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他,只要是他說的,她全都無條件相信。
事實上,不到三年他已連續陞遷。他很拚,也很努力,有時看他疲憊倦累的模樣,她都會忍不住心疼,要他別把自己逼太緊。
他卻笑說:「不拚一點,怎麼給你幸福?」
他,已經有了肩上必須擔負另一個人幸福的認知了。
她在畢業後的三個月,找到一家雜誌社的工作,隔月,有男同事送她回家,再隔一個禮拜,她糊里糊塗被男友拐去同居。
她的母親笑他醋勁大,他輕哼,事後對她爆料:「你以為是誰向我告密的?」
「媽媽?!」不會吧?原本還對他頗有微詞的媽媽,會窩裡反?
「我看她還滿想把你掃地出門換人養。」
那也是因為他三天兩頭地死賴到她家吃飯,飯後自動自發挽起袖子洗碗,那姿態做來可一點都不彆扭。本來媽媽的態度是很保留的,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居然會向他通風報信,真沒節操!
搬去和他同住的那天,她大致整理好日常用品,走出房門時,正巧聽到他對媽媽說了一句:「晚晚受到委屈,我頭一個不會原諒自己。」
她含淚,動容地笑了,知道這男人有多麼珍惜她。
兩人第一次上床,讓她整整酸痛了三天,他憐惜又自責,好一陣子不敢再碰她。後來,他養成習慣,在溫存過後為她放一缸熱水,倒上舒緩筋骨的精油,這確實也達到了效果。
她很好奇,他怎會知道要這樣做?
「你媽告訴我的。」
「……」他跑去問媽媽這個?!完全可以想像他會有多彆扭。
「當然彆扭!她簡直一副看我笑話的嘴臉!」也不想想,女兒是她的耶!
除此之外,他相當重視居家環境品質,幾乎每回做愛過後,都會將特地挑選的防螨床套換洗,床邊絕對不擺絨毛布偶,地板三天兩頭地拖,沒見過比他更潔癖的男人,塵螨、細菌一丁點生長空間都沒有。
「我潔癖?!你可以再沒良心一點。」也不想想這是為了誰?氣喘、呼吸道過敏的人可不是他!
他不送她花、不養小狗、不帶她進電影院,許多正常男女交往的模式都不被允許,她明白為什麼,每當她愧疚時,他只會無聊地瞪她一眼。「花粉會造成呼吸道過敏,你沒有捻花惹草的本錢,想都不要想我會送來讓你活受罪!早過了風花雪月的熱戀期,都快像老夫老妻了,還送什麼花耍浪漫?改天送鑽戒。養不養狗是其次,我只想養好你;沒人規定看電影得去電影院忍受一堆舌吻的激情男女,等DVD出來在家看也一樣,如果想舌吻或做點別的我也可以奉陪。」
然後,那年的情人節,他花掉一個半月的薪水買了情人對戒,請人在戒環內側刻字,女戒上刻著「韓」,而男戒上有個「晚」字。
正如他所承諾過的,他沒再對她食言、失約過任何一次,縱使是再小、再不經意的承諾,他都一一兌現,她甚至可以相信,這輩子他不會再有騙她的時候。
有一陣子,他工作量繁重,壓力大到幾乎沒什麼食慾,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她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找了時間報名烹飪班,烹調、點心樣樣都學,竭盡巧思變換花樣,只求讓他多吃一兩口飯。
他發現了,驚異而感動,啞聲道:「不累嗎?」
「不會。」能為心愛的男人做點什麼,怎會累?
