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他臉上仍有著一貫的淺笑。
「有事?」宋遲冬回過頭,面無表情的問。
「嗯,四弟和余弟準備了個「禮物」要送給大哥。」宋臨秋開口,帶笑的臉孔上有種極不自然的尷尬神情。不知道說了後,他會不會被大哥轟出去?被轟出去還好,就怕會像五年前,四弟把余弟踹進水池裡,害余弟險些淹死,那一次,四弟被大哥打得躺在床上,十幾天下不了床。
「什麼禮物?」宋遲冬依然沒有什麼表情,逕自走回屋裡,順手從桌上拿來一本帳冊。
「女人。」宋臨秋跟著進屋,認命的把話說出口。
一個女人,活生生的女人,是讓四弟和余弟半哄半誘著進入人間堡的。
「我說過了,我不要一看見我就尖叫昏倒的女人,也不要江湖女賊、青樓妓女,教他們立刻把人弄走。」宋遲冬冷冷望向宋臨秋「眼,便低頭繼續翻帳冊。
「不,這次的女人不會尖叫昏倒。她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是青樓女子,是普通的姑娘,而且還簽了賣身契,捺了手印。」宋臨秋僵硬的陪笑,勉強把話說完。
待會兒若僥倖能直著走出這裡,他鐵定那兩個偷溜出去攬了麻煩回堡,然後就躲進勤夜樓避難的傢伙打成豬頭。
「還簽下賣身契?你們幾個這次是在搞什麼鬼?馬上把賣身契燒了,將人送走。我宋遲冬沒那麼不濟事,需要用這種方式娶妻。」宋遲冬回頭,瞇起眼,向來沉靜的面容多了慍怒。
這究竟是哪個蠢蛋的主意?讓他知道,非得先扒他一層皮!竟然這樣胡搞,當他是青樓買姑娘,還要對方簽賣身契?
「大概沒辦法!他們都進了人間堡,現在已經安頓下來,而且酒叔也已經答應她,要替她找大夫……」
宋臨秋還沒說完,宋遲冬已不耐煩的開口截斷他的話。
「她們?那兩個蠢傢伙這次找來了幾個不怕死的姑娘?還要酒叔去找大夫,難不成已經等著見那些女人再次嚇得昏過去?」宋遲冬走到窗邊坐下,只覺自己烏雲罩頂。
這樣的日子到底何時才能結束?這幾個笨蛋弟弟,什麼時候才願意放棄替他尋妻的蠢念頭?
「不,大哥你誤會了!這次四弟他們只找了一個姑娘,只是對方帶了兩個弟弟……」宋臨秋偷望他一眼,心裡有些忐忑。
不曉得這次四弟是拍了馬屁或是捋了虎鬚?他只知道自己和那兩個笨蛋的皮都準備繃緊點。
「兩個弟弟?」宋遲冬總算抬頭拿正眼看他。
一個荒唐的想法忽然浮現腦海。
他還記得七天前他在市集遇見的姑娘,她剛好就有兩個弟弟。
「嗯,年紀十歲的雙生子。」宋臨秋陪笑道,假裝沒看見大哥忽然變得陰沉的神情。
「他們的臉不會剛好都黑得像戲台上的包大人,一個臉上有疤,另一個還病得贏弱?」宋遲冬扔下帳冊起身,一步步朝宋臨秋走去。
「大哥說對了!」宋臨秋趕緊閃身至門口。不住往後退。
他也很錯愕好嗎?那兩個笨蛋是將人帶回來後才告知他的。
「宋臨秋。你帶她回來做什麼?想嚇死她是不是?他們一家子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你卻逼她簽賣身契,要他們一輩子困在人間堡裡?」宋遲冬一掌擊了過去,在宋臨秋驚駭的逃躲下,打中了湘木精雕的房門。
轟的一聲,整扇門往外倒下,門板中間還破了個手掌形狀的大洞。
「大哥,你先聽我說,不是我帶她回來的,我也沒那個膽子敢逼她,整件事我發誓自己沒有參與,也不知情!」宋臨秋連忙澄清。
「不是你告訴那兩個傢伙,他們怎麼會知道?」難得發火的宋遲冬怒聲問,再揮出一掌。
現在可好,人都進了人間堡,還簽了賣身契,事情弄成這樣,他要怎麼跟她解釋?
