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跟同事講話的黎祖馴,眼角瞄到那個小人兒,立刻結束談話,走出來。
「還以為你下班走了。」小君笑盈盈地。
他聳肩道:「反正沒事,留下來跟同事聊天。」明明就是期待她來,但嘴硬,不想承認。他看小君往裙子口袋掏,掏出個被衛生紙包住的東西,獻寶似地遞給他。
「給你,啊、化掉了……」天氣熱,巧克力跟衛生紙糊在一起了。「怎麼這樣?我特地拿來的,是北海道的巧克力說,一顆五百欸。」檢查口袋,也被融化的巧克力沾到了。「慘了,唉呀,應該找袋子裝的,我真笨。」
黎祖馴拿過衛生紙包著的巧克力,它糊爛,被衛生紙糾纏。他歎息道:「這要怎麼吃?」
「都融化了,不要吃了。」
小君找出衛生紙,急著處理口袋內裡。「討厭,黏黏的。你有沒有……」仰頭,愣住,看見黎祖馴正嚼著東西,再看他的手,巧克力不見了。「巧克力呢?」
黎祖馴指指嘴。
小君驚呼:「你吃了?不是黏到很多衛生紙嗎?」
「呸∼∼」他呸掉衛生紙,抹抹嘴。「不難吃。」因為她那麼興致高昂,不想讓她失望,很配合的吃了。
小君傻眼,回過神,笑開懷。
看見這笑容,他就是吞毒藥,也心甘情願了。
「剛剛我去參加聚會,我吃了覺得很好吃,就想著一定要讓你也吃吃看,如果不是融化了,一定會更好吃。」
黎祖馴聽著,看著,她急欲分享的表情,還有興沖沖的口氣,注意到她的手沾了化掉的巧克力,裙子口袋也弄髒,她不以為意。他暗了眸色,感覺到,心,也正熱烈地融化。
見面的次數越多,喜歡她的程度越多。她吃到好吃的,不怕麻煩,急著偷來分享,他感動,忽然間,也想和她分享,分享對他來說最重要的。
「我等一下有事。」
「喔。」
「要跟我去嗎?」
「去哪?」
「會不會做點心?」
「會布丁、蛋糕、果凍、還有……」都是認識他以後學的。
「那就夠了,等一下回我家,我們來做點心,越多越好。」
「為什麼?」
「想帶你去看我的小孩。」
「啊?」她嚇退好幾步。「有小孩?你有小孩?有幾個?」
瞧她嚇的,他開玩笑地說:「好幾個。」
太震撼了,小君呆住。
「走吧——」他牽住她的手,就往超市定。「先去買材料。」
小君一路低頭,心驚膽戰。為什麼有小孩?難道……「你結婚了?」
黎祖馴瞄她一眼,心裡偷笑著。「是啊,看不出來吧?」跟之前一樣,又想捉弄她。
兩人又走一會,小君忽然默默地抽回手,不讓他牽了。她停下腳步,低著頭,說:「我想回去了。」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他已婚,這重重打擊她,就算再喜歡,也難承受這種事。怎麼可以這樣?這算什麼?他吻過她,已婚的人怎麼可以?
當那暖暖的小手從他掌心溜走,手心一陣空虛,他站住,轉身看她,他錯愕,不過隨便一個玩笑,沒想到小君淚漣漣,她雙手緊握,不看他,低著頭,很認真地忍著眼淚,面色鐵青。
「生氣了?」他笑,還沒意識到事態嚴重。
這個夏末午後,江小君第一次對他說重話,沐浴在金色夕光中,她絕望又堅決地說:「我們……以後不要見面了。」
她還說:「我不會再來找你了。」
他愕然,在夏末時分,感受到嚴冬的寒冷。忽然人潮擁擠的街,變得極空曠,很荒蕪,眼前的江小君彷彿很遙遠,就快消失了。
小君低頭啜泣著,這不對,太過分,把她當什麼了?她好騙嗎?以為她可以接受這種事嗎?已婚、還有小孩?他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跟她出遊、牽她的手?她氣得顫抖,她是超級認真地在付出感情,他呢?愛情騙子,可惡!
