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告訴你一個絕密消息,我敢擔保絕對會成為本年度最大新聞哦。」賓客滿盈的松鶴居內,閒人甲以杯遮口,神秘地向坐在對面的人擠擠眼,盡責地履行閒人的義務。
「是五天前青城派被人單槍匹馬地挑了,還是三天前第一神捕的女兒偕同一個黑風寨的小賊私奔啊?你總不會告訴我是一年前孤騖門的滅門之禍吧?」閒人乙拋了粒花生米入口,漫不經心地問,順道賣弄一下自己的見聞,以示博學。
「哪裡!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稱之為最大新聞?」閒人甲極是不屑地搖頭兼翻眼,顯然忘了昨天在另一家酒樓裡自己曾就「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口沫橫飛了兩個時辰。很有氣勢地一彈指,瞄了瞄四周,示意閒人乙湊過來,然後極富職業道德地壓低嗓門道:「我告訴你,是有關拂心齋的。你的反應可不要太大,這兒離拂心齋只有兩條街的距離,萬一被哪個齋裡人聽到我們可是有九條命都不夠玩的。唉,住得太近就是這點不好,雖然可以獲得第一手的新鮮資料卻要冒著生命的危險傳揚出去,真是任道而重遠啊——」
「還九死一生呢!你有完沒完了?」
「好好,別著急嘛。聽好了,就是現在拂心齋掌權的那個策公子,他原來是個——」
「啊?!」閒人乙失聲驚呼,接受到閒人甲嗔怪的眼光後忙斂聲屏氣,定了定神,低聲道:「我倒也隱約聽過些風聲,一直未敢深信。現在張兄也這麼說,難道是真有其事了?」
「我幾時說過假話!那可是有人親眼所見,策公子抱著宮二少當著數人的面強吻不放,一點也沒有忌諱迴避的意思。倒嚇得在場的人目瞪口呆,現在還都服著安神湯呢!」
「光當!」背對著他們這一桌的白衣青年打翻了醋碟,與他相對而坐的少女歎了口氣,「大哥,你不喜歡吃醋是一回事,不必打翻了讓我也吃不成吧?」
閒人甲隨便回頭看了一眼,他只看得見白衣青年的背影,一瞥之下只覺他拿布拭桌的風姿很是優雅,也沒多想,轉回頭繼續方纔的話題:「如何?你看今年可還有比這更大的事?」
「絕對沒有。」閒人乙斬釘截鐵地肯定,神情間已是信了個十足十,「說起來宮二少和策公子我都遠遠見過,可惜沒敢細看。一個是雅致得讓人自慚形穢,一個是容光流轉令人莫敢逼視。如果宮二少是女子的話,天下間只怕再找不出這麼一對絕配,」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造化弄人哪。」
「可是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早就過時了老兄。」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在這裡說這些太危險了,總之慢慢等著吧,好戲在後頭呢,先告辭了。」
「哎,張兄慢走,小弟與你一道,順便我們再探討一下那個細節部分。」正被如此聳動事件勾得好奇心蠢蠢大動的閒人乙丟下銀兩,急急地追了出去。
「我總覺得奇怪,」身後那一桌的少女彎著眸放下筷子,托住腮,「堂堂策公子無故失蹤一年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件小事,照常理言此時正該是謠言滿天飛的時候,偏偏我們一路行來風平浪靜風和日麗,好像你失蹤的事根本不存在一樣。二哥這一招李代桃僵真是絕啊,只要策公子的名頭在,就沒人敢輕舉妄動,不過他現在好像引火燒身了呢。」彎彎的笑眸閃動著玩味的笑意,「大哥,你猜得到那把『火』是誰嗎?」
一直低著頭的白衣青年掀睫,那一剎,笑瞇瞇的少女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縱雪,你送我的這份見面禮未免太大了。」
素衣紈扇,暖風欲醉,吃些糕點以助消化,看場好戲當作閒娛,如此人生真是夫復何求啊!
