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也許這些紊亂問題的所有答案正巧就在庭園裡,在庭園小徑盡頭那個嬌小柔弱的女孩子身上。
一直倚在窗邊為兒子的情事歎息,和兒子各持己見大眼瞪小眼的秀庸,乍然瞥見在小徑中緩步而行的煙如時,心中突有頓悟!
也許,揚之說的沒錯,他們從來不曾站在煙如的立場問問她對這樁婚事的感受。和煙如相處八、九年下來,秀庸可以肯定煙如滿欣賞揚之,因為煙加總在她談起揚之的種種時,用一種興味盎然的表情在讀她的唇語,偶爾她還會用手語或紙筆發問且問題愈來愈多,可見,她對揚之的一切是有心去熟悉與關心的。可是,眼前的揚之卻迷惑著另一個女孩子,煙如若果真在這種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糊塗的嫁給揚之,那麼對她而言又何嘗公平呢?
婚姻,是綿綿久久一輩子的事。而煙如又是一個溫柔、婉約肯為別人著想,不矜不躁的好女孩,她雖是個聽障者,處理起事情卻是有條不紊、事理分明。也許,讓揚之和她談過之後,他們真的能找出兩全其美的辦法來也不一定?
不過秀庸明瞭這是一項既冒險又冒失的行為,煙如在獲悉揚之另有所愛時,雖然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可能性,但她所受的傷害一定會很大,這種太過尖銳的問題,搞不好會使裴夏兩家門庭受辱、兩敗俱傷,不過人生中有些間題總必須在明知不可為時勉強為之,以求絕處逢生,更何況,他們兩人的命運終究得由他們自己去掌握!
下定決心後,秀庸再次調回眼光端詳著一臉欲言又止,又黯然頹喪得無以名之的兒子,她搖頭歎息,她確實無法對揚之的痛苦無動於衷,可是,她也不能對幾年來待她如母的煙如的痛苦無動於衷啊!為什麼本來順順當當、水到渠成的事,卻半路殺出個伊籐美奈子啊!
秀庸再次懊喪的把頭搖得像博浪鼓,憂傷的喃道:「好吧!揚之,既然你是如此執迷不悟又執意率性,那麼我也不再逼你迫你,再怎麼說,你都是我的兒子!」這最後一句話讓秀庸苦笑出聲,她剛剛才說要當作沒生過他呢!不過揚之那驀然燃起神采,充滿期待與希望之光的臉龐,又令秀庸打心底沉重起來,她抱怨:「瞧,你的問題都快把我搞得神智不清了,我答應,你可以去找煙如談,但是有兩個條件,其一,你在和煙如交談時,不可咄咄逼人或言詞傷人;第二,不論你和煙如之間能談出什麼,在你的裴伯伯病情尚未起色前,你仍得乖乖待在裴家盡一份心力,你也不准表現出一副急於和煙如畫清界線的樣子,這至少是你能為裴家做的一點事,反正伊籐美奈子遠比煙如年輕許多,你可以不必急於和她雙宿雙飛!」
最後一段話裡的不以為然,揚之聽得分明,但至少這是一線希望,而他必須抓住每一絲希望來圓他和美奈子的夢。
幾分鐘後,他在母親的指引下,步入裴家那條最美、最具特色的石板小徑,小徑兩旁由月季花修剪而成的成排矮籬,正散發出陣陣濃郁的花香味。
這個夜,在裴家有花香、有溫暖燈光的庭園裡,給人的感覺是十分和暖舒適、浪漫寫意的,這不是一個適合上談判桌的日子。
揚之雖感受了氣氛,可惜卻無心欣賞,他只是邊走邊打腹稿,考慮著是要開門見山的說,或曲折迂迴的談,只是放在他上衣口袋中的紙筆提醒他根本不用打什麼腹稿,和一個聽障者筆談的好處是下筆前還有很多思考空間,這一次談判大概跟下棋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需用到言語,卻需要腦力激盪。
