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只要閒暇有空,他都是和小溪一起度過。他尤其喜歡她做的飯菜,雖然只是家常便飯,雞蛋炒西紅柿、香腸炒辣椒,可是聞起來竟是那樣香,嚼在嘴裡,彷彿也有著特別的滋味。兩人同桌而坐,邊吃邊聊,一股溫馨恬淡的家的氣息便深深淺淺地流進心裡。
可是,因為今天小溪有事,他將不得不一人無聊地度過!他煩惱地將面前的文件狠狠推到一邊,身軀向後一倒,靠在椅中,剛才和小溪通話的一幕又在腦中重現。
「你又有空了?要過來?」她先是很驚訝,接著聲音開始透著為難,「可是我今天中午不方便啊。」
「你要出去?」他理所當然地以為。他知道她的生活很簡單,很少與人交往,幽靜貞嫻,像是古代鎖在深院的閨秀。
「不是。」她的回答令他意外,「今天我有朋友要過來,我得招待他們。」
聽她的語氣,她似乎不願將他介紹給她的朋友們。因為什麼?怕他太過顯赫的身世和頭銜,會招來他們的非議?他原本如此以為。有點不悅,可是沒有說什麼,他放下電話。
然而現在,有另外一個疑問彷彿小蟲子悄悄爬上心頭,揮之不去,不客氣地咬噬著他的心,讓他不得安生。
朋友?幾個朋友?是男是女?會不會裡面有她曾經喜歡的男生,她不想讓他認識?
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慢慢地走向正午,他還在被這個問題弄得心煩意亂,不想吃飯,也無法集中精力工作。靠在椅背上,瞪著天花板,任憑各種思緒在腦中吵翻了天。
突然「當、當」幾聲巨響,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這鐘聲彷彿也將他一下敲醒,他突然站起來,抓起外套就向外走。
既然坐在這裡不能解決問題,何不眼見為實?否則今天餘下的時光肯定會胡思亂想,什麼也幹不了了。
****
深秋了,馬路的兩邊,很多樹木的葉子已經落盡,剩下光禿禿的枝丫,鷹爪般伸向海一般碧藍的天空,讓他想起夏天的植物園,那一天,天空也是如此晴朗而高遠。思及此,他的唇邊不由泛起愉悅的微笑。
到了,他下車,敲門。
院子裡很快響起腳步聲。不是小溪,她走路不會這樣沉重。門開了,露出一張陌生的臉,一個年輕的男孩,看見張仲仁微微一愣,「你找誰?」
他找誰,張仲仁的頭猛然大了!他憑什麼問他這句話?而且竟然一副堂而皇之主人的口吻!他到底是什麼人?和小溪究竟是什麼關係?
沒有想到原來模糊的猜想竟然是個事實!
他以前的女友,或者確切地說,他的情人無一例外。都領教過他可怕的佔有慾。可是今天,他的嫉妒心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漲數十倍!沒有道理的醋意已經蒙蔽了他的理智,平日訓練有素的冷靜與自制力也幾乎喪失殆盡!
他控制不住自己惡劣的嫉妒情緒,臉色陰冷,「小溪在家嗎?」
「哦,你找她啊?在!」男孩回身向屋內大聲喊,「小溪!有人找你!」
小溪聞聲從家裡匆匆跑出,一看見張仲仁,驚喜的笑意立即捲進雙眸,「哎呀,怎麼是你?!」
她穿著一件他從沒有見過的鵝黃色緊身毛衣,套著一件粉紅的長圍裙,溫婉的眼睛亮晶晶的,非常可愛的小家庭主婦形象。
她毫不摻假的驚喜表情應該能夠讓他安心,可是他一想到這樣美麗的她竟是為別的男人如此打扮,腦中便開始有一根鋼鋸,一下又一下,猛烈地鋸痛著他敏感的沖經。
「送給你。」遞給她火紅的玫瑰。是他在來的路上特地繞彎買的。他臉上的笑容不太自然。
「謝謝。」在那個男孩故意雙目圓睜的誇張面部表情下,小溪羞怯地接過,「還沒有吃午飯吧?正好,我在炒菜,待會兒一起吃吧。」
「哪位貴客登門了呀?」田恬蝴蝶一般從屋裡翩翩飛出。猛然看見張仲仁,頓時像被孫悟空施了定身術,一下釘立原地一動都不能動,一雙大眼睛更像是蜻蜒標本一樣,乾瞪著張仲仁卻開不了口。
沒想到這麼快就得坦白交待,小溪漲紅了臉,「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朋友張仲仁。」
朋友,這兩個字很有歧義哦!
