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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劇愛情 第一章 作者:季瑩

  日子裡有過的夢,我的憂鬱來自時間和空間。

   二月裡的小雨像濃郁的罩霧,迷迷濛濛的落在這幢位於大阪郊區,花木扶疏的庭園內。

   庭園是很正統的日本鑒賞本位式的池泉庭園,人們可由建築物的每個角度來欣賞,眺望整個園景之美。此刻濛濛的雨露除了滌淨花木,使它們產生朦朧的翠綠與嫣紅之外,它們也不留情的點入小水池中,產生一小圈一小圈的漣漪。小迴廊裡,隱約傳出一首在日本流傳甚廣的歌曲--大阪時雨:

   一個人要獨自生活

   是很困難的

   拉你的手糾纏著哭

   霓虹燈霓虹燈沾濕眼眶

   北野新地全都是回憶

   下著兩連夢也會濕

   啊!大阪時雨

   夏揚之獨自佇立在簷廊下,讓那憂傷柔美的旋律重重敲擊著他的心版。他神色晦暗,一臉茫然的注視著春日下午被雨霧浸淫過的幾朵鮮黃色美人蕉,但他腦海中的所有思緒卻全部縈繞在被他捏握在手中的那張傳真紙上簡短的字句:

   夏揚之先生:

   家父病重,請速回!

   裴煙如

   裴--煙--如,這個名字很久不曾在他的腦海中駐足了,就算有,為時也都是十分短暫,因為他不想刻意去記憶她,因為她是他一切苦澀的根源,可是諷刺的是,她也正是他來日本求得醫學博士頭銜的這過程中的衣食父母、金錢來源裴懷石的女兒,她是他的--未婚妻。

   她很客氣,對兩個已在多年前訂有白首之約的男女而言,她客氣之至,她稱呼他『先生』。不過這種客套對他們來說都不算什麼新鮮事,因為她和他是在為了各自利益的前提下,才訂下了這段漫長、夢魘似的婚約。

   說來可笑,訂婚時他二十二歲,裴煙如才十八歲,而今九年過去了,他們並沒有比訂婚的當時熟悉多少,九年內他有七年在日本,九年內,他們僅見過幾次面,且都是一定形式的客套與匆忙,他對她的最後一次印象是在四年前,那時她剛剛大學畢業。在他眼中,她總是瘦瘦幹幹、安安靜靜的,若要他描繪一下對她較深刻強烈的印象,只有那雙躲在鏡片後,卻像粼粼水波般閃爍著晶瑩光芒的柔馴雙眼。

   她的眼睛的確馴柔如小鹿的眼睛,那般漂亮,那般引人注意。可是她並不突出的五官和老在她身後甩動的兩條半長不短的辮子,以及她略顯平板的身材加上寬大樸素之至的衣著,並不構成吸引男人眼光的條件!不過這些都算小缺陷,一個女子的柔馴、沉靜,大抵還是吸引人的,現代男性偶爾也會有那種娶個能讓人耳根子清淨的老婆的渴望,可惜沉靜、溫婉這些在現代女子身上少見的特質雖能在裴煙如身上找到,卻不是裴煙如這一生中最大的優點,而是缺憾,她是一個聽障兒;講白話一點,她是個聽不見聲音的啞巴!

   和一個啞女訂下婚約,他的情緒,一直很複雜,這一複雜複雜了好幾年,他年年月月日日交織在這種苦澀中,無法自拔。

   這也是一種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裴煙如;這個名字總能把他由在日本所獲得的成就感在剎那中沉入萬丈深淵,這個名字也總像能把他的自尊與自卑一古腦兒揪出來批判。

   兩人的因緣來自他不太富裕的家境。他的父親是個好賭又逢賭必輸的標準輸家,但他卻從不服輸的一睹再賭,最後把一個堪稱富裕的家給輸光賭垮,然後他瀟瀟灑灑的喝農藥自殺了,留下一向柔弱娟秀的母親,一肩要承受喪家失夫之痛,一肩還要挑起撫養幼子之責。