「謝謝。誰教我是既得利益者,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每天提早半個小時起床,攬下準備早餐的工作,讓她可以多睡一會兒,這是他表達感謝與憐惜的方式。
他不加美乃滋,小黃瓜多放些,因為這是她最愛的口味。
他有時會小小使壞,在她煮較為重口味的食物時,專挑蔥蒜下手,然後在那晚頻頻吻她,聽她又嗔又惱地喊:「韓子霽!你故意的。」
是啊,他故意的,大方承認,嘻笑玩鬧地來場歡暢性愛。
他喜歡她在纏綿極致時,酥柔軟嗓嬌喃他名字的模樣。「韓──」他總愛在那時吻她,截去尾音。
她依然不間斷地畫他,不同的是,現階段她可以畫很居家的他,清晨睡醒性感的他,慾望饜足後慵懶欲眠的他……
他牙膏習慣從最下方擠,然後將扁掉的部分一圈圈往上卷。
他思考事情時,指尖會無意識輕輕敲擊桌面。
他有些小小的飲食習慣,不吃生冷的食物、拒食動物內臟、討厭杏仁味。
抽出免洗筷,他會順手將塑膠套打上好幾個結,問他卻回答:「我手賤。」直到好久以後,他才告訴她:「打一個結有三個動作,圍成圈,穿入,拉緊。我每打一個結,就在心中說一次──我、愛、你。」
他吻她時,會先淺嘗細吮,直到她雙唇發癢、氣喘吁吁,才深吻糾纏。
床笫間,總因她身體比一般人嬌弱,他極為自制,多以親吻、撫慰等前戲為主,代替驚猛的情慾宣洩,只因不捨她隔日又腰酸背痛。
而她,也不捨他的壓抑,有時會不顧一切去挑逗,於是她知道,原來高潮時的他,會緊扣住她的腰,失控地在她肩頭咬出一圈圈齒印。
……
她在畫的每一頁,洋洋灑灑記錄這些她觀察到,屬於他的小特性,一點一滴收藏全部的他。
他問:「你要畫到什麼時候,畫不膩啊?」
「不膩。」她想一直畫、一直畫。「就畫到──不愛的那一天吧!」
他凶巴巴地瞪視她。「那你最好有所覺悟,這輩子畫不完了!」
於是他們約定,她每畫完一本,就親手送給他,畫滿十本,他要向她求婚。
有一年冬天,健康寶寶的他難得染上重感冒,平日愈是健壯的人就愈是病來如山倒,半死不活的樣子,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誰叫他老是仗恃著身體好,要他多加件衣服像是要他的命一樣。
她嘴裡罵活該,心卻揪疼得難受。
那幾天他堅持分房睡,除了怕夜裡咳個不停會驚擾她好眠外,更擔心身體不佳的她會被傳染。
分房是為了安他的心,她根本沒辦法睡,一夜起來好幾趟,替他蓋被、將床頭涼掉的茶水回溫,非得時時確定他安好,沒有發燒或哪裡不對勁。
黑暗中,他握住輕撫在他臉上的柔荑。「去睡吧,晚晚,我沒事。」
「嗯,我知道,你快睡。」
一片闃黑中看不見彼此的表情,只見那雙眸子,異常清亮、專注──「我愛你,晚晚,很愛、很愛。」
這一句話,深深刻鏤在她心底,永世不忘。
他病癒後,她開始學織毛衣,往後,他衣櫥裡所有的毛衣、圍巾全是出自她的手,他沒再買過毛衣……
那麼多、那麼多共有的美好,說也說不完,曾經那麼珍惜過對方,卻怎麼也沒想到,那樣深重的恩義,如此濃烈的幸福,最後會落得抓了滿掌的空虛,以及遺憾。
「醒來,晚晚,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醒來?難道她現在是不清醒的嗎?
「我這樣,不好嗎?」她疑惑。
「不,不好。」
「你究竟在找什麼?可以告訴我了嗎?」
「我在找……我在找……」聲音低不可開。「快樂。」
「你的快樂,遺失了?」
仍是那愁慮的歎息。「不,我找的是──」
最後的語句,迴盪在將醒未醒的耳畔──「你的快樂。」
她的快樂,在哪裡?