果然,她看到田恬的大眼睛快要瞪破眼眶,能都與著名的大眼明星E·T一較高下了。
「仲仁,她是我的堂姐田恬。還有這位是林子雄,是我們老家的鄰居,今年剛考上這裡的大學,今天特地過來看我和我姐。」
張仲仁和他們一一握手,禮貌卻有些冷淡。小溪知道他不喜歡和人打交道,沒有太在意,「你們先坐著,我去炒菜,馬上就好。」
「我幫你先把花插上。」
林子雄熱心地從小溪手中接過玫瑰花,小溪看著他的眼睛,感謝地笑了一笑。他的手碰到她的。這些都是在張仲仁銳利的眼睛底下發生的。
「張先生,請坐。」大家進屋後,田恬激動得手忙腳亂,趕緊倒了杯熱茶放在他的面前,然後迅速坐在他的正對面,手撐著膝蓋,兩眼樂陶陶地緊盯著張仲仁的臉。千百萬純情少女的完美偶像此刻就降臨在她的眼前啊!
這個男人,即使沉默地坐在沙發上,也還是散發著尊貴無窮的卓越神韻,絕對吸引每個人的眼球。那雙沒有表情的眼睛,聰敏而且冷靜,讓人不敢小覷,甚至有些害怕。一看就知道他是個意志非凡的人物,必要的時候,絕對無情而冷血!
無情而冷血?哇!多麼能勾走女孩子芳心的字眼!
習慣了初次見面時的女人們,甚至包括男人對他的誇張反應,田恬那副沒見過男人般花癡的樣子,並沒有給張仲仁留下太糟糕的印象。何況,他的心思早已不在客廳裡。
廚房和客廳緊連,中間用一塊鑲著玻璃窗的牆隔離。明亮的玻璃後面,小溪正在炒菜,旁邊的水池,林子雄一邊往花瓶裡插花一邊和她說話。大概是剛講了什麼很好笑的話,小溪笑得彎了腰。
那把鋼鋸在神經上折騰得更厲害了!鬢角的血管也在突突猛跳,張仲仁恨不得衝進去將那個林子雄一口吞了!
田恬終於察覺出不對勁,「張先生,你不舒服嗎?」
張仲仁勉強笑笑,敷衍一句:「我有點頭痛。」真是蹩腳的理由!沒想到被女人說爛的借口,自己居然也會用上!
「那要不要進臥室休息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再叫你。」田恬很興奮。這樣酷的男人,也和平常人一樣會不舒服,需要躺一躺!這點小毛病在田恬的心裡,可是比原來高不可攀的形象更有魅力。
「不,謝謝。」張仲仁沒有看她。
小溪還在忙碌著,鍋裡冒著熱騰騰的白氣。偶爾林子雄看她好像忙不過來,會順手幫她端油倒醋,兩人說說笑笑,配合默契,有一望既知的和諧。
張仲仁的眉頭越鎖越深,目光越來越冷!
林子雄終於慢慢悠悠地插完玫瑰花,做手勢招呼小溪看他插的造型。小溪走過去,兩個人並肩而立,林子雄注視著她,小溪笑著說了兩句話,大概是誇讚,林子雄頓時心花怒放,用力拍著小溪的肩膀,表情十分得意。
他居然敢碰她!張仲仁臉都青了。交握放在腿上的手緊緊攥著,彷彿都能將自己的手骨捏碎。
他有什麼資格碰她?他以為他是她的誰?她的丈夫?當著人面尚且如此,背地當然還有更不堪的舉止了!