   就夏揚之的記憶,裴懷石約莫是在他高中時代開始出現在他和母親租賃來的那間簡陋小房子裡,裴懷石那身光鮮、紳士的打扮,令他印象相當深刻,而裴懷石說話那種和而不柔、威而不武的神態,總能引起他對他自然而然的尊敬,這股尊敬的方式,一直到了裴懷石答應支出一筆龐大的費用讓他到日本最好的東京醫大學醫,並開出他栽培他的唯一條件--他必須在學成歸國後娶裴懷石那又聾又啞又其貌不揚的女兒--之後,有了稍微的改變。

   他並非不再尊敬他眼中的裴伯伯,而是那股尊敬,無形中增加了一個人情包袱及另一紙婚約包袱,這讓他感覺沉重之至。

   當初,他是窮怕了,更有太多的野心想去付諸實現。他厭煩了不論炎熱寒冷,必須三更半夜由被窩裡爬起來送報、打工的日子,他厭煩母親因工作過量導致孱弱的身子不堪負荷而咳嗽不停的日子,他害怕往後的歲月仍必須如此艱辛的過,他害怕母親必須在生活的重擔下操勞至死,他想讓母親與自己過過那許久不曾過的舒適日子。

   後來,學醫且據說開了一家頗具規模醫院的裴懷石出現了,他似乎是看中揚之的資質,也相中他的外表,於是他提出一個協助揚之到日本學醫的方案,也順便附帶了一個保障他女兒裴煙如一生的條件。

   裴懷石和母親倪秀庸是舊識,或許他們的關係並不止於舊識,雖然他們從未在他面前讓感情形諸於色,但他們眼光交會時,揚之總可以發現他們之間淡淡的愁及幽幽的情愫。

   揚之知道母親非常期許並認可這樁婚事,他懷疑這種期許認可或多或少是在彌補她和裴懷石之間的遺憾,不過她還是很民主的把決定權留給他自己來做決定,因此,嚴格說來,這種用一生幸福去換取錦繡前程的決定是他自己做下的,他誰也怨不得!

   打從他離經叛道的賣出自己一生幸福之後,九年間,他努力不懈,發奮用功心考上東京醫大醫學部後,他把母親留在台灣,留給裴懷石照顧,隻身到日本求學。九年來,一切都按部就班,循正常軌道運行。可是,獨獨有一件事是出軌的,兩年前,他愛上了一個日本女郎--伊籐美奈子。

   很諷刺的,她正是裴懷石的日本好友伊籐博昭的女兒,揚之在日本求學這幾年,裴懷石委託住在大阪的伊籐博昭就近照顧他,幾年下來,揚之為伊籐博昭的幽默神采所折服,伊籐家幾乎成了揚之的第二個家。

   揚之初到伊籐家的幾年,一直是心如止水,就算他在學校中有機會接觸到許多對他深感興趣的女性,他還是十分謹守分際,對伊籐伯伯的女兒美奈子更是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

   因為揚之明白伊籐博昭知道他和裴家的所有淵源,更知道他是裴懷石刻意『栽培』的『女婿』。也因此伊籐博昭才不負裴懷石所托,一直在盡可能的範圍內對他照顧愛護。

   起先,揚之也是把美奈子當成小妹妹般看待,她的確比他小太多歲。不過她一開始就很吸引他,他初識她時,就感覺她像一顆晶瑩剔透,惹人愛憐的小珍珠。多年來,他也一直像個哥哥在呵護妹妹般疼惜她,可是就在兩年前那個暑假的某一天,她用她的任性、嬌憨、率直破解了他自設的感情藩籬。

   那天,不知是天意還是刻意的安排,偌大的伊籐家只剩他和美奈子;那天,他一直感覺美奈子瞅著他猛瞧的眼神很怪異,但他不能否認他心跳一直在加快!

