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告誡自己——客人永遠是對的!凝露深吸氣、吐氣,接著綻開頰邊笑靨,伸出一手輕輕在門鈴上一按。
沒有漫長的等待,門扉刷地一聲,讓人由裡頭猛地拉開來。
「Honey,我就知道你怎麼可能捨得對我發脾氣!」屋裡的人一衝出來,張開雙臂就往前衝。
眼看紅得似番茄的唇就要直直落下來,凝露嚇得往後跳開一步來。
「呃……伍小姐,我是……客房部經理,徐凝露。」
這個女人都是閉著眼睛開門,然後就直直衝的嗎?居然看都沒看一眼她是誰,就發嗲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凝露的話如一大桶的冰水,嘩啦一聲,兜頭往伍凱薇的頭頂淋下,讓她霎時清醒。
「怎麼是你?」上一秒還熱情如火的天使,一下子變成了面目猙獰的惡魔。
「呃……對不起,在這個時刻來打擾你。」凝露先是有禮的一鞠躬。
「有自知之明,知道你打擾了我就好。」伍凱薇呿了聲,口吻不屑。
凝露看了她一眼,臉上仍舊維持著淡淡的微笑。「伍小姐若是想找鄭先生的話,先前我有看到他往高爾夫球場的方向去了。」
「哼!」伍凱薇冷冷地瞥她一記。「徐經理,我相窘你能當到經理,一定是比其他人知趣聰明,對於方纔的事,我想你應該不會隨便透露給其他人吧!」
她是偶像紅星,形象還是得稍微顧一下。
「方纔發生過什麼事嗎?」凝露很識趣。
唉……度假中心待久了,不僅懂得睜一眼閉一眼的道理,有時候還會乾脆將兩眼都給閉上,什麼八卦統統都得練到視而不見的境界。
伍凱薇撇撇嘴,哼笑了聲。「要是每個人都能像你這麼識趣,我們當明星的就不會這般辛苦了。」
「是你客氣了。」凝露開始有點看不起自己了。
來度假中心的客人,雖然大部分都不會表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態,但少部分還是有,一段時間總有幾個客人會被歸類到「澳客」的行列中。
「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拉回到正題,不過伍凱薇仍是一副紓尊降貴的高姿態。
凝露忍下心頭的不悅。「伍小姐,是這樣的,關於你的這套衣服……」她將手裡握著的衣袋往前遞送。「我有請教過我們度假中心的專業洗衣處理的師傅,他說要把衣料上這一個污點洗淨不會有問題,所以我想請伍小姐你……」
「你是說不用賠錢了是嗎?」伍凱薇直接打斷凝露的話。
「伍小姐,你是個大人物,櫃檯的小姐只是個小小的服務人員,這幾萬塊錢一件的衣服對她來說,確實是一筆很大的負擔。」還好,凝露一向擁有高人一等的EQ。
「是嗎?」伍凱薇又悶哼一笑。「我可不是開救濟院的,東西弄壞了,賠錢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可是……」凝露忍著一肚子的火氣,聲線仍然和緩。
可是你又如何確定,衣料上這污點,真是洗衣的過程中所染上的?她想這樣質問她,卻不敢說,也不可以說。她得保持專業,得維護度假中心的聲譽。
「可是什麼?」抬起一手擦腰,伍凱薇睜著一雙銳眸,上上下下將凝露掃了個透徹。「你要是不怕這件事傳開,會影響到你們度假中心的商譽,就叫那個櫃檯小姐別賠我錢了。」
凝露真的非常不喜歡她的態度,不過她還是盡量維持著笑容。
「伍小姐,你言重了。我相信你大人大量,應該不至於真會如你所說,去投訴度假中心的不是。」
伍凱薇哼了聲,眸光不屑。「是,我確實是沒這麼多閒工夫,但是關於這件衣服,我堅持那個小姐得賠我錢!」
凝露不得不懷疑,好脾氣的人是不是也有抓狂發飆的一天。
她的笑容變得很僵硬,提著袋子的一手猛地握緊,指尖深陷入掌心,修剪得圓潤的指甲略略陷入掌中,她提醒著自己,可千萬別發脾氣。
「伍小姐,你如果要櫃檯小姐賠你全部的金額,她是一定賠不起的。」凝露想,就換個方式談吧!
