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湊近一朵盛開的月季,熟悉的香味讓他皺起了眉頭。
「嘎吱——」
有些殘破的木門由里拉開,他抬頭,看見一個約莫七歲的小男孩站在門邊。
「花很美,是不是?」小男孩見他站在花叢中,問他。
他點頭,默認了小男孩的話。
「你想要嗎?」小男孩開口,問得簡單明瞭。
鬆開拈花的手,他看他,輕輕搖頭。
「為什麼呢?」小男孩不解,跨出門外,走到他的身邊,仰高頭看他。
「花為花,長盛枝頭;人惜花,只為一時之美,獨不憐花之凋零,難以長久。」意識到他這樣說,小男孩可能不太明白,他微笑,低頭看身高只及他腰部的小男孩,「花離開了枝頭,就失去了生命力,還是讓它好好地呆在枝頭吧。」他微笑,低頭看身高只及他腰部的孩子。
「娘也經常這樣說呢。」似懂非懂地,小男孩繞過他,自言自語間,有些吃力地想要拎起他身後的水桶。
「我來吧。」他伸手幫他把水桶提到花叢間,用水勺舀水灑向花叢。
用力很均勻,花瓣、綠葉,都沾染上了顆顆的水珠,煞是好看。
「你爹娘呢?」他回頭看看孩子身後的木門,呆了半晌也不見他的父母出現,想必是不在家中。
「娘要賺錢,我就乖乖地在家裡等她。」蹲下身子,小男孩挽起衣袖,一邊回答他一邊用手中的鏟松土。
「這樣太用力,不對。」收回視線,他拉過小男孩的手,示意他正確的姿勢。
剛被他拉住手的時候,小男孩有些排斥,身子扭動了幾下,接著慢慢安靜下來,呆在他的懷中不動。
「好奇怪,你身上有桂花的香味呢。」被他圈在懷中,小男孩拽住他,用力地聞了聞。
看小男孩好奇的樣子,他不由得想起了弟妹年幼時的模樣,伸出手指為他拭去臉上不小心沾染的泥土,他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抬頭,本有戒心,但是他和煦無害的笑臉,令自己不由自主地回答他的話:「我叫水君皓。」頓了頓,彷彿要尋求平等,他反問他,「你呢?」
一陣微風拂過,花朵在枝頭微微顫動,花叢間灑落下斑駁的影子。
他揉揉孩子的頭,回答得似漫不經心——
「我,是花弄影。」
☆☆☆
夕陽西下,帶來天邊美麗的晚霞。
水君柔放下手中的畫筆,直起腰瞧瞧週遭,發現人漸稀少。抬頭,看見日頭已經偏西。
無聲地歎息,揉揉乾澀的眼睛,她取下掛在牆頭的畫軸,一時間,有些發怔。
有人在敲她作畫的桌子,她轉身,毫不意外地看到每天都要來勒索的傢伙。
「小子,今天的日錢呢?」
水君柔苦笑,有些無可奈何:「三爺,你也看見了,我今日一張畫都沒有賣出,哪裡有錢給你?」
「怎麼,想要懶賬?」陳三問得嬉皮笑臉,一雙賊溜溜的眼睛沒有離開過作男裝打扮的水君柔。
「今日經營慘淡,並不是我有意抵賴。」別過臉,她淡淡地回答,「請寬限兩日,我一定……」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眼前的桌子忽然被掀翻。紙張、畫筆、顏料,通通被扔在地上,任人踐踏。
紙被撕碎,筆被折斷,顏料四下都是,周圍的行人避之不及。
水君柔只是略抬眼皮,看向陳三,「三爺毀了我謀生的工具,叫我如何再付你日錢?」
「我倒有個好辦法。」看她沉靜的表情,陳三扔下手中被折成兩截的畫筆,笑得好不得意。
「什麼辦法?」她退後了一步,握緊了手中的畫軸。
「我看你長得還不錯,雖然是個男子,倒也合我的胃口。不如就來伺候我,也省得你早出晚歸,三餐不濟。」言語間,陳三伸手,托住了她光滑的下巴。
水君柔略甩頭,脫離他的鉗制,開口道:「三爺抬舉,平民布衣,哪有那福分?」
「福分是我給你的,只要你點頭,不就成了麼?」
「三爺錯愛了。」他的話,太過輕薄,水君柔皺起眉頭,轉身,準備離去。
有人擋住了她的路,是陳三的兩名家僕。
「陳三爺,你這是做什麼?」她發問,隱隱有些動怒。
毀了她的攤子不夠,現在還要劫人嗎?