   然後她突兀的由他身後抱住他的腰,他嚇僵了背脊,回過神後第一件事便是想拉開她糾纏著他的粉嫩手臂,她卻在一瞬間爆發了,她朝他又哭又叫的問:「你到底要讓我當你的妹妹當到幾時,我都已經十九歲了,你看清楚好嗎?」

   他苦笑,木然的說:「看清楚有什麼用?我已經是個沒有權利、訂過婚的男人了!」

   美奈子卻是涕淚縱橫,飛身直撲入他懷裡,含淚喊道:「我不在乎,我愛你呀!我愛你那麼多年了,難道你毫無所覺嗎?」

   他並非毫無所覺,但她的話還是讓他產生震驚與慌亂,可是這之中又夾雜著一股無以名之的甜蜜酸楚,他輕推她的背脊,恍恍憾憾的攝入她身上的女性芬芳,迷迷惘惘的感受她緊靠著他的柔軟身軀,模模糊糊的觸到她湊近他的嫣紅唇瓣!那之後,什麼理智、人情道義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那之後,他們的戀愛便偷偷摸摸的展開了!

   說偷偷摸摸不以為過,他們不敢想像伊籐博昭知道這件事之後會有什麼反應?因為他和裴懷石是莫逆之交,就算他再喜愛夏揚之,也不可能會姑息女兒去搶奪朋友女兒的未婚夫。

   在這重重困難中,他和美奈子的愛戀有增無減,可是他卻必須無時無刻要求自己不能對美奈子越雷池一步,在無法給美奈子任何保障之前,他還是謹守著他的良心。

   隨著學業的完成,揚之也愈來愈困擾、愈痛苦,他不知道和美奈子的這段情將何去何從?他無法像美奈子那般樂觀,許久前她不知去跟誰學了一句中國俗諺『船到橋頭自然直』每當他憂心忡忡、眉頭深鎖時,她總會用很蹩腳的中文同他說這句話,逗得他不得不為她的怪腔怪調莞爾出聲。

   但是船到橋頭真的會直嗎?

   去年秋天,他取得了學位,卻一直拖延著不想回台灣,這之間,母親和裴懷石都曾打過許多通電話來頻頻催促他回鄉,卻都被他找來的許多借口暫時搪塞過去,他也同時用這些借口來搪塞伊籐博昭問他為何仍不回台灣的疑問。這些借口,全是為了他放不下對美奈子的感情。

   如今,裴煙如打來的這封傳真,完全剝奪了他推諉不回的理由,他很想打通電話回台灣向母親求證傳真紙上說裴伯伯病危的事是否屬實?還是旨在誘他回鄉的苦肉計?可是他又害怕打了這通電話,母親會更撈叨的催他回家,並提醒他在他遠赴東瀛求學期間,都是她那未過門的啞媳婦裴煙如在陪伴她、伺候她的。

   當然,母親這種提醒,目的是要他絕對不可或忘了裴家對夏家的恩情,也是在告訴他,她是多麼中意裴煙如這個兒媳婦。

   揚之一直想不通像裴煙如這樣一個既聾又啞的女孩,是怎麼把母親收服得服服貼貼,甚至讓母親對她讚不絕口的?揚之深刻的記憶著母親因為父親令人失望的作為,對人便常有吹毛求疵的毛病出現,連揚之偶爾都會無法忍受她的脾氣,而那個裴煙如是如何做到讓她老人家心悅誠服的?也許,裴煙如在面對母親約吹毛求疵時是道地的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吧!也許正是因為她的有苦說不出,母親才誤解它是個脾氣溫婉到了至極的女孩吧?

   在嘲弄這些的同時,揚之心中並非沒有不安,裴懷石給他的恩情,山高水長,裴煙如多年來對母親的照顧與為他的等待,是他不敢堂而皇之公開和美奈子戀情的理由!可是,他又怎捨得放開和美奈子多年的愛情?