注視著江小君,黎祖馴凜著臉,僵著背脊。真可怕,第一次,他領教到什麼叫可怕。
他本來還想繼續開玩笑,嚇唬她。像之前那樣,嚇到她眼眶紅,臉發白,就覺得有趣。他就是愛開玩笑,遊戲人間;就是不太正經,喜歡鬧鬧她。可現在,這無心的玩笑激怒她,他有一下腦袋空白,不知該怎麼為這玩笑收場。
看見小君憤怒了,聽見她說「我們以後不要見面」,他心驚膽戰,心慌意亂,警覺到玩笑開大了,更驚訝地發現自己很慌,怕了這個小女生。
他正色道:「我開玩笑的。」
她震住,猛一抬頭。原本鐵青的小臉,頓時又脹紅了,大眼睛氣紅了,她罵:「不好笑、這一點都不好笑。」過分!太過分了!她多難受?怎麼能跟她開這種玩美?
「對不起。」他說。英雄氣短,出娘胎至今,沒這麼低聲下氣過。
「對不起就行了?幹麼開這種玩笑?」小君哭了,跺腳。「你真幼稚!」
罵他幼稚?!豈有此理,黎祖馴掉頭就走,大步向前,頭也不回,管她去死!
他是想這樣做啦,但……怎麼回事?他竟還乖乖站著挨罵?他哭笑不得,大她七歲,被罵幼稚。唉,更荒謬的是,見鬼了,還硬著頭皮,軟著脾性給她罵。
還很沒骨氣地說:「好了,不要生氣,別哭……」
「那你有小孩是真的嗎?」
「我說的是育幼院的小朋友。」
她鬆口氣,眼淚掉更凶,不停動手抹淚。「好過分……我嚇死了,我以為……我以為真的……」
黎祖馴真後悔,立刻抱住她,摟在懷裡安撫。「我以後不亂開玩笑了,真的!」心服口服,受制於她。他終於明白,懂得遷就跟讓步,懂什麼叫怕,是因為真的愛上,以前的不算數,以前的女朋友都沒真正將他馴服。
一次小小爭執,黎祖馴驚覺到,這小女生對他多認真,同時意識到,自己真切地在淪陷著,這是全新體驗,他經歷了無助軟弱的感覺,發現自己也有弱點。
如果小君生氣,掉頭就走,不再理他,他會悵然若失,後悔害怕。
這一想,就讓他很輕易地道歉認錯。他是心甘情願,沒有勉強。雖然有小小一丁點懊悔,覺得自己遜掉,讓這個小女生掌控住了。
可是吵完架,往超市去,當她又願意讓他牽手,那幸福感,沒話可形容,心可以這麼滿,人可以這麼快樂。
他們並肩走,手牽手,他不開玩笑了,告訴她關於育幼院的經歷,以及那間育幼院對他的意義。
超市裡,他們推著車,挑選食材,順便幫他家空的冰箱補貨。他們討論著,牛奶買全脂還是低脂的好?大罐的、還是盒裝的?買大罐的喝不完會不會很麻煩呢?他的小朋友們喜歡什麼口味的布丁?布丁粉要買巧克力的好、還是草莓呢?