「不要誤會,我可沒有惡意,只是邀請你去我府中坐坐罷了。」見她白皙的面皮上染上了薄薄的一層紅暈,在她整個臉龐上暈染開來,一時間,看得陳三心癢難耐。
「怎好意思叨擾?」緊繃著臉,手握緊畫軸收在胸前,水君柔不甚感興趣地回答。
「何必如此固執呢?」陳三忽然上前,由她的身後抱住她柔軟的腰肢。
水君柔沒有防備,被他摟了個滿懷,嚇了好大一跳,想要拉開他的手,奈何他抱得死緊,怎麼也掙脫不了。懊惱此人無恥至極,她抬腳,重重地踩下。
趁著陳三吃痛鬆手,她得到自由,立刻由他的身後繞過,小跑起來,一刻也不敢停留。
週遭的人影在晃動,有膽小怕事往自己家門縮的,也有好奇大膽引頸張望看熱鬧的……讓她想起那一夜,她抱著君皓向旁人求救,得到的回應是多麼地讓人絕望。
有些氣喘,胸口發悶,她踉蹌著拐進一個巷子,轉了幾個彎後,暗叫糟糕,面前居然是一條死路。
「跑啊!怎麼不跑了?」才想要後退,身後傳來陳三挑釁的聲音,想當然,他們已經追上了她。
水君柔慢慢地轉身,看面前的三個男人,明白自己已經是甕中之鱉。
陳三使了個眼色,兩名家僕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鉗制住了她的肩膀。
她微微動彈了一下,沒有掙扎。
陳三上前,用足了力氣,狠狠甩了她一巴掌,「你膽子還不小,居然敢傷我,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我看你——」
話沒有說完,他忽然瞪大了眼睛看面前的人。
方纔的那一掌,力道很大,打在水君柔左臉頰上,打得她偏過了頭。五個鮮紅的指印浮現在她白淨的面容上,帽子隨著她的動作掉落,包裹在其中的柔順青絲傾瀉而下,披散在她的肩頭。
呆愣著看了半晌,陳三才張狂地笑出聲,「原來是個娘兒們,還真是俊俏。」
性別的秘密一旦被揭穿,一切的掩飾都沒有必要。火辣辣的疼痛在臉上氾濫開來,水君柔抬頭,偏西的落日,只留下餘輝,看不真切。
「不理我?」看她淡然的反應,陳三從她的手中奪過她緊握的畫軸。
仕女、花卉、山水……一幅幅的畫卷在他的手中化為碎片,掉落在地上,蒙塵,不復原貌。
眼前,閃過似曾相識的畫面,水君柔閉上了眼睛,咬緊了下唇,不言不語。
耳邊彷彿有勁風拂過,脖子有些發涼,令她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驀然間,被人鉗制住的肩膀忽然鬆懈,水君柔疑惑地睜眼,發現方纔還凶神惡煞的三人已經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
太詭異了!她按住自己的肩膀,蹲下身子,手剛觸上碎裂的畫片,卻立刻像是被火燒似的收回。
明珠蒙塵,清白不再……
耳邊,又響起那個人的話語,讓她的心,重重地被刺了一下。
「娘!」
有些遙遠的呼喚將她拉回現實,恍惚地抬頭,牆頭上人影一晃,接著有人落在她的面前。由下自上,從華服落到俊美的面容,水君柔慢慢地站起身子,有些驚奇地看到一向怕生的水君皓被來人牽在手中。
「娘,這是花叔叔。剛才那三個壞蛋欺負你,是花叔叔出手教訓他們的。」水君皓興奮地對她說,牽著花弄影的手,眼中有無限的崇拜。
「君皓——」她想開口,卻發現此時心中酸澀無比,難以成言。
「水夫人是嗎?」花弄影打量她有些狼狽的模樣,「在下花弄影,見天色已晚,你還未歸家,君皓等得心急,所以冒昧地帶他出來找你,還望夫人不要見怪。」
「水夫人?」她愣了愣,對他的稱謂有些啼笑。好個謙謙君子啊,進退得宜,措詞委婉,好心不提她方才不堪的遭遇。
「水夫人,你沒事吧?」看她左邊的臉頰高高地腫起,想來是受傷不輕。
「我不是水夫人。」她緩緩開口,卻不是回答他的問題。拉過水君皓,為他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君皓——隨我姓。」她回答的聲音很低,卻有著異乎尋常的堅決。
「是我唐突了。」花弄影愣了一下,隨即道歉。面前的女子弱質纖纖,眉宇中難見婦人的痕跡,很難想像她居然已經有了君皓這樣一個七歲的兒子。
「無妨。」什麼叫唐突呢?比這更不堪的她都忍受過,還有什麼她會在意?「今日承蒙公子照顧小兒,方才又出手相救,實在多謝。」
「水姑娘多禮了。」花弄影及時地轉變稱呼,順便打量她。她的長髮如瀑,披散至腰際,面容秀美,膚色白皙。雖然穿著粗布衣裳,卻難掩週身所散發的書卷之氣。這樣的女子,合該是該養在深閨人未識,為何會迫於生計拋頭露面在街頭賣畫?
