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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飲 第一章 作者:謝璃

  三月,春意遲遲。

   微風帶著些許料峭,拂過滿園春色,桃李盛放枝頭,多種盛開的蒔花芳香輕漫在空中,時而濃郁,時而清淡。

   如此景致並沒有緩下齊雪生的腳步。

   他一步步厚重急促,踩踏在迴廊上,發出篤篤響聲,花香綠意,他渾然不覺,緊擰的眉心泛出慍意,長腿快步至園中拱橋,緊追在後的步伐凌亂,夾著氣喘吁吁。

   「舅爺,等等,您別動氣,太太也是為您著想!袁先生和何家有生意住來,今天他臨時來訪,何家也是措手不及,怕您看了礙眼,才讓您在後頭偏廳待一待,您先別到前頭去,等送走了袁先生,太太不會怠慢您的,您可別怪她啊!」管家肥短的身軀追得異常辛苦,才從偏廳穿過園子,已不中用的呵喘如牛。

   「這個獐頭鼠目的瘟生,不和他做生意還落得清淨,他聲名如何,姊夫不會不知,這麼奉如上賓,難不成有把柄在他手上?」軒昂的身子一頓,後頭的跟班直挺挺撞上去,他上身微傾,腳盤卻穩穩扎地,動也不動,管家慌忙退後,這一撞可見識到了齊雪生幼時的習武根柢。

   「舅爺是聰明人,我也不跟您打馬虎眼,實話說了,您可得替何家留情面。」管家屈著腰,拭著冷汗,倘若留不住這位何家娘舅,砸了事,他的皮可得繃緊了。

   「你說,我會斟酌!」紫丁花的香氣在四周繚繞,卻沒有舒緩他的怒意,光潔的前額有淡淡的抬頭紋,標示著他長年固執的脾性,他微瞇著長形眼,靜候著背後的管家啟口。

   「這個……姓袁的,我們知道他跟舅爺一向不對盤,他也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士,俗話說,小人難防,舅爺雖有實力和他在商場上一較長短,但聽說,他最近攀上一個新掘起的土閥,勢力不小,要是得罪了姓袁的,我們正經人家很難防得過他的暗箭,今天就請舅爺多包涵,張明在此替何家謝過了。」打躬作揖到頭快頂著膝蓋了,何家果真對袁森忌憚極深。

   齊雪生撫著方顎,淡淡地瞟了管家一眼。「張明啊!不是我不給何家面子,你知道我的車伕就站在大門口不遠處,那傢伙想必也看見了,我這麼一避讓,他不當我怕他?以後見著了,我在蘇州怎麼混?」

   「舅爺,您大人有大量——」話才說了半截,齊雪生已轉頭離去,張明暗暗叫苦,兩人一前一後的足音在曲橋上砰砰作響,他伸出短胖的手臂,試圖拉住齊雪生背在身後的左手,風吹過來,卻只摸到對方揚起的長袍下擺,他益發心急,乾脆使勁奔跑。

   繞過曲橋,前方是一排青綠盎然的垂柳,齊雪生嫻熟地向右一轉,一陣風匆掃,成串柳條擺動,枝葉掠過他的面龐,觸及他的眼,他因刺痛急忙一閉,緩下了走勢,後頭的張明沒察覺他慢了下來,再度一頭街上他的脊樑,他因視線不清,住前栽了兩步,前胸猛然撞在一團柔軟的事物上。

   兩聲唉叫同時進出,一個發自柔軟的女腔,一個是張明。半臥在他眼前石板地的,是個陌生的年輕女子,張著略微驚慌的眸子,兩手在地上摸索著。

   齊雪生低喊一聲糟,急忙彎身攙住女子纖臂,扶將起來。

   「張伯,你跑太快了,這兒轉彎有樹擋著,看不見後頭。」女子操著外地口音,嗓子極為清脆,她攀著他的臂膀站直,抬起頭,笑意盈盈。

   「秦小姐,對不住,對不住,沒撞傷您吧?」張明揉著額角,歉然地趨前探看。

   「不礙事。」女子掙脫了扶持,清如秋波的眼眸從齊雪生胸前掃過,轉身撐著樹幹,面向池水。「我在等小平,你去做你的事吧!」

   齊雪生蹙眉,略顯不悅,這女子姿態如此之高,竟對他視若無睹,雖說何家並非自宅,但身為娘舅,何家上下誰不認得他?他出入親姊夫家天經地義,沒啥好避諱,他兩個多月沒過來,這女子大概是何家為女兒新延攬的家教,但模樣太年輕了,又倨傲,何家一向重禮教,怎會准許她如此?