   就算現今回台灣和裴懷石為婚約的事討價還價為時也已經太晚了,裴煙如在傳真上不是寫著『病重』的字樣了嗎?他的確很難過,裴懷石一直比他的父親更像父親一般的在照顧他、照顧母親,他一想到必須違悖這個如父如師的長輩,他的心就糾結成緊緊一團,可是不違悖,便意味著他必須迎娶裴煙如並宣告他和美奈子的愛情死亡!

   事到如今,他真是堪稱『說高碰著額角頭,說低碰著腳趾頭』,兩頭難了!

   揚之面對簷外的濛濛雨露入神的回想著,無奈的歎息後,一雙女性溫暖豐腴的臂膀卻悄悄繞上他的腰際,接著美奈子那清脆若銀鈴般的笑聲揚起,她靠緊他頎長的背脊說:「揚之,讓我來猜猜,你現在是什麼表情?」

   美奈子那柔弱無骨的小手嬉戲似的輕拂過他的胸膛、頸項,直到他俊期的五官上胡亂摸索,待揚之一口咬住她的小指頭時,她才放棄調皮的唉叫一聲。「唉呀!你這個壞人,現在八成又是眉頭眼睛全擠在一塊兒齜牙咧嘴的醜表情了,快放開我的手指頭,否則待會兒等我指頭的疼擴散至全身時,我就要發誓不愛你了!」

   「你捨得不愛我嗎?小妖精!」她的誇張令他莞爾,他放鬆到口的指頭,就勢把她由身後拉至身前。這個小簷廊是伊籐家最隱密的一部分,更何況今天伊籐家除了美奈子,其他人都去參加一個喜宴了,因此他可以大大方方、深情款款的注視著眼前這個冰雪聰明,讓他深陷愛河的小女子。

   美奈子有日本女性的溫婉秀麗,但卻沒有老一輩日本女性的含蓄,目前就讀名古屋女子大學三年級的她,深受近代西洋思潮的影響,是一個敢愛敢恨的標準現代女子,也因此那股交流在她眼波間的愛嬌與果敢,總是格外的撫媚,分外的吸引著揚之。

   像此刻,在他的注視下,她沒有絲毫羞澀或不安,她只是專注的回視他,一臉巧笑嫣然的歎息:「是啊!我怎捨得不愛你呢?你是我今生的最愛啊!告訴我,你在想什麼?為什麼眉頭總是緊緊皺著呢?」

   是啊!他又怎捨得不愛她呢?但他又該如何啟齒告訴她他就要回台灣了,回到他來時的那個國度去償還他欠人的人情,履行他逃之又逃、躲之又躲卻再不能逃、再不能躲的婚約呢?

   彷彿看出他眼底深刻的痛苦,美奈子感覺不祥的盯視揚之,困惑的問:「有問題嗎?看你這麼一副死緊死緊盯著人的表情,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剝的樣子。」

   揚之遲疑一下,再也按捺不住的緊緊抱著她悶聲說:「是啊,是啊!我是多麼想一口把你吞進我的肚子裡,一把把你揉進我的身體裡,那樣我就能大大方方把你帶回台灣,就不用因為找不到正大光明的理由而痛苦的在這裡掙扎了。」

   「回台灣?」美奈子滿頭霧水的緊抓著這三個她最害怕的字,滿臉不信與驚愕。「你是說你要回台灣去了?」

   「我能不回去嗎?」面對美奈子的追問,揚之悲哀的遞過那張他仍握在手裡的傳真紙給她,在看見她由紅潤轉為蒼白的面容時,他的心陣陣緊縮。

   其實,美奈子早由父母伊籐夫婦那裡獲知揚之是個有未婚妻的人,而他那個未婚妻正好是她父親的台灣至交裴懷石的掌上明珠。但感情的事就是這麼撲朔迷離,不可捉摸。從她第一次和揚之見面,便為他那沉穩內斂的男子氣度及瀟灑漂亮的笑容著迷。她記得他剛來日本時,只有假日才來伊籐家,最初,他很少笑,總是一臉令人既愛又怕的憂鬱與內斂,可是自從他第一次朝她綻放了一個令陽光都為之失色的燦亮笑容後,她就深深為他癡迷了。

