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來了療傷藥,親自替品雲裹傷。看見她白嫩肌膚下怵目驚心的青紫和斑斑血痕,谷天時再也忍受不住了,一邊拭藥一邊拭淚,恨不得能替她受這刑。
「幸好貝勒爺的手勁不重,只傷到皮肉,否則你這雙腿就要廢了——」谷天時心痛地說道。
「男兒有淚不輕彈,天時哥,你哭得像個女人似的。」品雲神志略微清醒了之後,雙目微睜,看見谷天時動作輕柔地為她上藥裹傷,頰邊還閃著淚光,不禁含著笑意對他說道。
谷天時彷彿又看見了昔日的楊品雲,他真不敢相信她竟笑得出來。
「雲妹妹……你……你……」谷天時心裡想說的話都到了喉口,但還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還能說什麼?一個男人如果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喜歡的女人受苦,那麼他就稱不上是個男子漢。
「雲妹妹,我不能保護你,我比女人還不如……」谷天時語氣哽咽。
「別這麼說!你是個帶兵的把總,一呼百應,保國衛民……」
「保國衛民?替清狗賣命,迫害咱們漢人?連一個無辜的弱女子我都無力相救,雲妹妹,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
「天時哥,這是我的命,我誰也不怪。你千萬不要再為我冒險出頭,否則連你也要受牽連了。」品雲說完,斂了斂眉心,似乎正忍著痛楚,谷天時看見心更痛了。
「雲妹妹,你真的不懂我對你的心嗎?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這鄭親王冷酷殘暴,貝勒爺陰晴不定,他看著你的眼神,好似城府極深。真不知道他們明天又要想什麼法子來折磨你。我怕……我怕你會過不了下一關……」他握住品雲的手,好像握得越緊,就可以將她留得越久似的。
「天時哥,我不怕!天命注定,人力無法回天的。你要振作,不要再為我流淚了——」品雲任他緊握住雙手,連抗拒的力量都沒有了。
谷天時默然。人力無法回天!這一句話狠狠釘在他的心口上,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幾乎令他窒息,他真是個無用的男人,他真的鬥不過天!
「拿著!」谷天時從懷袖裡掏出一把短小銳利的匕首,放在品雲手裡。
「這……」品雲初時還不解他的意思,她這輩子還沒有摸過這樣的利刃。
「你如果受不了酷刑,或是他們想玷辱你,你就了斷自己吧!我會在閻羅地府等你,咱們一同在那兒相聚。」谷天時一口氣說道。
「天時哥,謝謝你……」品雲定定看著手裡的匕首,盈著淚慎重地收藏在腰間。
「天時哥,今天是中秋呢。你想,有多少人正在月亮下團圓,想當初在楊家屯時,咱們時常爬到山坡上看月亮……這外頭的月亮不知道有沒有咱們楊家屯的月亮圓?」她的思緒又飛到了往日。
「雲妹妹,我真想現在就帶你回去楊家屯,只有我們兩個人——」谷天時握緊了她的手,傾身接近她。
「我知道,你要說的話我都知道,我也感激你為我做的事……天時哥,今生今世我還不了你,你就忘了我吧——」品雲縮回了手,神情堅定地望著他。
「這『黑狼』到底是誰?他不但專劫人犯,還劫了你的心,害得你……」谷天時語氣含怒。
品雲沉默以對。
谷天時知道再說什麼都是枉然,沉默半晌後,突然谷天時從懷中拿出一支洞簫。
「我都忘了給你了,這洞簫是手下們封屋時抄到的,還是讓你收著吧!留在身邊,待咱們都成了遊魂,你就吹著這簫,我才找得到你。」谷天時將洞簫交予品雲後,為了要掩飾決堤的淚水,立刻急急忙忙地轉身快步離開牢房。
品雲怔怔地看著手裡的洞簫,烏亮的簫身刻著一個蒼勁有力的「谷」字。在楊家屯,這支洞簫陪她度過了多少晨昏、多少時光,如今她還擁有舊物,卻再也無法擁有舊時了。
