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象第六日,三皇子李傲鳳的死訊傳來,李淮安心情低落,伏鋼沒同她說太詳細的情況,一切都用最淡的隻字片語匆匆帶過,但她仍不難想像皇城裡的慘況,然而她每回擔憂起宮裡姊妹般的丹芹她們時,伏鋼就會適時透露些訊息,雖然總是短短一句「她們沒事,你放心」,也著實安撫了她。她知道,那是伏鋼特意為她去注意丹芹她們的情況,不嫌麻煩多跑一遭。
少了李鳴鳳,夜裡他與她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床當然是讓給她睡,伏鋼靠著長躺椅也能睡。畢竟多年軍旅生活,再惡劣的環境都睡過,睡躺椅算是高級享受了。
他是這麼告訴她的,實際上也是一種細心。
這些日子裡,伏鋼看起來像是想逃避她,好幾回他偷瞄她時被她逮著,兩人目光交會,他會笨拙地撇開頭,想粉飾太平,裝作啥事也沒發生,等到她低頭看手上的書時,他的雙眼又會再偷偷瞧過來。
他看著她時在想什麼?李淮安好想問。
少了美麗精緻的衣裳,沒有妝點容顏的脂粉,她這副模樣恐怕和一般姑娘沒兩樣,這樣的她好看嗎?她帶著惶恐,照著銅鏡時總是無聲問自己。
這個夜裡,她和衣躺好,房裡的燭火還沒吹熄,伏鋼沐浴完出來,坐在躺椅上粗魯擦著他的長髮。他今天從穆府回來,明顯地不太高興,她猜測是因為皇城的亂象讓他心煩。關於這一點,她無法安慰他,這種亂政源自於人心貪婪,歷代以來都是如此。
「你怎麼看待和親這回事?」
安靜的房裡突地傳來伏鋼的問句,李淮安眨眨原本就還沒閉上的眸子,側著枕在枕上的螓首看向伏鋼,伏鋼的腦袋卻埋在拭發的布巾底下,所以她瞧不見他問話時的表情。
「怎麼突然問這個?」
「想到就問了呀!不行嗎?!」他口氣粗魯,那是他尷尬時的慣用口吻,沒有任何惡意。
「當然行。」只是伏鋼會特別問,代表著這件事他很介意。「你又怎麼看待和親這種事呢?」
「是我先問你的!」
好好,她先回答總行了吧。「和親是權宜之計,犧牲一個人,換來兩國和平安寧,怎麼算都划得來。」
「你怎麼跟穆無疾說一樣的話?!」伏鋼有點惱火。
「穆宰相會這麼說也是理所當然。他得以百姓福祉為優先考量,無論是送一個公主到他國和親,或是接受鄰國公主的和親,他知道這是雙贏的好選擇。」反正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如果要送出去的人是你呢?!」伏鋼扯掉頭上拭發的布巾,露出一對帶怒的眼。
「如果是我?快輪到我了嗎?」她前頭有十七個皇姊,除了早麼的十五皇姊,其餘十六個裡有九個都是送往他國和親。
「我只是說如果……」
「你真是問倒了我。我沒有想過這種事……或許我得開始想想了。」她故意嚇他,想看看他做何反應。「之前五皇姊送去和親,前幾個月兩國確實是相安無事,後來五皇姊得罪了君王,被人賜死鴆殺,十皇姊則是沒到兩年教人送了回來,最終下嫁官職低微的小官,幾個和親的皇姊似乎都過得不好……和親除了『嫁人』之外,還有許多得小心謹慎的地方,畢竟弄個不好,自己喪命也罷,讓鄰國以此為藉口而發兵,豈不成了千古罪人?至於你問我對和親做何想法……我能有想法嗎?我有權嗎?你記得我十二皇姊哭著說她不要送去和親,她不要為了百姓犧牲自己時,你說了什麼嗎?」
「呃……」他記得他說了什麼,只是他沒想到李淮安有聽見。