   前幾年,她只把他當成白馬王子的典型,不敢表白只敢偷偷戀慕,原因除了因為他那不苟言笑、謹言慎行的中國男子脾氣外,還因為他有一個未婚妻。只是多年相處下來,她發覺了潛藏在他憂鬱外表下的男人,是個十分斯文、智慧與幽默的男人,而後她更明瞭了他鎮日挹挹寡歡的原因竟是來自那個他絕少提及的啞巴未婚妻--裴煙如。

   想必,有個因利益而構築成的婚約對任何男人而言都是不夠光彩的吧!而被逼迫和一個既聾又啞的女人訂下終身契約,又有哪個男人能不痛不苦呢?

   美奈子兩年多前就是在這種包含了多年戀慕與一時深刻同情的推動下,大舉提起勇氣向揚之表白她的感情,一舉衝破了他對所有女子設下的心防。

   她是那麼那麼愛他,這麼多年來,多少追求她的男子她全不放在眼裡,就只是滿心滿意的愛他,而今他的名義未婚妻,那個叫裴煙如的啞巴只要一張傳真就能輕而易舉將他自她身邊奪走,多麼不公平啊!

   不,她不甘心!放下傳真紙,她再次縱身撲入揚之懷裡,凝視他哀傷無奈的臉龐半晌才疊聲說道:「不要回台灣,留下來,我們去向我父母說明我們相愛,讓父親替我們去跟裴伯伯說情,讓裴煙如放過你!」

   「事情沒有你想的這般容易,傻女孩!」揚之陰鬱一笑。「你太低估了裴家給我的恩情,也太低估了裴伯伯和伊籐伯伯他們上一代的交情!相不相信?你若去你父親面前公開揭穿我們的戀情,一定會縮短我們的愛情生命!最近,伊籐伯伯雖不好意思向我下逐客令,卻也是暗示性的問過我好幾回幾時回台灣,我若不是為了你,我怎會硬著頭皮,厚著臉皮留在大阪,留在伊籐家。」

   「可是,你一回台灣便意味著得和裴煙如完婚,不,我絕不甘心把你拱手讓給裴煙如。打從你進入伊籐家那一天起,我直覺你就是我今生所要的男人,我好不容易才穿透你那像銅牆鐵壁似的冷漠偽裝,直達你的心房,你是愛我的,我也是愛你的,我們是相愛的,為什麼相愛的兩個人沒有權利在一起?為什麼你我必須和你那個啞巴未婚妻糾纏一生?你老實告訴我,你根本就不想回你那個啞巴未婚妻身邊的,對不對?」美奈子孩子氣的搖晃著他低嚷。

   「我的確不想回去,但我不得不回去!」揚之煩亂的用手指爬梳頭髮。「你的裴伯伯病危,而我對裴家還有未報的恩情,就算我能拋開裴家對我的恩惠做個忘恩負義的人,我還是得顧慮到仍住在裴家接受裴家照顧的母親的感受。」

   「那麼我的感受呢?你就全然不顧我的感受了嗎?」美奈子掙脫出他的懷抱,眼淚奪眶而出的嗚咽著:「我那麼愛你啊!你怎能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回台灣,然後被架上禮壇去和別個女人結婚……」

   「我也愛你啊!」他終於被她逼得迸出這句話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再如何找借口推諉著不回台灣!」

   「我們……我們可以去私奔!」美奈子張大眼睛,惶急的提出一個以湯止沸的建議。

   揚之苦笑出聲,「乍聽起來很浪漫,但這就像在火上加油般,不但徒勞無功而且助長火勢,眼前,不但我尚無所成,你的學業也還未完成,私奔並不是最好、最可行的途徑。」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美奈子一臉灰心的問。

   打算怎麼辦?其實揚之一時也無法釐清自己能怎麼辦?伴隨兩年多的戀愛因而衍生的是兩股痛苦,一邊是愛情、一邊是恩情,他不是沒有掙扎。眼前,是抉擇的時候到了,他卻仍是心緒紛亂,毫無頭緒。不過這些都不是好借口,想想,他也年滿三十了,理該有自己的作為與擔當,更何況他是一個正沉浸耽溺在愛河裡的男人,他實在無法勉強自己去認可或接受一樁沒有愛存在的婚姻!