他承認,即將面對的事令他有點腸胃糾結,除了多年前初做人體解剖時,他已太多年不曾有過這種腎上腺素直往上竄的緊張感覺了,大概這也是一種正常反應,因為他和裴煙如的陌生讓他只能預設立場卻無法評估後果。
的確可笑,這就是訂了整整九年的未婚夫妻,他們之間共有的只有兩個字──陌生。
他安靜的走著,沿途聆聽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然後,就在小徑較陰暗的拐角,他看見了正斜倚在一盞檬黃燈球下看書的嬌小人影,正是他的目標--裴煙如。
站在暗影中的揚之開始不自覺的觀察她。說她是個女人實在有點抬舉她,用嚴苛一點的眼光看她,她實在不像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反倒有點像發育不良的小女孩。而她的穿著與外表,和四年前,甚至九年前比較起來都至為相同,了無新意。
一樣寬寬大大、色調中性、不新不舊的碎花洋裝,外套了一件毛織的小外套;還是一支土土的粉紅塑膠框大眼鏡,而那個大眼鏡使她整個臉龐完全縮水。幾年過去,她不但沒長高幾公分,似乎連身上的肉也沒多出幾兩,看起來真是人如其名--如一陣煙的裴煙如。她唯一的改變大概是原本垂在耳後的兩小股辮子變成了綁在身後的一大股,至少,那使她看起來比較不像個未成年少女;可是和美奈子的青春亮麗一比,她明顯的遜色太多。
揚之不留情的審視、批判著,不過他還是有一點心虛他即將帶給她的打擊,他害怕一旦對她提出退婚的要求,她會真如一陣煙般消散。
他猶豫著想跨出步伐走向她時,卻看見她合上書本,未幾又翻開,她重複翻書合書的動作許多次,彷彿那本薄小的書本裡有什麼引她困擾的事物?
揚之此時才注意到她小臉上的表情是十分怔忡,十分心不在焉的。最後她歎口氣,毅然的合上書,宛如想丟開什麼困擾似的又深吸口氣,開始緩步走下幾級階梯,走向他藏身的石板小徑。
很奇特的,如果剛剛揚之在她身上無法找出任何堪與美奈子媲美的優點的話,那麼現在他找到了!他第一次注意到一個女人的走路姿態可以如此優雅,如此有氣質,那是一種徐緩、優閒,又沉靜的步履,她瘦弱的身軀極端柔和自然的擺動,在月光和燈球的光線下,她的姿態像個在舞台上光芒四射,流洩自然動人肢體語言的舞者。
揚之剎那間瞭解何以會有『蓮步款款』這句用語,並瞭解用這片語的形容是多麼傳神、多麼貼切;不過最令揚之訝異的是,他竟會為了一個女子的走路姿態找來這麼多感覺與形容詞,甚至連美奈子,他都不太在意或記得她的走路姿態。
真的,裴煙如確實十分心不在焉,她邊走邊拔下眼鏡,在快要轉彎的地方才警覺有什麼似的張望了一下,眼睛無可避免的撞上他時,急急倒喘一口氣,把眼鏡和書本緊攏在心口,數秒的時空停頓過後,她驚魂甫定的認出他,可是眼中卻竄入了莫名的驚慌。
她的情緒轉折揚之看得一清二楚,而他一清二楚的原因是因為煙如拔下眼鏡後,她那雙不算很大卻靈活、明晰,很容易透露心事的美麗眼睛。也在兩雙眼睛相撞的剎那,揚之又找到另幾點她值得誇讚的地方,除了那雙眼睛,她的皮膚在近處看時,有一層淨潔、粉粉的細膩光澤,真奇怪,一個乍看像極了干扁四季豆的女人竟然能擁有這種類似初生嬰孩般粉嫩、晶瑩剔透的肌膚,實在不可思議,他真想伸手去摸她或掐她一把,看那感覺有沒有眼見的真實。
停止!揚之提醒自己,他來找她的目的是要解除婚約不是審察她的優點。母親要求他做到不傷人、不咄咄逼人,這在這一刻是多麼難以實踐啊!她看起來是如此該死的弱不禁風,不堪一擊!