獨自走在同樣的紅磚道,越過精品店及食品材料行,這一回,雙腳自有方向。
這家豆花店,他們常去吃,因為不能吃冰,於是他折衷讓她吃豆花消暑,老闆娘很熟了,還說哪天他們結婚記得送個喜餅給她,她要請他們吃一年免錢的豆花,當是勉勵他們比這家店齡更久的愛情長跑。
前頭有一家寵物專賣店,她好喜歡那只哈士奇,但他說什麼都不讓她養。只有一次被她可憐兮兮的表情打動,讓她玩了一會兒,結果當晚就又喘又咳,他又氣又心疼,整晚照料,摟著她不敢睡,當下更加下定決心,死都不讓她養任何寵物。
路的盡頭有條巷子,彎進去那棟純白的寧靜建築,大廈管理員沒攔阻,而是熟稔地打招呼:「季小姐,好久沒回來了,心情好些了吧?」
這對相戀多年的情侶感情有多好,左鄰右舍都是看在眼裡的,她會受不住陰陽兩隔的打擊,搬離傷心地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沒料到她還會再回來,那心情應該是平復了吧?畢竟韓先生都過世快一年了。
她點了個頭,走入電梯按下「8」的數字鍵,出電梯,向右彎,打開室外鞋櫃,在第三格一雙白色的高跟鞋內,找到大門鑰匙,開門入內。
客廳的窗簾花色,是他們一起挑的,那時看上兩種花色難以抉擇,最後只好猜拳決定。
沙發上的抱枕是她在織完毛衣時閒暇裁製的,他看書時,她喜歡摟著抱枕偎靠在他腿上午睡。
走進臥房,衣櫃左手邊放著他的衣物,右手邊是她的。拉開暗格,是這間房子的所有權狀,持有人名字是她。交往第七年的時候,平日便有在理財投資的他,買下了這棟公寓,親手將相關權狀交到她手上,包括他的人,以及他所有的財產。
腳步移往梳妝台,第二格抽屜放著戒飾盒,戒環內側刻著「韓」字的是女戒,男戒不翼而飛。
第三格抽屜,整齊迭放九本已完成的素描冊,第十本還差幾頁,但那時的她,已經沒能來得及完成。
因為,他的心已遠揚,她抓不到,他溫柔專注的眼神。
女人的心何等敏銳,當他夜裡不再抱著她睡,當他總是若有所思,失神、歎息的次數增加,當他看著她時,心不在焉,眼眸失溫,當他喊著她的口氣揉入幾許無奈虧欠,不再是純粹的深愛眷寵,當他身上多了另一個女人的香水味,當他不再每夜回家,當他眼底眉心的愁鬱與矛盾再也掩不住……她怎麼可能會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去拆穿,故作無知,等著他倦鳥知返,或者──了斷。
直到,那個女人主動找上她。
「她」說,懷了韓的孩子。
「她」說,他對她有虧欠,不可能開口提分手。
「她」說,他已經不愛她了,何苦拖著一個不愛她的男人,為難他也為難了自己呢?
她不相信,他會這樣對待她。
「她」說,他和「她」有約,若不信,可以親耳聽他說。
她在鄰桌,清清楚楚聽見他對另一個女人說:「我愛你,但我不能辜負她。」清清楚楚的憐惜、擁抱。「別哭,別用眼淚控訴我,一個向晚已經很夠了,我承擔不起第二顆心的愧負。」
她,用眼淚在控訴他,讓他走不開?
她想不起那段日子是怎麼過的,閉上眼,腦海全是他們共有的點點滴滴,她嚴重失眠,精神恍惚無法入睡,只能藉由啤酒花茶,去麻痺無法再承載的思緒,得到短暫的睡眠。
直到那晚,她再也無法壓抑,與他起了爭執。
他沒有否認,平靜地坦承了一切。那個女人,是他的初戀情人,那個始終藏在他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連她都到不了的初戀情人,她知道他有多愛「她」,否則當年不會傷得如此重,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女人,他與她甚至不會相識。
「所以你就可以背叛我,讓她懷上你的孩子,理直氣壯地移情別戀?」
「不。」
「原來不只因為她的出現?那是我哪裡不夠好,才會讓你再度愛上她……」
「不是,晚晚……」他想解釋什麼,一記巴掌打愣了他。
她一直都那麼包容他,無論他做了什麼,她從來不會對他生氣,這是第一次,她動手打他,也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決裂的神情。
「韓子霽,你還記得自己說過什麼嗎?」
「記得。」他知道,她指的是那個誓言,那個每年只在情人節開放,初見時覺得太極端的情人廟對聯。
「情人雙雙到廟來,不求兒女不求財;神前跪下起重誓,誰先變心誰先埋。」
那時,她說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他卻笑笑地說:「情真意切,心中坦然,就不覺得心裡發毛了。」
還說,若有一天,他辜負她,就讓他橫屍街頭,英年早逝。
她輕輕笑了,淚水伴著笑容滑落。「你就不怕,誓言成真?」
他心下微微一震,驚痛莫名地望住她。「這真的是你所希望的嗎?」
她,如此恨他?將一名從不懂怨悔的女子逼至如斯境地,他恍然頓悟到自己傷她有多重。
那一夜離開後,他便沒再回來。
不堪負荷的回憶太痛苦,她雙手顫抖,幾乎拿不穩畫冊,一張紙箋從中掉了出來,飄落地面。
無論你信不信,我沒有背叛你,晚晚!
