慢地自臉頰滴落。
「所以,A區66戶居民應迅速遷離A區,還政銘公司一個完整的建築區。」這是那個人在一年多前的法庭上最後一句辯詞,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事不關己,卻讓A區的233名住戶從此無家可歸,自家的麵包房沒了,父親死了,都是因為他,而這個人就是現在正在法庭上的聶修啊。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自己沒有認出來?為什麼上天要開這種玩笑,自己有多傻、多蠢,現在才忽然明白,多可笑,多可笑,她想大笑,眼淚卻流得更凶。
心裡無法再欺騙自己這只是一場夢,因為夢也不曾這樣殘酷過;也無法否認那不是自己認識過的聶修,因為聶修,她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所以心才會更痛,比起那晚舞會的落荒而逃,她現在更想尖叫,或者寧願自己不曾來過這個城市,不認識孫仲愚,不認識汪甜,當然更不可能遇見聶修。
法庭內辯論如火如荼,而法庭外林寧正在水深火熱中。
審判結束,沒有法庭調解,法官直接宣佈審判結果,原告方勝訴。
肅靜的法庭開始喧鬧,有人陸續走了出來,臉上顯得心滿意足,頗有大出了口氣的喜悅,林寧看著他們,看到原告方熱情地與孫仲愚握手致謝,心裡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她沒有看到聶修走出來,也許是故意避開她,所以她沒有動,直到孫仲愚走到她面前,她才站起身。
「要走嗎?」孫仲愚臉上其實也沒有多少喜色,看著林寧淚水未乾的臉,表情有些變幻莫測。
林寧搖搖頭,「他呢?」她問,聲音冷冷的。
「還在裡面。」沒有再多言,林寧直接往法庭裡面走去,那氣勢居然有些毅然決然。
孫仲愚沒有拉住她,看著她走進去,好久,歎了口氣,也跟了進去。法庭裡,聶修仰坐在座位上發呆,單若紫正整理著文件,看到林寧衝進來,兩個人都一愣,聶修則站起身。
第一次看到林寧這樣的表情,憤怒到不顧一切的,聶修卻並不吃驚,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你……你……」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因為太氣憤太激動,林寧反而發不出聲音。
「有什麼事?」冷漠的口氣好像完全不認識眼前的林寧,而單若紫也下意識地走到聶修的身後,示威似的衝她笑。
好陌生的兩個人,好陌生的表情,讓林寧有些喘不過氣,「你,你是聶修?」
「不然呢?」好像她問了個極可笑的問題。
她用力地喘口氣,「那你還記得一年多前,A區66戶狀告政銘公司的案子嗎?」
聶修眼光閃了閃,點點頭,「記得?」
記得?林寧的心猛地一縮,停頓很久,「那個人,是你嗎?」她問得極慢,一字一句,就像在生與死之間做著抉擇。
然而,聶修卻答得很快:「是。」沒有任何猶豫,一隻手扶住身後單若紫的肩。
林寧人猛地向後退了一步,「為什麼?」空洞的眼瞪著他,臉上的表情絕望多於不信,指責多於憤怒,「為什麼是你,為什麼要這樣欺騙我?」
聶修不言,看著她。
「你早知道我是誰嗎?在天台上第一次見到我,就知道我是誰?」人走上一步,像在指責,其實卻是想抓住心中惟一的一點希望。
然而,聶修點頭,「一開始就知道。」
「啪」一聲,一手揮下,聶修蒼白的臉上已多了個掌印,被欺騙的憤怒讓她失了理智,平時連他咳嗽也會心痛的人啊,現在卻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她看著自己的手,忽然大哭,頹然地倒在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啊?」林寧像瘋了一樣。
聶修面無表情,看著她哭,整個人幾乎都靠在單若紫身上,手抓著胸口。
「我們走吧,若紫。」他輕輕地說,轉過身去,背對著林寧。
「好啊。」單若紫笑,扶著聶修往外走。
只剩下林寧和身後始終不發一語的孫仲愚。
他看了林寧很久,等她哭聲漸漸輕下來,才歎了口氣,走上去扶住她,「我送你回家。」