   她身著一件月白色窄腰短襖、水湖綠綢裙,身子骨十分纖瘦,曲線倒是分明有致,看著遠方的神情恰然,顯然有意不將他放在心上。

   他滿眼質詢意味,未開口,張明已攥住他,避開女子,朝稍遠處的涼亭走。

   「舅爺,您千萬謹慎,小的知道您不怕對姓袁的硬著來,但何家最近得靠他說項關照,您就委屈這一次,小的在這向您磕頭了。」老膝一屈,齊雪生很快地往張明手肘一托。

   「夠了,今天看在我家姊面上,改日在他處遇著他,就沒那麼好說話了。」他暗惱地鬆開張明,厭厭地看向幾步外遠眺的女子。

   「多謝舅爺!」張明深深作揖,趁機喘了一口氣。

   「那女的是誰,架子倒挺大,一聲招呼也不打。」他話鋒一轉,冷聲問。

   張明順勢看去,登時想起了什麼,連忙解釋道:「真不好意思,她是何家揚州鄉下的遠房親戚,三個月前新喪了相依為命的父親,老爺瞧她伶仃一人,無人照料,把她接了過來,和小姐作伴,衝撞了您,請包納。」

   他瞅著張明,「說這什麼話!是我們衝撞了人家,我該道個歉才是,瞧她連個正眼也不給,可是氣著了?」說罷甩袖朝女子走去。

   張明一見不得了,怕他將出不了的鳥氣發在女眷身上,趕忙擋在他前頭,低聲道:「舅爺,她不是有意的,您別惱啊!」

   說話間齊雪生已三並兩步靠近女子,不理會勸阻。女子聽見了爭執聲,回頭莞爾道:「張伯,您和誰在嘀咕啊?你看見小平了嗎?他去了大半天了。」

   眸子垂視地上,照舊不把他放眼裡,他惱羞成怒,張明已率先開口:「小姐,我沒見著少爺,怕是到廚房拿點心去了。」

   聽他口氣倉皇,她突兀地笑開了,挪近了兩步。「我不信,又在開我玩笑了。你身邊是誰?別幫他作弄我。」隨手住前一探,碰到了齊雪生胸膛,她用力揪住他馬褂盤扣,叫道:「這不是小平?不出聲我就認不出你了麼?」

   齊雪生面色一變,驟然心頭雪亮,女子目光雖流轉如波,視線卻略微下垂,分明是聽聲辨人,那雙看似沒有瑕疵的眼晴,全然不能視物,她從頭至尾只聽到張明的聲音,以為方才撞到的是管家,並非有意怠慢他。

   「秦小姐,他不是——」張明發窘,不知如何是好。

   「還說不是,他還圍了件圍巾下是嗎?」素白的手往齊雪生肩上摸索,停留在他喉結,觸不到預想中的圍巾,她一時錯愕,柔軟的指腹向他兩腮探測,微刺的短髭使她乍然收手,她驚退兩步,靠著樹幹,「張伯——」

   「我是齊雪生,何太太的娘舅,你該聽過吧?」他終於啟了聲,有著與她相同的詫異。

   「小姐,抱歉,我和齊家舅爺談著事,打擾到您,我這就差人叫少爺來——」張明回頭喚住遠處疾走而過的僕傭,當著女子的面,「盲眼」兩字他實在說不出口,齊雪生的脾性,他可領受到了。

   「對不起,叨擾了。」知她不能視人,齊雪生不客氣地打量她,她雪白的瓜子臉被方纔的意外渲得紼紅,不施脂粉的容顏透著書卷味,兩根粗辮子托在胸上,玉白的耳垂沒有戴上耳環。

   可惜了!雖不是美得不可方物,倒也是素雅清顏,女人看不見,青春注定是要蹉跎了,難怪何家願意收留她,弱女子一人,如何在這亂世苟活?