「你說,憑什麼我們這群公主享盡了榮華富貴,吃穿全由百姓血汗錢來供養,卻妄想著要自己幸福,棄百姓於不顧。」她淡淡說著,嗓音沒有太多起伏,非常平靜。「老實說,我同意你的說法。十四皇姊逃親的教訓我還記得好深刻——她逃跑了,卻有鄰近邊境數個村子的百姓因而遭到遷怒,成為鄰國洩忿下的犧牲者。她想要幸福,卻犧牲了更多的幸福……我知道百姓是怎麼看待這回事的,他們都在說……貪生怕死又自私自利的皇親國戚。所以,如果真的輪到我,我不會逃,我會盡可能討好那位君王,消滅他所有想發兵的藉口……我的回答,你滿意嗎?」
伏鋼沉默了,起身將燭火吹熄,然後走了出去。
李淮安在黑暗裡坐起身,望著淡淡透著月光的窗外及那道逐漸奔遠的身影,喃道:「我還以為你是因為連日來皇城大亂才心情不好,原來穆無疾跟你說了什麼和親的事……」
她淺笑,細細回味伏鋼方纔的表情,笑意加濃。「你不知道你露出這麼捨不得的態度,會讓我更喜愛你嗎?」
伏鋼可就無法像李淮安那般輕鬆一笑,他被腦子裡閃過的想法嚇壞了——
他怎麼可以有如此離譜的想法?!
這是不對的!錯的!錯的!
伏鋼奔到校場裡舞刀,舞完刀立刻改舞劍,舞完劍又踢來一根長棍,在校場中央喝喝哈嘿地狂灑汗水,想藉此將腦子裡產生的惡念驅逐出去——
李淮安說出的話,本來就是他的信念,他對於只想享榮華,而完全撇開責任的皇親國戚深惡痛絕。送一兩個公主出去和親算什麼?她們本就該替百姓做些事!
但為何在李淮安說完話的同時,他想沖喉而出地反駁她?他想告訴她要為自己的幸福做打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想搖醒她,要她不准消極地想討好君王;他想吼醒她,要她聰明一點、自私一點!
他怎麼會有這種該死的想法?!
一個公主,換來一年的和平都很值得!他一直是有這種信念的,何時開始改變了?何時開始走調?何時變得如此薄弱……
他好像從來沒站在「公主」的立場來看待事情,他不知道遠嫁遙國的公主是抱持著什麼心情,她們的惶恐及害怕,是百姓們不會懂的事,服侍君王時的戰戰兢兢,隨時隨地可能因君王大怒而死及自國百姓因此遭到波及的罪名——
屁啦!他到現在還是不懂,只是因為要和親的人極可能輪到李淮安,所以他才會有這麼多拉里拉雜的破理由,他的想法從頭到尾沒改變過,就像他身為將官,他的責任就是保家衛國,他也會面臨馬革裹屍的威脅,但他清楚自己領了百姓血汗供養的薪俸就該無畏無懼做該做的事,皇族們有資格置身事外嗎?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沒有資格!
他根本就是……產生了自私的想法,一種不想讓李淮安去和親,至於送其他哪個公主出去都與他無關的極度自私。
「娘的!不能有這種錯誤想法,你聽清楚了沒!當年爹娘和兩個妹妹就是死在戰亂之下,而會引發那決戰亂就是十四公主逃婚的緣故,你牢牢給我記住!」伏鋼在夜空裡咆哮,對自己憤怒、對自己不滿,對自己突生的念頭感到羞恥,無法原諒自己,他懲罰自己似的狂揮兵器,一直到天方露白,他一身汗濕,幾乎累得無法再揮動雙手才停下……
身體累了,腦子卻變得更清晰。
額前散亂的發正淌著水珠子,半掩在後頭的黑眸逐漸瞠大,他低咒一聲,吃力以大刀撐起自己的身軀,準備繼續再來狂揮猛舞,因為清晰的腦子裡竟然閃過了更該死的想法——
只要把她留在他身邊,就不用擔心會輪到她去和親。只要她成為他的……
伏鋼……開竅了?
