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慶幸的,挨了妹妹一則的尹鴻飛,並沒有任何類似水翎的異狀發生。
當然,胸口是會疼痛的,但在盼望水翎病體好轉的期待中,在看見那些揉了他血肉的藥丸服送入水翎口中的剎那,那疼痛時常會轉化為一股混合了酸楚與甜蜜的柔情,而那股柔情,令他忘了仍抽搐、仍疼痛的傷口。
話說水翎,也確實如那癲和尚的預言,正逐口的好轉中。從渾身乏力的纏綿病榻,到漸漸坐起、到能夠站立,甚至能在房裡繞行個兒小圈,在都該把功勞歸給鴻飛。
或者如鴻飛和纖月所說:「身是醫王心是藥」、「心病還需心藥醫」鴻飛的到來,激起了水翎濃厚的求生意念,而他衣不解帶的照顧,更教水翎不得不以毅力驅趕病魔。再加上姐姐纖月開出的精補方劑的細膩調養,就這樣,半個多月以後,家人又在水翔身上看見曾顯在鴻飛身上的奇跡。
水翎病體初癒的這天,已近臘月中,靖王府從這時才開始有了年節氣氛。這天,早巳過了臘八,可是鴻飛還是央司管廚房的僕婦熬煮了一碗八寶粥品,讓水翎飽飽口腹。
他是一湯匙一湯匙將粥餵進水翎口中的,一如最近,他將藥丸或藥汁送入水翎口中一般,對病中的水翎,他一適是溫柔呵護且無微不至的。
當鴻飛在桌邊放下碗,正準備端起另一份湯計時,水翎忙制止道:「鴻飛,你別忙,我真的好怕你又忙出病來!」
「我現在可沒那麼嬌貴。」鴻飛頗氣概的偏頭強調。「倒是你,像個病西施了。來,再喝一碗湯,這很補的。」
「不,不了,再補下去,我怕我都要由『病西施』變成『胖東施』了,到時候你若抱不動我,恐伯就不要我了!」水翎嬌嗔一笑。
果真是情愛的力量無遠弗屆!
那笑啊!競令水翎大病初癒的容顏產生了如「江總詩」——「回身轉佩百媚生,插花照鏡千嬌出」的效果。
鴻飛因那睽違許久的一笑而出神了小半晌。他情不自禁的來到床疇坐下,伸手攬住水翎,如立誓般的說道:一無論你變成什麼摸樣,我都要你,要你、只要你!」
在鴻飛的喃喃中,水翎除了心裡甜孜孜,連帶的也淚盈盈,良久,她才拭淚輕問:「一直忘了問——娘她老人家還好嗎?為了我這病,拖累她老人家不少,如今又為了這病,勞你和霜若全跑了來,這個新年,恐怕只能讓她老人家淒清孤單的過了。」
「別擔心,今早我收到一封快信,娘正在上京的途中,若行程無誤,可能這兩天就能進京城裡來了!」鴻飛淺淺一笑。「娘在信裡頭說:因為放心不下你的病情,也放心不下我和霜若兄妹倆,她便乾脆整了整行囊,打算上靖王府來打擾幾日,可她又有些擔心,擔心你阿瑪和額娘不知是否歡迎?」
「我的爹娘便是你的爹娘,同樣的,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爹娘,何必如此的生疏客套。何況,他們三位老人家早是多年未見的老友,阿瑪和額娘豈有不歡迎的道理?」
「如此說來,我大可放心了!」
「你早該放一百二十個心的,鴻飛。阿瑪和額娘若是眼高於頂的勢利眼,你和我根本不可能結髮為夫妻,而此時此刻,你更不可能隨便遊走於靖王府,並任意停留在我的閨房裡了!」
「是,是,娘子推理的『是』可娘子卻有一件事說得『不是』!」
「嘎——」水翎呆了呆。
鴻飛悄悄的附上了她的耳朵。「你早就『不是』閨女了,所以這房間也『不是』閨房。」
「貧嘴,這也值得計較?」水翎頰上一陣飛紅,』手同時愛嬌的朝他胸口捶了兩拳。
鴻飛的反應是——哀吟了兩聲!