她腳上的傷口又痛了。這一夜過得好漫長,為了忘記痛楚,她拿起洞簫,在牢房中輕輕緩緩地吹起當年母親教她的一曲《相思弦》,簫聲猶如鶯啼泣血,淒清悲涼。她此時才會意出曲調的意境,原來啊——這曾經是母親的心情,只是當時她還沒有嘗盡人生的悲歡離合,無法體會,現在她終於體會了。
悠悠清揚的簫聲劃破寧靜的夜空,鑽啊鑽的,流瀉到總兵府裡的每一個角落……
長夜漫漫。
幽暗的牢房裡,只有一盞燈閃著忽明忽滅的燭光,守夜的獄卒托著下巴,頻頻點頭打盹。今夜正是中秋,總兵府裡原本戒備森嚴的侍衛,此時少了大半,除了幾個來回巡邏的獄卒踏著碎石的響聲外,四周顯得寂靜冷清。
一道黑影閃過了巡邏的侍衛,來到牢房深黑的獄道。
兩個當差的獄卒還沒能看清來人,就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
蒙面的黑影不到一會兒就順利地找到牢房,他取出萬能鎖,打開了牢房,看見品雲蜷曲在木床上,二話不說地拎起了她,架在肩上,一閃身就要逃出牢房。
品雲正昏睡得又深又沉,冷不防被人從睡夢中架起,一股熟悉的陽剛氣息迎面襲來,她根本來不及掙扎,就被人像拎小雞般地提起。
「是你?傅顏!我不走,我不想走,這裡戒備森嚴,如果待會兒逃不出去,你在京裡當差的身份就會被人發現——」品雲抵擋不住排山倒海來的顧慮,忍不住想要掙扎下地。
「閉嘴!別動!你想要我將你打昏嗎?」傅顏怒斥。
「不……」品雲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傅顏點了穴昏睡了過去,整個人軟綿綿的,溫順地任他將她架起,但還不到門外,就聽見足聲由遠而近雜沓而來。
「來人啊——有人劫獄!快快快!快去通知人來——」昏死在門口的守牢房的獄卒被人發現後,引來了後援。
「黑狼」出了牢房後,四個侍衛早已環伺在門口。侍衛一近身,他即亮出了長劍,一手緊扛著輕盈的品雲,一手閃動劍光地迎向來人。
月圓夜,此時烏雲漸漸輕移,幾乎蓋住了整輪月亮,總兵府四下黑鴉鴉的一片,團團地燃起了點點星火。
「把楊姑娘放下!」谷天時聽到了呼叫聲,他正在不遠處巡視,及時趕到,正好見到黑衣人和侍衛們打鬥。
「黑狼」不想戀戰,射出兩支短鏢,咻咻地連中了兩個侍衛,當他轉身犀利地看著谷天時之際,那銳利的眼神好像也要射出利箭一般。
「虧你還想救她,就憑你……」「黑狼」露出輕蔑的眼神,語出不屑。
「你就是『黑狼』!」谷天時此刻才驚覺,大呼一聲。
「不錯!手下敗將!」「黑狼」做好了架式想要及早將谷天時了結。
「你……你……只有你救得了她,快從這個方向出去,那裡有個邊門,是廚房進貨卸貨的地方,沒有守衛,只有幾個奴工出入。快走,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谷天時說完,竟然轉身替「黑狼」料理了兩個襲來的衛兵,看來他是玩真的。
「黑狼」愣了一下,他沒有想到谷天時竟然會幫他,來不及細想真假,他立刻飛步往谷天時所指的方向而去。
與此同時,暗夜中傳來了叫嚷聲,百餘個總兵府的衛兵,正往谷天時的方向而來。此時谷天時想要活捉「黑狼」立功,還是幫「黑狼」救品雲出府,就在他的一念之間了。
「在那裡!『黑狼』從那個方向逃了!」谷天時向來人指了一個相反的方向。
「是嗎?」想不到帶頭追人的竟然是鄭親王。
「是……是的。」谷天時一見到了鄭親王,急忙行禮。
「沒有關係!逃了的小兔子做香餌,就等著抓大蛇!谷把總,聽說你是這女叛黨的同鄉,還是青梅竹馬,是不是?我要知道所有有關她的事情,不得有任何隱瞞,如果你真認為這小姑娘是無辜的,那你就一五一十地說實話。或許我會替你想想辦法,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也說不定,你說怎麼樣啊?」
「這……她真的是無辜的,品雲不過是楊家屯的小村女,她和她娘都篤信佛禮,時常在白雲庵裡修道,不問世事……」谷天時聽到有情人終成眷屬,就急著說道。