   女子很快地鎮定下來,恢復了原有的白皙面色,回身面向池水,輕聲道:「不要緊,讓您看笑話了。」

   「哪裡,是我冒昧了。」他語氣沒有更熱絡些,今天一早便不順心,除了不能對袁森無禮,女人的生理缺憾令他沒來由的煩躁,他轉身欲走,背後一聲清亮喚住了他。

   「舅爺——」

   他意外地回首。「是。」

   「我聽小平兄妹提過,您到過美國?」她循聲望向他,不細看,那對亮眸真像能見著他。

   「是,送舍弟到那兒讀書,停留了一段時間。」

   她對他不似有一般妙齡女子的羞怯或作態,她一股恬靜味兒,流露著純粹的好奇心,不過想當然爾,她根本看不見他,他的模樣對她而言沒什麼意義。

   「真好。那裡很不錯吧?」她微傾螓首,像在尋思什麼,嘴角噙著夢幻的淺笑,「那兒,是不是很開放自由?」

   「呃——」他一時語塞,不知從何答起。「看從哪方面講,他們內部也有種族矛盾,不全然是聽到的那樣。」

   「女人總是比較自由的吧?」她向前一步,恍然問,她真像能看透他。

   「現階段是這樣的。」他回答不禁謹慎起來,她有種不能被敷衍的力道。

   「呵……」她笑逐顏開,重又向著水面,慵懶地伸了伸懶腰,又彷彿只是迎向拂面的春光,似乎很滿意他的答案。「自由啊!有一天,我也能自由自在那有多好?像鳥一樣,愛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

   他呆怔了一會,十分不能理解她的話語,一個目不能視又無父兄護佑的女人,飛出安全的竹籠,還能存活多久?

   「舅爺,到前廳去吧!剛剛下人說姓袁的送了禮,說了幾句客套話就走了,太太喚您去呢!」陽光漸高張,張明避著日頭,欠著身做個邀請手勢。

   他瞥了眼女子,不再逗留,大跨步而行,心內卻盤旋著自己也不明白的東西,他隨口問身邊的人:「秦小姐是何閨名?」

   「秦小姐?」張明遲疑地瞟了他一眼。「她叫秦弱水。」

   「若水?」

   「弱水三千的弱水。她祖父是個前清秀才,名字也起得文縐縐的。」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次,搖搖頭,踏進門檻的那一剎那,決心提振精神,思量對付袁森的方法。

   她歪在帳幔上,垂眼諦聽著,前方梨花凳上的女孩口齒清晰地念誦著報紙上的小品文和時事,聽到精采處,她瞳眸似煥著光采,流轉不已,聽到紊亂的世道新聞,眸光一黯,無聲地歎口氣。

   朗誦了半個時辰,女孩口也干了,噘嘴討饒道:「弱水姊姊,今天到此為止吧!我嗓子疼了,你要是還想聽,我叫小平替你念。」

   「不用了,他近日學校不也要考試?我聽夠了,你去玩吧!多謝了!」她從床沿站起,伸手接過報紙。「報紙留下吧!有空我讓小鵑念,她念過幾年書,識得字。」

   小鵑是何家特別撥給她的丫頭,照應她不便的生活起居。

   「那——」女孩嬌俏地靠過去,摟著她的腰道:「你答應我的事,不會打折扣吧?」

   她笑。「不會的,明天一早,我把那帖子寫完,叫小鵑送到你房裡去,不會讓周老師看到的。」書法是女孩每日頭疼的功課之一,秦弱水眼盲,從前的一手好字不曾荒廢,眼明的何家大小姐何帆自歎弗如。

   「姊姊真好,早點認識你有多好。」何帆說罷,突然拽住她的手,壓低嗓門道:「姊姊,今天一起聽戲去吧!是你頂喜歡的『紅拂女』,大哥訂了票了,差點買不到呢!」

   「不好。」她搖頭。「上次咱倆出門逛個茶樓,被太太發現,你差點被禁足,忘了嗎?如果不是小平擔下來,我也要挨罵的。」寄人籬下,凡事小心點好,若不是她身患殘疾,犯了家規也很難被包容。何家對未出閣的閨女諸多限制,並沒有隨著民國建立而開放,何帆仍在家由師塾先生授課,無法和大哥何平一樣到公立學校就讀,這是何帆的最大抱憾。

   「放心,爸媽到商舖去了,晚些才回來;二媽和奶奶也讓張伯送到寺裡上香了。大哥和我約好了,我們在戲院後門會合,他會帶我們進去。你別老悶在家嘛,有我當你的左右手,別怕。」何帆慫恿著。