「賠得起賠不起,是她的事。」伍凱薇不得理,更不饒人。
「是、是,這我知道,但能不能……」這麼多年來,凝露首度懷疑自己臉上的笑,不知是否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能不能什麼?」伍凱薇看著她,毫不客氣地問。
「可不可以賠得少一點?」深吸了一口氣,凝露覺得此刻簡直毫無尊嚴。
伍凱薇不語,與她對看了許久。
「我知道你心腸好,請你務必考慮一下,太大的一筆金額,她真的賠償不起。」
她真的看不起自己了,十分的看不起!
空氣又寂靜了幾分鐘,伍凱薇仍舊緊緊地盯著凝露看,許久之後——「算了,就讓她賠三分之二的金額吧!這是我最後的讓步。」終於,她說。
「三分之二?」凝露在心裡歎了口氣。
可憐的穆美,六萬八的三分之二大約有四萬五千多,對穆美來說,這已是一筆不算小的金額。
「是。」伍凱薇的神情一凜,擺明了已是最後底限。
凝露眉心微微地一蹙,想了幾秒。「好吧!謝謝伍小姐你的仁慈,我會轉告那位櫃檯小姐。」
伍凱薇悶哼一笑。「我只收現金!」
「是的,我會轉達。」現在,凝露已經開始不喜歡自己的好脾氣了。
「那……」伍凱薇望著凝露,高高挑起一眉來。
凝露懂得她的意思。「我會盡速將現金送過來。」
伍凱薇仍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想來你能當到經理,果然是比較明白事理的關係。」
凝露發覺自己一刻再也無法待下去,「謝謝你的讚美,如果沒別的事,我就暫時退下。有任何需要的話,隨時歡迎你撥內線服務電話。」凝露說著,轉身準備退場,但,腳步都還沒踏出,伍凱薇就開口喊住她。
「等一下。」
「伍小姐還有事?」凝露轉回身來。
伍凱薇往前伸來一手。「你東西還沒給我呢!」
「東西?」拉回眸光,凝露看著自己的雙手。
「衣服呀!」仍是不屑的眼神,伍凱薇走過來,伸手一把搶過凝露手上的紙袋。「你不是送衣服回來還我的嗎?」
凝露眨眨眼,點了下頭。
「雖然這件衣服我已經不可能再穿,不過……既然衣服是我的,而也只讓你們賠了三分之二,理所當然衣服我應該收回。」
凝露又眨了下眼,發覺自己已經完全笑不出來。
「是。」眼尾微微地抽搐,論榜單,這女人絕對是澳客排行榜第一名。「如果沒別的事,我先離開了。」
說完話,一轉身,凝露腳步走得飛快。
唉……可憐的穆美,人家擺明了是在找麻煩,而她們卻只能陪笑又賠錢。
客人永遠是對的嗎?也許該明定標示,此話只用於好客人!
夕陽西下,天空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黃,似在宣告著黑夜即將來臨。
依照慣例,凝露喜歡在這個時刻,在不被打擾的情況下,獨自一人來到度假中心西側,通往高爾夫球場的小徑旁的薔薇花叢前。
「哇咧%&*#0◎口△……」先是一長串不堪入耳的氣憤語助詞,然後她昂起頭來尖叫三聲,低著頭又繼續罵、繼續碎碎念:「長眼睛以來,還沒見過這麼糟糕、可惡、不要臉、陰險、可怕、又會要脾氣,還驕傲得要死的女人……」
歎了一口氣,她發覺自己剛剛破了紀錄——她從沒連珠炮似的,用了一堆形容詞罵同一個人的經驗。
請別誤會,她並不是小人,喜歡躲在這裡偷偷罵人,而是,她將這個小小的舉動,當成了紓解一天壓力的方法。
衣服事件算是圓滿落幕,她幫穆美分攤了一半的金額,不是捨不得這筆錢,而是心中始終有種被算計了的感覺。
凝露歎了口氣,顯然心情已舒暢了許多,抬起臉來,站直身。發洩完脾氣之後神清氣爽,她有十足把握,又可重新回到工作崗位去衝鋒陷陣。
一轉身,她嚇了一大跳,因為身後突然出現的一堵肉牆。
當她退開一步,看清楚來人的模檬,凝露一張臉頓時漲紅。
「呃……你……」
怎麼是他?他來多久了?在方纔她念了一堆、罵了一堆問候語時,他就出現了嗎?
