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雨的清晨,城市裡的空氣難得清透。
綠葉閃著水光,陽光從雲間探出了頭來,幾隻麻雀三三兩兩停在電線桿之中的電線上,像極了音樂課本上的五線譜。
仰頭看著大樓之間湛藍的天,女人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一朵心滿意足的微笑浮現她的唇角。
雖然已經十點了,但因為假日的關係,街上的車卻不多,不像平常那般的車水馬龍。
星期天的早晨,一向都是清閒的。
她轉身走進咖啡店裡,將門上的牌子翻成營業中。
咖啡店裡,倒扣的椅子已放了下來,最靠近吧檯的桌子,坐了一位小男孩,他專心的低頭在寫字,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她沒有打擾他,只是走進了廚房。
廚房裡,一個高大的男人有條不紊的在切菜,一旁爐上的大鍋,正以慢火燉著湯。
男人的背影結實而渾厚,有力的肌肉隨著他流暢的動作,在黑色的圓領短T恤下隆起。
她走到他身邊探看。
「今天的特餐是什麼?」
「迷迭香雞腿。」男人側頭對她一笑,露出他潔白的牙,「還有番茄海鮮湯。」
「需要我幫忙嗎?」她仰頭回以微笑。
「不用,雞腿我都醃好了,一會兒客人來再上鍋煎烤就行了。」他低頭吻了她額角一下,笑著說:「你去前面忙吧,有需要我會叫你。」
「嗯。」她點頭,晃回店裡,走進吧檯,按下了音響的播放鍵。
輕柔的鋼琴聲飄遊迴盪在空氣中。
坐在櫃檯前的男孩依然專心的在寫字,她則開始在黑板上寫今日特餐的餐名和價錢,然後拿出去放到門外。
跟著,再打電話和咖啡商叫貨。
沒有多久,廚房裡飄出教人口齒生津的香味,盈滿一室。
噹啷噹啷——
開店後的半個小時,有人推開了店門。
她抬起頭,看見一個臭著一張臉的少年,他穿著黑色的休閒運動服,肩上背著一個深藍色的背包。
「歡迎光臨。」她對著他微微一笑。
少年依然臭著臉,卻還是看著她說:「早安。」
「你剛起床嗎?」她問。
他點點頭。
「羅蘭和趙子龍呢?」
「還在睡。」他說。
「你還沒吃嗎?」
他再點頭。
「想吃三明治還是吃午餐?」
「午餐。」
他毫不遲疑的回答,顯然是聞到了從廚房飄出來的香味,她朝他點頭微笑,他這才自動走到平常習慣坐的位子,經過男孩身邊時,他瞄了男孩在寫的東西一眼,不過並沒有停下腳步,只是來到自己的位子,然後坐下,掏出背包裡的筆記型電腦,開始敲打鍵盤。
女人替他送上檸檬水,才到廚房端湯和沙拉,並通知廚房裡的男人少年點的餐。
少年很快的將湯和沙拉吃完,然後把握時間的繼續敲打鍵盤。
她送上迷迭香雞腿時,他將筆電合上,幾乎是狼吞虎嚥的吃著飯菜。
中午時,陸陸續續來了幾位住在附近的熟客。
她忙了起來,少年自動自發的起身幫忙倒水、點菜、送湯,他甚至還會對客人露出職業性的微笑,看得出來被羅蘭訓練得很好。
在客人幾乎坐滿了店裡的位子時,男孩不知何時,從原來的桌子,移動到了少年擺筆電的那一桌,他已經收好了原本在寫的東西,正在喝湯。
「歡迎光臨。」
低沉的嗓音隨著門鈴輕響時,在吧檯內響起。
她轉頭看去,才發現廚房裡的男人已經出來了,正在吧檯裡替人結帳。
他對著她揚起嘴角,她不自覺地回以微笑。
「老闆娘,拜託你,別再和你老公眉來眼去,含情默默了,再看下去,我就要吐了。」
身後突然冒出一個熟悉的聲音,她回首,看見那又嬌又艷的美女好友。
「羅蘭,你什麼時候到的?」
「剛剛,你忙著替四桌點菜的時候。」羅蘭笑著用眼神示意她看窗邊的一對都會男女道:「我帶人來相親,菜單給我,那一桌我來處理就好。」