   她一個女孩家,沒有玩伴一塊冒險,總是少了點興致。秦弱水看似貞靜文秀,性子裡有種嘗新的勇氣,乎日寡言守份,聽到何平講起新近的異聞和新買的翻譯小說,總是豎耳傾聽,她相信秦弱水若生在何家且無眼疾,表現必定比她強。

   秦弱水抿了抿嘴,低頭考慮一番,終於點頭。何帆吆喝一聲,兩人打扮樸素,相偕從後園子出了何家。

   人力車在街市搖晃不久,戲館就在眼前,嘈雜紛亂的人聲充滿了熱度,何帆攙著秦弱水下車,繞過後街巷弄,何平果真在後門等待。

   「快來,戲要開演了。」何平興奮地招招手。「這次可是重金禮聘的名角,平日只在上海登台的。」

   何平兩手各牽一個,在後台工作人員的專用通道進入戲館,避開正門人來人往的耳目。他包下的邊廂在不顯眼的角落,繞到那兒挺費一番功夫,他護著秦弱水不致和他人擦撞,掀開入口布簾時,兩三個隨從模樣的人簇擁著一位衣履光鮮的男人經過。

   何平拉拉身邊兩個女人的衣袖,偏頭低調地靜待男人走開。男人目光不經意掃過三人,陡然止步不前,轉向何平三人。

   「何大少爺,大小姐。」男人短髮抹得油亮,扯著曖昧的笑,精油油的眼珠探個不停,臉上光滑得像個女人,眼神卻飽含輕慢。「今天好興致啊!」

   「袁老闆。」何平勉強答禮,移動肩膀遮住秦弱水。「真巧!」

   「怎麼不見令尊、令堂?我記得他們也挺愛看戲。」袁森視線掠過嬌幼的何帆,發現了斜後方的秦弱水,眉峰一挑,玩味的摩挲尖細的鼻粱。

   「他們到商舖辦事去了,沒法兒來。」何平暗叫不妙,袁森勢必會向父母提起這事,屆時又少不了一頓罵。

   「這位是——」袁森注意力移轉,大剌剌地瞟著泰弱水。何府他造訪多次,遠遠見過兩次這位女眷,大概是羞澀,眼也不抬,半垂的眸子深幽,渾身氣息文秀,閨女打扮的穿著無一絲貴氣,骨架纖裊,和最近他弄上手的戲子味道迥異。

   「遠房表親,姓秦。」袁森的眼神令何平不舒服,何家上下對袁森敬而遠之,就是因他不時透露的三分邪氣,和旁門左道的蜚聲流傳。

   「秦小姐,您好,敝姓袁。」他猛抽了一口煙,沒有立即要走的打算。

   秦弱水點點頭,禮貌地淺笑。「您好,袁老闆。」

   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朗脆嗓子令袁森意外,她始終不看他,態度卻毫不忸怩,他咧咧嘴,轉了轉念頭,開口道:「何少爺,訂了哪個位子?」

   何平搖頭。「樓下邊廂。」

   「今天人多,你那位子不好,看不真切,到我樓上包廂來吧!今日劉司令在場,好位子全包了,你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散戲後還可到後台會會主角丰采,如何?」袁森大方相邀,倒令三人都楞住了。

   「謝謝袁老闆盛情,不敢打擾您,我們和同學約好了,不好失約。」何平不過十七歲,場面話說得忐忑不安,僅記父母所言不可得罪此人。

   「噫?這麼客氣?秦小姐,你意下如何?秦小姐也是戲迷吧?」袁森走近她,想和她對對眼,習慣性的撩逗異性。

   她略退後,皺著眉,目光落在他肩頭,沒有生出怯意。「只老闆,抱歉,我跟著他們。」

   袁森原無意留難三人,他不過是想藉此熱絡關係,但警敏的他卻從秦弱水臉上接收到清清楚楚的訊息——她的蔑視!不用多言,那冷淡嫌惡的神情分明流露,若不是從何家聽聞過他,不致表現如此。

   他冷卻了一頭熱,瞭然於胸,利眼微縮。「怎麼?這麼不賞臉?」

   「言重了,我們年輕人不懂規炬,怕給您看笑話了,壞了興頭,還是各看各的吧!」她不卑不亢,眉頭卻不自覺鎖得更緊。

   袁森怒意陡生,秦弱水一介女流,竟敢不正視他!