水翎這才心慌的想到鴻飛的傷口尚未痊癒。「哎!你……胸口還很疼嗎?哎!我不是故意的!」水翎急得舌頭差點打結,連淚都差點溢出眼眶,好像痛的是她似的。
「翎兒,別忙,別慌,我這敷藥的布兒已經拿了下來,傷口也已經結痂,剛剛喊那兩聲,只是想嚇嚇你,沒想你卻當真,你瞧,我不疼了,不疼的!」見她淚又濡濕眼睫,鴻飛更忙不選的安慰。
「真的不疼嗎?讓我……瞧瞧好嗎?」水翎央求。雖和鴻飛已是夫妻,也早有過肌膚之親,可是對自己做這樣的請求,她似乎猶有羞意。
鴻飛沒有遲疑的點頭,卻略顯猶豫的說:「我這是新傷口,看來有些可怖,你若害怕,就別瞧了!」
「傻瓜,可別忘了,我比你更早熟悉那樣的傷口!」水翎探過手,主動解開他的寶藍刻絲銀鼠襖及五色緞衫,瞧見那傷口時,她怔仲了片刻。
「說的也是!」鴻飛因她的話與她的怔仲而自責。「翎兒,你曾怪過我嗎?怪我讓你受刀剜的活罪?」
「那不是受罪,那是最深刻的奉獻,最美麗的犧牲,你我都是這麼思想著的,不是嗎?」她深深的凝視他的雙眼,繼之徐徐的輕觸那傷口。「它……也像一隻蝶。」
「它的確是一隻蝶。與你相同,我亦被蝴蝶紋身了!」他動情的揪住她的纖手,抵在心口,抵著傷口,那依舊是一種情深與酸楚兼具的溫柔。
水翎反手扳緊他的身。心想:原來上蒼竟是如此的厚愛她,讓她得了個能夠以深沉愛意來通過生離死別這嚴酷考驗,並一意扶持彼此度過困厄的愛侶。
有感於鸞膠再續的艱辛與不易,水翎更激動的掰緊他的背,兩人胸靠著胸,肺貼著肺,蝶假著蝶,唇膠著唇,緊緊的,密密實實的依靠與纏繞。
鴻飛未癒的傷口因此而陣陣悸痛,可這是值得的,從水翎無語卻堅實的擁抱與親吻,他已不再錯覺兩人之間的婚姻只是一種虛妄,他更真實的感受到那些緊緊纏甲糾葛著彼此的情絲。而這些難分難解的情絲將如瓜瓞綿延至他們老死,令他們情比石彌堅,愛比海深篤。
走筆至此,尹鴻飛和二格格的故事,應該算是有了個結束。不過總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插曲可以聊聊:
話說這日,也算是臨近臘川中,當靖王府裡的所有奴僕、丫環們手邊正忙著「撣塵」,眼邊忙著瞄向二姑爺和二格格,那老是膠在倚圃園某個角落的鷂牒情深的身影時,前廳突然傳出有稀客到來的聲音。
你們道是誰?原來是鴻飛的母親田氏打海寧來到京師,除了想和兒子、媳婦、女兒一家同聚之外,也順道來拜望差點就「絕緣」的「老親家」靖王夫婦。
雖說,田氏久未見過像靖王府如此的官家排場,不過靖王夫婦的親切態度,著實令田氏拋去了不少的生疏,幾個久未謀面的老人家,自然有他們一番好聊的。
鴻飛、水翎和日青、燕娘面對面的當時,自然免不了尷尬,然,燕娘真是挺有擔待的,她主動來到鴻飛和水翎跟前。道:「尹公子、二格格,今日燕娘進靖府,是特地來向你們請罪的。」她說著說著,便要往地上跪。
水翎慌忙持住她,焦急道:「燕娘,你快別這麼說,你何罪之有啊?」
「燕娘癡愚;第一項罪名,是不懂感恩,燕娘能有今日,全憑靖王府的提雋與成全,可燕娘一直妒忌嬸嬸,你擁有日青全部的愛戴,也因此,二嬸嬸病著,燕娘沒有過府來控望,還給靖王府與二嬸嬸加添不少麻煩。這是燕娘的第二項罪名,燕娘……全無節義!燕娘……給二嬸嬸磕頭請罪!」
「燕娘呀燕娘,你言重了!」水翎又是手忙腳亂的急於扶起她來。「燕娘,二嬸嬸一直認為你是個知書達理又守分寸的女子,因此二嬸嬸相信,不論之前你曾做過任何傻事,你一定有你的道理。二嬸嬸也只是個平凡女子,也相信因緣宿命,也難免有糊塗犯傻的時候,可我以為,只要不害到自己,偶樂的犯傻、偶樂的糊塗,也是一種真摯、一咱浪漫。」