女人看了窗邊那對男女一眼,笑著將菜單交給她,這才走回吧檯,在男人的幫忙下,兩人合作無間的替客人上菜、泡茶、煮咖啡。
兩點左右,店裡來用餐的客人逐漸離開。
咖啡店中,再度安靜下來,整間店裡只剩下那對來相親的,和藉故避到吧檯幫忙的羅蘭。
男孩早已用完了午餐,和少年在同一桌面對面的坐著,少年正在教男孩功課。女人替他們送上一盤切好的蘋果,男孩仰頭朝她露出微笑,她笑著摸摸男孩的頭,然後才到廚房和男人一起,拿來兩人的午餐。
「老頭子是不是又打電話來吵你?」
聽到他的問話,她很想裝傻,卻知道一定是他剛剛在吧檯裡時,接到了電話。
所以,她只是笑了笑,柔聲道:「他只是希望我們有空再過去看看他。」
「是希望我們搬過去吧?」男人濃眉微擰的警告她,「你要是對他太心軟,小心那死老頭又打蛇隨棍上。」
「他老人家只是寂寞而已。」她說。
男人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
她嘴角輕揚,只道:「那屋子以前住那麼多人,你們幾個兄弟住得都遠,一年也才回去聚那麼兩次,爸會覺得寂寞是正常的。」
他警戒地抬眼看她,「不要告訴我,你又被他說服要去過暑假。」
「我沒有被他說服要去過暑假。」她輕笑,安撫他。
「那就好。」他低下頭,叉起一塊雞腿肉放進嘴裡。
「是寒假。」她補充。
他差點被那塊雞腿肉噎到。
她將水杯遞給他。
男人接過手,喝了兩口,才感覺好一點。
「只有兩個星期而已。」她的手越過桌面,覆住他的手,柔聲開口。
「再這樣下去,你這家店還做得下去才有鬼。」男人擰眉咕噥著,卻還是反手握住她的小手。
她輕笑著,「反正農曆新年時,台北向來就像個空城一樣,不差這幾天的。」
這女人就是吃定他了。
男人歎了口氣,以拇指摩挲著她的小手,瞅著她道:「我本來打算在寒假帶你和兒子出去走走的。」
她心頭一暖,將他的手指拉到唇邊,印下一吻,微笑輕聲說:「你有這個心意,我就很高興了。」
「你這個傻瓜。」他說。
她卻只是溫柔地看著他笑,他瞧著,不由得也笑了。
陽光暖暖,灑落大街。
午後,咖啡店裡的時光是優閒的。
人們在店裡來來去去,有的看著書,有的敲打著筆電,有些則只是坐在位子上發呆。那一對相親的男女,在窗邊閒聊著,漸漸的少了初相見的拘謹。羅蘭則坐在另一個位子上,低聲講著手機。
她在吧檯裡,煮著咖啡。
他則晃到了少年和男孩的身邊,一大兩小湊在一塊兒,不知在說些什麼,偶爾他們會笑出聲來,吸引著她的注意。
即使結婚已經好幾年,她總會不自覺盯著丈夫看。
這些年,他的眼角開始有了笑紋,偶爾她還能在他發間看到一兩根白髮,但那卻只替這男人平添了一股成熟的魅力。
他察覺她的視線,隔著孩子們,對她一笑。
每當他這樣隔著一段距離,那樣親暱地看著她,對著她笑時,她仍會感到臉紅心跳。
要喝咖啡嗎?
好。
她指指咖啡無聲問著,他點頭無聲回答。
孩子拉拉他的手臂,問了他一個問題,他低頭回答,父子倆的腦袋湊到了一塊兒,他們倆都是左撇子,也同樣有著不太正確的握筆習慣,偏偏寫出來的字,就是比她這個姿勢正確的人漂亮。
他又笑了,大手揉亂了兒子的黑髮。
她想,她是一輩子都看不厭他的。
咖啡煮好時,店裡的電話響了。
她接起來,「白雲咖啡店。」
「小雲嗎?我是儂儂,蘭在你那裡嗎?我打她手機一直電話中。」
「她在。」她笑著一邊關掉瓦斯,邊道:「不過,她還在講電話。」
「我就知道,那女人真是話多。」
她輕笑,伸手拿著濕布替玻璃壺降溫,「你找她有事嗎?要不我等一下叫她回你電話?還是要我轉告她就好?」
「你叫她回我電話就好了。」
「好。」
「謝了,晚點見。」
晚點見?