   「看不出秦小姐說話如此伶俐,失敬了,不愧是何家人。」

   「袁老闆誤會了,姊姊別無此意。」何平慌了,但若依了袁森,今日的戲必看得索然無味:若是斷然不從,又恐招禍,正躊躇不安,一邊的何帆叫了起來。

   「哥,那不是舅舅、舅媽嗎?」

   果下其然,齊雪生昂首闊步,從人群中走來,身旁倚著扮相貴氣十足、相貌端麗的女人,後頭跟著一名女僕。齊雪生眼尖,很容易瞥到了何平一行人,見到袁森,他面色一凜,原先的不耐變成冷峻,他不避不讓,直迎過來。

   「齊老闆,嫂夫人好,今天是什麼好日子了?大家湊一塊兒了。」袁森率先打招呼,嘿嘿桀笑。

   秦弱水微訝,默不作聲地轉開臉。齊雪生低頭向女人吩咐了一聲,女人點點頭,向袁森致意後和女僕先行到包廂去了。

   「不敢當,有袁老闆在,好日子也得提心吊膽過。」他站到何平前頭,不經意看了秦弱水一眼,看來她一點也不安份吶,竟大著膽子來外頭看戲。

   「怎麼?還在記恨興禾發那回事?在商言商,各憑本事,齊先生家大業大,何必在乎那一片店舖?」袁森似笑非笑,揮揮袖子。

   他並非刻意樹敵,齊家在蘇州根深蒂固,近兩年靠著偏門生意掘起的他和齊雪生交好只有好沒有壞,然而齊雪生眼高於頂,沒把他當成對手,幾次商場上相逢,給了他幾個軟釘子碰,他出生微寒,特忌恨這種人的架子,一有機會,便使了手段,讓齊雪生吃了悶虧。齊雪生出生大家,不屑不入流的手法,也不肯委屈,粱子便結上了。

   「好說,過去的事就甭提了。我這外甥、外甥女是否怠慢了袁老闆,戲要開演了,怎還不入座?」他不必細問,何平的尷尬面色說明了一切。

   「沒什麼,只不過請他們到包廂一道欣賞,位子好,看得清楚,誰知三位不賞光,不知是袁某不夠份量,還是家教使然,認為袁某高攀不上?」袁森瞅著秦弱水,嘴角泛著譏嘲。

   齊雪生隱隱然明白了什麼,湊過袁森耳邊道:「袁老闆,可否借一步說話?」

   袁森不置可否,前行了幾步,回頭對齊雪生道:「齊老闆,您不會連這點事也看不順眼吧?」

   他撇撇嘴。「他們不過是毛孩子,何必為難他們?您今兒個來不是看名角的嗎?倒和小孩對上了?」

   袁森冷笑。「孩子?秦小姐芳華正盛,一張利嘴和齊老闆不相上下,說是孩子誰信?倒不知何家是怎麼看袁某的?一概敬謝不敏啊!」

   他聞言訝然,反問:「您是針對秦小姐來著?她得罪您了?」

   「不敢,應該是我袁某得罪何家了,秦小姐連正眼也不瞧袁某一下,何家若對我有意見,大可說明白,也用不著我替何家疏通,拿到船行的牌照了。」

   袁森猜忌心重,得好好對付,齊雪生冷靜沉吟了一會兒,低嗓道:「秦小姐非袁老闆想像,她若說錯話,請您海量,我在此替她謝過。」

   袁森掃了眼突然謙和起來的齊雪生,笑道:「她是什麼奇女子不成?不過是遠房親戚罷了,齊老闆何必替她賠不是?莫非——」

   他舉起手,阻止袁森出言不遜。「秦小姐到這兒是『聽戲』不是『看戲』,坐哪兒一點也沒差別,您別白費心思了。」

   「您甭在我前頭賣學問,這兩個差別在哪兒了?」袁森哼笑。

   「她眼盲,根本看不見,袁老闆跟她計較什麼?」齊雪生繃起臉。

   袁森呆了,看著凝肅的齊雪生,沉思幾秒,突然走到秦弱水跟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秦弱水表情依舊,眼眨也不眨,沒察覺有人近在咫尺,袁森歪歪嘴,對齊雪生道:「真想不到,可惜啊!」手一揮,領著隨從走了。

   何帆雀躍地拉住齊雪生,「舅舅,還好您也來了。」

   「到我包廂去吧!」他一臉不買帳,兩兄妹不敢多言,領著秦弱水轉進樓梯,他墊最後,望著秦弱水的背影,他向前喚:「秦小姐,請留步。小帆先上樓吧!」何帆猶豫了一下,不敢違逆親舅,隨何平上樓去了。