「二格格說的極有道理!」這時,向日青帶著一臉愧色,溫柔的將手落在燕娘細細的膀子上輕拍,並說道:「燕娘,往後可不許再以死來嚇唬我了!」
「我只是以死……明志!」燕娘略轉身,以滿溢的柔情眼神回報向日青。
從他倆那一糾結便難分難解的眼柙,水翎驚喜道:「你們倆——合好如初了!」
「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燕娘和我之間的所有過節,導因於我的剛腹自用與誤解。現在沒事了,什麼事都沒有了!」
連燕娘也羞人答答的,細聲細氣的補充了一句:「日青說——說一切從頭開始。」
水翎臉上一片欣然,歡喜亦瀰漫心頭。「可喜可賀,直是可喜可賀。」
「是可喜可賀!我這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可改得好不好,還得由你們眾人來鞭策評定。向日青先是自我調,繼之出人意表的走到尹鴻飛面前。拱手做揖道:「尹公子,日青為之前所做的愚行,及帶給你與二格格的所有困擾,致上最深的歉意!」
「向公子,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況咱們俱是凡夫俗子,怎能沒有愛恨嗔癡?」不改書生本色,鴻飛以簡單卻沉靜的幾句話,試著化解日青濃濃的羞愧之意。
總之,這正是一個好的開始,日青和燕娘的婚姻有了極大的轉機,而靖府,也因為這對原本無心的怨偶成了有情的佳偶,而平添了一份喜氣。
不過,爾後靖府突來的另一號人物,卻又教靖府衍生了一場虛驚。在幾名內宮大監的開路下,靖府進來了一位非比尋常的人——此人頭頂黑貂暖帽,身繫明黃龍袍,外罩猩紅的羽緞披風;此人儀表赫赫,相貌堂堂;此人——竟然是當今的乾隆皇。
他事先並沒有派人知會靖王就來勢洶洶,因此一時之間,靖府上下因他的聖駕突臨而錯愕忙亂。
將他迎人大廳,眾人行過陛見之禮後,他極具威儀的開口說道:「聯自從避暑山慶秋彌回來之後,便聽說了極多不可思議的事,靖王,你可知悉朕所聽聞的都是些什麼事嗎?」
被皇上一點名,靖王慌忙出列,極恭謹的打個千。「臣愚弩,不知聖上所言何事?」
「能有什麼事?還不是關於什麼『剜人肉、治大病』這種種奇怪的傳言。原本膚國務繁忙,沒空涉及這等荒誕不經的事,可這幾日妖言加劇,連宮裡都眾說紛紜,偏加上今兒個一早,軍機處同大人找上了朕,說明這檔子怪事全出在靖府——咱們自家人的自家裡——還牽扯到了向家的獨生子,並害得媳婦兒差點自啜身亡。膚說——靖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倒是給朕好好的解釋解釋!」聖上特意拉長音調並加強語氣,那隨時都可能轉化出怒氣的龍顏,令來不及迴避的眾人全顫驚了起來。
而其中最吃驚的莫過於靖王爺。他可沒想到「剜肉治病」這事會傳到皇上的耳朵裡;更千萬沒料到會是和靖府一向交情不惡的向大人,將這一狀告到皇上跟前!最要命的事實是,誰都知道自從先皇因為相信江湖術土煉丹吃藥,走火人魔而亡迭之後,當今聖上最忌諱的,便是無憑無據、沒頭沒腦、怪力亂神這等的事。
偏偏,身為皇室一族的靖王府邸卻撞上了這種事,說邪門、是夠邪門。再加上水翎毀了和向家的婚事,去就罪名鑿鑿、仍未平反的尹家……唉,這林林總總的事,的確是難以解釋,不過事到如今,倒不如心一橫將真相一攤,一切隨皇上去定奪了!
