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熱情的節奏傳來,昏黃的燈光朦朧,范書平一時間搞不懂自己身在何處。
「一個跳探戈的地方。」她拍拍他的手臂,叮嚀道:「我去換舞衣,你坐在這兒等,飲料和食物都可以自取。」
他點個頭,目送她離去,直到背影也看不到了,才轉身挑了杯飲料,沒有果汁沒有茶水,全都是酒,他只好憑直覺選了其中一杯。
放眼看去,儘是紅男綠女,穿著正式舞衣,包括髮型、配件和鞋子,都經過精心搭配,就為了舞一曲探戈。
范書平從未跳過舞,或許念幼稚園的時候跳過,接下來就毫無記憶了,而今置身舞廳,讓他頗不自在,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他根本沒有律動的細胞。
喉頭乾渴的他,喝了一口酒就被嗆到,他的酒量最多是啤酒程度,像這種烈酒實在太辣了,但或許,蘇妍今晚就是要他體驗什麼叫做辣?
二十分鐘後,蘇妍現身了,一身火紅。紅色連身短裙,紅色高跟鞋,紅色耳環和項煉,彷彿一團火焰,走過之處都變熱了。
這火般耀眼的女人是誰?范書平完全傻住,對她的淑女形象至此幻滅,原來她是卡門一般的角色,任何男人都只能屈服於她。
奇妙的是,他一點都不失望,反而心跳加速、充滿期待,不知真正的她是何種風貌?只要是關於她的事情,他都想徹底瞭解。
「我想你是不會跳舞的,那就好好欣賞吧!」她拿過他的杯子,一飲而盡,轉向舞池。
她早就發現,徐逸豪也來了。當初他們就是在這裡認識的,交往時當然是彼此最佳的舞伴,分手後各自在不同舞場跳舞,沒想到今晚會碰到面。
「陪我跳支舞?」蘇妍主動上前問。
「求之不得。」徐逸豪微笑鞠躬,伸出手將她擁進懷中。
兩人雖分手一年多,仍默契十足,隨著節奏搖擺,不一會兒就抓回那感覺,探戈本是調情之舞,無論男女,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儘是放電無限。
范書平看得啞口無言,任誰都不能否認,眼前這對共舞的男女,可說是天生絕配,瞧他們的眼神和表情,甚至是全身每個細胞,似乎都想把對方吞下喉。
是這舞蹈太煽情,還是他們太渴望彼此?范書平不敢想太多,他只能緊握雙拳,多希望自己就是那男人,多希望蘇妍就在他懷中……
眼前這激情熱舞,就是她所說的「辣一點」嗎?看來不只是一點點,而是很多很多……
蘇妍和前男友整整跳了一個小時,彼此都流汗了,也都燒起來了。
探戈就是有這種魅力,可以讓素不相識的兩人靠得好近,也可以讓分手的情人們重燃火苗,管你原本有多悶騷,這下全都爆發出來。
「妍……」徐逸豪聲音沙啞,擁住她低語。「讓我留在你身邊,讓我送你回家,今晚我無法離開你。」
「我們適合當舞伴,但不適合當情人。」蘇妍並未因熱舞而昏頭,微笑婉拒。「去找一個最適合你的女人吧!」
徐逸豪簡直不敢相信,在剛才那一小時中,他們如此挑逗、如此交流,卻還不能進一步發展?憑他的舞技、他的帥勁,舞廳內無人能及,她還能有更好的選擇嗎?
「你真的很有魅力,但你不是我的那盤菜,我也不是你的那杯茶。」她在他臉上輕輕一吻,離開了他也離開了舞池,從此後他就是回憶、就是歷史。
范書平仍站在一旁,睜大眼看蘇妍走過來,這已夠他心滿意足。
原本他以為她會隨那個俊美的男人而去,他們看來是天生一對,相信在場的每個人都會贊同,但有主見的她就是不受旁人影響,走自己要走的方向。
過去的已過去,再美的也要過去,她不會頻頻回頭,她選擇活在此刻。
「看什麼看得這麼出神?別老是發呆,送我回家吧!」她拍拍他的臉,含笑道。
「是、是!」范書平終於回神,欣喜欲狂。
旁人看得是一愣一愣,這位熱舞女郎怎會拋開了帥氣男舞伴,卻走向另一個較平凡的男人?莫非這是樁三角戀?還是誰也不屬於誰?
