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是濛濛的天光,晨霧未散,楊昀騏卻難得地不是被噩夢驚醒,睜開眼時看著同樣的天花板,心情前所未有的寧靜,發現自己一夜無夢,睡得好沉。
懷中軟綿綿的小人兒翻了個身,仍然睡得好甜,楊昀騏一手撫上了她的粉頰,笑看著她像孩子般的睡顏,忍不住在她額頭上親了親,眷戀不已地將臉頰抵著她的額頭,感受她的存在與依賴。
多麼美好的一刻啊!美好到讓他有些惶恐,過去無數個日子裡,有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喜歡噩夢多一些,或美夢多一些?
噩夢醒了,他可以慶幸那夢魘般的過往已經離他而去;美夢醒了,他卻不知怎麼面對徒留回憶卻孤寂的愁悵。
這一刻是夢嗎?如果是的話,他真的不想醒過來。
懷裡的小白兔動了動,臉頰磨蹭著他的下巴,兩天來沒空整理,如今已冒出胡碴來,刺得葉依蓮嚶嚀地轉醒,惺忪的眼帶點無辜地盯著吵醒她的元兇,迷迷糊糊地伸出小手,摸了摸他下巴的粗糙。
「再睡一會兒,天還沒亮。」他說。
葉依蓮眨著眼,神智將醒未醒,點點頭又縮進他的懷裡,像無尾熊一樣地抱住他。
楊昀騏寵溺地笑了笑,抬手拿起床頭上的電子鐘,有些訝異地發現今天醒得比平常晚,已經快六點了。
七點半前他得準備好住宿客人的早餐,而且有些食材得在早上到市場買才新鮮,所以等會兒得提早出門。
楊昀騏只得扒開無尾熊的小手,引來葉依蓮不滿的抗議聲。
「你乖乖睡,我得先到市場去。」
葉依蓮原來還睏倦瞇起的眼突然睜大,「我跟你一起去。」小手捉住他的手臂,發揮小黏皮糖纏功。
瞧她那副模樣,惹得楊昀騏一陣失笑。
「我只是去山下市場買東西,很快就回來。」他拇指輕撫她眼皮底下淡淡的一圈,分明還沒睡飽,他哪捨得把她從被窩裡挖起來。
「不要,」葉依蓮可憐兮兮地嬌嗔道,「你要丟下我。」
不只他害怕眼前的重聚只是美夢一場,她又何嘗不是?
她好怕他又和七年前一樣,丟下她一走了之。
楊昀騏猜到她的想法,忍不住心疼,低下頭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你睡飽一點,我待會兒一回來就上來叫醒你,好嗎?」
「你幹嘛不讓我跟?」她忍不住嘟起雙唇,鼓著腮幫子。
楊昀騏輕笑,「因為你昨天累壞了。」
這句話讓葉依蓮雙頰泛起一抹紅。
「你好好休息,否則我會擔心,好嗎?」他又安撫地親了親她的臉頰。「如果你想跟,明天我再帶你去。」雖然清晨的市場也沒什麼好逛的。
身體是有些酸痛,雖然還是想當跟屁蟲,但又不捨得拂逆他溫柔的堅持,於是只好點點頭,撒嬌著,「那你要快點回來喔!」
「好,你再睡一會兒。」愛憐地親了親她的粉頰,其實也同樣捨不得放開懷裡的人兒,卻寧願她繼續安穩地入眠。
穿好衣服,出門前楊昀騏繞到五樓,敲了敲那扇平時會掛著「生人勿近」門牌的大門。
不一會兒,顯然剛晨跑回來的林夙櫻開了門,挑起半邊眉峰代替口頭上的詢問。
「想請你幫個忙。」他說。
椿館員工的早餐時間在七點,楊昀騏已經動作迅速地準備好每個人習慣吃的中西式早餐。吃完早餐,每個人都在工作崗位上就定位,葉依蓮又成了閒人一枚,她只好四處亂晃。
當然,在椿館員工宿舍裡,閒人並不只她一個。
向陽山莊臨近兩處觀光景點,自然而然地成了度假聖地,不同的是山莊裡有嚴密的保全組織和社區管理,放眼望去,除了美不勝收的天然景色,就是充滿異國風情的街道和建築,隨處找個地方坐下來,都能優閒地欣賞美景。
葉依蓮是在面海廣場上的露天咖啡座碰到林夙櫻的。
起先她並沒認出她,是林夙櫻先喊了她一聲「小白兔」,好半晌,她才認出那個曾經和楊昀騏一樣,也是華中超級風雲兒的林夙櫻。而且她和楊家還多了一層關係,身為十紋蘭幫主的孫女,自然也是楊昀騏的青梅竹馬。
老實說,看到她,葉依蓮有些訝異。
這個臉色病態般蒼白的女人,就是當年被譽為華中四大美女的林夙櫻?