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田小溪竟然也和天下所有不知羞恥的女人一樣,隨隨便便就讓男人碰她,還笑得這樣開心!
再次被背叛的寒意如毒蛇纏身般死死勒在他的胸間,讓他喘不過氣,恨不得摧毀眼前所有的一切東西。
他突然站起來,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必須馬上離開!否則他一定會控制不住自己,做出讓他後悔的事。
「對不起,我才想起來待會兒我還有個約會。麻煩你轉告小溪,我先走一步。」他客氣地要求田恬。
「這就走嗎?」田恬慌忙站起來。可是一接觸到他陰霾得嚇人的眼眸,她只覺得身邊好像突然掠過一絲陰冷的寒氣,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沒有再敢說話。
「抱歉。」他冷漠地點點頭,向門口大步走去。
田恬隱約猜出端倪,畢竟她一直在旁觀察他。她心裡不安,卻又不好冒昧解釋,當下只有急忙跑進廚房,「小溪,張先生要走了。」
「走?」小溪既吃驚又奇怪,立即從廚房跑出來,一直追到大門口才趕上他,「你怎麼就走了?馬上就可以吃飯了。」
張仲仁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她還什麼都不知道,揚著微笑仰望他。她的眼睛如天使一般明淨,清澈如水,流動著些許驚訝的波瀾。
兩人相處的這些日子裡,還不夠他瞭解她嗎?如果否認她的純潔,否認她對他的感情,是否反而證明自己的思想才是污穢的呢?
而且他發現只要看著她的笑容,他的心竟然就化了。
「那男孩和你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的臉色稍稍和緩,眉宇間卻還殘留寒色。
小溪一驚,很久沒有聽他用這麼冰冷的語氣和她說話了, 「我剛才不是和你說了嗎?他是我老家的鄰居,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就像我的弟弟一樣。」她看著他的臉色小心補充。
「你把他當弟弟,他未必把你當姐姐吧?」一想到林子雄一直死死盯著小溪看的眼神,醋意頓時又在他的體內翻腸攪骨。
「你肯定誤會了,小雄已經有女朋友了。」小溪好言解釋。
「我誤會?!」他的聲音猛然高起來。
她居然敢說是他誤會!她竟然懷疑他的判斷能力!她難道沒有眼睛,看不懂那個男孩的眼神嗎?!她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為那個林子雄辯護!
他的理智又被一層可怕的黑霧緊緊纏裹,眼睛霎時如杳無人氣般的冰冷。
「你小聲點。」田恬他們一定聽到了,沒想到他和家人的第一次見面竟會鬧成這樣。她心裡好難過,只能趕緊把他向門外推,「拜託,我們在外面說話好嗎?求求你了!」
他順從她的意思走出大門。兩人對立在院牆下,深秋正午的日光溫暖地灑在他們身上,小溪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暖意。
「小雄早就有女朋友了,是他的高中同學。我還見過她呢,很漂亮的一個女孩,比我好看多了。」小溪說得真心實意,一心想要打消他的誤會。
「這種事情不關漂亮與否。有的人就想腳踏兩條船,多多益善。」他是男人,當然懂得男人的心理,恨不得左擁右抱,享盡齊人之福。
「小雄不是那樣的人。」小溪惟恐又惹怒張仲仁,小心翼翼地辯解,「他每次來,和我們談的話題都是他女朋友。我想,他如果真的喜歡我,是不會總提到她的。」
「你懂什麼?這叫策略!他花言巧語騙你他是一個癡情的人。好讓你放鬆警惕相信他,以後也不會對他產生懷疑。那時他就會設下圈套,一步一步讓你喜歡上他。」張仲仁只是隨便想到,卻越說越覺得有這種可能。
他的推理好荒謬!小溪覺得好笑又無奈,「他比我還小好幾歲呢。大學裡漂亮的女孩不知有多少,他才不會這樣費盡心機讓我喜歡他呢!」
「這說不準,有的男人就是喜歡比自己大的女人。」
反正說來說去都是他有理!也難怪,平日商場談判,幾億的大單生意都能在他的言談間輕易到手,何況這種低次元的感情問題。
小溪說不過他,頭都要大了,「可是我不喜歡他啊!」
天哪!這麼簡單的問題,他怎麼就轉不過彎,固執得不可理喻呢?