心滿意足地感歎著,以極怪異的姿勢掛在樹上的男子一臉感動地塞一塊桂花酥進嘴裡,算算時間底下差不多該結束了,遂伸手撥開眼前的樹葉,正好看見那人「匡」的一聲拔出劍來。
「你、你給我滾出拂心齋!」暗啞的嗓音因為長時間的呼吸不暢而更加低沉,鋸木一樣的難聽。
「真缺乏創意,從我來到拂心齋的那天起你就這麼說。」被顫抖的劍指住胸口的烏衣青年無聊地挑起一邊眉毛,不經意似的屈起中指對劍身彈了一彈,宮無釋虎口一陣發麻,手一軟,長劍噹一聲落在地上。
「你、你到底想做什麼?!」
「嘖,現在說什麼都遲了呢,當初可是你救我回來的啊。」
「不准再提這件事!」最讓他吐血的就是這個,為什麼接到鳳凌回來的消息要不放心地趕去,結果正好在千仞崖看到這個人要跳下去,他以為是大哥,拼了半條命救上來,從此就開始了此生最大的噩夢。為什麼不遲到一步啊,或者就是半步,半步就解脫了啊!
這樣算不算是另一種形式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呢,明明是同樣的一張臉,卻是這樣天差地別的性情。
青年環著胸,清雅如玉,妖異似邪,「我和縱月有很大的不同,他太善使手段,做一件事從來不會只為了達成一個目的。我沒有那麼好的閒情逸致。他會被親情血緣之類的東西絆住手腳,我不會,我比較傾向於乾脆斬斷,傷了手腳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他會因為自己命不久矣而將明明很想得到的人遠遠推開,會因為所謂的『保護』而離開,我不會。我喜歡拖著喜歡的人,」他眨了一眨眼,極是妖魅動人地,「陪我一起死。」
深深覺得「這個人真是瘋了」的宮無釋驚恐地退了兩步,「我找你出來只是想問你大哥是不是真的沒死而已。你說你感覺到他還活著,那都一年了他怎麼還是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放下揉著額頭的手,慵懶的身形忽然無可言喻的危險,半掩的長睫下閃過的,是不容錯認的凌厲殺意,「我不會放過他的,不負責任地一跳了之,完全不考慮別人的心情感受,像上次的頂替一樣。玩命似乎玩上癮了呢,連裝死這種招數都使得出來,可惜總不能裝一輩子,總有一天我會等到他回來,呵呵,」頗為開心地笑著,週遭的氣流忽然肅殺起來,「真是令人期待的秋後大結算呢。」
「是嗎?」
滿林的枝葉無風自動,簌簌的聲響中,低柔的問句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原本掛在樹上的男子頭皮一麻,一塊桂花酥在喉嚨口噎得臉紅脖子粗才嚥下去。拍拍胸,心有餘悸地四處張望,這麼銳利得絲毫不遜於少主的殺氣,放眼江湖找不出幾個,到底是哪一位?
「喂,二哥,要開打了啦,你還杵在這等死啊?」清脆的少女嗓音響起,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青衣少女一把扯起正詫異地尋找聲音來源的宮無釋就跑。
唔,哪裡的視野比較好呢,既觀賞得到每一個精彩場面又不必擔心被波及到——
「放手!」硬生生地停下腳步,順手反扯住一門心思向前衝的少女,「凝眸?你怎麼會在這裡?大哥呢?」
「在後面準備秋後大結算啊,不然你以為那麼恐怖的殺氣誰發出來的?」轉過身,對上他的臉,凝眸剎時直了眼,「二、二哥,」她結結巴巴地,「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狼狽的樣子——」
「小心!」
自樹上伸下的手及時拎住她的衣領一提,凌厲的掌風貼著她的小腿而過,削下一大片裙擺來。
「謝謝。」坐在枝椏間,凝眸驚魂未定地看著樹下氣得頭頂冒煙的人,「我以為你已經不在乎了,那次在京城就沒怎樣啊。真是善變——」