黎祖馴說:「我喜歡雞蛋口味的。」
「那買雞蛋的。」
「你泥?你喜歡什麼口味?」
「草莓。」
草莓放在架子最上面,黎祖馴拿了扔進推車,又逛到零食區。
她問:「需不需要買零食?」
他說:「買幾包乖乖好了,小朋友都喜歡吃乖乖。」
「科學面呢?」
「科學面也買幾包好了。」
「蛋卷呢?蛋卷要不要?」
「太多了,不要再買了。」
什麼都有商有量,一起逛超市,這瑣碎的家常話,身邊是媽媽帶小孩,阿伯也來買,穿著隨便的歐巴桑戳著展示架上的葡萄,引來服務員不滿的制止,擴音器告知顧客五花肉降價了,然後是一長串吵雜的特價訊息。這些景象,這些聲音,都讓小君覺得很幸福,她逛得興味盎然,嘴角一直帶笑意。
他笑問:「你這麼喜歡逛超市啊?」
「是啊∼∼」從開始學做菜給他吃,就愛上了這個遊樂場。
「這地方有什麼好喜歡的?又不是百貨公司。」女孩子不是都愛逛百貨公司,
「我很喜歡這裡,你看——」她指著乾貨架上各種包裝好的香料。「雖然都是一樣的東西,但是牌子很多種喔,包裝也都不一樣,所以可以研究哪一種比較好,像這個我上次用過,味道不好,這個牌子的比較好,而且還便宜兩塊錢呢!」她很得意地拿著白胡椒罐,炫耀她的購物心得。
「這有什麼?」看她那得意的模樣,黎祖馴笑了。
「這很有趣啊。」以前買菜煮飯都不用她經手,媽媽也不會做菜,都是傭人阿姨在處理的。有喜愛的人真好啊,因為喜歡一個人,就想要為他做很多事,間接吔,那些事也啟發了自己,發現很多新天地新樂趣,好棒哪!最高興的是,今天還有他同行。
「既然喜歡這裡,那麼你慢慢逛。」
「不用了,東西都買好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偷偷打量他。「你覺得很無聊吧?」像鄉巴佬那樣熱衷這種小事,瞧他笑的,覺得她很可笑吧。
「沒關係,時間不趕,再逛一會吧。」
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繼續晃蕩.不急,不急,跟她一起,不趕時間,越慢越好。跟她一起,就忘記時間。
沒冷氣,廚房悶熱,兩人汗如雨下,準備料理。
怕小君累著,他說:「隨便弄什麼他們都會說好吃,不需要有壓力。」
小君興致盎然地說:「反正材料都買了,做好一點,多做幾個他們也可以放著慢慢吃。」這些小孩對他很重要,於是她把對他的感情轉嫁到點心裡,希望取悅他珍視的孩子們。
誰敢藐視愛情呢?小君一邊攪拌著蛋液一邊笑笑地想,假如每個人都把愛某人的熱情轉嫁出去,愛屋及烏到最後,這世界一定會更可愛的。
看小君汗如雨下,忙著做點心,黎祖馴亂感動的。
「不累嗎?」他幫著遞材料,以前還以為她是不能吃苦的嬌嬌女。
「不會啊。」她抹汗,將做好的布丁擱進冰箱放涼,接著抽紙巾,收拾流理台。
他負責清洗盆具,水龍頭傾洩,水聲嘩嘩,他感覺著小小人兒在他身旁忙來忙去。聞到她的氣息,紫草膏的味道像樹,於是這討厭的悶熱狹小的廚房,忽然像遼闊的森林,鋪著綠地。水聲像小溪,衝著雙手,吐露愛意。他身陷其中,走不出去,他被包圍,被她的一切包圍。因為她,他洗盤子也高興,做點心也高興,逛超市也高興,什麼都覺得有趣高興。
這強大的幸福感,撞擊他的心坎,於是擔心了,他能夠幸福多久?
他低聲問:「你媽什麼時候回來?」
「月底。」
「等她回來,你就不能像這樣到處跑了吧?」
「嗯。」
一秒之內,綠樹、小溪、幸福的氣味,全消逝!