「他那種花言巧語的男孩,如果放任你和他常常在一起,你遲早會被他迷住喜歡上他的!」這種情況他絕對不允許發生。
「你胡說八道!」小溪也生氣了。
相處這麼長時間,他還不明白她對他的心嗎?為什麼他還要這樣無端地懷疑她,褻瀆她的感情?
張仲仁臉上的冷酷近乎冷血,「總之我不准你和那個男孩在一起!」
「你簡直不可理喻!」小溪都要氣哭了,「你根本沒有證據就胡亂冤枉別人,你太過分了!」
她眼中盈盈的淚水讓他心軟了,「我也不想這樣,可是那個傢伙看你的眼神確實不對。乖,聽話,以後別再和他來往。你太單純,太容易相信別人了。我說這些都是為你好。」
他雙手捧著她的雙頰,繼續柔情攻勢。
小溪咬著唇,竭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可是我們是鄰居,就算平時不見面,逢年過節回家的時候,也會碰見的。」
「那讓你父母搬到這裡來,一切由我來安排。」張仲仁斷然決定。
「不可能,我爸媽在老家還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他們不可能搬家的。」況且,住了幾十年的地方,哪能說搬就搬呢?
「那只要他回家的時間,你就不許回去。」
「你講不講理啊?過年我能不回家嗎?」別人家熱熱鬧鬧,她一個女孩子家,卻還孤單漂泊在外,爸媽一定會牽腸掛肚,年都過不好!
「你可以到我家過年。」反正以後她會是他的人,在未來的婆家過年天經地義。
「可我已經有半年沒有回家了。」
張仲仁沉默了,這好像是個大問題,他總不能不讓小溪回家看望父母履行孝道。
小溪這下才能大大緩口氣。好像剛剛參加了一場激烈的辯論賽,唇槍舌劍之後,對手終於被打敗,有一種精疲力竭的輕鬆感覺。
可惜好景不常,張仲仁凝眉思考片刻,很快給出解決方案:「好辦,等他過完寒假回學校後你再回家,而且我可以陪你回去。」
小溪哭笑不得,「那還要過年幹什麼?」過年不就是閤家團圓的日子嘛!
張仲仁卻也不能理解小溪的固執。她平常溫柔靦腆,總是很乖,很聽話。可是今天竟為那個林子雄百般辯護,甚至和他吵起來!他嫉妒的心火好似潑上了一層烈油。
「你這個丫頭就不能聽我的話嗎?!」
「可是明明是你不講理!捕風捉影也不能到這種地步!我和子雄從小認識,我當然比你更瞭解他的為人。他是個很好的小孩,根本沒有你想的那樣複雜、那樣卑鄙。」小溪總想替林子雄討還清白。
張仲仁根本沒有領會她的用意。她的話在他的腦中組合成另一層含義:因為從小認識,所以青梅竹馬,她喜歡他是順理成章的事,這你都不懂嗎?