「坐啊!」林夙櫻二話不說地邀請她與她同桌,順手捺熄了夾在手指上的淡煙,她桌上擺著筆記型電腦,在葉依蓮到來以前她還專注地在打字。
葉依蓮在她身旁坐下,一半是聽見她的命令了,就很難去違抗。
「你不用特地把煙捺熄沒關係。」葉依蓮說,崇華經常在她面前抽煙,她已經習慣了。
林夙櫻看了她一眼,「我可不想被你家那個半老頭兒念。」見葉依蓮對於她的話一臉怔忡,她補充道:「阿騏啊!他一半是年輕人,一半已經是老頭子了。」
依蓮也知道,昀騏一直忍耐著不在她面前抽煙。
她看向林夙櫻,其實會在這裡坐下來的另一半原因,也是想問她一些關於楊昀騏這些年來的事,那些他可能不會親口告訴她的事。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不要露出那種眼神。」林夙櫻皺眉說道,倒不是因為嫌惡,而是有點消受不了,她一向對弱勢一些的人沒轍。
葉依蓮有些無辜地垂下頭。
她哪有露出什麼眼神?不過既然大姊頭都點明了,她也不應該太客氣。於是她開口道:「我只是想知道,昀騏這七年來過得怎麼樣?」頓了頓,又想到什麼似地加了一句,「還有七年前他究竟發生什麼事……」
總覺得昨天他把一切輕描淡寫地帶過,避重就輕地隱瞞了某些實情。
林夙櫻喝了口咖啡,闔上筆記型電腦,想了一會兒。
「你真的不介意我抽煙?」見葉依蓮搖搖頭,她又說:「別和你家那只說我在你面前抽煙。」
語畢,動作俐落地又點上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裊裊白霧。
「他坐了兩年的牢。」單刀直入,毫不掩藏。
葉依蓮掩住嘴裡的驚呼。
「怎麼?嚇到了?」
葉依蓮搖頭,「我只是……」她覺得呼吸有些困難,眼眶泛紅,「我在國外自怨自艾,卻不知道他正在受苦,真是不可原諒。」
「你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只是流淚的原因不同罷了,不是嗎?
「至少我可以回來陪他。」如果她知道,無論如何也會飛回他身邊。
「怎麼陪他?陪他坐牢?」林夙櫻忍不住失笑,「他就是不要你回來。」
「我不能陪他坐牢,但至少可以經常去看他。」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哽咽了。
林夙櫻抽了一口煙,卻故意把煙噴在眼眶泛紅的小人兒臉上,激得她一陣嗆咳。
「你要是回來了,楊家的仇家會一天到晚找你麻煩。曾經和楊家交好的,不是和楊家同樣面臨著困境,就是為求自保袖手旁觀,阿騏在牢裡還要一天到晚擔心你的安危,不是更麻煩嗎?」
葉依蓮委屈地垂下頭,「那至少……我可以寫信給他……」
「然後讓想要找楊家麻煩的,有線索可以找到國外去,是嗎?」
葉依蓮嘴巴扁了扁,林夙櫻頭大地揉著太陽穴。
「拜託你不要這麼愛哭,要哭不要在我旁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對不起。」她拿起桌上的餐巾擦去眼淚,赧然地道著歉。
「反正事情都過了,後來那些千方百計想扳倒楊家的人,在黑道中也沒能站穩自己的腳步,被其他勢力鬥垮。阿騏在牢裡不到兩年就假釋出獄,大學沒念畢業,他也不打算再回學校,就和一個熟識的長輩拜師學廚藝,然後三年前他來我這裡當廚師,就一直做到現在。」幾句話簡單扼要地說完,又閒閒地哈了口煙。
「那他為什麼不來找我?」既然風雨已竭,為什麼不和她破鏡重圓?葉依蓮好落寞。
「你呢?你又為什麼不來找他?」她反問。
「我……」自責湧上心頭,「我不敢。」
「兩個笨蛋。」林夙櫻閒閒地下了結論。
「我也知道我很糟糕,不知道我這七年來到底在做什麼。」兩手十指絞在一起,恨不得時光重頭,她一定逼自己鼓起勇氣,「如果我早一點來找他,我們就不用白白浪費這七年,我也不會……」
不會拖到崇華向她求婚的現在,早已剪不斷的感情愈加地困縛在一團混亂當中。
「一個人能夠在還有時間和機會挽回錯誤時看清自己的愚蠢,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林夙櫻打斷她的自責,「有些人一直等到生命走到盡頭,無力改變事實時,才發現自己鑄下大錯,你應該感到慶幸。」
「可是……」想到這些年來她心愛的人獨自面對所有風雨,她卻只會當縮頭烏龜,還自以為很值得同情,她就無法釋懷啊!