「是嗎?她爹娘叫什麼名字啊?」鄭親王問道。
「她爹叫楊照玄,她娘好像是叫……叫……」
「柳玉如?」
「是、是,沒錯!」雖然心中納悶鄭親王怎麼會知道,但谷天時也不敢問。
「果然不出我所料!」鄭親王瞇眼看著眼前這高壯俊秀的谷把總,語帶玄機地讓人猜不出他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原來鄭親王的探子來報,叛黨清幫的頭兒柳玉成,就是楊品雲的親舅舅。鄭親王心想,清幫只不過是幾十個叛黨中的一個幫派,他還看不上眼。活捉傳聞中的「黑狼」,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今夜就讓他們逃吧!如果在聶進安的府裡捉到「黑狼」,那功勞不全都讓聶進安一個人給佔了?況且現在還有永瓏在前面打先鋒,聽永瓏的口氣,他對於剿滅清幫有十足的把握。今夜,永瓏又不見人影了,一定是有了清幫的線索,等永瓏破了清幫以後,他再來好好對付「黑狼」也不遲。
夜色朦朧的天空突然閃過了一道火蛇電,「砰」的一聲將暗夜開了一道裂口。傅顏肩負著楊品雲出了總兵府,夾著轟隆的雷聲,他吹出一記長哨後,只見一匹黑裡透著藍光的駿馬奔來,他拉著馬鞍大喝一聲,托著品雲的身子躍上馬背,狂奔消失在暴雨傾盆的黑幕裡……
品雲躺在乾淨溫暖的床被上悠悠醒轉,只見屋內四周擺飾簡陋,而傅顏就坐在桌前支著下顎打盹。
品雲起身怔怔地瞧著他。桌上燈影搖曳,他還是一身沾滿塵土的黑衣、還是蒙著臉,但燭光清晰地照映出他高挺的鼻樑和臉上的輪廓,品雲幾乎能想像得出他的模樣,她真希望能撫淨他滿臉的風塵。
他遙不可及得一如天邊的星辰明月,只要能看見他的真面目、只要讓他青睞一眼,她都會覺得是天賜的福緣。只是啊,她福薄緣淺,要和他長相廝守只是奢望!
傅顏皺起雙眉,顯然是無法獲得安穩,換了換手,雙眼還是閉著的,卻感到有人怔怔地瞧著他不放。
他一張眼,四目交接,只見到品雲清秀明艷的眼眸正悠悠望向自己。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品雲做夢都想不到他們還能在陋屋中、燭光下相見。
「你醒了,天亮後咱們還要趕路,回頭再睡吧!」傅顏說道。
「這裡是哪裡?咱們要到哪裡去?」品雲心裡有幾十個疑問,不知要從哪裡開始問起。
「你別管這麼多,跟著我就是了。」傅顏滿臉倦容,實在沒有耐性解釋,逕自翻了好幾次身想找個舒服的姿勢。
半晌,品雲口是心非地說道:「如果我不想跟著你呢?」
「怎麼,你還想被抓進牢裡,再嘗嘗幾種酷刑嗎?」這會兒他倒醒了,挑著眉問。
「我不怕,總比你——」總比你拚死冒險的好,品雲想說完卻被傅顏打斷。
「我怕!我怕你承受不住!你這個冥頑不靈的小尼姑,你以為你有幾條命?」傅顏憋了好久的悶氣,終於爆發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總兵府裡?」品雲忍不住試探地問。
「你忘了我和葛師父的對話了嗎?我在京裡當差,當然知道。」
「是啊!我想起來了,所以你才會如此熟悉地形,可以來去如入無人之境。」
「不錯!」
「我說過,我絕不會背叛你,我向菩薩起了誓,就不會把你和葛師父說出來,你可以不必救我的。」
「不救你,你是穩死無疑——你見過葛師父,聽過我們的對話,還有……如果他們知道你舅舅就是朝廷頭號叛黨的總幫主——柳玉成,你想想看……你還會有命嗎?你可以說謊、捏造、胡謅一通,先救救你自己,難道這些菩薩都沒有教過你嗎?這算哪門子的菩薩?」
「不要褻瀆神明,說謊會下地獄拔舌頭——」
「那麼我早就屍骨無存了!連地獄都不會留我。說謊是我的拿手絕活,假扮是我常玩的遊戲,我早就不知道真正的我到底是什麼了。你最好不要為我犧牲,如果讓你知道了我的底細,到頭來後悔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