一陣寒徹骨的冷意由腳底直躥上他的脊樑,他輕輕開口:「你該不會是真的喜歡上他了吧?」
他的腦袋真是榆木疙瘩,死不開竅!小溪氣得直跺腳,「你不要被女人背叛過一次,就總是這樣神經過敏好不好?」
話一出口,小溪就知道說錯話了!她的臉色一下刷白,害怕地看著張仲仁的臉,彷彿不相信自己會說出這樣無情的話,彷彿要請求他寬恕。
張仲仁面無表情,不再嫉妒、不再生氣,也不再溫柔。看著她的眼神很遙遠,好像兩個人站在沙漠的兩端,一個在此處,一個卻在彼端;又似乎身置無垠的海面上,一個在南邊,一個卻在北方,遙不可及。
「仲仁……」她心慌地拉住他的胳膊。他這樣冷漠的表情她好害怕,害怕他會永遠不理她!
他輕輕抽出胳膊,全身散發著冷峻倔傲的氣勢,就像她第一次看見他時的那樣。他轉身離開,走向自己的車子,打開車門,發動引擎,絕塵而去,沒有回頭。留下小溪呆呆地凝望著漸漸看不見的車影。
****
中午的飯吃得沒精打采。田恬和林子雄都知道他倆吵架了,也隱約聽見吵架的內容。小溪心情很糟,根本不想說話,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勸解。
尤其是林子雄,確實向來有愛對女孩亂獻慇勤的毛病,何況是自己從小喜歡的小溪姐姐呢?他更覺得自己是罪魁禍首,不可原諒。雖然小溪並沒有怪他,他卻內疚萬分,勉強吃完飯就立即告辭了。田恬陪她坐了一會兒,後來也被電話叫走。剩下小溪獨自一個在家中,思前想後,雖然覺得也很委屈,可是、可是她怎麼能說出那種話呢?
她明明知道這件事對他的傷害有多重多深,是一塊根本碰都不能碰的巨大傷痛,無論怎樣委屈,她都不該說出那樣傷人的話!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對,不知不覺,淚水就流了下來。想打電話又害怕他不接,反而徒增自己的傷悲。她只有窩在沙發裡,獨自咀嚼後悔心疼的苦痛滋味。
日光一點一點西斜,她望著面前的玫瑰花,是他中午特地送來的,不知人事,依舊開得熱熱鬧鬧。她的淚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渾渾噩噩,覺得他以後會不再理她、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突然響了,在空空寂靜的屋子裡,尤其響亮。響了很長時間,她沒有接,不想接,不想讓任何聲音打擾她。
那邊電話終於掛斷了,可是幾秒後又固執地響起。一般只有田恬幹這種事。小溪輕輕咳咳嗓子,讓它稍微正常些,這才拿起話筒。
「喂?」她的聲音還是很沒精神。
「是小溪嗎?」話筒裡傳來親切的聲音,「我是仲仁的媽媽。」
小溪吃了一驚,「啊!伯母,你好。」
林楓似乎有為難,」小溪,你現在有空嗎?」
「嗯。伯母你有什麼事嗎?」小溪不懂她問這句話的原因。
「我想麻煩你現在到我家來一趟。」
「哦……」_為什麼她要讓她現在過去?是知道她和張仲仁吵架了?然而關於她和他的事,她知道他從不個任何人提。
但是這個時間過去去,豈不是會撞見他?小溪的心突然「咚咚」跳起來。或者這是一個和解的好機會,是他媽媽讓她過去,不是她厚著臉皮闖進他家硬要見他的。有他媽媽在,他至少會敷衍她幾句,這樣總比兩人一直僵持下去強。
可是林楓接下來的解釋立即粉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是這樣的,小溪,仲仁他……下午回家的時候就喝醉了,鬧的很凶,連他爸爸都攔不住。我想如果是你來勸勸他,或許會好一點。」
原來,一下午不好受的不只是她一個人。可是,她是為他而流淚,他呢。是因為她的那句話,揭破了他的傷疤,他是為了那個女人。他還是如此放不下她,還在為她魂牽夢縈。