「阿騏入獄那天,」林夙櫻的聲音冷冷的,像要掩蓋早該被磨平的感傷,「楊老頭走了。」
她總是喚那些堂口的長輩「老頭」。
「你知道楊老頭是怎麼固執的一個人,可是一直到那一天,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被銬上手銬,才知道這二十年來他一直在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
一個父親在那一瞬間,領悟自己親手將兒子的人生給毀了……
「呵!」林夙櫻忍不住笑著,「本來就是,這年頭竟然還有人蠢到認為干黑社會很有前途。」她別過頭去,依蓮望見她雖然用著瀟灑的口吻淡諷,眼眶卻微紅。
她的眼淚掉在她的手背上,林夙櫻卻抬起頭不讓淚光泛出。
「那時楊老頭早就因為忙幫裡的事,身體出了狀況,親眼看著阿騏被警察帶走,他心臟負荷不了那樣的衝擊,人就這麼倒下了,他甚至沒等到再見阿騏一面,法院宣判阿騏藏匿毒品有罪當天,他就走了。」一夥人甚至不敢告訴楊昀騏這個事實。
她們倆沉默許久,林夙櫻才重新開口。
「做錯事不可恥,可恥的是有時間挽回,卻讓它錯下去。」
「對不起。」葉依蓮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還值不值得楊昀騏愛她?
在他這輩子最失意痛苦的時候,她卻不在他身邊啊!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再後悔也沒用,七年也不過是人生的一小段路,不代表全部。」
「櫻姊,」回想她從方才到現在所說的話,葉依蓮感覺到,她是刻意在開導她,「謝謝你。」
林夙櫻揮了揮手,有點受不了被當成大善人。
「有時候我想,如果當初昀騏娶的人是你,或是一個更有能力的女人,他會幸運許多。」葉依蓮低著頭,並非有意暗示什麼,而是感覺到如此懦弱的她對楊昀騏來說,真的只是一隻小白兔。
這樣的她要如何要求楊昀騏和她同甘苦、共患難呢?
林夙櫻卻露出了嫌惡的神情,「拜託,我對臭屁的半老頭倒胃口!」
見她這麼詆毀心上人,葉依蓮好不捨,「你們感情明明很好,幹嘛這麼說他?如果他真的那麼糟糕,你做什麼還請他來你這裡當廚師?」
林夙櫻對天翻了翻白眼,「那是因為我老頭臨終前交代我,要照顧八個堂口的後代,我又不是只找回他一個,從小到大我們兩個就互相看不順眼。」
有點王不見王,一山不容二虎的意味。
「本來他買下我後面這間店要開餐廳,是阿椿姊拜託他來當廚師,所以他才把這間店租給別人賣咖啡,了嗎?」
是這樣喔……
「可是,昀騏才不是半老頭。」她還是忍不住要為心上人辯護。
「明明就是。」
「才不是!」臉頰泛紅,氣勢洶洶。
「我就說他是。」
「他才不是……」
依蓮一蹦一跳地散步回椿館,顯然經過大姊頭的開示,心情愉悅許多。雖然不久前她們兩個女人的幼稚爭吵才成為山莊內眾人和遊客圍睹的目標,讓咖啡店老闆出面排解才了事。
遠遠地,她毫無困難的就在街上看見丈夫的身影、興高采烈得像個孩子般想跑過去撒嬌,卻有人早了她一步。
「騏哥!」全身名牌精品、頂著一頭大波浪紅髮的妖嬌女子,熱情如火地撲上正踏出便利商店的俊美男子,卻被後者靈巧地躲了開來。
「花小姐。」楊昀騏有禮地打著招呼,眼裡有些掩飾不住的無奈。
「騏哥,你昨天什麼時候回來?我等你等好久,還特地做了蘋果派想請你吃,看看有沒有比上一回的進步。」花小姐襲擊失敗,卻一點也不氣餒,再接再厲地把手搭上意中人寬闊厚實的肩膀,想吃豆腐,卻又被神奇地閃過了。
「是嗎?」楊昀騏臉上掛著敷衍的笑意,尋思著該如何脫身?眼角瞥見不遠處故意像情報人員左躲右藏、動作誇張到讓他忍俊不住的小身影。
那小笨蛋在做啥?
