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著哨兒的寒風冷氣透骨,一陣陣刮過去全挾著雪花飛舞,屋外頭,有水的地方全結了冰,遠近的荒原山嶺俱是一片冷清清的寂蕩世界,無盡無絕的蒼蒼銀白,看得人連心都凍結了。
「這裡過於寒冷,雪期會持續至二、三月,四月時也不見得會回暖,實在不宜休養。」
「那麼,打箭爐如何?」
「此刻起碼有幾千兵馬駐紮在那兒,更不適宜。」
「這麼說來,往東、往北部不成,往西更冷,那就只有往南……嗯嗯,建昌?」
「建昌是可以,不過……」
因為大夫慎重的勸告,金日清醒數天後,大家就開始商量著得盡快趕回建昌,問題是……
「非越過大雪山不可!」
「沒錯!」
「可是……」
沒下文,所有的視線不約而同集中到金日身上,後者正在喝湯,被大家盯得湯喝不下去,忙著反瞪回去,幸好允祿沒興趣盯他,不然兒子一定瞪輸老子,雖然父子倆的眼睛一樣大。
「幹嘛了我?」
「八成會死在半途!」
一句話問出去,居然給他這麼一個回答,太瞧不起他了!
「大雪山是不?容易,我越給你們看!」又不是沒越過。
眾人齊翻白眼——包括翠袖,轉開頭,連看都懶得看他了。
「你們……」金日憤怒地挺身想跟他們抗議,不料胸脯才剛挺高,喉頭就癢起來了,下一刻,他開始斷斷續續的咳個不停,別說抗議,連半個宇都說不出來,自己先投降吧!
幸好,大夫找了個頂厲害的苗族嚮導給他們。
「不越大雪山?可以,但得繞遠路。」
「還得盡量找溫暖一點的地方走。」
「也行,路程更遠。」
「最好是平坦好走一點的路。」
「沒問題,路程加倍遠。」
「遠就遠吧,總之,能平安到達最重要。」
於是,接下來近兩個月時間,除了除夕、元旦那幾天之外,他們都花費在回建昌的路程上,途中還不時得停下來休息兩天——每當翠袖把腦袋採出馬車外大喊:
「又發燒了!」的時候。
一路南行愈來愈溫暖,翌年元宵節過後幾天,他們終於越過雅礱江回到離建昌不遠的一處彝族小村子,氣候是那麼溫爽宜人,金日也不再發燒了,苗族嚮導便領了豐厚的酬庸後高高興興的回去了。
「我們在這兒待兩天吧!」
再半天就到建昌了,滿兒卻嚷嚷著要在這兒歇兩天,不為別的,只為一回到建昌後,她就得被「關」起來了!
誰敢關她?
她自個兒!
樸實素簡的竹籬瓦板屋點綴在粉翠的山谷間,村子四周的草地是那樣的綠,一陣微風吹來,早熟的花瓣隨風飄落,幾個彝族孩子在溪邊抓
魚烤魚,惹得金日興致勃勃的也想去湊一腳,可惜他連走兩步路都得人家扶著。
「他……他大爺的!」才走出房門進到堂屋,他就上氣接不了下氣,喘得快昏倒了。
「大阿哥,您……」
鐵保擔憂的扶著他在火塘旁席地而坐,火塘坑中立著三塊鍋莊石,上面燉著一鍋牛湯,香噴噴的冒著熱氣,對面坐著允祿和滿兒,下首是黃希堯與趙青楓。
「不……不在京城,別叫我大……大阿哥!」
「大少爺,您還是回房裡躺著吧!」
「偏不!」
默默地,何倫泰在金日身後坐下,好讓小主子拿他當靠背。
如同塔布與烏爾泰,鐵保與何倫泰也是恰恰好相反的兩個人;精悍瘦長的鐵保比他老爹更靈活幹練,還多了一份風趣與活力;而何倫泰則比烏爾泰更沉默少言,牛高馬大鐵塔般魁梧的人,卻安靜得常常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除了在房裡,這兩人無時不刻都跟在金日後頭,看樣子是賴定他了。
「小日兒,你可真任性!」滿兒漫不經心地嘀咕,注意力全在手上的蕎面粑粑——彝族人的主食,翻來覆去的看半天,再嘗試著咬一口。
裝作沒聽到,金日左看看、右瞧瞧。「我老婆呢?」
滿兒也裝作沒聽見,不理會他,黃希堯竊笑著咳了咳。
「呃,在另一間屋裡熬藥。」
彝族人的瓦板屋非常簡單,通常只有一間臥室、一間堂屋和一間畜欄,要有客人來,就得上竹樓去和儲糧柴草睡在一起。他們只好租下三間民居,主人一家睡竹樓,房客睡臥室,這樣倒也湊合了。
「額娘,您出來也夠久了,什麼時候要和阿瑪一起回京呀?」
「耶?你想趕我回去?」滿兒的眼睛惱怒地瞪大,不看蕎面粑粑了。「偏不回去!」
黃希堯與趙青楓相對失笑。
母子倆一個口氣,果然是娘親「教導有方」!