   反過來說,就算裴煙如是個既聾又啞的女子,想必她對愛情也會有所憧憬,對一樁沒有愛情成分存在的婚姻也會有所排斥吧!

   這點靈感讓揚之像看見一線曙光般的振奮起來。是了,他可以回台灣找裴煙如溝通,告訴她嫁給一個另有所愛的男人的悲哀,說服她成全他和美奈子。一旦裴煙如被說服,裴懷石一定不會再堅持這段婚約,而裴懷石若不堅持,母親倪秀庸一定會以兒子的幸福為重,不會再執著於用他的婚姻來報恩這種論調。至於他欠裴家的恩情,就算在一時一刻他無以回報,但他自信可以在來日慢慢償還。

   愈想愈覺可行,揚之終於稍稍放鬆緊攢的眉,他摟近正鼓著腮幫子、淚眼汪汪在使性子的美奈子,慎重的說:「私奔只是短暫逃避現實的方法,治標不治本,如果我們私奔,可預期將會受到傷害的人有多少,那會使我們的良知無法獲致平靜,與其如此,倒不如由我先回台灣去找裴伯伯、裴煙如與我的母親說明原委,裴伯伯並不是個黑白混淆,是非不分的人,裴煙如又是個受過大學教育的人,想必他們都能通情達理。假如我能取得裴伯伯、裴煙如的諒解,那麼伊籐伯伯這邊和我母親那邊便不構成問題,如此一來,我們兩人的愛情就能受到真正的祝福了!」

   美奈子微仰著頭盯視著揚之略微沉吟的表情,心中十分忐忑。她愁眉苦臉的低語:「我還是覺得我不該放你獨自回台灣,我好怕你一回去就被永遠綁在台灣,回不來了!可是看你那一副自信滿滿,彷彿很有信心能說服他們的樣子,我又不得不讓你回去試試,的確,我不得不承認我也渴望得到一份經過認可的愛情與一個得到祝福的婚姻。」

   「我就知道你會同意我的看法。」揚之微笑,抬起手來撫平她緊皺的眉心,快刀斬亂麻似的說:「等一下我就去訂回台灣的機位,這件事不能再拖了,要愈快解決愈好!」

   「你可真是迫不及待的想回台灣啊!你真這麼想念你那個未過門的未婚妻嗎?」美奈子把唇噘得老高,一副備受委屈的樣子。

   「小姐,我是迫不及待的想念你那快噘上半天高的唇。」揚之取笑她,順勢擁緊她並想用唇黏上他的。

   美奈子用食指點在他的唇中央不讓他的嘴湊近,幾秒後她綻放了一朵包含了勝利與下了某種決心,既甜美又古怪的笑容。

   她極熱情的攀住他並湊上自己飽滿豐潤的唇瓣,她像株葛籐般整個依附在他頎長的軀幹上,狂野的噬咬著他光潔的下巴與嘴唇。她的一手大膽的揪出他襯衫的下擺,靈活而性感的挑逗他,另一手則抓起他無措的手讓他的手掌棲息在她起伏的胸口上。

   美奈子的大膽嚇壞了他,這是一種對男性意志力的嚴酷考驗,揚之不否認經過兩年的交往,他對美奈子有了更深層的渴望,此刻在他手中的豐腴胸房更是在引誘他犯罪,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無法不被近在眼前的女性溫潤擾動。他的臉龐因慾望與震驚而扭曲,他想不顧一切的墜入這張美奈子蓄意營造的性感迷網中。