這裡又是討厭的悶熱的狹小廚房。她仍在周邊忙祿著,不知道黎祖馴內心正拉扯,他預感到,這人兒是會離開的。不管他此刻有多感動、多幸福,她會離開的,她要去留學……
「我有東西給你喔……」把東西都收拾好,小君去客廳打開手提袋,拿出一張卡帶,放進音響裡。
黎祖馴將乾淨的碗盤擱進櫥櫃,同時聽見客廳響起鋼琴聲。
走出廚房,小君蹲在音響前,得意洋洋地。
「我錄了我彈的The Promise給你。」她轉過臉,對他笑。「就是我說過我最愛的曲子。」
他靠在廚房門邊,注視她,凝神聽這旋律。
她蹲在地,對他笑盈盈。「敢說難聽的話,我打死你。」
他笑了,眸色卻憂鬱。
「過來。」他說,攤開雙臂。
她睜著大大的黑眼睛,看著他。
「過來啊!」他重複,對她攤開雙臂。
她緩緩起身,走向他,投入他懷抱。她聞到輕微的汗味,曖昧卻非常悅人。將臉深埋在那堅硬炙熱的胸膛,渴望被他的氣味,密密包圍。
她很想變成好吃的巧克力,讓他吃掉,都無所謂。如果能夠被他吞掉,在心愛人兒的胃裡融化,也是很幸福的。
打電話通知瑪麗亞修女,開著跟店長借來的車,披星戴月,送宵夜到育幼院。星光滿天,月瑩瑩,車子駛入慈惠育幼院,還沒停車,小君先被一陣洪水猛獸的吼聲嚇得拽緊懷中的點心籃。
「來了。」黎祖馴笑了。
小君往車外看,伴隨叫聲的,是四面八方衝來的孩子們,他們瞬間圍住汽車。一張張小臉,興奮脹紅,有的拍車門、有的敲窗戶、有的趴在車前,像打劫,大聲吼叫。
可怕啊,小君縮在座位,打量這群小野獸。她嚇得面色發白,黎祖馴哈哈笑,熄了引擎,拍拍她。「不怕,他們是太興奮了。」
一下車,小孩們全撲向黎祖馴。
「抱∼∼」張筱妹巴住黎祖馴的雙腿。
「我也要抱!」周大銘小朋友,雙手像螃蟹緊鉗住黎祖馴右手。「怎麼這麼久才來?!」
還有五個小孩又蹦又跳地揪住他的褲管,要禮物。其餘孩童佔不到好位置,圍著他笑。
小君笑望著這一幕,難得看黎祖馴落難,小朋友們一個個撲上來,他高大,像山那樣,屹立在孩童間,一下摸摸這個,一下掐掐那位,像個慈愛的父親對著他們笑、跟他們說話。
沒想到黎祖馴也有這樣溫柔的一面,小君不知怎地閃過個念頭,如果他們一起生養小孩,不知多幸福。
鬧一陣,黎祖馴板起面孔說:「你們再這樣拉,我褲子快掉下去了。」
她笑著,他真受歡迎啊。
黎祖馴又教訓他們:「沒禮貌,沒看見這位大姊姊?還不打招呼?」
小朋友們望著小君,齊聲嚷:「大姊姊好。」
只有張筱妹不依,瞪著江小君問:「你是誰啊?」
「我……」她正想著該怎麼介紹自己,黎祖馴卻逕自介紹!