「那可由不得你喲,額娘,」金日斜瞄著允祿。「阿瑪得趕回京了不是?」
皇上要下江南,莊親王爺得隨行護駕,這是早就決定了的事。
「不用你操心,」滿兒泰然自若,老神在在。「我早跟你阿瑪說好了,他回京,我留這兒。」
「咦?」金日呆了一下,瞬間臉變綠了。「不會吧?」
「為什麼不會?」滿兒得意洋洋的嘿嘿嘿。「上回他掐你,惹惱了我,只好順我一回,不然我跟他沒完沒了!」
「耶?」金日下可思議的驚呼,「居然利用我,我卻一點好處都撈不上?」猝而轉向允祿,有點惶亂。「阿瑪,您真要讓額娘留在這兒,一個人,離你三千里遠,您真捨得下、安得了心?」這可不是他想看的「好戲」啊!
「我會事先安排好。」允祿的聲音又冷又酷,顯然他也不樂意。
「這怎麼可能安排得好?」金日沒好氣地說。「不把額娘拴在您的褲腰帶上,絕不可能萬無一失的嘛!」
「哪裡不可能?」滿兒悠哉悠哉的再拿起蕎面粑粑來啃。「只要通知你外公一聲就行啦!」
金日又呆住了。
對,只要通知外公一聲,天地會就會派人來保護額娘,保證萬無一失……不對,還有一失!
「那藏人呢?」
允祿默然,烏黝黝的大眼兒瞥向身旁的滿兒,滿兒立刻舉起手來發誓。
「我發誓,保護我的人尚未到達之前,我一步也不會離開總兵府!」所以她才不急著回建昌,硬要在這兒歇兩天。
發誓?
她發誓?
「阿瑪,你不會相信額娘吧?」金日難以置信的大叫,「那個女人……」太激動,忍不住咳了起來。「那……那個女人說的話能信嗎?別傻冒兒了,那個女人張嘴就涮人,老是扯謊撩白,時刻變著方兒想搞怪,巴不得阿瑪您任由她胡作非為,還發什麼誓,轉個眼兒她就忘了個底兒掉,即便她真有心發誓,也把不住自個兒,阿瑪,您可別混了心自嘬雷子啊!」
一口氣轟到底,說完就開始咳嗽又喘氣,臉都白了,可惜他這一番辛苦全都是白搭。
從頭聽到尾,允祿面不改色,滿兒則噗哧笑給他聽。
「這些還用得著你來說嗎?跟了你阿瑪多少年了,他不比你瞭解我嗎?我有什麼毛病,他一清二楚,我哪句話可信,哪句話不可信,他明明白白,我心裡頭究竟在想些什麼,不用說他也猜得上十分,所以他相信我發的誓,因為他知道……」
笑容輕斂,她仰起眸子來柔情款款地瞅住允祿。
「我不想再看見他為我受苦了!」
允祿的眼神依舊是冷寂的、是淡漠的,但撫上她臉頰的手卻是如此溫柔、如此親膩,多少年來,他對她的癡狂不但未減少一絲半毫,而且更深刻、更濃醇,雖然他總是如此冷漠寡言,但那份澡摯的情意在無言中顯得更雋永、更刻骨銘心。
這樣的男人,她是唯一能擁有他的女人,怎捨得再讓他為她受苦呢!
「他大爺的!」金日低咒。眼見那對不要臉的男女又在那邊當眾表演你儂我儂,他就知道自己的口水是白吐了!
不過他可下會這麼輕易認輸,阿瑪那邊行不通,那就讓額娘自己敲退堂鼓!