   真不可思議,他的『自律』神經終究沒有在這種時候棄他而去,即使他正在經歷一種貫穿全身的炫惑,他還是十分理智的、用力的拉開自己停放在美奈子身上的唇和手。

   他把她推開一臂之遙,嘎聲調侃:「我覺得你好像是一團急於把我燒成灰燼的火焰。」

   美奈子雙頰嫣紅,但她仍不屈不撓的想再次靠近他,她在他堅定的臂力鉗制下遠遠的玩弄他胸口的扣子,解開第一個後她如絲般的低語:「我就是想把我們都燒成灰燼,我就是想屬於你,也霸佔你,不論是你的人或是你的心!」

   她言語秀氣,表情卻霸氣的說著,接著像一隻既懂得撒嬌又動作敏捷的小貓般直往他身上磨贈,並更大膽的解開他的第二顆扣子。「我更想在我們彼此身上『烙印』,我要你回台灣之後,一刻也無法忘記我!」

   揚之為美奈子的話感受到一陣興奮的戰慄。『烙印』這兩個字讓她話間的含意變得十分明顯,但揚之知道此時此刻他不能放任美奈子任性及屈服於自己對她的慾望中,否則事後他絕對會產生做錯事的懊喪與後悔。

   十分困難的,他堅持和美奈子保持適當距離,並且像在哄小孩般的柔聲說:「我也想我們彼此相屬啊!我也十分渴望擁有你啊!但我想……把我們最美的一份記憶,留在我們的新婚之夜,不是更好嗎?」

   『新婚之夜』這個美麗的聯想讓美奈子一向青春的,無憂無懼的臉龐霎時燒紅起來。

   揚之感覺女子的情緒轉折真奇特,剛剛,她那麼激動又主動的在暗示他時,臉都沒有現在那麼紅。

   他微笑的想著大概自己就是被她這種類純真、類世故的矛盾個性深深吸引吧!他雖沒有在此時讓他們彼此被『烙印』,但他愈來愈相信她可愛又美麗的嬌靨將會深深蝕刻在他的心坎上,成為他今生唯一的難忘與最愛。

   凝視著他摯愛的嬌嫩臉龐,他不自覺的低喃道:「我一定會盡快回來的,你等我,我把台灣那邊的事情全處理妥當之後,我一定會飛奔回你的身旁!那時,我們就能坦然公開的相愛相戀,那時,我們的幸福就全掌握在我們的手中!」

   美奈子在他自信的言辭中信任的點頭,他們相視微笑,然後相擁而吻,這次的接吻是平和,充滿對彼此的期許與對未來的憧憬。

   奇怪的是,在這一刻,簷廊外那本就十分黯淡的天空,變得更暗沉了,一大片烏雲迅速的凝聚在大阪的上空,不過數秒鐘,一陣狂暴的驟雨便劈啪如鞭下。

   兩人的擁吻被偌大的狂驟雨聲干擾,他們一同抬起頭,一同擰起眉望著廊外那陣突兀的雨勢。而好巧不巧,唱機中錄音帶的歌曲,此刻又回到那首『大阪時雨』,女歌手正用動人又哀怨淒涼的嗓音唱著:

   現在到底是幸福

   還是不幸

   你沉醉在曾崎根

   曾崎根這個地方

   沒能盡全力是我的錯

   雨啊請你把他送給我

   啊!大阪時雨

   美奈子瞪視著那幾株剛才還嬌艷欲滴,卻在一瞬間被摧折了許多枚脆弱花瓣的黃色美人蕉,不祥的想著,如果把曾崎根這個地名改成『台灣』,那麼大阪時雨會不會變成揚之和她這段感情的讖歌?

   揚之瞪著簷廊外兀自落個不停的大雨,不安的想著,如果他和美奈子未來的遠景注定是美麗的,為什麼天公卻如此的不作美,如此的殺風景?

   他們各自懷著心事,大阪時雨卻仍是不停的響著、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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