幾年婦科的實習醫師做下來,他也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女人,可是眼前這一個,卻是最獨一無二的一個。九年來第一次單獨面對面了,他卻是十足的手足無措,而唯一能安慰他的事是她並不比他好多少,她迎視他的眼睛裡有過多的驚慌,她的背脊條忽僵硬得像根麥桿,彷彿他帶給她太大的震撼與壓迫感。
揚之突然覺得好笑,笑!正是,他們之間的一切溝通也許可以由一個笑容做開端。他開始朝她綻放一個和煦的笑,他自認自己這個笑容很有收買人心的功效,可是後來他發覺被收服的人是他自己,他注意到她接收到他的笑容時,表情頗為吃驚,不過經過呆若木雞的幾秒後,她卻回他一個足以照亮夜空的燦爛微笑。
他沒有誇張,她不笑時臉部看起來是那麼平庸,可是她露齒而笑時卻是絕對的吸引人。她的頰上甚至還有一個動人的梨窩。他努力回想九年來他有沒有在哪次見過含笑的裴煙如?答案是--沒有。這令他不覺脫口說:「你和我這幾年來的印象並不太相同。」
揚之輕易推翻了自己先前對她的看法。
然而他翕動的唇,卻令煙如困惑的擰起兩道秀眉,他對她而言實在太陌生,陌生得地無法輕易解讀他的唇語,她突兀的拉著他的手肘往回走,走到她原先佇立的那盞檬色燈下時,她拿出隨時放在外衣口袋上的一小本便條紙與筆,寫道:「你說什麼?可否重複?」
又是一個驚奇,她舞動筆的速度飛快,字跡卻不含糊,十分娟秀美麗。
揚之點頭,接過紙筆。「我說,你和我這幾年來的印象並不太相符。」
「我想,你對我並無太多印象。」她再次展露微笑。
揚之緊盯著她的笑容,很困惑為何一個笑容就能使人原本平庸的五官像在發光?老天,一個會無聲發光的女人!他的想法幾乎令自己莞爾,只是她這句回答無疑在提醒他--他們彼此間的疏忽與陌生。
而接下來的話,他竟是不知該如何出口了?剛才,他已在房內和母親唇槍舌戰了好一會兒,雖然他用自己的理念稍稍曲折了母親的固執,但並不意味他勝券在握。他一直以為說服裴煙如會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她小小的、荏弱的樣子,卻令他的看法動搖,他再次懷疑自己即將出口的話會不會使得她驟然煙消雲散。
美奈子,美奈子,他在心中默念!一想起伊人的倩影,他就勇氣百倍。他告訴自己,今日所作所為,是為了更久遠的將來,就算裴煙如此時此刻會感覺受傷害或被利用,但以後她會感激他沒有讓這場婚約成為彼此一生的遺憾。
再瞥了一眼她已發過光的臉龐之後,他堅決的、單刀直入的寫上:「你講的是事實,我們彼此之間並無太多印象或瞭解,原因是這幾年來我已對另一個女孩子發展出更多的印象和瞭解,基本上我是個無法一心二用的人,因此--」
拉了條破折號在紙上,他瞥了一眼她困惑的眼神,安靜的等待她明瞭他的話意。
數秒後,她才像若有所解的蒼白著臉遽然後退一步,她咬咬唇,迅速恢復平靜的又踏回一步,寫著:「你是指--另一個女孩?」
揚之點頭,慶幸她只是表情稍稍有變,並沒有像陣煙般消逸無蹤。
「在日本?」煙如又問。
揚之再次點頭。
彷彿止住了呼吸與心跳,這一刻煙如的腦海是一片空洞,半晌後她回過神來,冷靜的寫道:「這是你學業完成後,停留在日本沒有回來的原因。」
「大部分是的!」揚之承認。
「那麼……你想怎麼辦?」她的紙上問題十分直截了當。
怎麼辦?揚之抬頭凝視她過分沉靜的表情,他希望自己也能如她一般的直接,紙上的交談雖比較有思考空間,但相對的,思考過程卻令人尷尬,而他現在知道母親要求他不傷人,不咄咄逼人是多麼困難的難題了!