「我的女朋友。」
張筱妹挖鼻孔,沒禮貌地說:「哦,馬子。」
祖馴罵:「什麼馬子?沒禮貌,叫姊姊,小君姊姊。」
「小君姊姊……」張筱妹剛挖過鼻屎的手兒,伸向江小君,要跟她握手。
好惡∼∼可是這是他喜歡的孩子們啊,小君硬著頭皮,握住小手。「你好。」
黎祖馴跟小朋友們說:「小君姊姊做了很多點心給你們吃。」
嘩∼∼小朋友歡呼。
小君打開籃子,發點心。
小朋友們吵著——
「我要布丁!」
「我要那個草莓的咚咚……」
「咖啡色是什麼?」
「我要有奶油的……」
小君被轟得頭昏腦脹,手忙腳亂應付著,邊跟他們解釋邊笑著,孩童純真的臉,童言童語,逗得她開心。
黎祖馴在旁教訓他們,一個個將他們拎小雞那樣排排放,叫他們排隊。
「他們吵了整個晚上……」修女瑪麗亞過來了。「本來在講故事,一聽你要來,就不安分了。」她望向小君,對她微笑:「你朋友啊?」
黎祖馴向修女介縉:「江小君,我女朋友。」
「你好。」小君對修女微笑。女朋友,這三字越聽越順耳。
修女白帽白衣,臉圓圓,身子矮胖的身材,笑起來有酒窩,好慈祥。
「你是他第一個帶來的女朋友喔!他對你好不好啊?不好的話我修理他。」修女好親切地拍拍小君的背,朝她眨眨眼。
小君靦腆地笑著。
黎祖馴問小朋友:「小君姊姊會彈鋼琴,想不想聽?」
「要!」小朋友們爭先恐後地說。
「我要聽小魔女的歌∼∼」
「我要聽皮卡丘∼∼」
「小叮噹你會彈嗎?」
「小甜甜啦!我要聽小甜甜……」
他們渴求著,需要著,一個個張大嘴巴呼叫著,小君頭昏目眩,招架不了,只好每個都答應了。一夥人移到大會堂去,小君彈琴,小朋友跟著哼唱。黎祖馴跟修女在孩子身後聊天。
「這女孩氣質很好,你眼光不錯。」修女瑪麗亞很喜歡江小君。
黎祖馴拿出這個月的奉獻給修女。「這個月的,募款的事進行得怎樣了?」他老惦記著修繕房屋的事。
「快了,只差兩百五十萬。」
「還差這麼多?」
「主會保佑我們,別擔心。」
「唉,我是很不想的,看樣子也只剩下那個辦法了。」
「什麼辦法?」
「為了快點籌到錢,我相信主會原諒我的。」
「什麼啊?」瑪麗亞擔心地說:「你別給我去搶銀行,那種髒錢我是不會要的。」
「你以為搶銀行很容易啊?!」他哈哈笑。
「那你說你的辦法是什麼?」
「唉,我委屈點,當個小白臉,給寂寞的貴婦包養,欸……」
「不正經!」瑪麗亞掐他耳朵,知道他亂開玩笑。「有女朋友了,不要亂講話。」她指指彈鋼琴的江小君。「她看起來是很乖的女孩,不要辜負人家啊,要以結婚為前提交往。」
結婚?他苦笑。「有困難,人家再沒多久就要去留學。」
「先訂婚啊,有什麼關係。」在修女單純的腦袋裡,這不是問題。
「說得真容易,你看不出來嗎?我們氣質跟背景差很多。」
「不會啊,你們很配啊。」
「只有你覺得。」
「小朋友∼∼」修女突然朝孩子們嚷。「你們覺得江小君跟黎祖馴哥哥配不配啊?」
小君愣住,琴聲戛然而止。小朋友也傻住,不明白地紛紛望向修女。
瑪麗亞扯大嗓門跟小朋友們喊:「小君姊姊那麼好心做蛋糕給我們吃,我們來為她跟祖馴哥哥禱告好不好啊?」
搞什麼?黎祖馴頭大,撫額笑,這下尷尬了。
小君傻在鋼琴前,詢問地看著黎祖馴,不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
小朋友們很捧場,他們搖頭晃腦,此起彼落地說:「好啊∼∼」
「要禱告什麼啊?」
「笨蛋,當然是禱告他們結婚∼∼」
「禱告他們生很多小孩。」
「禱告他們永遠不分手!」
小君臉紅紅,黎祖馴翻白眼,沒想到修女來真的。
修女走到孩子中間,雙手交握,低頭,禱告起來。「仁慈的天主……」