李淮安驚訝盯著自己被伏鋼硬握住的柔荑間擺著一根素雅的銀簪,它綴有幾顆小巧的紅玉,拼成了梅的圖案,雖然不甚精巧,雕工也相當一般,輕易能掂出它的便宜價值,但……
伏鋼買了支簪釵送她?
李淮安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雙眼從釵上移至伏鋼不自在的臉龐。
「這是……要送我的?」
「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伏鋼沒先回答她,反倒這麼說著。
好消息?先送上簪,還有一個好消息?
是要向她吐訴情意……嗎?
「是什麼好消息?」她難得緊張地有些結巴,另只手按在胸口,感覺它噗通噗通跳得好急好快。
「皇城裡所有的亂政傢伙都讓穆無疾引出來,穆無疾抱著小皇帝重登龍椅,一切都結束了。」
「哦。」她聽完,眼巴巴繼續等他接下來的「好消息」,但等了好久,伏鋼都沒接著說,她有些按捺不住,「伏鋼,然後呢?」
「什麼然後?」
「好消息。」她提醒他。
「剛剛那個不算是好消息嗎?」
「……算。」不能說她完全沒有失望。伏鋼所說的「好消息」是對全城百姓的好消息,但對她而言,她希望的「好消息」卻是……
她握了握手上的髮簪,聲音小小的,「你怎麼會想送我銀簪?」
「你……不喜歡?」伏鋼臉上繃緊了許多尷尬,挑眉問她的同時,他的惶惑一覽無遺。
「不會,我好喜歡。」她真誠道。她清楚伏鋼不是心思細膩的人,她甚至不曾奢望能從伏鋼手上接獲任何東西,對他,她一直是用心細細去品味他掩飾在咆哮背後的關心,用著自我說服……或者該說是自欺欺人的方式在領受。
這根髮簪對她而言不單單只是髮簪,更包含了他的心意。
「那根髮簪不是什麼好貨……今天和穆無疾一塊去吃酒,我看他買了好多東西給小大夫,他叫我也買一支給你,我說這種廉價首飾你看不上眼,我本來沒打算買的……」伏鋼越說,腦袋越偏轉不看她,唯一面對著她的耳朵已經泛出紅暈。「我看這支簪子很合適你,所以……」聲音越來越小。
前頭幾句穆無疾叫他買簪子送她的話不怎麼順耳,但是最後那句話足以抵消。
「謝謝你。」
「沒多少銀兩啦……」
「重點不在於銀兩。就算你只是削根木簪給我,我也會很高興。」她很容易討好的,只要是真心待她,她不貪心的……
「你有喜歡就好。」伏鋼鬆了口氣。他從回程的途中就一路忐忑,滿腦子胡亂擔心著她會不屑這種便宜玩意兒,到底該不該送她,還是當做沒買過簪子,將它丟到河裡算了……
「伏鋼,這是你頭一次送東西給姑娘家吧?」
「……對呀。」
「通常送東西給姑娘家,都是不懷好意的,例如柳揚,他也時常送東西給我,為的就是想博取我的歡心,他挑東西的眼光是比你好多了。」李淮安愛不釋手地撫摸銀簪,「可是那些東西,我都讓丹芹退回去,那些綾羅綢緞美玉珠寶,沒有姑娘家會不喜愛的,但是我不能收,我不想讓柳揚誤會我對他有意,他喜愛我是一回事,我不喜愛他卻是另一回事。男人送東西,女人收東西,都有涵義在。你呢?送我銀簪……是你想透了什麼事嗎?」
是嗎?她可以這樣猜想嗎?她可以認定伏鋼打破心中藩籬,願意坦誠面對他對她的心意嗎?
她的等待……可以告一段落了嗎?