「我就是來找你商量『該怎麼辦』?」揚之沉重的寫。
他困擾,心虛的臉孔令煙如的心泛起莫名的疼痛,只是她一時也弄不清楚她是為自己的無奈痛還是為他的無奈痛,沉思半晌,她問:「你很愛她嗎?」
這個問題更直截了當了,揚之愣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要點頭回答。
「那麼,你對我的感覺呢?」她深刻的凝視他。
「一如沒有太多印象般,我對你並無太多感覺!」他想了一下,坦誠的寫。
煙如神情平和的接受他的話,是的,她能要求一個沒見過多少次面的男人對自己有什麼印象?有什麼感覺?她苦笑的接著寫:「我懂了,你這次回來,除了探望我父親之外,另一個目的是爭取你和另一個女孩子相愛的機會。」
「是的。」揚之心情紊亂的答,他不太能解讀她平靜容顏之後的情緒,一如他對聽障者的世界並無太多瞭解般。
「我很願意給你機會,」她沉默許久後,令人驚異的振筆疾書。「因為,愛是人類心靈中最強而有力、最美的力量,因為--」她頓了一下,又寫:「因為我一向欣羨有能力彼此相愛的人。」
寫到後來,揚之注意到她的手在微抖,但他滿心滿意被她的第一句話吸引,這是否意味著他和美奈子的感情已有一線曙光?他興奮的寫:「你是說你願意成全我和美奈子?」
「美奈子是你愛的那個女孩?」
「是。」揚之猶豫的寫著,並懊惱自己無意間漏了口風。
「能不能告訴我,她長得怎樣?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子?能吸引你的女孩子應該是很出眾又值得人愛!」煙如酸楚的想著自己,就絕對沒有吸引夏揚之的條件。
「她的確是個活潑、大方的女孩。」揚之輕描淡寫,他不能怪罪她的好奇心,愛比較是人類的一種根性。躊躇了好一會兒,他緩緩的掏出皮夾,拿出一張他臨回台灣前和美奈子去參加札幌雪祭時所合照的照片,猶豫的遞到她的跟前。
那是護貝過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子很出色,像個洋娃娃,她笑得開朗燦然,能使雪地中嶄露的暖陽都為之失色,而夏揚之摟著她的肩膀,笑咧了一口白牙,那俊朗的笑容足以使人相信擁有美奈子小姐的愛,他是個多麼幸福快樂的男人。那笑容,煙如從未見識過,而煙如相信任誰見了這張照片,大概都會讚賞他們才是天生一對標準的璧人。
這種想法令人苦澀!她明白她好奇心會害死她,就算知道自己放在哪裡也不能使她更好過,但她就是無法不比較,更無法不領受比較之後的自卑與黯然神傷。
把照片退還給夏揚之後,她像用刀在扎自己心窩似的用筆飛快寫道:「由照片上看來,你們十分相襯,美奈子小姐好漂亮!真教人羨慕,能讓一個男人把她的照片無時無刻帶在身邊的女孩子,一定十分可愛,十分值得眷戀與懷念。」
她用了好多『十分』來強調,揚之卻是看出了她筆下的失意與寥落,這就是『比較』的後果了,揚之只能言不由衷的答:「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
眼睛,他的眼睛不知是因為愛或因為回想美奈子而變得更深遂、更光亮了,那眼中的一住情深相當吸引人;煙如看著他的眼睛,絕望的想著:自己從來都不是教人懷念成眷戀的典型。這令她突然產生悲哀的感覺,她仰望夜空,想眨回莫名往眼眶之外沖的淚水。
凝視她歸於安靜的表情,揚之察覺她比沉默更退縮許多,她不自覺的吸一下鼻子,平視他之後,他才看見她眼中盎然的晶瑩水意,那淚光讓他失措的問:「你怎麼了?」
讀出他的唇語,煙如掩飾性的揉了一下眉心,執起紙筆解釋:「我沒事,只是感慨自己將未來估計的太長,卻沒有留心到『愛』是需要相處而不能預約的。可惜爸爸一直無法想通這件事,我只能說我對你和美奈子小姐深感抱歉!」
驚訝,是揚之今晚和裴煙如交談後出現過最多次的情緒,母親曾強調:裴煙如愛他!可是現在他倒寧願相信這是母親逼他就範的伎倆。從裴煙如道他和美奈子戀情之後所展現的寬容大度與平和理性,揚之可以肯定裴煙如並不愛他。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在得悉自己所愛的人另有所愛時,還能如此平靜善意。而這點體認讓揚之放寬了心在紙上寫著:「不,該說抱歉的是我和美奈子!剛才你說過願意給我和美奈子機會,而你又是如此善體人意的瞭解到愛的無可勉強,那麼,請原諒我的冒昧,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取消我們之間的婚約,不知--」
她猛搖著的頭及臉上再次呈現的慌亂令他猛停住筆,他一頭霧水的看著她在紙上飛快揮灑出幾個字,「不行,我們現在不能退婚!」
「為什麼?」揚之急了,裴煙如想出爾反爾?
「因為爸爸已經幫我們看好了婚期,就訂在下禮拜天。」煙如神情忐忑的寫著。
猶如驚雷,揚之當場被震呆了,他回復意識之後的第一件事是朝她低吼了一串:「不,他怎能這麼自做主張的操縱別人?你們裴家怎能如此我行我素?」
煙如被他狂亂的神情嚇退好幾步,滿臉惶惑!