「仁慈的天主……」小朋友雙手交握,很入戲的跟修女禱告。
屋外夜蟲啼叫,屋內響起禱告詞。修女說一句,小朋友們跟著重複一句。小君跟黎祖馴,隔著小朋友們,望著彼此。他們本來還笑著、糗著、不當回事兒,可聽著聽著,表情嚴肅,心坎震著,這偏僻山區的小小育幼院,在群樹環繞裡,在漆黑如墨的夜裡,這一聲聲禱告詞特別響,特別動人……
小君跟黎祖馴永遠都記著這一刻,修女跟孩童們見證他們的愛情,修女跟孩童們說著——
「求主保佑黎祖馴跟江小君,保佑他們感情順利身體健康,保佑他們彼此學會付出並懂得珍惜,保佑他們假使分離也沒有怨尤,保佑他們依隨您慈悲的心散播愛的光輝,並學習您的寬恕包容對方所有缺點,同您一樣真誠不懂虛偽……」
一個月有三十天嗎?這三十天好像只有十三天,這三十天像太陽熱烈地發著光,這三十天也像皎月溫柔的映著夜晚。這三十天的其中幾天,因為太快樂,越快樂,時間就過去越快。
她只戀愛,只想著玩。一有空檔就跟著黎祖馴膩在他身旁,有時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窩在2503聽老唱機歌唱,有時到黎祖馴家裡,他們又窩在沙發吃晚餐看電視,到了深夜,小君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不管多晚,黎祖馴總會騎車載小君回家。
到大廈外,小君走進大廈的時候,總要頻頻回望,那燈下的高大暗影,她真不希望回家,如今對她來說,他在的地方才像是個家。
每次送小君回去,黎祖馴習慣在大廈入口的燈下待一會,在燈下抽一根煙,吐著寂寞的煙氣,像是想消滅那突然湧上來的失落感。
小君是知道他這個習慣的,回到家後,跑進房間,跪在床鋪前的窗台,她就會看見黎祖馴的身彭。
她會一直注視著那個身影,目送他離開為止。然後習慣在床上躺一會,回味跟他相處的點點滴滴。
媽媽每隔兩天,就會從國外打電話回來。她總是問小君:「有沒有練琴?」
「有。」
「『悲愴』會背了嗎?」
「嗯。」
今晚江天雲在電話中告訴小君,慕尼黑的風景有多漂亮,她說:「我想申請慕尼黑音樂學院,這邊環境好……」
「媽,你幾號回來?」
「如果沒問題,二十九號下午四點到機場。」
只剩十天,十天後怎麼辦?
小君忐忑,一邊快樂、一邊忐忑,腦袋被愛情燒融。她像一隻飛出牢籠的小鳥,貪婪地在花花世界闖著,又擔心這快樂很快完結。
有時他們找了張天寶跟楊美美同行,一群好朋友們,結伴遊山玩水。那些都是小君沒去過的沒玩過的地方,他們會去貓空泡茶烤肉。
四人懶在露天的泡茶區,木頭搭建的座位,就架在荷花池上。在成片的綠樹森林裡,泡茶聊天,直到天黑,暗光鳥杵在溪邊啄食。夜涼如水,小溪淙淙山林間,蚊子出來咬他們,張天寶跟美美就跑去階上的店家要蚊香。忽然黎祖馴指著草叢叫小君看,草叢深處,閃著金色的光。
小君問:「那是螢火蟲嗎?」小心的口氣,怕嚇走那閃爍的光。
黎祖馴往草叢裡一撈,就將螢火圈在掌心,捧到她面前,輕攤開手掌,螢火蟲在他掌中心裡閃爍著。小君目不轉睛瞧著,這就像星星墜落到他的掌心。
她好奇,手指觸碰螢火蟲。它便緩緩爬上她的指尖,振翅,高飛,懷抱著光,沒入林間。
「從來沒看過螢火蟲,原來是長這樣!」小君驚喜,望著蟲兒消失的方向,興奮,臉色通紅。
「你運氣好,現在很難看見螢火蟲了。」
小君將頭輕靠在他肩膀,撒嬌地說:「要不是你,我不可能來這種地方……」要不是他,她不會知道衝浪多有趣,貓空多美麗。
黎祖馴環住她的腰。「這沒什麼,等你出國,你會看到更多有趣的。」
「那不一樣。」她說。