「臣知罪!臣等一向知悉聖上最忌荒誕不實,怪力亂神。可臣的二女兒水翎卻在遠嫁海寧之後偏逢怪事,對這樣的事,臣……也不知該做何解釋,不過臣願將這整件事的前後始未,向聖上詳稟!」
「說吧!說吧!」皇上將袖一揮,一副頗為不耐的模樣。
靖王自然是挺尷尬的,「伴君如伴虎」,這是古有明訓,但既然傳人皇上耳朵裡的不是什麼好事,靖王自然不敢期望皇上能給什麼好臉色,他只能唯唯諾諾的據實以告。
他從水翎和向家訂親,霜若的出現履親,以水翎的兩頭為難談起,這其間,水翎和鴻飛幾度僭越的代替他們的阿瑪說起他們在海寧的生活情形。他們當然提起過那顛和尚,以及「剜肉治病」的種種緣由,言談問,兩人那質樸卻情深的愛戀溢於言表。
說也奇怪,聖上非但沒有怪罪他們這對後生晚輩的逾矩,反而像得了個什麼能教人著迷的故事般聽得津律有味,甚至找到了幾個頗具真髓的問題,例如鴻飛寫竹的情形與「海意坊」經營的狀況,他都甚感興味。
皇上貴為一國之君,自然集一身的雍雅與風流,年輕時候的他,情史多不勝數,每段都有其刻骨銘心之處,總是「人不癡狂枉少年」,而當他在尹鴻飛和水翎這對年輕人身上看見真正的「刻骨銘心」之情時,剜肉治病這種事反面不是什麼旁門左道,而是一種世人鮮少能夠身體力行的高貴情操。
如此想來,皇上的心情的確比剛踏人靖王府時有所改善,可一國之尊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自然不可能馬上表現出明顯的和顏說色。
「尹鴻飛,如此說來,你的父親是前任的江寧織造尹元瀚?皇上擰起眉,似有目的的直問令他印象深刻的尹鴻飛。
「正是,草民的先父正是尹元瀚!」鴻飛不亢不卑且沒有隱諱的回答。
「你可知,你的父親罪在朝廷?」皇上的這一問題可犀利了。
眾人皆楞了楞,並對鴻飛可能的回答志怎,其中以水翎最為憂心。皇上是一國之尊,他聽得順耳便好,聽不順耳,搞不好要治罪的。
鴻飛也不是不明白如今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景況,可他一向忠於自己的所思所想,話說回來,他的父親罪在朝廷也非一朝一夕,有什麼可隱瞞的?反倒是他,有些事想朝萬歲一吐為快。「草民自然知曉父親因罪被滴,唯因當時年紀尚輕,不曉得父親為了何罪被滴?後來,草民年紀稍長,時常聽母親提起父親當年的種種,草民認為父親被誣陷的可能性極大!」
「是嗎?你以為咱們大清王朝的典制、律法是虛設的嗎?咱們不會隨隨便便去誣陷任何人!」皇上的語氣更嚴重了。