「額娘,我說您最好還是跟阿瑪回去吧!」
「哦?」滿兒懶洋洋的收回眼來。「什麼理由?」
「倘若您不跟阿瑪回去,待阿瑪的公事辦妥,還得再回來接您呀!」
「那又如何?」
金日嘿嘿笑,「您想知道?真的想知道?」他狡猾的反問回去。
果然,滿兒聽得兩眼狐疑地斜睨過來。「為什麼不想?」
金日瞥向允祿,又開始嘿嘿笑,不回答,恰在這時,翠袖端著一碗藥進來了,袁紅袖跟在後頭。
「夫君,喝藥了!」
「拿來吧!」他慢條斯理的接過藥碗,慢條斯理的吹吹熱氣,慢條斯理的啜兩口,再吹熱氣……
滿兒挑起柳眉,明知道兒子是有意製造懸疑效果:心裡有氣更不耐煩,卻又不想認輸,咬著下唇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半天,匆也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比兒子更奸險、更賊溜。
「我說小日兒,上回嫻貴妃找我進宮聊天……」
「我知道、我知道,額娘提過了,嫻貴妃跟您采口風嘛,想給您找個伴兒,給阿瑪找個小老婆……」金日興高采烈的替娘親再重複一遍。啊啊啊,保不齊不只一位……」
「閉嘴!」咬緊牙根,滿兒依然滿面笑容,雖然有點扭曲,「我要說的不是那個,我要說的是後來太后也讓我去請安,順便跟我閒聊些拉雜事,譬如……」嘿嘿嘿奸笑。「你的親事……」
噗!
金日暍的滿嘴藥全噴出來了,猛烈嗆咳著,翠袖嚇了一跳,連忙輕拍他的背,揉搓他的胸。
「怎麼了?怎麼了?喝太快了嗎?」
「我……咳咳……成親了!」金日掙扎著抗議。
「不要緊,」滿兒愉快的「安撫」兒子。「瓊古格格不介意做側夫人。」
「我介意!」金日怒吼,旋即更劇烈的咳起來。
見他咳得愈來愈厲害,翠袖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鐵保忙不迭跑去找水好給小主子喝,忙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讓金日舒過一口氣來。
「他們沒有權力干涉我的婚事。」金日喘著氣,沙啞地說。
「是沒有權力,不過呢……」滿兒笑吟吟的擱下蕎面粑粑,不吃了。「太后是個老好人,她好言好語跟你提,你好意思當面拒絕,下她的臉嗎?」
當然不好意思,他又不是沒心沒肝、沒血沒淚的阿瑪!
金日黑著臉沉默片刻。
「算命先生可沒說我會娶小。」
滿兒愣了一下。「算命先生?」現在是說到哪裡去了?
金日斜睨著她,「對,一個預言倍兒精準的算命先生,前年他就算準了我會娶翠袖做老婆呢!」一提到這,他的表情又開始改變了,賊兮兮的沒安好心眼,惡意比先前更加倍。
誰教額娘要提那種事來嚇唬他。
「最有趣的是……」一把摟過翠袖來,小嘴兒徐徐勾起狡詐的笑。「翠袖有位天姿國色,冰雪聰明的世姊,向來自認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配得上她……」
「可真傲!」滿兒滿不在乎的咕噥。「怎麼,她看上你了?」
「不過算命先生說了……」沒理會親娘的揶揄,金日逕自往下講。「她終究還是會愛上一個男人……」話說著,大眼兒不懷好意的瞅向親爹,後者陰森森的瞇起眼來。
「一個天底下最無情,也是天底下最至情的男人!」
接下來是一片十分詭異的靜默,滿兒用一張瞬間凍結的臉對著笑吟吟的金日,那副滿不在乎的五宮僵硬在原位,好半響都無法拉動臉皮換上更好看的表情。
黃希堯與趙青楓坐立不安的苦著臉,鐵保與何倫泰若有所思的相對一眼,袁紅袖聽不懂,翠袖滿頭霧水,這邊看、那邊看。
現在的氣氛到底是怎樣?