「是被少主刺激得舊病復發了吧。」同情的聲音在身邊響起,「被少主纏上實在是件比死還可怕的事,難怪他變成這樣。」
凝眸轉頭。是很清爽乾淨的人,以怪異的姿態掛在樹間,眸彎彎地笑著,悠然自得的樣子看上去無由地舒服,像是天空中悠悠遠遠的一朵白雲。
「你——」凝眸眨了眨眼,有些遲疑地道,「我們是不是見過面?你看上去有點眼熟。當然也許是我記錯了。」對於這種人她應該不會只有這麼一點印象的。
「沒有,姑娘好記性。」那人清清朗朗地笑,「一年多以前我們在姑蘇見過,那時拜領了姑娘一碗翡翠芙蓉湯,姑娘抓了策公子越窗而逃,至今尚未有機會道謝。」
「啊?啊!」終於知道所謂的因果是怎麼一回事了。凝眸乾笑著,僵在枝椏間不知該說些什麼,「那個、那個你的形象和那時差好多——」
「這不奇怪。」男子揚起下巴朝煙塵大起飛沙走石的方向點了點,「即便是清雅出塵的策公子在頂著一頭一臉的芙蓉湯時,形象也會差上很多的。」
「哦,呃——哇,他們打過來了!」凝眸驚叫,顧不得什麼尷尬不尷尬,躍下樹逃命要緊。饒是跑得快,等三人逃到數十丈外的翠微亭時,仍是免不了被四散的煙塵枝葉波及得灰頭土臉。
「看來大哥比我想像的還要生氣許多。」喃喃自語著,凝眸開始計算修復費用。大哥的破壞力她從來不敢小看,何況又加了個孤騖門的少主大人。
「少主的憤怒也比我以為的嚴重。」一腳踩在石凳上忙著整理滿懷壓扁了的糕點的男子贊同著,一邊抬頭不捨地望了遠處的林子一眼,他還落了兩塊綠豆糕在那裡哩。
「少主?你也是孤騖門的?」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稱呼,凝眸有片刻的驚愕。那個囂張跋扈與其說是殺手其實更像地痞惡霸的小鬼隸屬孤騖門也就罷了,這朵白雲居然也是?
「莫縱雪排第一,拒靈第二,你不會是第三吧?」
「非也非也。我這雙手可是只救人不殺人的,素問姑娘——這麼稱呼也沒錯吧,說起來我們是同行呢。」悠悠地向她笑了一笑,「衣眠雲,孤騖門中司醫藥之職。」
「回春衣眠雲?」十五歲出道,十八歲獲「回春」之名,據說愛心氾濫,救人不分善惡,一現身閻王也要避三分,黑白兩道橫著走,無人敢不買賬。其身份比之一派宗師還要尊崇幾分。凝眸好奇地問:「你怎麼會加入孤騖門的?」
相形之下,宮無釋的問話就要刻毒上很多,「就是啊,像你這種只會吃喝玩樂的人孤騖門怎麼會收下的?」他誤救莫縱雪不久後這人就自動粘過來,他以為是莫縱雪的親信也沒多問,跟那個人有關的人或事他躲都來不及。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大半年,從沒想過這個和莫縱雪一樣好吃懶做游手好閒的人竟是傳說中的回春。
「在那裡更能發揮我的所學嘛。」衣眠云爾雅誠懇地笑,「救死扶傷是身為大夫不能逃避的職責啊。」
「是嗎?果然像回春會說的話呢。」相比之下她實在是該為自己學醫的理由慚愧一下啊。凝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道:「你的笑容很好看,和我大哥很像呢。」一樣的完美,一樣的無懈可擊,一樣的——隔絕人於領域範圍之外,不容擅越。
「你也是啊。」不知是出於真心或是客套地回道,衣眠雲將收拾好的糕點打了個結繫在腰間。已經是準備走人的架勢,「正主兒已經歸位,作為閒雜人等的我也該識相退場了。後會有期,下次有機會再來拂心齋的廚房時我會記得順路找你們敘敘舊的。」
笑瞇瞇地揮揮手,凝眸目送他悠遠如雲的背影漸漸消失,轉頭,對著只見硝煙不見人的戰場歎了口氣,「二哥,你猜他們還要打多久?」
「……越久越好。」極罕見地,宮無釋揚起一抹笑容,翩翩然走出翠微亭。
「哈哈哈……」
「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