揚之劈手奪過她手中的紙筆,一臉不屑的重複他剛剛的指責,而她的面青唇白,令他感覺快意。
她注視他凌亂得像在張牙舞爪的字跡許久,才面容回歸平靜、犀利的寫道:「一個人,絕對無法操縱另一個人的生命,除非是另一個人賦予這個人機會,而今天,是你自己賦予我父親操縱你的機會,你不能埋怨誰!」
明白她正指出這項婚約是惠及雙方的交易時,明白她正在提醒他裴家給他的恩惠時,揚之冷酷的嘲弄:「我是,我承認九年前是我自願成為你父親手中的一顆棋子,可是你呢?身為裴懷石的女兒,你並沒有什麼可得意的啊!你也不過和我相同,是他手中操縱的另一顆棋子,一個自甘沉淪於一樁沒有感情存在的婚姻裡的女人!」
他的諷刺令煙如心痛如絞,他怎能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就指責人啊!煙如心情涼涼冷冷的反諷:「你怎能肯定你不知道的事?搞不好我真的為你深陷愛河而不能自拔了!至於我為何甘於忍受自己父親的操縱?原因很簡單,我是他的啞巴兼聾子女兒,而他是我身染重病的父親,他的所做所為都是出自愛我,我的所作所為也全都因為愛他。」
這段話中自暴其短似的蒼涼幾乎擊敗揚之,他氣餒的瞪視她面無表情的側面半晌,反問:「那麼,你打算怎麼辦?你說你為我深陷愛河真是荒唐透頂!剛剛,你還承諾要給我和美奈子的感情機會,可是現在你卻當場改弦更張,你難道真要讓沒有感情存在的我們糊里糊塗的被架入結婚禮堂?」
他一直強調他們之間沒有感倩存在的語氣令她黯然神傷,不過她還是鼓起勇氣在紙上寫著:「目前,結婚是我們非走不可的路了!」她阻止揚之的焦躁,建議道:「請你不要如此躁進,好嗎?請聽我解釋,」她考慮一下,繼續寫上:「顏醫師說過,我父親的病況不佳,是個隨時有生命危險的老人,因此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別讓他老人家受到刺激並順遂他的心願,而他最大的心願便是親眼看見我這個又聾又啞的女兒能有個美滿的歸宿!也許,請求你和我結婚是個不情之請,也許這會短暫妨礙了你和美奈子小姐的感情發展,但是請你要求美奈子小姐等待一小段時間好嗎?我只需要一小段時間來完成父親的心願,我答應一旦父親的病情有了變化--不論是好轉或惡化--我都一定放你走,放你回美奈子小姐的身邊,我用人格擔保與承諾!」
「那要等多久?還有,我不可能在愛著一個女人的同時,又和你履行夫妻義務。」揚之一浮躁起來就口無遮攔,咄咄逼人,他早把母親的警告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而他的話讓煙如起先一愕,隨後臉上的躁熱與心上的黯然交織成一片。「你不用擔心會對不起美奈子小姐,因為我們只做掛名夫妻,你若害怕事情會產生變數的話,我們立的以一年為限,甚至,我們還可以再簽訂一張不為人知的秘密契約,內載不論這一年內發生任何事情,所有後果均由我自行承擔負責!屆時,父親若仍健在,我會主動找借口與你離婚,一切只要依約行事,你便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
「聽起來真該死的圓滿!」揚之低聲詛咒,翻過另一頁紙面再寫:「不過,一旦我們離婚,我大概又會比現在更像個該死的、忘恩負義的傢伙了!」
「你不用杞人憂天!」她急切的寫,彷彿害怕他拒絕合作。「既然我們不是做真正的夫妻,相對的也就沒有什麼牽掛,一年後,我會找出許多有利於你的名目來解除婚姻,例如我個人不習慣婚姻生活等等……反正借口是人想出來的,那時,我的借口不但能讓你脫身,順便也解除了人情道義在你身上造成的束縛;那時,你便不欠裴家什麼了,過去的種種一筆勾銷,你也可以和美奈子小姐圓你們的愛情夢了,這是一舉數得。」
「我該感激你為我的設想周到嗎?」揚之翻起嘴角一字一字清晰的譏誚,裴煙如這種新鮮的提議,他一時實在無法消受。
「請你仔細考慮,好嗎?」她的眼神祈求。「這正是成全你的愛情、我的孝心的不二法門了!」
揚之深感疲倦的揉揉雙頰,思考半晌後,他的意志曲折在她那被憂愁深深佔滿的漂亮雙眼裡,他點點頭說:「我答應考慮!明天,給你答覆!」
讀出他的唇語後,他的乾脆又換來她一朵美麗,溫婉得令人毫無招架之力的笑容。她像他施了什麼大恩惠給她似的朝他頻頻點頭,頻頻後退準備離去。
說時遲那時快,煙如疏忽了通往小徑之前還有數級階梯,一腳踩空後,她搖搖晃晃,手腳失衡的狂亂揮舞,揚之眼明手快的揪住她的胳臂,然後攬起她的腰枝讓她遠離階梯。
她真的好輕,這是他攬過她之後的奇特感覺,一點都不費吹灰之力;而她的腰枝相當穠纖合度,這是否意味著她的腰在她瘦弱的身軀上是發育較好的一部分?她只及他的下巴,如果有一天他們可能接吻,那麼一個要俯頭,一個要踮腳尖,會不會太累?他揣想著,卻差點為自己的胡思亂想失笑!