「草民自然知道律法典制不可能形同虛設,大清王朝如今國勢鼎盛,威加海內外,聖上您居功厥偉,可是聖上,你位居千萬人之上,上至高官,下至小臣,繞在您身邊的雖絕大部分是知書達理的君子,卻也難免小頭銳面、汲汲鑽營的小人。」
「你的意思是我胡徐,讓小人誣陷了君子,」皇上二再度皺起眉頭,一臉不悅。
廳堂上的眾人都恐慌了起來.包括靖王夫婦、任昕夫婦、向日青夫婦及田氏與水翎,全都唯恐鴻飛觸怒了皇上,可是大家又不敢在這種時候插嘴,每個人只好眼巴巴的打內心裡著急。
唯,鴻飛卻逞往地上單膝下脆,面不改色的繼續講理。「草民不敢說皇上您糊塗,皇上您也不糊塗,您是明君,深得民心,可草民斗膽的認為聖上您的身邊,定不乏欺上瞞下之人。」
「欺上瞞下?你是指……」聖上因鴻飛的提醒而沉吟。
「草民無法明指出什麼!可草民明白『一樣米糧養千百種人面』這樣的道理,而草民身為人子,不能洗刷或平反父親的冤屈,讓父親含笑的瞑目於九泉,草民感覺自己……是枉生為人!」
水翎原想鬥瞻出聲制止鴻飛繼續往下說,可當她看著丈夫那慷慨從容的面容時,她也同時看見了他那炙烈執著的心志。她於是收回即將出口的話,和他同甘共苦,甚至同生共死的心情也更堅定。
這邊,皇上面無表情的思慮鴻飛的話好半晌,才問道:「你既然有這些情志,為什麼不思上效朝廷,再圖洗刷你父親的冤情?」
「草民確實如此想過。自幼,草民便刻下苦功,研讀經書,盼的是有朝一日能求得功名,替先父一雪前恥,順便讓尹家再度門據光耀,怎奈……草民十二歲起便身染怪症,一病不起,直到八、九個月前,承蒙靖王爺夫婦不棄,他倆重諾的將二格格許配給草民,更幸運的是二格格是個多情多義的女子,因為她的多方犧牲,草民的怪症才得以痊癒 如今,草民已不再苛求功名,只是,身為人子,草民怎麼能夠不心懸念著先父被滴官後,那含冤莫辯、風淒雨清的摸樣?又怎能或忘他情、死不瞑目的情景?」鴻飛這段話,說的是相當激動,相當愷切。
「也難得你有這份孝心!」皇上繼續沉吟良久,卻突然文不對題的反問他道:「方纔,朕聽水翎侄兒提起,除了詩書畫,你對紡織及漂染印也頗有鑽研,對不?」
「草民對這方面的確小有涉獵!」鴻飛不疾不徐的答。
「那好,朕此刻倒是有些彼關這方而的問題想問問,你!」
看來,聖上是要來上一次臨場考試,只是眾人皆不知其動機與目的是什麼?不過至少,皇上此刻的「龍顏」看來的確比乍進靖王府時和顏悅色多了,眾人這才稍稍放下懸了老半天的心來!