「大哥冤枉啊!我真的沒有跟其他人提過咱們那天見到融雪姑娘和她弟弟的事,是大哥自己洩漏的。」宋臨秋舉手發誓,狼狽的左閃右躲。
「我洩漏的?我根本連半個字都沒說!」宋遲冬眼中冒火,停住揮掌的動作。
「大哥是沒說,但你、你用筆寫下了融雪姑娘的名字……」宋臨秋從懷中掏出一本帳冊,正是幾天前宋遲冬看過的許多帳中的一本。
「我寫的?不可能,我絕對沒有在帳冊上寫她……」
宋遲冬眼一瞪,錯愕的望著攤開的帳冊,上頭有著龍飛鳳舞的數個大字。
融雪、融雪、融雪……
他不敢置信的再往後翻,這會兒連風和、日麗都出現了。
然後,倒數的某一頁上甚至還畫了張女人的臉,那黑黑的小臉上有雙大得發亮的跟睛。
天啊,他竟然在帳冊上寫了這些東西,而且還一點都沒發現,一路鬼晝符般的寫到底!
眼見「融雪」兩個字大刺刺的橫過帳冊的頁面,壓在原先商行核算好的數字上頭,宋遲冬頭痛的合起帳冊。
「臨秋,像這樣的帳冊,這七天來我總共看了幾本?」
「山北六百商行,大哥至少看了百來家。」宋臨秋也很想歎氣。
為了那些帳冊,他忙了幾天幾夜,能補救的就在後頭作註解,救不了的就只好重抄。
「所以,至少有百本帳冊要重新整理。」宋遲冬面色鐵青,不曉得自己這七天來都做了些什麼。
好吧!他承認他是有點想念那個笑起來像花兒般的姑娘,但也不該離譜到足以毀掉這麼多本結算好的帳冊吧?
難怪臥春和余弟會知道融雪的名字,因為他看完的帳冊都會送到勤夜樓去,讓臥春整理。
「我已經設法處理一半了,剩下的完全沒法補救,只能讓余弟重抄,大概得抄個兩個月才能完成。」宋臨秋道。
如果能多一些人手來抄會快一點,但上頭寫的全是融雪姑娘的名字,若讓外人看見,大哥顏面何存?所以只能委屈余弟了。
「大哥,四弟和余弟是為了你好,如果大哥真對融雪姑娘有特別的感覺,就趁現在好好保握機會,至少在賣身契的約定實現前,她會一直待在堡裡。」宋臨秋再道,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張交給宋遲冬。
若四弟和余弟不先這樣做,不曉得最近發呆的狀況十分嚴重的大哥會不會因而走火入魔?所以他也願意替四弟和余弟報信,並替那兩個自知會被大哥揍一頓的傢伙求情。
而且說實在的,他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很含蓄了,大哥何止對融雪姑娘有特別的感覺,他根本是一見鍾情,癡念人家姑娘到差點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宋遲冬沒有開口,接過那張紙,攤開後才發現是融雪簽了名的賣身契。
小女子融雪,願以百兩黃金之酬,替宋遲冬生下一子,無論男女,待孩子出世,即銀貨兩訖,此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宋臥春竟然寫這種鬼東西要她簽字,她怎麼可能願意?」宋遲冬面色一變。
「她當然不願意,但聽四弟說,就在他費了半天唇舌,融雪姑娘正打算拿掃帚將他趕出門時,雙生子中的日麗忽然在學堂外頭氣虛昏厥。摔進大水溝裡,差點送了小命。後來,為了醫治日麗的病,也為了讓風和不再餓肚子,她決定答應四弟的提議,簽下賣身契。」宋臨秋解釋道。
「都快沒飯吃了,還識什麼字?別去學堂,就不會摔進水溝裡了。」宋遲冬惱怒的低咒,卻不知自己氣的是什麼。
或許他氣的是那個笑起來像花兒一樣美的姑娘,為了弟弟甘願犧牲自己的幸福。
如果今天去找她的不是四弟,而是其他居心不良的人,她也願意簽下賣身契嗎?