我承認,心曾經很該死地迷失,但是,每當我想擁抱她時,腦海便會浮現你流淚的臉龐,也許走道德觀作祟、也許是意識這會傷你多重,總能令我在意亂情迷中立刻清醒,熱情冷卻。
我不想欺騙你,晚晚,我愛你,無奈的是,卻也愛她。對她的感情,在還來不及收回時便分開,那樣的痛還在,再見她使輕易勾起那些愛過的情懷。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當這樣一個用情不專的渾帳,傷了你也傷了她,所以,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個決斷,給你和她,一個完整的交代。
對不起,晚晚,又一次讓你等我。
結果呢?她等到了最後,他做下的是什麼決定?在當夜巧合地出車禍,與那個女人在一起。
這就是他所謂的「交代」嗎?
他虧欠她,卻又不願離開初戀情人,於是,便選擇與出軌的情人死在一起,遂了心願,也以性命償還對她的虧欠?
他死了,留下兩人共築的小窩、四年前投保署名受益人為她的巨額保險金,還有多得無法喘息的共同回憶,她要怎麼撐下去?他以為,這樣就算對她的補償了嗎?她寧願死的人是她,他知不知道!
跌坐地面,她掩面無聲痛哭,任淚水由指縫流淌。
「你去了哪裡?」一見她進門,楊品璇脫下圍裙上前。
「沒,只是隨便逛逛。」
他順手遞上倒好的溫開水,沒遺漏她佈滿血絲的紅腫雙眼。「發生什麼事,向晚?」
定定與他對視數秒──「沒事。」
銳眼掃過她臉上每一分神情,他掩眸,沒再追問。「我煮了晚餐,不知道好不好吃,你試試看。」
飯後,他沖了杯熱杏仁茶讓她慢慢啜飲。
她捧著馬克杯,看著他順手收拾客廳,將報紙雜誌迭好放置茶几下,無用的傳單捲成長條狀,順手打個結丟入垃圾桶。
他的生活習慣很好,注重環境品質,地板按時拖,待洗衣物會分類放置在該放的地方,絕不會有襪子四處丟、衣服老是分不清穿過沒有的狀況,做事井然有序,連擠出牙膏都會順手將壓扁的面積往上卷一圈。
他們的親密頻率不算少,通常在夜深人靜時居多,他總是徐徐地親吻,步調緩慢地先撩撥起她的情慾,笑覷她在歡暢中卻又得不到滿足時的嬌嗔意態,過度地撩逗,常在他進入她後不久,便已到達極致。
「這麼快?」他挑眉,笑摟她高潮中微顫的身軀,沒再強求地退開,一如往常地抱她進浴室泡澡。
「你可以……繼續的。」她知道,他未徹底滿足。
他笑吻朱唇。「就怕你消受不起。」
尋求出軌的刺激?肉體的嘗歡?若是,這樣的男人,不會以憐惜之心,代替情慾的放縱。
「楊品璇。」
「嗯?」他驚訝地迎視,沒預料到她會有挑逗舉動,方興未艾的情慾再度復甦。
她仰首,輕舔唇角,小手往下探撫,大膽握住胯間灼熱悸動的男性。
他倒吸一口氣。「你當我聖人嗎?」
「沒人要你當聖人。」以著少見的妖嬈姿態跨坐在他腰腹偎蹭。
他驚訝連連。「你今天特別媚。」
「驚嚇?」
「不,驚喜。」灼熱貫穿嬌嫩,在她頻頻的挑惹下,再也無法自抑,難得任自己放肆,在她身上縱情。
沒料到他會有如此豐沛的熱力,她暈眩、嬌喊,層層浪花堆迭、拍擊、一波高過一波。每一次的衝擊,她都以為自己幾乎要死去,但在來不及喘息的下一波,他又將她推上更高的頂點……
她虛軟,感覺靈魂飄浮。「楊……夠了……」
「不,不夠,這是你自找的。」他模糊哼吟,情慾如烈火燎原,他熱烈縱情、糾纏,不容她輕易抽身。
重重絢爛火花在眼前爆炸,他悶吼,咬住她渾圓雪白的肩頭,指掌抽緊,握住細腰,牢得勒出道道紅痕。
明日……又要酸痛得下不了床了。意識昏沈中,她虛軟在他懷抱,耳邊低回著他純男性的滿足呻吟,肩頭、腰際熟悉又似陌生地傳來夾雜著快感似的痛覺……
他,只是楊品璇。
是的,他是楊品璇,現職心理諮詢師,只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她堅定地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