「想透了什麼事?」他滿臉困惑。
「你……」她握了握拳,掌心裡的銀簪給了她沉沉的力量,她再抬頭,臉上多了堅定,她在猜測他會做何反應,也猜測他是否會轉身逃開,她定定瞅住他,雙頰紅了,聲音卻沒有膽怯,姑娘家的矜持姑且拋諸腦後——或許在他眼中,她老早就沒有矜持了,她不相信伏鋼遲鈍得完全不解她的情意。「你喜不喜歡我?」
伏鋼瞠圓虎眸,好似她當著他的面吼出了啥粗話一般的不敢置信,微微張著嘴,卻吐不出任何字句。
「伏鋼,坦白告訴我,好嗎?我……我從好久之前就對你……」她緊張得失去了伶牙俐齒,支支吾吾的,但她沒有退縮,每一回喉頭緊縮到幾乎發不出聲音時,她就握牢銀簪,獲得更多勇氣,走近他,鼓起最大決心,展開手臂環抱住他。「或許是那年你替十二皇姊撿珠子時,我就已經喜歡你了……我一直都在思念著你,之前我什麼都不敢說,是因為你的態度也若即若離,而現在,你……」
「閉嘴!你在說什麼哇啦哇啦的蕃話?我半個字都聽不懂!閉上你的嘴!」
伏鋼將她從他身上扯開,他幾乎是慌亂得手足無措,壓根忘了李淮安只是個弱女子,而不是他在戰場上干戈相向的敵兵。他將她推得遠遠的,驚恐地瞪著她,好似她變成了魑魅魍魎。
李淮安並沒有料想到伏鋼有此反應,她從他身旁跌了出去,伏鋼的力道太大,她承受不住,撞翻了桌椅,她連痛呼都來不及,只知道自己摔得頭昏眼花。她聽見伏鋼的驚喘,但他沒有過來扶她,怔得佇在原地死瞪著自己肇禍的雙手。
他方才幾乎是用了十成的力道……
她癱伏在地面好久好久,才勉強甩去一片黑暈撐起身子。
他驚醒過來,飛奔向她,慌張要將她抱扶起來。「李、李淮安?你有沒有事?!你——」
「原來這就是你的答案嗎?」她按住了想攙起她的那雙手,卻不讓他扶。「你在我坦言心意的時候,將我狠狠推開……原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奢想,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在自做多情罷了……」她抬頭,額際那道婉蜒的血泉帶出鮮紅的腥血,濕濡了她的長髮及頰頸,也濕濡了大片的右肩衣裳,她沒有因為疼痛而掉淚,只是坐挺身子,靠在傾倒的桌邊,眸子望入他擔憂的眼中,忽爾笑了。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李淮安終是抵抗不住強烈昏眩襲來,她閉上眼,任憑無限的黑暗將她扯進迷境之中……
窗外繁花繽紛,春意綻放,林梢有喜鵲在唱歌,悠揚的天籟,將她喚醒。
「公主醒了!公主醒過來了!」
她還沒完全睜開眼,耳邊就先聽到丹芹的喳呼,沒多久,她的床畔圍滿了人,凡蓉、綺竹、念菡……
「我怎麼回來了?」她不是……應該在伏鋼的房裡嗎?