良久後,滿兒終於出聲了,「是嗎?」語氣卻出乎意料之外的輕鬆,「一個天底下最無情,也是最至情的男人嗎?」嫵媚的眼兒徐徐溜向一側。「我說老爺子,聽到有美女會愛上你,是不是很高興啊?」
下顎驀然繃緊,允祿原就陰驚的臉色頓時抹上一層烏黑,兇惡猙獰一片,匆又大手一撈捉來她的腦袋,再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場做親熱示範,比上回更火辣十分,看得眾人面紅耳赤。
翠袖連忙掩住妹妹的眼,金日瞪大眸子認真看,瞧瞧可以偷到什麼絕招,晚上也好現學現賣拿來「欺負」老婆。
機會難得,請別錯過。
大半天過後,允祿才鬆開她,滿兒總是眼色迷濛,神情嫣然,卻仍是不願輕易饒過他——老毛病。
「瞧你這麼興奮,肯定是很高興……」
話還沒說完,嬌軀又被托起,人影倏閃,蹤跡已杳,不用問,大家都知道他們幹什麼「壞事」去了。
「令尊、令堂……」黃希堯吶吶道。「總是這樣嗎?」
「沒錯,而且到死為止都會是這樣兒!」金日漫不經心地回答,此刻盤桓在他腦子裡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麻煩。
倘若額娘沒騙他的話,早晚他總得回京裡去,屆時皇太后免不了召他去請安,請安倒是沒什麼,花點時間跟皇太后討討歡心也就是了,問題是皇太后要真提起那種事,他該如何應付?
話說回來……
該死的瓊古格格又是誰呀?
當他們回到建昌時,可巧袁夫人帶著兩個女兒去參加彝族上司之子的祝福禮,汪家母女也上瀘山進香去了,允祿送他們進總兵府後,又交代幾句便轉身上路趕回京城。
「額娘,運氣真好,嗯?沒讓阿瑪碰上那位美人兒呢!」
對於某人的調侃,滿兒的回答是一拳砸過去,砸得某人暈天黑地,差點當場昏過去,鐵保與何倫泰慌忙將小主子送回房休息。
他自找的!
待金日睡著後,翠袖便急急忙忙出來尋找滿兒,怕冷落了額娘大人惹她不快,沒想到東找西找,竟是在大樹上頭找到人。
「額娘,您……您怎麼跑到那上面去了?」
滿兒看也沒看她一眼,管自高高在上的坐在大樹橫枝上晃著兩條腿,興致勃勃的眺望總兵府外頭熱鬧的街景。
「我不能出去,在這上面看看總行吧?」她招招手。「來來來,上來陪我!」
也對,不能出去,也只好爬上樹看,聊勝於無,小時候她和妹妹們也常做這種事呢!
「好。」她的輕功不好,不過上棵樹還行,縱身一躍就上去了。
於是,婆媳倆像兩個頑皮小鬼,一塊兒高高坐在枝頭上,津津有味的欣賞彝族人那愉快活躍的生活層面,在許多方面,彝族人和漢人都不一樣,對滿兒來講,還真是新鮮有趣得很。
好半天過去,滿兒才不經意似的開了口,兩眼依然望著街上。
「小日兒背上的傷是為你嗎?」
翠袖靜了一下,慚愧又內疚的垂下螓首。「對不起,額娘,我……」
「別說對不起,如果是的話,我很高興。」滿兒安撫地拍拍她的手。「那小子總是吊兒郎當、不太正經,害我老是為他擔心,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這輩子不成親了。如今知道終究還是有個女人能讓他不顧一切,我也就安心了。」
「但是,他……」翠袖輕輕抽噎一下。 「他差點死了,我寧願……寧願……」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感受,真的!」滿兒握住她的手。「但我想小日兒跟他阿瑪是一樣的,一旦他們把心放在你身上,就等於是把他們的命放在你手中……」
翠袖又哽咽一下。「我不喜歡那樣!」
「廢話,我也不喜歡啊!」滿兒忿忿地咕噥。「不過,沒辦法,他們就是那樣,你也沒轍!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是……」
「是什麼?」翠袖急問。