水君柔垂下眼簾,避開他探詢的目光,拉過水君皓,慢慢地從他的身邊走過。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與他擦身而過之時,竟然覺得他身上有桂花香氣的存在。
「娘!」拐出里巷,水君皓拉拉她的衣袖,輕聲喚她。
「怎麼了?」她停下腳步,低頭看欲言又止的水君皓。
「我餓了。」小小的年紀,卻也懂得了大人的艱辛,水君皓似難為情地開口。
「餓了麼?娘這就回去給你做飯。」她笑了笑,有些心不在焉,隨口接話。
「可是——」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水君皓回答得有些遲疑,「家裡已經沒有米糧了。」
剛要邁出的腳步因為水君皓的這句話而重新收回,她想起家中已然斷炊,今日一幅畫都沒有賣出,半枚銅錢都沒有賺到,拿什麼來買米?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更何況,她連個持家的巧婦都算不上啊……
☆☆☆
看身旁熟睡的君皓,水君柔半支起身子,為他掖好被角,隨後輕手輕腳地下地,走到水缸邊,舀了一勺水,狠狠地灌下肚去。本來就沒有吃什麼東西,腹中已經飢腸轆轆,被冷水這樣一刺激,她的胃,不由得絞痛起來。
捂著疼痛的胃,她咬咬牙——還好,至少感覺不是那麼餓了。
今晚向好心的大娘討了些碎米,騙君皓說自己已經吃過,好說歹說才讓半信半疑的他吃完了不足一碗的米糠。輕輕地走到窗前,水君柔看著熟睡的水君皓,伸手摸上他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顯得蠟黃的臉蛋。
「娘,君皓不餓,真的不餓……」睡夢中的水君皓像是受到了什麼驚擾,緊皺著眉頭,不住地喃喃自語。
手在他的臉上停住,水君柔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心中警告自己不能落淚。
不可以哭!她的淚,早在七年前就流乾了。
門外傳來若有若無的聲響,她心下一驚,離開床邊,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後,拿起靠在一邊的木棍。
在黑暗中摸索著,她慢慢地將手移向門閂,輕輕拉開一條縫隙,緊張地向外面張望。
院中的月光依稀,繁花錦簇,顯得朦朧而美麗。遲疑了一下,她移步出門,緊緊捏著收在胸前的木棍,緩緩地走到花叢前站定。
周圍很寂靜,並沒有什麼異常的情況,是自己多疑了吧?水君柔鬆了一口氣,回轉身,卻被眼前的人嚇了一大跳,直覺地揮棒打去。
棍子被一隻手握住,只輕輕地一扯,就脫離了她掌心的控制。
「怎麼是你?」水君柔撫著因為受驚嚇而心跳不止的胸口,瞪著面前早就應該消失的男子,驚魂未定。有這樣的人嗎?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人的背後,真是嚇死人不償命。
「水姑娘以為是何人?」將手中的木棍放下,花弄影看眼前的人,輕笑問她。她的眼中,充滿了太多指責的意味,就像他是一個不請自來的偷盜者。
「我以為是小偷。」水君柔退後了一步,避免與他太過接近。男人的身上會有桂花香嗎?那樣的味道太過於自然,不見人工雕琢的痕跡。
對於她的話,花弄影不置可否地笑笑。家徒四壁,她怕的,恐怕並不是小偷吧?