在許多目光注視中,他們離開舞廳,坐上車才擁有私密的空問。
「剛才……」范書平無法停止自己的想像,他必須得到一個答案。「剛才那位很會跳舞的先生是?」
「是我前男友,我們以前是舞伴。」她俐落大方地說。
「喔。」他踩油門的腳忽然沒力了,車速也減緩下來。
「我是不會回頭的,既然不適合就不必勉強。」她這話不只適用於徐逸豪,也適用於和她分手過的男人們,或許她跟誰都不會長久,她是個麻煩的女人。
「嗯……」他輕輕點頭,不知如何說明他的感受,就算有不適合的地方,難道不能用真情彌補?即使有天高地遠的距離,只要有心就能拉近彼此的呀!
然而,只有他一個人這麼想,是不夠的……
蘇妍望著窗外風景,悠然得像什麼都與她無關。「我就像是火,你像是一根木頭,我把你燒盡以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所以我必須是什麼呢?」他期待問。
「你必須是金,讓我怎麼燒都燒不壞。」
「我……我會做到的。」他不太懂這些金木水火上,但他願意全力以赴。
瞧這男人多樂觀、多積極,她搖著頭笑了。「傻瓜,不用改變你的本質,你該去找個水做的女人,木頭碰到水才能茁壯,懂不懂?」
「我的人生,在遇見你以前和以後,已經產生徹底的改變。」過去的他,別說追求女人了,連跟女人獨處都有問題,而今他卻越挫越勇,幾乎換了個人似的。
「多謝!我很高興也很榮車,希望你下個女友能因此受惠。」
他不會有下個女友的,他很想這麼告訴她,但從她的眼,他看得出,她並不想知道。
來到熟悉的路口,他踩下煞車,希望這條路沒有終點,但最好的時光仍要過去,他再抗拒也沒用。
「我家到了,謝謝你送我回來。」她柔聲道,心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從此兩人不會再有交集了吧?
他仍不死心地問:「以後我還能來找你嗎?」
他的執著讓她敬佩,可惜她必須比他更堅定。「若以朋友的身份,當然可以,但若要再進一步,很抱歉,我想是不可能的。」
她的直率讓他無言以對,終於明白今晚她的用意,就是要他徹底死心,認清彼此的差異,可是已經付出的感情如何收回?他找不到方法,找不到……
「晚安。」她給了他一個頰吻,餘韻無窮。「祝你幸福。」
她真心祝福他,因為她感受過他的愛,那讓她生命的一部分變得美好,只願他能找到一個柔情似水的女人,和他共組美滿家庭。
范書平眼睜睜地看她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而他靈魂的一半也隨她而去,於是他知道,他不可能幸福,除非有她的回眸。
凌晨,范書平跟往常一樣,準時在五點半醒來,若依照他的時間表,他該準備起床洗個臉,外出跑步再回來淋個浴。
但在今天,他什麼都不想做,全身沒了力氣,躺在床上直盯著天花板。
要多少時間、多少想念,他才能將這份感情淡忘?他這輩子只愛過這一次,還會有第二次嗎?怕是很難很難了。
躺在床上發呆不知多久後,他慢慢有了點力氣,走下床,桌上有張紙條,上面是他寫給自己的話!
第一次追求不成功,還有第二次追求、第三次追求,直到你自己決定放棄為止。
沒錯,他還沒決定放棄,他還要展開追求,這次他不會靠任何軍師或參考資料,他要靠自己站起來。
他換上運動服,決定去跑步,每次解不開數學難題時,他總會去跑步,在不經意之中得到靈感,現在戀情受到考驗,他也該去跑步,在答案浮現之前,他不想停止。
打開屋門,只見天空陰陰的,不知要下雨還是放晴,但就是這份未知數讓人期待,數學的有趣在於找到迷宮的出口,愛情的魅力也正在於追尋的過程,不是嗎?