一陣突然的悲傷湧上心頭,她的眼淚差點又要溢出眼眶。
不哭不准哭!這是她自己親手選擇的道路,她早該預料到會有這種情況出現的!她咬住唇,咽刀子一樣嚥下了哭聲。
「小溪。」那邊的聲音更和氣了,「我知道這也許會讓你為難,可是……」她歎了一口氣,「我們也真的是無路可走了,仲仁這孩子,從來事情都藏在心裡。我雖然是他的媽媽,他對我也常常很冷淡的樣子。不過自從從認識你,他的性格一下開朗很多。我和他爸爸真的是說不出的感激你。可是,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又怎麼了,一直喝酒,誰的話都聽不進去。我想,能幫助他的,可能只有你了。請你看在伯父伯母的面子上,無論如何過來幫我勸勸他好嗎?」
林楓說得如此懇切,如果拒絕實在說不過去。何況,他的酗酒還是她引起的。
「好,我馬上就過去。」她答應得非常乾脆。
****
計程車停在大門口。小溪剛下車,林楓就迎面來迎接。
「真是麻煩你了,天都黑了還辛苦你跑一趟。」和善的表情又是感激又是內疚。
「哪裡,伯母,這是我應該做的。」不安的反而是她。她看得出來,林楓一定在外面等了很久。
「來,我帶你去見他。」林楓領著小溪回家,一路上顧不上閒話。匆匆踏進家門,明亮的大廳一角,只見張誠坐在沙發裡,一隻手撐著額頭,看不見表情。
「張伯伯。」小溪禮貌地招呼。
張誠這才抬起頭來,小溪發現他一副疲憊至極的樣子,這種表情,只有因兒女問題而深深煩惱的父母才會有。
「你來了,辛苦你了。」張誠說。
「哪裡,應該的。」小溪勉強笑笑,垂下眼簾。
所有人的心情都因他的變化而變化著。他是太陽,他們就是甘願圍繞他的行星。而他,何時才能走出過去的陰影,重新將光明帶給大家?
「別說客套話了,我趕緊帶小溪上去吧。」
林楓憂心忡忡,牽著小溪的手一直走到二樓張仲仁的臥室門外。
「進去吧。」林楓站在她的身後。
小溪有些吃驚,「伯母,你不進去嗎?」
林楓搖搖頭,唇角浮現一抹苦笑,「我不進去了。他平日是個好孩子,可是喝起酒來,就成了魔鬼,六親不認。」她看著她,眼裡充滿希望,「可是你對他的意義很不一般,或許他會聽你的話。」
小溪默然。如果她知道今天中午他們吵架的事,還會對她這樣寄予厚望嗎?
「那,林伯母,我進去了。」她一隻手推著門,眼睛看著林楓。
「好孩子,進去吧。」林楓握著她的手,很緊,又輕輕鬆開, 「我不在樓下,就在臥室,有什麼事情,直接叫我或劉媽都行。」
「嗯。」小溪答應一聲,推開門進去。
****
屋裡很黑,小溪摸索著牆壁,找到開關開了燈。
燈光大亮,厚厚的窗簾低垂,屋內一片狼藉。張仲仁頹廢地倒在床上,衣服鞋襪都沒有脫。地上散著很多酒瓶,濃重的酒氣熏得她差點透不過氣。
她輕輕走到床邊,俯身看著他。他閉著眼睛,俊秀的眉緊緊蹙著,頭髮有些亂,散在額角,顯出一種平日見不到的孩子氣,
她慢慢退下他的鞋,輕輕放在地上。然後雙膝跪在床上,盡量輕柔地鬆開他的領帶、取下,放到一邊。接著她開始脫他的外套,將他的胳膊從袖子裡慢慢抽出,然後又是另外一條胳膊。既要脫掉他的衣服,又得小心輕緩,避免將他吵醒。沒有多久,她便疲勞不堪,額頭沁出密密的汗水,氣喘吁吁。
可是當她想從他的身下抽出外套時,雖然她的動作已經很慢很輕很溫柔,他還是被驚醒。
「酒、酒!」眼睛都沒有睜開,他就昏亂地要求。
「你已經喝醉了,不能再喝了。」趁著他醒,她迅速將衣服抽出來,這樣他能躺得舒服點。
「不!我根本沒有醉。我要酒,我要我的酒!」他狂怒地睜開眼睛,突然發現小溪,好像第一次看見她似的,「酒?」
「明天再喝吧,好嗎?現在已經很晚了,應該睡覺了。」像是對付不聽話的孩子,她耐心地柔聲哄著。