不過,揚之也幾乎是在同時體認到她有某些牽動他敏銳神經的力量!可能,是她臉上那雙有點迷失的溫柔眼睛困擾著他,更可能,是她身上那抹濃淡適中,卻讓人感覺神秘的花香氣息,那截然不同於他常在美奈子身上聞到的少女果香味!
美奈子!一想到癡等在大阪的美奈子,揚之回過神的鬆開正迷惑著他的裴煙如,他使力把她推開一步之遙,順便破除魔咒!
剛剛被拯救免於摔倒的煙如,雖沒有四腳朝天的出糗,原本握在她手裡的書籍與紙張卻散了一地。為掩飾突如其來的尷尬,她蹲下身撿拾,揚之也急忙的俯身抬起那本正好掉落在他腳邊的書本,他拍了拍上面微沾的塵土,一張紙片--不,是照片,卻翩然落出書本之外,他敏捷的在半空中抓住它,正對他的是照片背面,他好奇的瞥見那上面有一些他剛剛才熟悉的細小又娟秀的字體,前頭放了一首李易安的點絳唇『閨思』: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
惜春春去,幾點摧花雨。
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
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
詞後則放了兩句類新詩,類心聲的句子:
「除了信仰,無法解釋我的等待!」
揚之這下真的被挑起了好奇心,他若有所思的盯著那幾行字。看來,他倒不必為這個裴小姐太擔憂了!如果他沒猜錯,他翻過照片正面就可以看見裴煙如的意中人了,由照片後這些字句看來,她對照片中人的用情至深且正在飽受相思之苦;可是,她真是一個太匪夷所思的女孩,為了成就對父親的孝心,她竟連心愛的人都可以放棄,還要求和他結婚?
由沉思狀態中他抬頭看她,再次困惑於她柔軟眼中的驚慌與心虛的情意。她著急的伸手想奪過書本與照片,他卻蓄意的把照片高舉過頭,讓她構不著,讓她急得攀在他臂膀上伊伊啊啊,用祈求的眼神看他。
她緊張的動作與表情令揚之有點良心不安,卻也使得他的好奇心更旺盛了,他全然無法猜測裴煙如這樣的女人會心儀於什麼樣的男人?又有什麼樣的男人會鍾情於她?他的好奇心必須被滿足,他卑劣的想,證實裴煙如另有意中人就像握住了她的把柄一般,可以稍微提高他和美奈子愛情的勝算!
他先是很揶揄的俯身用清楚的唇型問她:「照片中藏著你的愛人嗎?」
在她頹然的放下攀在他臂膀上的纖小手掌後退一步時,他見她垂下濃密的睫毛遮掩眼睛裡的感情,揚之自信他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
像在開獎一樣,他無情的把照片翻過正面,只不過,他沒有一點中獎的心情,一看見照片中的人是自己時,他宛如當頭棒喝,僵愣在當場!