而鴻飛,依舊不矜不躁的回答道:「聖上,有什麼問題請儘管問,草民將竭己所知。」
「你可知『織造署』的功能是什麼?」
「從字而看,自然是織造衣物。」
「你可知什麼是咱們大清朝的『命服之制』?」皇上頗嚴肅的問。
「所謂『命服之制』?就是限制官服穿著的式樣、花紋、用料等等!」鴻飛則慎重的答。
「你分辨得清楚明代與咱們大清王朝的男子宮服,在式樣上有哪些不同嗎?」
「草民略知一、二。」鴻飛思索了小片刻。「明代男子的官服,主要是圓領袍、紗帽、皂靴、玉帶;咱們大清則改圓領袍為瘦袖袍,外頭套上對襟褂,長的叫大褂,短的叫馬褂。紗帽改為紅纓帽,夏天涼帽,冬天暖帽,具系紅纓。靴子,基本上和明代相同。玉帶則與明代用法不同,繫於袍外。」
萬歲爺邊聽邊點頭,似乎也有些訝然於鴻飛年紀輕輕便觀察如此之人微。不過身為萬歲爺,他自然不會因一、兩個答案就批下分數。「此乃基本常識,知之不足為奇。」他先潑鴻飛冷水,之後又提出一個看似與之前的問題不大有關聯的題目。「你對『緙絲』有什麼樣的認識?」
可慶幸的,這個題目對鴻飛來說,有相當多的發揮餘地。「聖上若問草民對『緙絲』的認識,草民首先得提到宋徽宗趙估曾題於一幅名為『碧桃蝶雀圖』緙絲畫上的一首詩:「雀踏花技出索紱,曾聞人說刻(繹)絲難。要知應是宣和物,莫作尋常莆繡看。」宋代的緙絲,聞名於我國的紡織史上,其中又以朱克柔最為有名,其繹絲,不僅是累積了豐富的運線和配色經驗,還層次協調分明,表面豐滿緊實,絲縷顯著勻稱,畫面變化多端,幾可比擬雕刻鑲嵌,也難怪連宋朝皇帝都要慕名派宦官到江南去搜購,並題詩於其上了。」
「確實有此一說。朱克柔的繹絲織品精湛絕倫,巧奪天工.可惜,近年來織造署裡,便難得一見如朱克柔般能作出流傳經世的緙絲專家。」萬歲爺似乎略有感慨。
其實,織造署裡一定不乏專家,可惜全被用來繡作帝王將相穿著的龍風莽袍,正因為這種「貴婦人一衣,終歲方成」的勞民傷財工作,才導致所有專家忙得沒奪創作出「運絲如運筆」這種種傳世的緙絲藝術精品啊!
鴻飛心裡這麼咕噥著,卻也明白嘴上不能這麼撻伐皇室,他又思慮片刻,才慎言道:「其實,不一定要在織造『署,深閨繡閡裡也能培育出『風豁洗去脂粉,非尋常莆繡』的專家啊,差別只在,深閨繡閣裡的作品不曾流人坊間,所以世人並無緣得見,世名也無由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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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指的是——」
「水翎,草民的妻子,也是靖府的二格格!非草民違心誇獎,昔時在海寧開設『海意坊』時,整個鋪子裡賣相最好,深受喜愛的莫過於水翎的各式絲繡,萬歲爺若存疑,猶可向海寧的搪院總監謝大人求證。」或許是因為不忍妻子的才華被埋沒,鴻飛競極力向萬歲爺推薦起水翎的針莆功夫。
而水翎,除了頗訝然於鴻飛的主動之外,自然也不遺餘力的反過來誇讚自己的丈夫。「皇叔,鴻飛對水翎情深意重,在您面前,他自然是抬舉著水翎,可皇叔有所不知,鴻飛電曾在織造上刻下一番功夫,且成績斐然。」
「哈!瞧你們夫婦,還真是天唱婦隨,一賣瓜,一自誇。」皇上審視鴻飛,又看看水翎,除了欽羨這對夫妻的神貌合和,伉儷情深之外,自然也得驗驗成果。「不過,朕倒很好奇,想看看你們這對小夫妻倆在織造方面的『斐然成績』!」