「公主,丹芹好擔心您!」丹芹趴在她身上哇哇大哭,但立即也被綺竹和念菡給架開。
「公主有傷在身,你還這樣撲著她,壓疼她怎麼辦?!」
「對、對不起!公主,您有沒有事?您頭還疼嗎?您有沒有什麼不舒服?要不要請御醫過來?」
「丹芹……別嚷嚷,我頭不怎麼疼,耳朵倒是疼得緊。」
丹芹只能摀住嘴,封住所有嘈雜,但雙眼還是流露著對李淮安的擔心。
李淮安想坐起,幾名貼心小宮女馬上俐落地替她墊枕又是撐扶,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她會碎了一樣。
「先告訴我,我怎麼回來了?」她問眾人。
「不清楚。前天夜裡,我們大伙都睡下了,突然房門被人重重敲了好幾下,我和丹芹起來查看,門外沒瞧見人影,卻發覺公主房裡有燭光,我們進房一瞧,您就一身布衣躺在榻上,額上的傷雖然有包紮,但還在汩著血,嚇壞我們大家了……」回話的是綺竹,她邊說話邊遞給李淮安一杯溫水潤喉。
「公主,您這段日子是去哪裡了?我們問遍了皇城都沒有您的下落……」
「過去的事就別問了,我人不好端端的在這兒嗎?」她只小啜一口溫水就不喝了。
「額上撞出這麼大的傷口,您還說好端端?!」她們向來服侍公主像在服侍祖奶奶一樣,別說是撞傷,連小小的擦傷她們都不曾讓公主遇到。
「你們都將聲量壓低些,好嗎?」光聽小宮女們又是驚呼又是尖嚷,她頭又疼了。「我只是碰著桌角,不礙事。我有點餓了,能替我張羅些簡單的食物嗎?」
「好!我去我去!」念菡急乎乎往御膳房去,沒多久桌上就放了足足二十小碟的菜餚,李淮安被左右攙扶著坐在桌前,綺竹為她擦拭雙手,凡蓉每樣菜都替她挾一些到碗裡,李淮安卻想起了在那個又小又熱的麵食館裡,店小二親切招呼送來的酸菜肉絲及那碗湯麵的滋味……
明明沒有食慾,卻還是會覺得餓。哎……
李淮安吃了幾口,不再動箸。
「公主?菜不合胃口嗎?」
她搖頭,盯著握箸的右手——
不對,不該是銀箸,應該是——
「你們誰有看到我手上的銀簪?」李淮安站起來,走回榻邊翻動絲衾尋找。
掉哪兒去了呢……
「對。你瞧見了嗎?」
丹芹到銅鏡台前打開妝奩,「您一直握在手上不放,我怕它弄傷您,所以收起來了。」
「給我。」
丹芹取來銀簪,交到李淮安手上,但還是有疑惑。「那支銀簪是打哪兒來的?它上頭的紅玉是假的,也不是真銀製的首飾。」
李淮安沒回答丹芹的好奇,招來凡蓉,「凡蓉,替我梳發,我不要任何珠花,只用這根銀簪。」
「公主,您頭上有傷,還包紮著……」
「先拆下來。」
「公主——」
「我想試試這支簪子簪起來好不好看。」
李淮安拗起來是很倔強,而且不容人更改的,凡蓉與眾姊妹面面相覷,然後歎口氣,「公主,這樣太素了。銀簪子點綴可以,要拿來當主角兒不好吧。」她拿著銀簪在主子黑髮間比畫來比畫去。銀簪不是不好看,而是它太「平民」了,根本就不合適出現在「公主」的妝扮上。
「就用它。」李淮安很堅持。
「是。」公主都開口了,她當然只能遵從照辦。
凡蓉輕手解下李淮安頭上纏繞的綿布,她額際的傷口露出了來,傷口並不深,但有些長,莫約半截指長。
「這傷口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疤痕……」丹芹在一旁瞧得很捨不得。
「千萬別呀!我去找御醫幫公主調製些藥膏,看能不能讓傷口癒合得好些。」綺竹也為李淮安漂亮的臉蛋會為了這道疤破相而憂心仲仲。
李淮安的目光看著銀簪而不是傷口,瞧著凡蓉將她的黑髮髻起,編成黑色的發花,最後將銀簪送進雲髻間。
「公主,穆宰相求見。」門外侍衛透過念菡傳話。
穆無疾?怎麼會是穆無疾?應該是伏鋼吧?
「穆宰相一個人來嗎?」李淮安問。
念菡原原本本將話又傳到外頭,因為侍衛若沒得到許可,是不能踏進李淮安的閨房的——目前為止只有一個男人例外。
「不,還帶了一個人。」
「是伏鋼將軍?」
「不,沒見過面的生面孔。」
生面孔?