   秦弱水掙脫何帆的手,道:「舅爺有事?」

   他趨近一步,知她看不見,唇附在她耳際道:「外面險惡,女人能待在家就待在家,少跟著小平他們起哄,惹了事,對你對何家都沒有好處。」

   她靜靜聆聽,眼波閃爍,驀地微笑,毫無愧色。「原來舅爺也瞧不起女人,既然如此,請領我回小平包廂坐,我不擾舅爺了。」

   他怔住,頓時明白袁森為何因她不悅,他大掌抓住她的手肘,將她堆到走道旁,凜聲道:「你要搞清楚,何家沒事便罷,有了事可保不了你,現下可不是什麼太平盛世,你別讓人難為。」

   「我明白,舅爺不必激動,我一個盲眼女子,起得了什麼作用?倒是舅爺,您凡事都明著來,姓袁的不會嚥下這口氣的。」

   她眼珠定定停留在他臉上,神色堅毅,她心比眼明,竟使他語塞,不過是個弱女子罷了,敢直言教訓他?

   他面色一整,甩袖便走。

   「舅爺,您要把我扔在這兒麼?不怕我丟了何家的臉?」她察覺到了什麼,面無表情提醒他。

   他停下腳步,吸了口氣,悻悻地回身握住她的手。「既然少不了人幫,就安份點,口齒伶俐只會招禍。」

   「我也是見人說人話的。」她讓他牽著定,嘴巴仍不示弱。「舅爺受不起麼?」

   「你見得到誰?」他下禁刻薄起來。

   「我感覺得到。」

   他一震,決定不再說話,掌心裡柔若無骨的五指緊緊扣住他,似乎怕他放手。

   他勾唇冷笑——多倔強的女人,黑暗一片的世界裡,她憑恃什麼斷言一切?她自身都難保啊!

   她睜大著眼,讓前方手電筒的光直照進眸底,醫生端詳了半晌,搖搖頭道:「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她輕輕一笑,這話聽多了,也沒感覺了。她不覺失望,她甚至想安慰何太太,在黑暗裡她感到安全,適應得很好,短短三個月,已經由震駭轉為平靜接受了,只是怕成為何家累贅,她說不出口。何太太看了醫生一眼,對角落的小鵑道:「先送小姐回家,老王的車在那等著,我有話和大夫說。」

   她乖從地任由小鵑扶到門外,在半掩的門縫中聽到了何太太焦急的垂問。

   「陳大夫,您是留洋的,難不成瞧不出她的毛病來?」

   年輕的面龐納悶著,「這個……我想請問,她眼盲前,是否看到或遇到了什麼?」

   「唔——這我不是很清楚,三個月前的一場大火,把她家燒光了,家裡就剩她一個人,她在前院被發現時,並沒有受什麼傷,難道——是被煙薰壞的?」

   「不,她的眼睛沒事,如果當時也沒其它外傷,就表示——她這盲是打心裡來的。」

   「打心裡來的?」何太太迷惑。

   「坦白說,這病例國外不是沒有,上次幾國大戰,很多戰場上的士兵一夕之間什麼都看不見了,眼睛看來也是好好的,可也不是裝出來的,送回家鄉療養一陣子,又看得見了。這是人的防衛機制,不想看到的事刺激太大,自動會廢了自己的視力——」

   「這我可不明白,何家現下對她也是不錯啊,為什麼不能恢復?」

   「她心裡有擱不下的事,得空你可好好問問……」

   秦弱水不再駐足傾聽,示意小鵑帶路先行。

   出了醫院門口,人聲鼎沸,空氣中瀰漫了各種早市的氣息,小鵑四下張望著,對秦弱水道:「小姐,我到那頭找找看,老王不知溜哪兒去了,您在這等等,別走開,這路你可不熟。」

   她答允著,只要她不走動,又不拿枴杖,一般人很難發現她眼盲。

   站了半晌,人還沒回來,她腿略酸,往旁摸索著樑柱,卻摸到了人身上的緞綢,聞到一股陌生的氣味,她急忙縮手,耳邊傳來令她皺眉的嗓子。

   「秦小姐,真巧,又遇上您了,我們可真有緣份。」

   「袁老闆?」她有點不安,勉力笑著,希望下一刻小鵑就回來了。

   「在等誰啊?」她一個盲女不會不知死活的出來逛大街,必定有家人陪著。

   她下意識往後挪動。「等老王的車。我剛看完病,正要回去。」

   「這老王,可能又不知溜哪兒快活去了,讓小姐乾等。您一個人在這不安全,不如讓袁某送一程吧!」當著兩個隨從的面,他趨近她,滿鼻子是她的芳香,大概是玉蘭一類的味道,和她的人一樣,淡雅極了。看不見有看不見的好處,他這輕薄的目光她就看不到。