他卻慢慢坐起身,繼續追問:「你是酒?」
他的醉話讓她聽了好笑,「我當然不是酒,我是人。乖,別喝了,睡覺吧。」
「你不是酒?」他有點難以相信,有些茫然,繼而突然暴怒,「對,你不是酒,我認得你,你是田小溪!你怎麼會進來?你給我滾!馬上滾!我說了我只要酒,除了酒誰也不准進我的房間!我的酒呢?酒呢?」
「你真的喝多了,明天再喝吧。」他失去理智的樣子並沒有嚇退她。他的憤怒反而讓她說不出的心疼,恨自己不能分擔他的痛苦。
「你有什麼資格管我?」張仲仁猛然揮手。
「啪!」清脆的響聲在房間裡迴盪,很重的一巴掌。小溪根本無力反抗,頓時被打倒在床上,半天不能動彈。
良久,她終於能夠慢慢坐起來,一隻手捂著火辣辣的臉,眼睛裡並沒有淚。
「滾!你給我滾!不然我一直打到你滾為止!」
他繼續衝她大吼大叫,失去理智的樣子真是嚇人,她相信他真的會做出來。怪不得林楓要讓她來,自己卻不敢走進兒子的臥室。可是,她也實在太高估她在張仲仁心中的份量了。
她緩緩放下手,深深地凝視進張仲仁的狂怒的眼睛,「我不走,永遠不走。你打吧,如果這能讓你好受一點。我知道你心裡很難過,可是你卻很少有發洩的渠道——因為你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盯著你,同情、憐憫、嘲笑、幸災樂禍,都在等著你支持不住的那一刻,那些眼光就會一起朝你砸過來。而你絕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你要讓他們知道你是最強的,所以你總是用冷酷來掩飾自己,你甚至不允許自己流眼淚。你的心實在是太苦太累了!」
她知道他喝醉了,不可能聽見她的話。可是他卻好像真的聽懂了,暴怒的表情漸漸退去,他慢慢鎮定下來。平日裡,冷漠、不可捉摸的神色又浮上臉來。
「打吧,真的沒有關係。」她看著他的眸光總是那樣安靜溫柔,因為他是她這輩子最親最愛的男人,「打完之後你就好好睡一覺,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其實有些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就不要再去想它了。如果你一味地後悔和憤怒,只會讓現在的生活更痛苦,不如索性將它丟在腦後。這並不是逃避,而是避免給以後的日子留下更多的遺憾。只有如此,你才不會錯過現在許多美好的時光,忽視那些深愛你的人……」
張仲仁安靜地聽著,卻不能從他的神情中得知他到底聽懂了沒有,又具體聽懂多少。
「真的。」說著說著,小溪還是又想哭了,可是她努力讓自己微笑著,「你知道嗎?我相信如果當年的事情可以挽回,你爸、你媽,還有仲名情願損失一隻眼,一條腿,甚至減少十年的壽命。你無法想像他們有多愛你。也許是旁觀者清吧,每次只要你出現,我就發現你的一舉一動總會牽動他們所有的注意力。你是你父母的長子,是仲名的長兄,是他們的希望、他們的驕傲,他們以你為榮。所以,請你不要再喝酒了,至少為了他們,振作起來,做回原來的你、真正的你,好嗎?」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他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她,用那麼沉黑,那麼沉默的眼睛。她覺得他懂了,拿起被子,她輕輕蓋到他的身上。他沒有拒絕,默默地躺下來。
「睡吧,好好地睡一覺,明天早晨就是新的一天。」她用胳膊摟著他。而他將頭埋進她溫暖安馨的懷中,像個需要療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