自始至終,他是個局外人,他到現在才明白,林寧笑不是因為他,當然像現在這麼傷心更不是因為他,只能在事後無奈地說:我送你回家。舞會上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他第一次感到無力,卻又完全無可奈何。
孫仲愚你會是最後的勝者嗎?他忽然毫無信心,輕輕擁住哭泣的林寧,臉上儘是苦澀的笑,也許等一切結束,他還有希望。
「我要辭職。」一大早,林寧衝進孫仲愚辦公室,就是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辭職?」舉到唇邊的咖啡杯頓住,放下,孫仲愚看著面前一臉堅決的林寧,「為什麼?」
「想回家鄉去,離開這裡。」
「那也用不著辭職,我可以給你假期。」
「我不要假期,只想離開這裡。」
「因為聶修?」
她輕輕咬住唇,不否認,「是。」
「我不同意,」孫仲愚馬上擺手,「我只同意給你假期。」
「隨便你,反正我決定走了。」她口氣強硬得根本不顧他的阻攔。
「難道你就不怕我扣你的工資,扣住你的所有資料?」
「我不在乎。」她絲毫不為所動。
孫仲愚用力地吸了口氣,又拿起咖啡杯,杯中的咖啡因他微抖的手濺出幾滴,對她決絕的口氣,第一次感到氣惱,他不想她離開,因為一旦離開,可能便再也不會回來,就算早知一切都無望,但從此自他生命中消失,再悠閒的心也會緊繃起來。
「我不清楚你和聶修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有必要辭職嗎?如果你不想見到他,那我保證他絕不會再在這個律師樓出現。」
「可是我連同這個城市都感到討厭,你不是一向不喜歡我嗎?現在又何苦留我?」
「誰說我不喜歡你?」他幾乎脫口而出,一雙眼睛瞇起,盯住她,「你什麼時候聽我說過不喜歡你?」
林寧一愕,看著他。
「從來眼中就只有聶修,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麼角色?難道只是單純的上司嗎?林寧?」
「你……」
「一句話,」孫仲愚一口將咖啡喝完,「如果我讓你留下,你留嗎?」
他的表情不是在開玩笑,林寧疑惑起來,她只是想離開,以為離開便可以解脫,但孫仲愚為什麼又要留住他?
「你為什麼要留我?」她真的不明白。
為什麼?不明白嗎?孫仲愚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
「林寧,」他的聲音中沒了調笑,「再問一次,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麼角色?」
「是什麼?」她有些吃驚地重複他的話,不明白他為什麼變得這麼奇怪,想了想,「上司,是上司。」她如實回答。
「是嗎?」閉上眼,絕望隱在眼中,果然是上司,自己在她的心中真的只是上司而已,「原來是這樣。」他竟然笑了,依然傾倒眾生,苦澀在嘴角泛起,卻將失望深深地隱藏。
原來都是自己在一個人跳舞,他還來不及邀請舞伴,舞會就結束了,這樣的事居然會發生在他孫仲愚身上,失敗,真是太失敗了。
他大笑出聲,站起身,望著窗外風景,久久。
「我忽然想吃紅燒牛肉飯,林寧,替我去買吧,最後一次。」他說。
林寧愣了愣,想說什麼,但看了他一會兒,還是走了出去。
孫仲愚這才回過頭,臉上哪還有笑意?他看了林寧離開的方向很久,隱忍的情緒在體內擴張,擴張。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然而現在,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非常難看。
人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裡面只有一張紙,上面畫著一個叼著雪茄的男人,腦袋周圍分別圍繞著:炸彈、手槍、毒藥、尖刀。他拿起來,看著,然後一笑,將它撕碎,扔進紙簍。
「我不抽雪茄,林寧,」他低低地說,「也許你畫的從來都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