依靖王夫婦的想法,這不過是聖上的另一種刁難,他們倆夫妻,雖知道水翎工於芾繡,可是也難以預測出那樣的作品上不上得了萬歲爺的眼,至於鴻飛的織造成品,他們夫婦倆更是連見都沒見過,就恐怕難登大雅之堂,徒然的貽笑大方且觸怒聖上。
說來可憐,這靖王夫妻兩人自聖上進門,便提心吊膽、情緒志怎,可回頭看看鴻飛與水翎這對小夫妻,正大概是所謂的「初生之犢不畏虎」,瞧他們小倆口面對聖駕時,不僅不驚惶造作,還表現出難得的篤定與不亢卑的姿態,看得靖王和任昕這些皇上的親戚們個個既汗顏又自歎弗如。
而鴻飛和水翎卻真是篤定的,因為他們對彼此都有信心。稍後,水翎暫時告退,且轉進房裡去找出幾件她打海寧攜回,『原為她與鴻飛合力完成的創作品。當初,她抱病離開海寧帶回這些織造品時並無其他目的,純粹只想做個紀念,沒想到如今卻派上用場,能在當今聖上的面前「獻寶」一番。
也不枉鴻飛和水翎這小夫妻倆對彼此的抬舉,驗收過他倆的成績之後,這次萬歲爺不再窮裝威嚴,直接表現出驚艷讚賞與愛不釋手等種種情緒。這其中,又以一幅水翎拿天藍、水紅、月自、松綠設色織成的緙絲作品「百合開春圖」。以及鴻飛以榮麻紗和蠶絲交織而成的柔滑白織布「魚凍布」,最受皇上的喜愛。
自然,這兩樣東西最終是脫不了要納入皇上寶庫的命運,不過因為他是個「明君」,自然,他也不能自拿人家的好處,思慮小片刻,他便突兀的喚道:「靖王,你說,江寧織造算不算是個肥缺?」
突然再度被萬歲爺點名,靖王忙趨前龐道:「是,是肥缺,也是美缺!」
「肥是肥了織造署的荷包,美又是美了准?」
「美了咱們這些王公將相與皇室眷屬!」靖王依舊測不出皇上的話裡乾坤,只好實話實說。
「哈,說的好,既誠實,又不失美意。」皇上不知是誇讚或是調侃,不過稍後他語出驚人,「屈指算算,現任的江寧織造吳大人也已屆退休之年,聯說——靖王啊!聯有意讓你的第二東床快婿尹鴻飛接掌江寧織造署,你意下如何?」
靖王——以及眾人都瞪大了眼,全錯愕於有這等的好事從天而降,不,不對,是從萬歲爺的嘴裡蹦了出來。
靖王呆若木雞了許久,才響吶答道:「小婿尹鴻飛雖頗有才學卻閱歷尚淺,連臣都不知他能否適應咱們朝廷的……官場文化!」
「當官就當官,還搞什麼文化?朕要的是好官,是清廉官,之所以想重用尹鴻飛,看中的正是他的全無官僚氣息與孜孜不倦!沒有人生下來就會當官的,你莫再拿什麼官樣文章來壓他了!」皇上又擺出頗為不耐的臉色。「罷了,罷了,我不問你,待朕自己來問問他吧——
「尹鴻飛,朕現在得把醜話說在前頭:朕讓你進織造署,是緣於愛才惜才,且感念於你對你父親的孝心。你進織造署後,首要的工作有兩個,第一,自然是要做好署裡份內的工作;其次,朕打算給你一個平反你父親罪名的機會,你可以明察也可以暗訪,朕給你為期兩年的時間辦妥這兩件事。兩年後,你若有一項缺失,那麼朕將不客氣的將你撤職,甚至嚴加究辦,朕說——尹鴻飛,這塊不算輕鬆的飯碗,你捧得起,也願意捧嗎?」
眾人聽得皇上這樣的話,又開始心情惶惶!其中以田氏和芹福晉這兩位為人母親者尤甚。然鴻飛競沒有遲疑,且令人驚訝的通往聖駕跟前一跪,揚聲道:「草民叩謝皇上隆恩。草民明白天下沒有白吃午餐的這種道理,可是『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只要有機會幫先父昭雪沉冤,還他清白,那麼無論再多艱難險阻,草民都願意為朝廷效犬馬之勞。」