望著黝黑的樹林,聽著水流的聲音,他們忽然都沉默了……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美美跟張天寶回來了。
看見小君跟黎祖馴相親相愛的模樣,張天寶笑嘻嘻地說:「他們是不是愛得難分難捨啊?」
美美哼道:「你這麼注意人家幹麼?」
「馬的咧,祖馴這次是來真的啊,他以前不會對女生那麼體貼。以前都是女生倒貼他,這個江小君一定有什麼很特別的,才治得住他。」
美美點蚊香,越聽越難受,祝福小君是一回事,可是看見她跟黎祖馴那麼好又是另一回事。羨慕、嫉妒,心情複雜。
張天寶抓搔小腿。「蚊子真多!癢死了,真毒∼∼」
「不要再抓了好不好?很難看。」美美沒好氣。
「很癢為什麼不能抓?這也生氣?莫名其妙。」
「怎樣?看我不順眼是不是?明講啊!以後找小君出來不用順便找我,我很識相的。」
「幹麼啊?這麼凶……」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都喜歡小君,找我是順便的,哈哈哈∼∼」她笑著,心卻痛。
「什麼順便的?江小君那麼悶,只找她不好玩啦。」張天寶一臉無辜。
美美酸溜溜地。「少來,你們男生就喜歡瘦瘦小小的江小君,覺得她需要保護,小鳥依人,你以為我不知道啊?別裝了,想追她就講,我幫你啊∼∼」
張天寶嘀咕:「我們也會有想小鳥依人的時候啊,你懂個屁。」
「那麼大只也想小鳥依人?」美美嘲笑他。
「我最近瘦了。」認識美美那天起,他就報名健身房、醫院減重班,瘦三公斤了。
楊美美打量張天寶,然後重重打擊他。「這麼胖,就是瘦五公斤也看不出來。」
嗚……張天寶氣餒,情何以堪。
戀愛是這麼刺激又興奮的事,小君渴望好友分享,就像以前,難過了,說給美美聽,美美就安慰她。現在開心,當然也說給美美聽,可這種幸福,在美美聽起來卻像是炫耀,炫耀她的勝利。
儘管說的人沒那個意思,但失戀的美美,每句話聽起來都別有暗示。小君越是講得眉飛色舞,美美看來,越覺得她是在得意忘形。
小君說:「他帶我去育幼院,小孩好可愛都很喜歡他,我覺得他真是個很好的人。」
小君還說:「有時候他找我去2503整理舊東西,他會放唱片給我聽,感覺那裡好像是我們的家。我覺得好幸福,他對我好好!」
美美聽著,很刺耳,她忍耐著,暗暗嫉妒著。
直到有一天,小君甚至跟她說:「黎祖馴說張天寶很喜歡你欸,你覺得呢?你喜不喜歡張天寶?假如你們也交往,那我們兩對情侶出去多好!」
「是啊,我跟張天寶很配喔∼∼」美美很沖。「他又聳又胖又沒內涵,你真好,把他推給我。」
小君怔住。「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問問。」
美美冷著臉。「雞婆,管好你自己就好了。」
「美美……」小君不明白她怎麼忽然生氣了?
「我討厭張天寶。」
「為什麼?他人很好啊。」
「我就是討厭!」再好又怎樣?他不是黎祖馴!
「我知道了。」
那天以後,小君不找美美一起出遊了,就怕美美又生氣。但這也不行,這樣一來美美更氣了,覺得小君只顧自己開心,冷落她。又後悔失言,現在想見黎祖馴就更困難了。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她沒立場去約會他。
當小君跟黎祖馴越走越近,小君跟美美的互動卻越來越淡了。漸漸地,四人行動的頻率越來越少,小君找美美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結果美美耐不住好奇,約張天寶出來吃飯。
「最近老是沒看見小君。」在熱鬧的中式餐廳,美美跟張天寶抱怨.