   「不必了,小鵑很快就回來,謝謝袁老闆。」她避開他的鼻息,他比任何人都不安全。

   她的拒絕在他預料中,他從喉嚨發出悶笑,從口袋掏出一樣小東西,看了她倔冷的臉一會,大膽捉住她手腕,將東西放進她掌心。

   「秦小姐,這是見面禮,珍珠做的東洋玩意兒,請笑納。」

   她駭住,抽回手。這個袁森真大膽,當街調戲她,給她的也不知是要送給哪個女人的私物!

   掌中的兩顆小東西是一對珍珠耳環,她屏著氣,攤開掌心。「袁老闆,您沒看到嗎?我不帶耳環的,很抱歉我不能收。」

   「是嗎?」他也不取回,無視她的不悅,傾下頭,手指出其不意輕捏她素白的耳垂。「讓我瞧清楚,難不成你真的連耳洞也沒穿?」

   她又驚又怒,揚起盛著珍珠的掌,順勢往他刮過去,清脆響亮的聲音震懾了在場的人。袁森的臉熱辣兼刺痛,他一摸,竟摸到了血漬,方纔她這一掌,和珍珠一道打在他臉上,耳環的勾刺擦過,刮掉了一點面皮。

   他面子一時下不來,捉住她的肩。「你放肆——」

   「也沒有大爺敢在街上對女人放肆。」一句凜冽的男聲介入,從後頭制止袁森的下一步動作,攫住他的手。

   「小姐。」小鵑急急扶開秦弱水,護著她遠離袁森。「對不起,我找不到老王,他八成又去賭一把了,一時忘了時間。我在街上遇到舅爺,他答應送我們回去,您沒事吧?」

   「沒事!」她緩下了驚怵,緊抓住小鵑的手。

   袁森望著齊雪生,怒火中燒,甩開他的鉗制。「齊老闆,我討秦小姐歡喜都來不及,怎麼敢對她放肆?是她誤會袁某的心意了。倒是齊老闆,您動不動擺出好人的架勢,別人全是不懷好意,我就不明白,秦小姐也不是您妹子,您不免管太多了?」

   齊雪生面無表情。「我若是妹子才管,就是禽獸不如。」

   袁森咧嘴,利眼卻進出惱意。「明人不說暗話,我袁森向來對您尊重,是看在何家面上,您也別把我當孬種,在這城裡,我想做什麼,不需您開尊口,我若說對秦小姐一見傾心,向她示好,您又耐我何?齊家再厲害,也管不著我對女人獻慇勤,當然,朋友妻不可戲,若是您的女人,我自是不會碰,雖然您不把我當朋友看。今天秦小姐對袁某有誤會,我改日再登門道歉。」他憤恨地一揮手,上了幾步遠的黑頭車。

   齊雪生僵著面孔,對小鵑道:「扶小姐上車。」

   秦弱水順從地跟著指示,坐上人力車,車行之際,她攀在座緣道了句,「多謝舅爺。」

   齊雪生哂笑。

   他今天又開了眼界,聽親姊何太太說過,秦弱水自小隨師塾任教的父親熟讀經書,上過兩年教會辦的新式女學堂,琴棋書畫也都有涉獵,算是養自書香之家,沒想到性子如此剛烈,他遠遠見她揮掌,一時真不敢置信。

   「當街打男人,真有你的,你的麻煩還在後頭呢!」

   她不動聲色,不再回話,隨著車行晃蕩,喃喃自語,「都瞎了,還不夠嗎?」

   陽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春意已濃,她的心仍留在冬日,連綠芽都探不出頭。民國十多年了,聽何平說,現在女人也要自立自強,不該再依附男人和禮教,都該尋求自己一片天,許多女人都能到外頭上大學讀洋書了。

   她今年二十一了,會有那麼一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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