她愣了一下,才想問好友是不是等會兒要過來,儂儂卻已經掛掉了電話。
她訝然失笑,搖了搖頭,才將電話掛上,它立刻又響了起來。
「喂,白雲咖啡店。」
「白雲嗎?」
「蓮?」突然聽到應該遠在紐約弟媳的聲音,教她嚇了一跳,「你還好嗎?」
「噢,還不錯,抱歉,你那裡是晚上了嗎?我時差搞不太清楚。」
「沒,才下午。」
「那就好。」
她聽到蓮的笑聲,鬆了口氣,方再問:「有什麼事嗎?」
「嗯,是有一點,我想問你,呃,不知道你介不介意,下次我們休假的時候,過去一趟?」
她望向依然和兒子玩在一起的男人,柔聲問:「你確定嗎?」
「當然。」
「藍斯怎麼說?」
「事實上,我打這通電話,是他的意思。」
她一愣,「藍斯的意思?」
「他希望能說服他哥回來幫忙。」
她聽到這句可真的傻眼了,「藍斯希望寇回去幫忙?」
「嗯。」蓮輕笑出聲,「我又懷孕了。」
「那麼巧?」她微訝的脫口。
「你也是嗎?」
「嗯。」她笑著點頭,小小聲的說:「我還不確定,所以你先別和大家提。」
「我知道。」蓮輕聲說:「我也還沒和別人說,是藍斯自己發現的,然後他就堅持這一次,他一定要在旁邊確定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那是因為他被嚇到了,蓮上次差點流產。
她瞥了丈夫一眼,「你們要來玩,當然是很歡迎,不過,我不能保證寇會答應回去幫忙。」
「這樣就很夠了,剩下的就是他們兩兄弟自己的事了。喔,對了,我聽霍克說,你那裡有客房?」
她揚起了嘴角,知道這女人在打什麼主意,不禁警告她道:「當然,不過,我們的客房並不大,也沒有飯店舒服喔。」
「我想那不是問題。」蓮再次笑了出來,「我相信只要能說服他大哥,藍斯絕對不會介意那一點點小不便的。」
一想到他弟弟和他同處一個屋簷下會發生的狀況,她忍不住笑著建議,「或許我們倆那時可以去飯店住。」
「不錯的主意。」
蓮沙啞的笑聲從話筒中傳出,她不禁微微一笑,然後才聽蓮真心而愉悅的輕聲開口,「白雲,謝謝你。」
「不客氣。」
「Bye。」
「Bye。」
她在微笑中掛上了電話,這才將丈夫的咖啡送上,然後通知依然在忙著講手機的羅蘭,儂儂找她。
回到了吧檯裡,她拿起小說翻看。
時間,在鋼琴聲和文字中流逝。
再回神時,是因為有客人要結帳。
男人和男孩已經不在吧檯前的那一桌,那裡只剩少年在敲打筆電。
他出去總會和她說,所以,她知道他是帶著孩子到後面的小房間哄孩子午睡。
她推門走進小房間,原是要和他換手帶孩子,卻看見門後,兩父子躺在行軍床上,或者應該說迭在一起。
他仰躺著,兒子則趴在他胸膛上,他大手擱在兒子背上,以防孩子掉下來。
兩人都睡著了,甚至連呼吸都一樣規律。
那畫面讓她莫名感動。
她不由自主的來到他們身邊。
她的男人,她的兒子。
怕吵醒了他們,她只是蹲在那裡看著,心口滿滿都是這兩個心愛的人。
她幾乎已經想不起來,那曾經沒有他們的日子。
所以,對現在能在一起的日子,她更加感到珍惜。
輕輕的,她替父子倆蓋上毛毯,要退出去時,他醒了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她以食指輕壓在唇上,示意他別吵醒兒子。
他卻還是輕拉著她的手,要她靠近,雖然睡眼依然惺忪,這男人仍擺出一副討賞的模樣。
她回到他身邊蹲下,微笑在他額上印上一吻。
他發出不滿的咕噥,她才如他所願的吻了他的唇。
他滿意的揚起嘴角,這才鬆開了她的手。
她小臉微紅,卻還是忍不住撫著他的發,輕聲說:「睡吧,有事我會叫你。」
他打了個呵欠,重新閉上了眼。
她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店裡,只剩下少年繼續努力的敲打著鍵盤。
那一對相親的男女離開了,羅蘭也不見蹤影。
「你阿姨呢?」她來到少年桌邊。
他抬頭回答:「叔叔找她,她說她晚點會回來。」
見他水杯空了,她泡了壺花茶給他。
少年專心的敲著電腦,活像裡面有寶藏一樣。
上一次,她看見他這般專心時,是為了寫奇幻小說;這一回,螢幕上顯示的卻是股票資料。
有時候,子麟這孩子真的讓她感到驚訝。
羅蘭和趙子龍對他的興趣完全不加限制,只要事先報備,他們都放手讓他去做。寇也說,他有很好的商業頭腦,連呂浩霆也曾問過這才剛上高中的孩子有沒有興趣到他公司兼差。
幾個孩子之中,他年紀是最大的,每次她們聚會,他都必須要幫忙照顧其他小的,她卻很少聽他抱怨過。