「既然他們不顧一切為我們,我們也要不顧一切為他們呀!問題是……」滿兒側過眸來凝視她。「你的不顧一切能做到什麼程度呢?」
翠袖茫然的眨了一下眼。「我不懂。」
「我也這麼想。」滿兒不以為意的輕輕笑。「沒關係,我來問你,你是漢人,可曾在意小日兒是滿人?」
「為什麼要在意?」翠袖更困惑了。「漢人、滿人、藏人、彝人、苗人、羌人,大家不都是人嗎?只不過穿的衣服不一樣,說的語言不一樣,習俗也不太一樣罷了!我爹說過,不管對方是什麼人,只要你尊重對方,對方也會尊重你,大家就會相處得很融洽、很祥和;我娘也說了,如果你輕視對方,先想想對方是否也同樣輕視你吧!」
她轉而望住府外來往的人群。
「我等於是在四川長大的,身邊除了漢人、滿人,更多的是藏人、彝人、羌人和苗人,他們的語言和習俗我都懂,我喜歡他們豪爽熱情的個性,他們也很歡迎我和他們做朋友,大家相處的十分愉快,這不是很好嗎?為何一定要分彼此是什麼人呢?」
聳聳肩,她又說:「真要分的話,也只能分好人或壞人,不管是滿人、漢人或彝人、藏人,做壞事都是不對的,這是我唯一能理解的區分,其他,我真的不明白有什麼好分別彼此的!」
滿兒頗意外的注視她好半晌,歎息。
「說你單純,其實你瞭解得比大多數人都更透澈呢!」
她親暱地捏捏翠袖的小手。
「既然你是這種想法,我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你只要記住一點,他是大清宗室,有他不得不謹守的立場,當他做什麼事令你不滿時,你必須站在他的立場替他想想,如果你自己想不通,就提出來和他談談,讓他有機會向你解釋,嗯?」
「他的立場?」翠袖歪著腦袋認真思索了一下。「額娘說的是不是像我爹那樣?雖然他並不想管東轄區內的彝民或藏民,希望能讓他們自由
自在的生活,但他是朝廷的官,有他的立場、他的職責,於是不得不做一些他其實並不想做的事,以求得最基本的規範制限?」
滿兒瞪大眼,更驚訝了。「哎呀,翠袖,你比我想像中更能理解呢!」
「那都是我娘跟我說的,」翠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額娘您是知道的,我的個性比較單純,很多事都必須跟我仔細說清楚才懂,所以娘很早就開始教導我,一些將來可能會碰到的問題,她都先跟我解釋清楚,盡量避免我在無知的狀況下犯下錯誤……」
她伸手指向街道上的彝民。
「瞧,他們都是按照長久以來的習俗生活下來的,那應該是他們生存的權利,但爹不得不定下一些規範來限制他們,小時候我很不能理解,娘才就這件事對我解釋了很多,還說男人總是有些不得不做的事,在這種時候,我們女人就要盡量去體諒他們、支持他們,畢竟,在外頭辛苦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滿兒又怔愣地注視她片刻,忽地環臂將翠袖抱住,緊緊的,兩人差點摔下去,她卻還捨不得放手。
「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
「真的嗎?」翠袖也歡喜的笑開了。「我也好喜歡你呢,額娘。」
「還有你娘……」滿兒鬆手退開一些。「我想我也會跟她相處得很好!」那樣識大體、明事理的女人,她倒是迫不及待的想見見呢!
「我娘可不這麼想,她很擔心京裡的貴婦不好相處呢!」翠袖單純的笑開嘴。
「譬如汪伯母,娘就不知道該如何與她相處,您知道,她太嬌貴了。但額娘就不會,額娘好好玩喔,我想額娘一定會讓娘很意外!」
滿兒頑皮的擠眉弄眼。「那我們就來看看你娘會有多意外吧!」
翠袖噗哧失笑。「好!」
之後,果如翠袖所猜測,袁夫人對滿兒的隨和風趣感到十分意外又吃驚,三兩句話就一見如故地聊開了,不到半天功夫,兩人已成為直呼閨名的好朋友,晚上,兩人竟然睡到一張床上去了。
人的相處,契不契合真是很重要呢!