二月去了,三月來了,蘇妍不曾再見到范書平,也以為事情就此過去,只是偶爾想起他,會一陣酸酸甜甜的,畢竟他那樣深情對過她。
至於結婚一事,她暫時放棄,並非就此不婚,而是不再強求,反正隨遇而安、順其自然。
聽到這消息,她的雙親當然很遺憾,好友駱秋君更是大大感慨,怎麼一個老實男卻得不到青睞?這年頭都是壞男人當道不成?好人何時才能出頭天啊?
蘇妍無法滿足每個人對她的期待,只能先做好自己,好好地工作、吃飯、睡覺、跳舞,對得起每個日子就夠了。
她作夢也不能想像的是,范書平去做了一趟環島旅行,而且是用跑步的方式,不斷地跑、不斷地想,讓答案自然而然浮現。
他的行李很少,只有皮夾、水壺和幾件替換衣服,每到一處城鎮,就找個旅館過夜,隔天一早又跑步上路,迎向朝陽、擁抱黃昏,欣賞天地間的一切。
十多天的旅程中,他接受風吹雨淋日曬,外表變黑也變壯了,一顆心更從迷惘轉為堅定,只要他能戰勝自己的懦弱、無助,他有信心什麼都做得到。
三月十四日,白色情人節,正好是他環島最後一天,他從基隆跑回台北,梳洗過後,仍然渾身是勁,繼續跑到蘇妍家來。這趟路原來只要一個小時,對現在的他來說實在易如反掌。
一個意念在腦中形成,他忽然什麼都清楚了,也許他不夠辣、不夠酷,但他可以照自己的方式,跑出兩人的未來。
這晚,當蘇妍開車回到家,已是晚上十點多,一下車,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妍。」
她轉過頭,只見范書平就站在眼前。他不再是過去那個白淨書生,剪短了頭髮,穿著一身運動服,整個人氣色極佳,看來他是去度假了?
「書平,」她心底驚訝,表情仍是鎮定。「怎麼突然來了?」
他走近兩步,深吸一口氣,道:「我來是要告訴你,我拒絕分手。」
啥?這傢伙在說啥?她強壓下震驚,強迫自己露出禮貌性微笑。「書平,我知道你一時很難接受,但請不要讓我覺得困擾,好嗎?」
「抱歉,」只要是她所希望的,他都會盡力為她做到,但這次他無法接受她的要求。「我不得不讓你困擾,因為我要重新追求你,就從現在起,直到你重新接受我!」
他決定豁出去了,不管她要拒絕他多少次,人生苦短,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就在這一瞬間,他忘了什麼叫結結巴巴,當他知道自己是誰、要做什麼,心中所想的自然就說出口,有何困難?
蘇妍目瞪口呆,怎麼十幾天不見,他說話變得流利,發言也變得銳利?
「我希望你不要太激動,可能、可能……我們比較適合做朋友。」她試著溫和勸告,雖然她很相信他的人格,卻也怕成為社會版新聞。
「我們不會做朋友,除了情人,我們什麼都不適合。」若只是朋友,他不會想抱她、吻她、愛她,更不會想與她牽手散步、共賞月光,這完全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情,他非常清楚。
「你……」她完全傻住,這男人到底是誰?應該不是她認識的范書平吧?
「我只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情,我先走了,晚安。」他點個頭,轉身邁開步伐。
她望著他的背影,吶吶無法言語,內心閃過許多畫面,相親那天的他、初次約會的他、開車穩重的他、靦腆害羞的他,就是沒有這般作風硬派的他。
如此陌生的他看起來居然挺帥的,甚至她還有點被電到,多神奇!
走到轉彎處時,范書平忽然轉過頭來,高聲喊道:「我會讓你愛上我的,等著看吧!」
話一說完,他跑步離去,眼神堅定望著前方,他有他的方向,他不會再迷失。
「好酷……」她不知不覺脫口而出,說出後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拜託,那個又呆又蠢又老實過頭的范書平,跟「酷」這個字怎麼會連得上呢?
第二天早上,蘇妍差點睡過頭了,這對她來說是很稀奇的事,身為業務主任,她向來最早到、最晚走,身為屬下的表率,怎可怠忽職守?