「他們打得火熱啊∼∼」張天寶喜孜孜地點了好多菜。「要不要吃豆瓣魚?這家的魚很好吃。紅燒的也不錯,啊,東坡肉看起來也很好吃……」
「你覺得他們會有結果嗎?」
「反正現在好得很!」他慇勤地幫美美挾菜盛湯。「真奇怪……」張天寶納悶著。「個性差那麼多,結果那麼好,這就是互補啊?」
「有什麼用?這個月是因為江小君她媽出國,她才能這樣跑來跑去,等她媽媽回來,了不起再幾個多月,小君就要出國唸書。」
「不可以留在台灣念嗎?不一定要到國外吧?小君可以跟她媽溝通啊!」
「哈哈哈!你會說這種話是因為不認識小君她媽。」
「怎麼說?她媽很恐怖?」
「跟納粹有得比,檢查手機,搜索房間,調閱通聯記錄,騷擾她朋友,她媽媽是個控制欲很強的人,要是讓她知道小君戀愛了,那就慘了。」真不應該,但想到他們會分開的,美美竟有點開心。
「真到那地步,只好那樣了……」她說得張天寶都緊張起來了。
「怎樣?」
「結婚啊!」
「嗄?」
張天寶亂出主意:「要是他們不想分開,可以結婚啊,法律上結婚只要有公開儀式,加上兩名證人……嘿嘿嘿,我可以幫他們,我們家的公司有請律師,只要他們想結婚,這事包在我身上。」講得得意洋洋,故意在喜歡的女孩面前賣弄威風。沒想到造成反效果,不但沒引起美美的崇拜,反而——
美美發飆!「你有夠笨!哪這麼容易?你白癡啊!他們認識多久,結什麼結?你單細胞生物嗎?用屁股想也知道,結婚怎麼可以這麼隨便?張天寶,我現在才知道你這麼蠢∼∼」
可憐的張天寶,不管說什麼,很容易就踩到美美的地雷。沒有愛,做什麼都不對。
張天寶遭美美荼毒時,遠離台北市區,小君跟黎祖馴正在福隆衝浪。
海風帶著鹹味,大太陽曬痛皮膚,他們在海裡沉浮。黎祖馴負責推浪板,小君趴浪板上,腳踝繫著腳繩,黎祖馴握著繩的另一端,這保護著小君不被浪捲走。
「等一下我叫你站你就站。」
「我怕……」
「你站就對了!」
「我很怕啊∼∼」
他凶她:「我拉著繩子,你怕個屁。」
浪來了,他瞄準方向,大叫:「現在!」
小君牙一咬,一個彈跳,踏上浪板,浪翻騰,浪板疾衝,黎祖馴放手,浪板就這麼被浪花推上去了,他笑著看小君踏在浪板上尖叫。
「啊∼∼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對對對,就這樣,站好啊∼∼」
咚!只威風五秒,小君就摔下來了。
黎祖馴游過去,手一抓,將她護在懷裡,一手抓浪板,一手拽她,游上岸。
「你看到沒?你看到沒?我站起來了!」她喝了好幾口海水沒關係,她哇哇叫,超興奮。
「是啊。」
癱在沙灘上,小君喘吁吁,搗著胸,心跳劇烈,很激動。「我真的站上去了。」
「只有五秒。」
「我會衝浪了。」
「只沖了五秒。」他咧嘴笑。
「我會了!」管他說什麼,她心情激動,熱淚盈眶。
這樣叫會?他大笑,大手一攬,攬她入懷。「好啦,了不起了不起很了不起。」瞧她得意的。
「我好高興、好高興……」竟揪著他胸膛,哭了。
這天是八月二十二號,小君記得踏上浪板時,威風神氣,她彷彿無所不能。
這天他們也玩到深夜才回家。
這天搭電梯時,小君也背靠著牆,傻笑著,回味著,想著!
要把踏上浪板的感動寫在日記裡,啊,跟他一起,真的好快樂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