鴻飛的勇於答應著實嚇了他的母親和岳母一大跳,不過其他人卻全都為他的胸懷大志暗暗喝采。
而最高興的人,莫過於萬歲爺了。「好,好,朕最喜歡爽快的人和爽快的事。」他哈哈一笑,又正了正臉色,諭令道:「尹鴻飛聽著,朕命你留在靖府,等待聯的浩命下來,即刻往江寧織造署上任。」
「草民謹遵懿旨,草民謝聖上的思典。」鴻飛叩拜。
「起來,起來。」皇上把袖一灑,然後像已排解了一件大事似的,又在幾個太監的導引下,如一陣風般的席捲出了靖王府。
唉!當皇帝老爺就是有這種痛快,普天之下,唯我獨尊,想給人家好臉色或壞臉色看,全憑一局興。
皇上走後,靖府大廳裡的眾人皆一臉的如釋重負。唯獨鴻飛的母親田氏,猶抖著身軀說道:「鴻兒啊,你明明知道這碗官家飯不好捧,你卻偏去捧,這分明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親家母說的是,兩年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卻電不長,鴻飛,你的操守與治事能力或許毋須咱們操心,可咱們擔心的是——你真有把握在兩年內把你父親這件陳年冤案給昭雪,給乎反嗎?」身為泰水,芹福晉也不免憂心伸仲的插上一嘴。
「天下沒有過不去的河。何況,即是天子至尊,也要服個『理』字,娘、額娘,從皇上果斷的給予孩兒機會一展長才,並念茲在茲的體恤我對先父的孝思,這種種的明理的行為,足可說明聖上對孩兒有信心,而孩兒,又豈能放棄這一昭雪父親沉冤的機會?又豈能辜負聖上對孩兒的美意?」
「鴻飛說的有道理!」水翎站到自己夫婿的身邊,一臉的愛戴與支持。「娘、額娘,有道是『成仙成佛,無非盡忠這一昭雪父親,相信鴻飛今日之所以願意接掌江寧織造這個職位,並非因為它是個肥缺、美缺,而是為了盡忠盡孝。娘、額娘,咱們該做的,不是喪他之志,而是長他的志氣啊!」
「對,對,被皇上加上頂戴,赦封為官,是好事,是喜事,別人還求之不得,怎麼你們倆個為娘的卻愁眉苦臉呢?」經過皇}=一陣風般的洗禮過後,靖王反倒是想開了心,也笑開了腧。「我說任昕、月兒,你們夫妻倆以後可得多幫著你的妹婿,還有日青、燕娘,你們夫婦既然誤會冰釋,日後自然要同心同德,莫再教你們的老父母操心,萬一他們又一狀告到萬歲爺那兒……唉!那咱們靖王府可難有寧日了!」
被靖王這麼一一吩咐和取笑,任昕和纖月頻頻點頭,巴燕娘是亦怨亦嗔的陰了日青一眼,向日青則曬然一笑,喃喃應道:「是,王爺教訓的是,日青日後定當善盡為人子、為人夫的職責。還有,日青一定竭已所能,替尹公子出一番心力,教尹元瀚尹大人的沉冤得以早日昭雪。」
「尹鴻飛在此先謝過向公子!」鴻飛虛心的道謝。
任昕卻取笑起他們彼此的客套。:『好了,好了,算來都是一家親,還公子公子的呼叫,豈不是太過生份?」他執起兩人的手,交疊著.衷心的說道:「今後,不論咱們是為人子、為人夫,或者為人父,甚至為人祖父,咱們都要保持這以心相交、患難與共的情誼才是!」
眾人聞言,莫不為任昕的一席話喝采。
再走筆至此,咱們的閒聊又總算聊出一點使命來。而二格格和尹鴻飛的情事,自然是繾繾綣綣的延續羅!至於這三格格花綺的情事嘛——咳!有道是:「花開花謝緣何事?盡屬無私造化中。」當然,三格格花綺的「造化」,就留待下回分解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