是的,他絕對不會錯認自己,那是較年輕時候的自己,為了九年前那次相親母親特意挑出來的照片,他只是沒想到她會把它保存那麼久,久到相面已經泛黃,相邊已經磨損。
他震驚的把眼光調回她的臉上,第一次在她堅強自持卻蒼白似雪的臉龐找到對他的感情以及感情被看穿之後深刻的絕望。
從來,揚之沒預料過裴煙如可能愛上自己,因為他們陌生得像兩片不可能相遇的汪洋,他們甚至連培養愛情的機會與時間都沒有。而她愛上他這件事讓揚之不但感覺荒謬,甚至氣憤,他冷漠的質問:「這算什麼玩笑?你愛的人不可能會是我吧?」
裴煙如的一臉困惑又提醒他話說得太快,揚之劈手奪過她剛抬起的紙筆,心裡嘀咕著和一個啞巴交談真麻煩,然後不客氣的在紙上重複他的話。
「的確是個玩笑,」煙如咬咬唇,口是心非的寫:「我是不愛你!」
「那這算什麼?」揚之悻悻然的揚了揚手中的照片。
「那是……那是一個曾經被吹起的泡泡!」她淒涼的微笑。「在幸運的被吹起並飄浮了數年之後,不幸破滅了!」
如此的暗喻,更證明了她對他是有那麼一點感情存在的,這教揚之深感困擾,她微笑中的淒涼則令他心生怛惻,但他不得不優先,自私的顧慮他和美奈子的愛情及未來,他不留情的寫道:「我開始不信任你了,我突然發覺剛剛你那個提議有許多不可行之處,至少,我不信任你能如你所說的那般乾脆,能在我們結婚一年之後就放我回美奈子身邊,我必須強調,我愛美奈子,我沒有多餘的心力應付另一個女人對我的感情,而另一個女人的感情對我而言也沒有多大意義!」
就算馬上要天崩地裂,也不會比這幾句話更戕傷她了!被提醒自己在所愛的人心目中並無任何地位,實在椎心刺骨的痛,煙如澀然的點點頭,在紙上有條不紊的書寫:「我懂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堅持,我幾乎要向你對美奈子小姐的忠誠致最崇高的敬意了,但我不得不請求你一定幫我這個忙,一切,只為了我的父親。」
煙如悲哀的思索半晌,感覺淒慘的承認:「不能否認,我對你的確有某種感情存在,但我從來不敢奢望你會愛上我,時常我在夢中驚醒,夢裡,你和我的那只婚約被丟在泥濘中,它猶如一朵無法生根,也無法盛開的小小花朵,只是即將被泥濘淹沒;而我,更像是你生命中可笑復可憐的偶然,無所依也無所寄!可是,你又憑什麼撻伐我對你的感情呢?你也不能否認是你簽下的那紙婚約給了我等待的理由,給了我把情感寄托在你身上的理由!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那麼健全、優秀,但不論如何的缺陷,我還是有愛人的能力,就算我的愛在你的心中一文不值,就算我寄托在你身上的感情是春秋大夢一場,但那也是我曾經擁有的夢。」
「十分十分抱歉,」煙如謙卑的垂下睫毛,繼續苦澀的自我嘲弄:「說這麼多,我只是要強調,雖然我是個啞巴兼聾子,但我還是有我的自尊與人格!請放心,目前我想盡的只是對父親最後的一點點孝心。至於我對你的感情,就在剛剛你對我說你愛上另一個女孩子時被完全撲滅了,我不會卑鄙到用這個來做為挽留你的借口!」
她仰頭望了他的面無表情一眼,咬咬唇忍住即將溢出眼眶的淚水,無奈的揮筆:「確實,生命裡充滿了困難的選擇,但容我說句不客氣一點的話,畢竟,我已等了你九個年頭,而我,只不過要求你讓美奈子小姐等待至多一年,我想,這對美奈子小姐並沒有不公平的地方?我言止於此,至於你,還是可以保留你斟酌和考慮的權利!」
洋洋灑灑的寫完。眼淚再也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煙如用手背拂過臉頰,再把紙筆推入揚之的手中,旋身靜悄悄的溜下幾級階梯,溜入小徑,溜出他的視界,宛如一陣輕煙。
揚之目送她悄無聲息的消失身影,轉而迷惘的注視著手中的書籍、照片及寫滿她凌亂筆跡的紙張!
反覆回溯那些字句,揚之愈來愈覺自己無力反駁她指責他的一切,而這大概意味著他無法決絕到能成為一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人!
他感覺奇異的憂傷與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