「是啊!」花小姐這廂哪裡還有空注意其他人,「不如你現在就去我家吃吃看,我今天早上又弄了一個。」從來沒有男人進了她花姑娘的老巢,卻不被她吃干抹淨的!喔呵呵呵……
「是嗎?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邀請另一個人跟我一起去。」楊昀騏笑容可掬地說。
「誰?」要玩3P嗎?這她也很在行喔!
楊昀騏大步一跨,揪出了躲在騎樓柱子旁的小白兔,將她摟進懷裡,毫不避諱地當街親了親她酡紅的粉頰。
「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妻子,葉依蓮。」低下頭,用他對她一貫溫溫的聲音說道,「小蓮,這是椿館隔壁的隔壁,開精品店的花小姐。」
被逮著又慘遭狼吻的葉依蓮還沒從驚嚇中回神,便聽見花小姐一陣驚叫。
「你有老婆?!」不!她不信!
楊昀騏笑得一臉沉穩而有禮,「我一直都向花小姐強調我已經結婚了,甚至拿出身份證給你看。」
「我以為……」她以為他是跟老婆離婚,否則為何在這裡工作三年,卻不見他口中所說的另一半?
「是的,不過我和小蓮復合了。」他的笑容裡有著掩飾不住的心滿意足。
依蓮也抬頭望向他,甜甜地笑著,依偎在他身畔。
「你……」花小姐跺著腳,好半晌,只能心有不甘地轉身離開。
她向陽山莊有名的豪放女什麼男人都吞得下,但色女也有色女的格調,有老婆的男人她怕吞下去會噎死吶!
「你真的把身份證拿給她看?」葉依蓮想到就覺得好笑。
「對啊!你剛剛救了我一命。」他一副小生怕怕、心有餘悸的口吻。
葉依蓮忍俊不住地笑了起來,他們倆手牽著手,漫步走回椿館。
林夙櫻幾乎可以說是整座向陽山莊的客棧老闆娘──山莊裡一半以上的房子是她的,當然她全部租給別人。
楊昀騏托她加強保全,聯合山莊裡其他熟識的人,過濾一切可疑人等進入山莊;而王崇華則是幾乎被當成通緝要犯,只要是山莊裡的店家,都被知會此人一旦入莊,全莊立刻進入警戒狀態。
王崇華找進向陽山莊裡是遲早的事,如果葉依蓮真的僥倖不死,她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楊昀騏了。因此當數天後王崇華果真來到了向陽山莊,幸好葉依蓮當時人在露天咖啡座,立刻被老闆帶到樓上藏了起來。
王崇華當然直接向楊昀騏要人,整個椿館的人應付了他半天,林夙櫻又及時阻擋,才沒讓楊昀騏發火把他逮起來痛扁一頓。
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楊昀騏到咖啡店頂樓找依蓮時,她整個人縮在角落裡,一聽見腳步聲,惶恐地抬起頭,慘白的小臉淌著淚水,不住地啜泣。
她聽見咖啡店的老闆說,王崇華來了,他找到她了,這就表示那些人也找到了她,可怕的記憶瞬間淹沒了她。
他們來了!要把她從昀騏身邊帶走!
楊昀騏整顆心都給扭疼了。
「沒事了,」他蹲下身,抱住瑟瑟發抖的小人兒,不住地輕聲安撫,「我在這裡,誰也不能欺負你。」
葉依蓮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緊緊抱住楊昀騏,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沒事了。」楊昀騏心疼地吻著她,將她緊密而溫柔地包覆在懷裡,用所有的溫柔和愛情給予她對抗恐懼的力量,深沉似海的眼則藏起正思量著如何永除後患的心機與算計。
無論下一步要如何做,總之,這個地方不再安全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