凝露心裡一陣哀號。今天果然是不平靜且倒楣的一日!否則怎會連發洩心裡的鬱悶,都會被她所喜歡的男人撞個正著?
她的形象毀了,不知道他會不會因此討厭她?
遠遠地,谷崇義就認出了凝露。
看著她一人蹲在薔薇花叢前,嘀嘀咕咕的不知叨念著什麼,於是他走近,來到她的身後。
聽見她連珠炮似的非常用力的一長串抱怨,他才知道,原來她是在發洩情緒,就對著一叢的艷紅薔薇。
頓時,谷崇義覺得好笑,對於這個女人的好脾氣,還有她對於脾氣的壓抑和發洩的方式。
「你……」你站在我身後很久了嗎?凝露想問又不好意思問,酡紅著臉。
「是有一段時間了。」谷崇義笑著,幾乎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什麼?」眨眨不解的眼,凝露發覺紅暈不僅上了臉頰,也侵佔了大腦,她的腦子運轉變慢,大大不解他的話。
「從你第一句火辣的問後語出現時。」谷崇義不介意幫她解惑。
他從沒見過這麼有趣的女人,原來她的脾氣僅敵對著不會回嘴的花朵傾吐!
「啊!」他全都聽見了!?
凝露的心跳瞬間失速,就如她所想,她的形象全都破滅了!
試想,誰會喜歡一個嘰嘰喳喳,罵人像放鞭炮一樣,又長又響個不停,沒氣質又沒水準的女人?
想到這兒,凝露的一顆心咚咚咚咚,迅速地往黑暗無底的一邊落下。
垮著臉,她張著嘴,隨著谷崇義越說越多,她的小嘴越張越大,最後都不得不懷疑,自己的下巴是不是脫臼了,小嘴再也合不起來。
越想越難過、越想越沮喪,她垮著雙肩,轉身準備走人。
無預警地,谷崇義卻伸來一手,搭上她的肩。
「喂,怎麼說走就走?」她低著頭的模樣,讓他僅能看見她的頭頂。
凝露的身子一震,因為他的掌溫。「我這次比腳踏車掉進稻田里還糟、還糗,不走難道要等你開口封我長舌小姐頭銜,或是頒頂罵人后冠給我,然後再走?」說實在的,她的心裡真沮喪。
忍不住,谷崇義朗聲笑了開來。
他看著她,仍沒收回壓在她肩上的手,一邊搖頭,一邊狂笑。「只是很難讓人搭在一起。」
「什麼?」搭什麼?拜託!她是罵髒話,不是說笑話,瞧他笑得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
「你的外表給人的感覺,和你方纔的話。」收住了笑,他輕咳了聲,整整嗓音。
凝露癟起嘴,神情懊惱。「每人個都該有發洩脾氣的管道。」只是她比較特殊罷了。
谷崇義的臉上仍掛著笑。「怎麼了?你今天過得很悶?」
他猜應該是,否則她不會憋了一肚子火氣。
凝露臉上的神情和緩了下來。該不該點頭,她猶豫了起來。
「要不要聽聽我的方法?當成是參考也不錯。」壓在她肩上的手移開,往下移動,滑過她的手臂,緊緊地握起她的手。
眨眨眼,凝露猛地抬起頭來看他。聽起來他似乎沒對她改觀,他依然欣賞她?還是喜歡她?
「找個人分享你的心事,畢竟植物是不可能給你意見,更不會陪你說話。」他將她拉近,先緊緊一記擁抱,然後低頭在她唇上一啄。
「你嗎?」當他的唇離開她,凝露問。
谷崇義聳肩,態度坦然。「有何不可?」
「可是……」凝露鮮少與人分享心事,就算對象是父母亦然。
「你不覺得我們是朋友嗎?」谷崇義笑著摟上她的肩。「為朋友分憂解勞,互享心事,是理所當然的。」
算朋友吧?雖然他吻過她、雖然她讓他心動,但目前他所能承認的,就這麼多。
「朋友?」僅僅只是朋友嗎?他對於所有朋友,都是又抱又吻的嗎?不覺地,她的心臆間充斥著微微苦澀。
谷崇義伸手捏了她的鼻頭一下。 「若不是朋友,我可不會與你談這麼多。」
「我……」凝露無話可說。
是呀!目前來說,能當朋友已足夠,算算前後時間,他們甚至認識還不到四十八小時呀!