四天後,一位更使滿兒吃驚的人出現在她眼前。
「玉姑娘,真的是……」她吶吶道。「好久不見了!」
「快十年了,三小姐。」玉含煙輕輕道。
「那麼……」滿兒用力眨了兩下眼。「是你?」
玉含煙嫣然一笑。「還有誰比我更適合保護三小姐?」
「說得也是。」滿兒哈哈笑著招呼她進後廳。「我們正可以好好聊聊呢!」
兩人分別落坐,婢女送上茶水後,滿兒正想問問玉含煙的近況,玉含煙卻先正起了臉色,十分嚴肅的向滿兒道歉。
「三小姐,很對不起,倘若我知道弘兒……」
「不要緊、不要緊,事情過去就算了!」滿兒不在意的擺擺手。「我反而擔心你不知會如何懲罰他呢!」
玉含煙沉默片刻,苦笑。
「那日,他特地跑回總壇去質問九大長老他父親究竟是誰?長老們立刻通知我,當時我很奇怪他為何會突然有這種舉動,詢問他許久之後,他才老實吐露出所有事,頓時氣得我甩了他一巴掌,實在沒想到他竟敢傷害弘普貝子,三小姐也知道,除了繼洪少爺之外,漢爺最疼愛的就是弘普貝子,這件事若是讓漢爺知道,漢爺肯定會怪罪下來,所以我立刻將他鎖禁起來,等待漢爺的發落!」
「那也不能怪他,他不知道嘛!」滿兒好意為玉弘明做辯解,不為別的,只為他也是個生活在滿漢夾縫中的可憐兒。「爹那邊我會去說,你就別怪他了,想想他也是為了反清復明大業……」
「不,他是為了女人。」玉含煙感慨地輕歎。「我辛辛苦苦教導了他二十多年,他卻只為了一個女人堅持要脫離天地會,因而做出那種事。」
「女人?」滿兒吃驚得溜圓了眼。「難不成是為了汪姑娘?」
玉含煙黯然頷首,滿兒靜默了會兒。
「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不是很值得人同情嗎?你應該比我更瞭解,一個願意為心愛的女人放棄一切而不求回報的男人,不多見呀!這下子我擔心的倒是他付出的心血是否能得到回應……」
她歎息。「那位汪姑娘,該怎麼說呢?她確實天香國色、美貌無雙,又聰明絕頂、胸蘊高才,可惜心性傲慢、眼中無人,想讓她動心比登天還難啊!」
「三小姐,你只說對了一半。」玉含煙澀然道。
滿兒愣了一下。「一半?哪一半?」
「弘兒確實願意為心愛的女人付出一切,可是……」玉含煙無奈的搖頭,「他並不是那種只願付出而不求回報的男人,他付出多少便一定要得回多少,得不到也要強求,強求不著寧願同歸於盡,所以……」
她喟然而歎。「他並不是真的願意付出所有一切,起碼他不會輕易付出自己的生命,一旦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就得不到回報了。雖然他是我兒子,但以我身為女人的立場而言,這種男人並不值得同情,因為……」
抬眸,她直視滿兒。「他跟王爺全然不同!」
四目坦然相對,滿兒頓時明白玉含煙那一片癡心仍在允祿身上,恐怕這份情愫永遠也消褪不去了。
她不禁滿懷同情的碰碰玉含煙的手。「這下子可麻煩了,如果他對汪姑娘真是如此執著,而汪姑娘又無法回應他,他不是會很痛苦,就是
會想盡辦法強求,偏偏感情的事是強求不得的,這麼一來,玉姑娘,我想你最好多開導開導他比較好!」
「三小姐以為我沒試過開導他嗎?」玉含煙的神情苦澀而悵然。
「你……試過了?」
「試過了,一再一再的試過了,但他連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我想在某方面他和他父親是一樣的,當年他父親無論如何無法放棄皇位,以致死於非命,而今他的兒子無論如何無法放棄傾心的女人,又會有什麼後果呢?」
不知為何,一聽到這裡,滿兒不覺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不要這麼說!」她失聲道。「他還年輕,還有辦法挽回,千萬不要輕易放棄他呀!」
「我沒有放棄,只是很傷感。」玉含煙低喃。「確實我是對他嚴厲了一點,但那也是為他好,希望能革除他與生俱來的劣根性,端正他的思考方向,無論他父親是誰,總是我親生的孩子呀!」
滿兒搔搔腦袋,有點無助,雖然她的孩子多,但基本上來講都是好孩子,最多只是稍微任性了一點,並不需要她特別花費精力去教導,對於天性不佳的孩子,她還真是缺乏經驗呢!
「我們,呃,一起來想辦法吧!」
這時候,兩個女人之間,不是情敵,也不談立場,只是一雙同樣為兒女傷透腦筋的娘親。
母親,確實難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