「請穆宰相稍坐。丹芹,替我更衣。」
李淮安確定打扮得宜、不失禮數,才前去見穆無疾。
穆無疾一眼便瞧著她額上的傷。
這個伏鋼真糟糕,老拿對待敵兵的方式對待李淮安,也不想想自己的手勁多大,就算用兩成力都很該死了,竟然還用了十成力道去推她,是將她當成米袋丟,以為她一身銅皮鐵骨嗎?
「公主。」穆無疾揖身。
「穆宰相,怎麼有空往我這兒來?」她淡笑地示意穆無疾坐。
「明知故問嗎?」穆無疾也是笑咪咪的。
李淮安揮揮柔荑,要丹芹她們全都退下去。「至少我確定該來的不是你。」
「該來的那個沒膽來,央求我替他瞧瞧。」穆無疾對他帶來的生面孔使使眼色,那位生面孔揖身對李淮安說了聲「失禮」,擺開滿桌子的診具,原來他帶了名大夫過來。「原先他是特別指名要我未過門的妻子來替你診療,不過很遺憾,我未過門的妻子跑了,否則她的醫術真的無話可說,現在只能請公主先將就將就。」提到「跑了」這兩字時,穆無疾相當明顯地攏起眉心。
「有膽找大夫卻沒膽找我?」
「沒膽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我將他調回去了。皇城裡的亂象被細作傳去鄰近兩國,他們以為有機可趁,零星突襲變得頻繁,所以沒膽的那個不得不走,畢竟東鄰國和西鄰國全得靠他來回奔波。但是他走得很擔心,非要我親自來一趟,然後再快馬加鞭用緊急軍情送回去給他。」
「他還關心我嗎?為什麼要這樣……不要就乾乾脆脆的,為什麼要這樣?他不知道這種藕斷絲連很困擾人嗎?」
「你根本就是一臉沒放棄的神情,又何必欺騙自己?他弄傷了你,你清楚他是無心的,你並沒有不原諒他,因為你的臉上沒有怒氣。」
「我……」李淮安討厭被人看透——應該說,她討厭看透她的人,不是伏鋼。
她讓穆無疾領來的大夫替她診完脈,開完藥方子後先行退下,才再啟芳唇。
「我的確沒有生伏鋼的氣,我氣的是自己,氣自己為什麼如此魯莽,明明知道伏鋼會被我嚇到,卻因為收到銀簪子一時得意忘形,高興得忘了天南地北,以為我和他的故事終於走到終章,可以進入兩人互訴情衷的階段,然後將軍與公主從此奔向幸福快樂……」她自嘲一笑,想起那時的自己,確實太衝動了。
「換成我是你,或許我沒有你的耐心。」他向來崇尚速戰速決。「雖然你不生他的氣,不過你扎扎實實嚇壞他了。他跑來問我你昏迷前念的那首詞,在我解釋完詞義後,他好像受了很大的打擊。」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喔?伏鋼有本事背起那首詞,轉述給你聽?」她那時真的是有感而發,相思逼人狂,這五個字,她幾乎是深刻體會到了。她氣自己那般癡傻,氣到脫口而出,但她不認為伏鋼會懂。
「關於你的所有事情,他都記得很清楚。」伏鋼向來嫌背東背西麻煩,練字也練得七零八落,獨獨和李淮安扯上干係的事例外。那時伏鋼踹門衝進他房裡,將閉目養神的他一把揪起,俐落地冒出滿嘴詞兒來,驚訝的人反倒是他。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李淮安幽幽低吟。
還如當初不相識……若未曾相識,她與他又會有怎樣的人生際遇呢?或許她嫁給另一個皇親國戚,或許他仍馳騁沙場,或許……
「他活該,我才不想心軟同情他。」李淮安嘴硬道。就算伏鋼聽明白了那闋詞而受打擊,那也是他該得的,沒道理只有她一個人沮喪。
「我也不覺得伏鋼值得同情,從頭到尾都是他守著死規炬,什麼皇親國戚和平民百姓,是他自己劃開那一大條鴻溝,溺死也是自作孽。他認為你像高高在上的星辰,偏偏卻是他當你是遙不可及,他的腦筋全是鋼鑄出來的,轉不過來。」