「你笑什麼?」看他似有深意的笑容,就知道他根本曉得自己在防備著什麼,卻偏偏要多此一問,引他回答。
「我能笑什麼?」花弄影隨口問道,接著蹲下身子,仔細觀察面前的花叢。
「你明知道我在提防那幫惡徒來報復——你,幹什麼?」水君柔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見他彈指,一朵芍葯的花瓣紛紛墜落,花枝也被連根拔起,頃刻之間,嬌艷的花朵毀之殆盡,徒留殘枝,慘不忍睹。
「我在做我該做的事情,你就當沒有看見好了。」罪魁禍首不理會她的質問,回答得雲淡風輕。
怎麼可能當沒看見?她又不是瞎子。看他又抬手,大有要毀掉這一片花海的趨勢,顧不上避嫌,水君柔連忙抱住他的手臂,制止他的舉動。
「水姑娘——」花弄影低頭,看她因為憤怒而染紅的雙頰。
「你究竟在做什麼!」對他毀花的行徑震驚不已,又怕吵醒了房中睡熟的人,勉強壓抑著自己的憤怒,水君柔低聲叫喊。
「毀花。」花弄影拉下她的手臂,淡淡地回答。
「毀花!」看他還在微笑,水君柔不可置信地反問。她張開雙臂擋在他的面前,似在指責,又像是在質問,「這些花好好地長在這裡,它們哪裡礙著你了?」
見她氣紅了臉,單薄的身子輕顫不已,想必是對他的做法極為不齒才對。花弄影抬起面龐,看在雲中若隱若現的月亮,「它們出現在此處,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你在胡說些什麼!」月光明亮了些,月色如水,傾瀉在他的身上,一時間,水君柔覺得有些恍惚。
「你就當我是胡說好了。」果然是個固執的女子啊……緊盯著她凝神的眸子,花弄影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水姑娘,你可知曉,這些花源於何處?」
他,注意到了?她搖頭,瑟縮了一下,接著感覺肩頭有他源源不絕的熱力傳來,驅走了她二月天裡因為僅著單衣而引起的寒意。
「百花源,百花種,本不是俗世之物。」他看她,似乎是要讓她明白其中的道理,「它們,都是萬花閣的所屬之物。」
縱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聽他說出來,水君柔還是忍不住低呼出聲:「你是說,這些花——」
花弄影點頭,看她先前蒼白的雙唇因為溫暖而恢復了些許紅潤,他收回放在她肩頭的手:「我知道這些花種是一名女子贈與君皓的。至於她是誰,依照君皓的描述,我大概已經知曉。萬花閣的花種外傳,植於外界,時日已久,必然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我必須將它們收回。」
「收回?」她低喃,敏感地注意到他的措詞。
「水姑娘,你是一個聰明人,應該明白,若是有心術不正之人偷覷,屆時會有什麼後果。嚴重些,你和君皓也許難以安身。」
百花種,萬花閣……她的腦海中縈繞的全是這些。
最終,她收回雙臂,默默退至一旁。
花弄影上前,只輕輕一拂袖,花叢就好像被勁風掃過,搖曳不已。
「你,又是什麼人呢?」看他利落的動作,水君柔立在他的身後,輕輕地問。
「我?」衣袖一捲,花弄影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不知名的花種。他的面前,百花凋零,枝殘葉落,花瓣遍灑,不復往日的繁華。
「若是我沒有猜錯,你可是萬花閣的花閣主?」水君柔緊緊地盯著他的背影,聲音輕柔,語氣卻是異常肯定。
「我是。」花弄影轉身,並不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
他面向她,月光映襯著他的面龐。相貌俊朗,不帶邪氣;眼眸漆黑如墨,深不可測。只從他摧毀這一片花海毫不留情的手段,便洩露了他並不如外貌看來的那般儒雅。
「果然是。」水君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時間,啞然失笑。人人想要一窺真面目的萬花閣的花弄影,居然就這樣讓她碰上了。
「水姑娘——」她微露笑意的面龐,比她平時冷漠的表情柔和了數倍。花弄影看看身後已是一片廢墟的花叢,再轉頭看她,「若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補償你。」
「補償?」胃又在抽搐,隱隱作痛,她的心中,卻已經下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我知道你和君皓都很喜歡這些花,可是抱歉,因為特殊的原因,我不得不毀了它們。若是你願意,我可以給你銀票,足夠你和君皓另置產業,衣食無憂——」
「我需要的,不是這些。」水君柔打斷他的話,抬起因為胃疼而略顯蒼白的容顏,直直地盯著面前的人——
「如果你是真心要補償我,那麼,就請帶我和君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