可昨晚她一直想著范書平的事,居然失眠了,有夠誇張,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八點多,她走出家門,打開信箱,除了電費、水費等收據,還有一封沒貼郵票的信,上面署名「小妍」,顯然是自行投遞,不是郵差送來的。
該不會是那個古早人吧?她認識的人當中,似乎除了范書平,不會再有第二個可能人選。
她打開一看,裡頭是封情書,淺藍信紙,鋼筆字跡,署名「書平」。
情書,多久沒收到情書了?彷彿回到少女時代,還會寫日記、寫情書,偷偷交給心儀的男生,那回憶讓人又懷念又感慨。
信紙上,端正的筆跡寫著!
親愛的小妍:
昨天晚上我從家裡出發,慢跑到你家門口,發現其實並不遠,只要跑一個小時就到了。所以今天我進行了同樣的行程,早上五點出發,六點跑到你家,然後帶著好心情跑回我家。
請放心,我不會按你家的門鈴,不會打擾你的生活,只想寫信對你說說話,自從認識你,我的生命變得充實,不管你是怎樣的女人,我愛上了就是愛上了,包括你的一切。
書平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傻瓜?跑了一個小時才到她家,回頭還要跑一個小時,這樣等於要花兩個小時!他不會開車就好嗎,這年頭誰會用雙腳跑來找女人?
他不過是她眾多前男友之一,除了老實誠懇沒別的優點,甚至有點遲鈍癡呆,既然她都提了分手,就沒有回頭的可能,她從不做第二次傻瓜,不適合就不適合,何必勉強?
但是很顯然的,范書平不願相信「不適合」這種說詞,在他的字典中,可能只有「有志者事竟成」這種勵志詞語。
昨晚他那番追求宣言,已讓她心神不寧,今早又送來這封情書,簡直教她魂飛魄散。
這種男人太固執、太強悍,說不定她會被他牽著鼻子走,慘慘慘,快回魂吧!
不管怎樣,工作仍是第一,她一進辦公室就發號施令,鞭策整個業務部門動起來。
誰知馬有失蹄、人有失神——
「主任、主任!」秘書叫了她好幾聲。
「呃?你在叫我?」蘇妍回頭望向男助理,青年才俊,才二十三歲,可惜太小白臉了,聽說都是女人倒追他,把他寵得非名牌名表不要。
比較起來,人家范書平多實在,從頭到腳不是路邊攤也不是高檔貨,卻是經典耐用的老牌子,那感覺多可靠、多內斂。
難得主任會發呆,男助理歪著頭看她,有點不認識她似的。「總經理請你過去一趟。」
「好,多謝。」
蘇妍整理一下衣著,走進總經理辦公室,其實她心知肚明,總經理老是找借口要見她,為的不就是想泡她?真是色狼之心,路人皆知。
果不其然,兩人才談一會兒公事,總經理就不禁問:「怎麼樣?今天晚上有沒有空和我吃個飯?」
「真不巧,我跟男朋友約好了耶!」她做出幸福小女人的表情,對一個上班女郎而言,如此演技只是彫蟲小技。
「是哪個男朋友?這麼黏你做什麼?」總經理已被拒絕太多次,耐心快耗光了。
關他什麼事?他都有妻有兒了,還敢過問她的私生活?靠!
蘇妍強忍住不悅,心想不出狠招不行了,於是她露出甜蜜微笑,扯出漫天大謊——
「這件事我還沒告訴別人,請總經理替我保密,事實上我們就快結婚了,正在談細節呢!」
管它到底會不會有婚禮,她就算假結婚真離婚,也要甩掉這頭色狼的騷擾,她受夠了!
比起眼前這裝腔作勢的男人,人家范書平的追求方式,顯得多高尚、多誠懇,怪了,怎麼今天她碰到每個男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拿來跟范書平比較?
「好吧……那你去忙吧……可別因為結婚而辭職,公司承受不起這損失。」聽到結婚二字,總經理終於動搖了決心,心想還是轉移目標,單身女郎比較方便。
「多謝總經理,到時再請您喝喜酒喔!」她呵呵笑了兩聲,轉身離去。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鬆了口氣,把那老色狼拋到九霄雲外,卻無法將范書平自腦海中驅逐。
唉,要是她能愛上他該有多好,她就可以讓結婚宣言成真,就可以直接對眾人說:老娘有老公了,少來惹我!
無奈一切都是想像,還是投入工作吧,人生多變化,唯有這是她所能掌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