「不能怪他,皇親國戚對他而言比洪水猛獸還可怕,當他察覺到他心裡有我時,他一定是嚇壞了,感覺就像愛上仇家一樣。他生長的小村裡,總是充滿著『全是皇親國戚搞的,是皇親國戚害得大家沒飯可吃、沒田可耕,眼睜睜看孩子餓死』的怨言,那些就是伏鋼所認知的信念,即便他已經爬到武官的最高點,他那個將軍府……能搞成像一個大農莊也真不容易。」她還是忍不住替伏鋼辯駁幾句。
將軍府,這三字聽起來雄壯威武、正氣凜然,她一直是這麼認為的,結果見著了伏鋼的將軍府,她沒看到雕樑畫棟,也不見富麗堂皇,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的空地教場,場邊還種了不少青菜水果,小士兵操練時還有水鴨悠哉游過來肥雞悠哉晃過去,一副她只在書畫上見過的農村景致。
「你也對他的將軍府印象深刻?」穆無疾失聲地笑。他第一次踏進伏鋼的將軍府時,幾處的府頂還是茅草扎的,現在好多了,更少有屋瓦。
「他大概是想提醒自己別忘本,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權力誘惑,原本樸樸實實的人,一踏進官場大染缸,就容易被染黑。」能像伏鋼這樣爬得如此高,心思仍如同最初,誠屬難得。
「他根本是一穿上綾羅綢緞就渾身發癢,一吃進珍饉佳餚就犯腹疼,要是娶進一個皇親國戚,他——」
穆無疾話沒說齊,但李淮安明白他的意思,兩人相視而笑。
「我有些慶幸那時我沒湊上嘴吻他,不然他可能會為了避開而失手打歪我的嘴——絕對不會是故意,但會失手。」李淮安很瞭解伏鋼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
「有可能。」穆無疾也點頭。「他一點都不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沒想到姑娘是嬌柔的鮮花,得小心呵護著。」
「拜託,他那種力道,就算是個男人也會被推飛出去好不好。」李淮安嘀咕。不是她弱不禁風,是伏鋼力大無窮。
穆無疾被她一臉不滿給逗笑了,「那麼,你現在決定下一步如何走?繼續和伏鋼牽扯不清?」
「他有他的原則,但我也有我的信念,我不會輕易放棄他。」李淮安唇邊漾起一抹名為堅定的笑靨。
「不會輕易放棄他,是嗎?」穆無疾眼裡有讚賞。「需要我替你出些主意料理伏鋼不?」
她輕搖螓首,「謝謝穆宰相的好意,我自己來就行了。」
凡事靠自己,收穫的果實才會更加甜美。她不想假他人之手。
「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隨時跟我開口。」穆無疾臨走前如此對她友善說道。
「你應該是站在伏鋼那一邊的吧?」她挑眉問。
「公主說得是。我和伏鋼多年交情,當然該站在伏鋼那邊。但我認為……幫助你,等於幫助伏鋼。你那句『不會輕易放棄他』,就已經有足夠的資格得到他了。」
李淮安笑了笑,「請別向伏鋼說太多,包括今日你我相談的內容。」
「我知道。公主想『自己來』,穆某不會插手。我會簡單回覆他,就說公主已無大礙。還是你認為跟他說你很嚴重比較合適你接下來想做的事?」
「嗯……不要讓他擔心吧。他不是還得對抗兩鄰國嗎?正事要緊,就同他說我一切安好,母需掛心。反正……我猜伏鋼這次會躲我非常非常的久。」
「一年以上。」穆無疾和她有同樣看法,不過他猜了個期限。
「兩年。」李淮安伸長兩根纖指。
「你對他這麼沒信心?」
「不,我是因為太認識他了。」
事實證明,知伏鋼者莫若李淮安。
伏鋼一躲,不多不少就是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