趙家那一對夫妻,真的將他教得很好。
她笑著回到了吧檯。
四點半時,寇起來了,他和她討了一杯咖啡,又乘機偷了她一個吻,才笑著回到了廚房。
晚餐時間還沒開始,店裡的客人又開始多了起來。
窗外的雲彩因夕陽而流轉變幻著,然後,黑夜降臨。
她點亮了招牌的燈時,門口的鈴鐺再次響起。
「歡迎光臨。」她回首微笑,才發現進來的那對男女是另一對好友。
「葳葳、邢磊?你們怎麼有空過來?」她驚訝的看著他們,「我以為你們還在國外開巡迴演唱會。」
「阿磊的巡迴結束了,我們剛下飛機。」
葳葳話還沒說完,店門又再次被人推開。
這一次,來的是趙子龍和羅蘭,他們身後,還跟著儂儂和呂浩霆。
她還沒來得及和進來的人打完招呼,阿芳和林子傑也來了。
事實上,他們甚至把孩子們都一起帶來了。
「怎麼回事?」看著眼前難得才會聚在一起的好友,她有些傻眼,失笑問道:「你們是約好了嗎?怎麼這會兒全都一起到了?」
「你忘了?真的忘了?」
「看吧,我就說了她忘了。」
「別人的她都記得,自己的卻老是忘掉。」
「她向來就是這樣子的,你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
看著好友們一人一句,她不由得笑著討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老了,今天究竟是什麼大日子?得勞煩幾位娘娘們大駕光臨?」
「你的生日。」
身後傳來他的聲音,她回過頭,不禁瞪大了眼,只見丈夫端著一個剛出爐的蛋糕,兒子跟在他身邊,衝著她直笑,鼻頭和臉頰上還沾了些奶油。
寇天昂笑著將蛋糕放到桌上,將愣住的老婆擁入懷中,當著所有人的面,親吻她。
「老婆。」他抵著她的額,笑著說:「生日快樂。」
她羞紅了臉,然後發現有人在拉她的衣角,她低下頭,看見兒子手中拿著一張畫得歪七扭八的卡片。
她蹲了下來,抱住了他。
他也在她臉上親了響亮的一吻,同時將鼻頭上的奶油沾到了她臉頰上,他笑著將手中的卡片遞給了她,「媽咪,生日快樂。」
她打開卡片,才發現裡面寫滿了字,她原來以為他是在寫功課,直到現在才曉得,兒子整天在寫的都是這張卡片。
「謝謝。」她笑著和他道謝,眼裡卻有著淚光。
她起身時,幾位姊妹淘和她們的丈夫,一一上前擁抱她,祝她生日快樂。
大伙圍著她唱著生日快樂歌,要她許願,然後吹熄蠟燭。
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淚水湧上眼眶,她只能埋首在丈夫寬廣的胸膛。
他只好一邊擁著她,一邊替她切了蛋糕,分給每一個人吃。
那天晚上,店裡歡笑聲不斷。
孩子們在店裡玩鬧奔跑著,女人們圍著一桌,聊這些日子的近況,男人們則聚在另一桌小酌閒聊。
看著眼前的好友,她眼中的水氣一直無法消散。
後來,邢磊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把吉他,彈了起來。
抒情的琴音淡淡迴盪在空氣中。
不知誰,調暗了燈光。
然後,寇天昂走到了她面前,朝她伸手微笑開口。
「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她笑著將手交給了他。
老實說,雖然他很努力,但那些孩子高分貝的尖叫和笑聲卻一直破壞了浪漫的效果。
可是,她卻依然覺得感動。
「下次,記得提醒我禁止未成年的參加。」
另一聲尖叫響起時,他在她耳邊咕噥著,臉上表情是既無奈又好笑。
她微笑踮起腳尖,捧著他的臉,親吻他。
「寇天昂,我愛你。」
「喔,好吧,看在這個的份上,我可以讓十八歲以下的繼續留在這裡。」他一副勉為其難的說。
白雲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繼續擁著她在店裡跳舞,一邊帶著她避開呂家那奔跑而過的女孩,以及跟在女孩身後,尖叫連連的林家男孩。
但最後,他為了要避開第三個衝過來的邢家小鬼,還是跌倒了。
白雲趴在寇天昂身上,笑不可遏。
「我看,我們永遠不可能把跳舞學好的。」
看著笑得停不下來的老婆,他歎了口氣,無奈的下了個結論,可下一秒,自己卻也忍不住跟著笑出聲來。
夜深了,街上人煙漸稀。
城市的這一角,卻歡笑連連,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