熬了一整天,凝露敲敲發酸的肩膀,打了卡下班,時間已近晚上九點鐘。
走出員工休息室,繞過長長的走道,她走上迴旋設計的樓梯,由地下一樓來到大廳。
今晚值夜班的是穆美。走過櫃檯前,與穆美打了聲招呼,凝露走出大廳,準備回宿舍去。
然而,還沒拐進通往宿舍的小徑,她見到坐在石椅上抽煙的谷崇義。
腳步略頓,隨即,她走向他。「怎麼?時差還沒調整過來?」
通常這個時間,度假中心很安靜,來這兒住宿的人多半會待在房裡,有些甚王連晚餐都會選擇客房服務,讓服務生直接將餐點送到房裡。
谷崇義轉頭瞧見是她,不吝嗇地給了一抹笑。「下班了?」
「嗯。」凝露朝著他點點頭。「你怎麼會一個人坐在這裡?」
谷崇義看了眼指問煙頭的小小紅光,再將眸光拉向天空。「如果我說是想看看這兒的夜景和國外有什麼差別,不知道你信不信?」
凝露走到他的身旁,與他肩並肩站著。「那你看出有什麼差別了沒?」
「有。」谷崇義拉回眸光,視線定在她的臉上。
「有什麼不同?」
由於這幾年工作忙碌,凝露幾乎是沒有什麼機會出國,而且,她去過的國家其實也不多,鄰近的日本、海峽對岸、香港、新加坡……算一算,好像只在亞洲兜圈子。
「有你在!」谷崇義欣賞的眸子略略地瞇起。
一句話,他說得輕鬆自在,凝露聽得心頭猶如小鹿亂撞。
「你說話都是這樣甜言蜜語的嗎?」那麼鐵定會有許多女人喜歡他。
撇開他不凡的背景不談,光他的外表就夠吸引人,如果再加上能言善道、很會哄人開心的口才,拜倒在他西褲下的女人,一定不計其數。
而很不幸的,恐怕她也身不由己地加入了那些女人的行列。
「沒有!」谷崇義勾唇一笑。
這是實話,甜言蜜語,他從不層為之。
向來,他只需要勾勾手指,女人就會主動靠過來,既是如此,又何必費唇舌去說些言不由衷的話?
「真的嗎?」她才不信。
他淡淡地笑,一傾身向前,在她唇上偷得一吻。
「我的嘴巴很少說好話,所以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絕不可能會甜言蜜語。」這個吻很輕很淡,有點似禮貌性的吻。
他離開她,她的心跳加速,腦子還陶陶然。
「騙人!」凝露小聲地說。
認識不到四十八小時,她的一顆心已全隨著他轉,若說他不是調情高手,除非問題出在她身上。
然而凝露知道,自己不是。
問題當然不會出在她的身上,有錢人她看多了,過去在度假中心裡,想追求她的男人,不是沒有出現過,而她不僅興致缺缺,還從不給人好臉色,直截了當地拒絕。
「什麼?」他壓低臉看她,隱約聽見她的話。
凝露趕緊改口:「沒什麼,我是說,你想不想看一下這裡的夜景?」
「你要給建議?」
「我知道有一個不錯的地方。」就在度假中心裡,又安靜又無光害。
「你陪我?」如果有她在旁邊,他覺得賞夜是個不錯的建議。
「當然。」誰教她喜歡他,雖然一整天工作下來已經快累垮,但捨命陪君子,有何不可?
「那還等什麼?」他笑著站起來,直接執起她的手。「需不需要騎你的腳踏車?」
一想到她摔到田里時的模樣,他就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凝露聽出他話中的另有喻意,表情生動地癟起了嘴。
「放心吧!不需要騎車的,不過我可不敢保證你的腿會不會踏空,水池是有,想要變成落湯雞,還是有機會。」
說著,她眨了眨眼,兩人相視對望了一會兒,隨即笑了開來,笑聲縈迴在寂寞的夜裡,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