「大哥,雙生子並沒有上學堂,因為家裡太窮,供不起師傅的束修,所以他們是在學堂外偷聽,被人發現了就趕快跑。」
什麼,在學堂外偷聽?他們想被抓到後讓人打斷腿嗎?宋遲冬蹙起眉頭。
「他們的爹娘呢?怎麼不照顧他們?」
「都死了。融雪姑娘這兩年來和兩個弟弟相依為命,但一個姑娘家又沒有什麼謀生的本事,只好替人刺繡、洗衣,連養活三個人都已經很難,更別說為弟弟找大夫治病,送他們上學堂讀書了。」
「她的生活有這麼苦?」宋遲冬瞇著眼,腦海中忽然浮現那個黑臉姑娘笑著時的模樣。
她看來天真憨傻,無憂無慮,彷彿天塌了也有人撐著,誰知她竟然得替兩個弟弟撐起一片遮風擋雨的屋簷?一陣憐惜泛過宋遲冬心頭。
「不但苦,還得不讓弟弟們知道她為了他們得賣了自己的事。聽說她一直到進堡前都偷偷的請求四弟,別讓雙生子知道他們進堡來的真正原因,以免他們兄弟倆會傷心。」宋臨秋接著間道:「大哥,你知道融雪姑娘今年多大了嗎?」
說得越多。描述得越清楚,不知道大哥會不會同情心更為氾濫,願意收留那個姑娘一輩子?
「多大?看她的樣子頂多十五、六歲吧。」宋遲冬皺眉道。
那樣瘦弱的身子和尖尖的下巴,他覺得她根本未到十五歲。
「十九,過完年就二十了。你看,哪有姑娘家可憐到這地步,都這個年紀了還待字閨中,連個可以替她做主的長輩都沒有,若不是四弟將她帶進堡裡,搞不好她會一輩於蹉跎下去,為那對雙生子做牛做馬,直到老死。」
「是嗎……」宋遲冬走出長廊,站在庭院裡的那棵老樹下,皺眉喃喃地道。
那個瘦弱得連年齡都讓人看錯的姑娘,卻有個笑起來會讓百花失色的俏顏。那燦燸的笑容,害得他才看過她一眼,這幾天來就不斷失神,腦中渾沌,完全沒發覺自己竟然會在重要的帳冊裡寫下她的名字。
真是栽了!
過去走邏大江南北,帶著馬幫的弟兄們闖蕩多年,不知見過多少姿色各異的美麗女子。卻沒想到會到了三十歲,才在一個皮膚黝黑得看不清五官,但笑容像星光般亮眼的姑娘面前跌了那麼大的跟頭,連自己何時失了魂都不曉得,還讓弟弟出馬把人找來。
他是傻了吧!
也罷,既然如此,他就好好的仔細看看那個姑娘,看她到底是哪裡特別,可以讓他魂不守舍的幹出這堆蠢事。
「她此刻人在哪裡?」宋遲冬問道。
「和雙生子一起待在招待賓客的暢心院。」
「差人好好伺候她,雙生子也讓人看顧著。該怎麼做,你自己拿捏,反正好好照顧他們就是了。」宋遲冬說完,轉身往外走。
「大哥,你現在就要去見她嗎?」宋臨秋趕緊追上他。
「怎麼,有問題?」宋遲冬停下腳步。
「不,只是有件事得先向大哥稟報。四弟和余弟因為不認識融雪姑娘,不曉得她的性子,擔心她又會在見到大哥時尖叫昏倒,所以他們沒告訴她說宋遲冬和人間堡堡主是同一個人……」宋臨秋笑得非常勉強。
人間堡堡主殺人啃屍的流言剛傳遍天下的時候,外頭還有許多人聽過宋遲冬的名字,但或許是怕自己被吃掉,最近幾年,幾乎再也沒人敢提這個名字,現在,百姓們似乎已經忘了有宋遲冬這個人,只曉得人間堡有個會吃人的堡主。
聽見宋臨秋的話,宋遲冬轉過身,眼裡有著慍怒的冷芒。
「大哥,還有件事。因為擔心融雪姑娘會嚇得逃走,所以四弟跟她說,宋遲冬只會在黑夜裡出現,教她不許用眼睛看,也別多說話……」在兄長冷厲的目光下,宋臨秋笑得更加不自然。
「很好,不看也別說?」宋遲冬挑起眉。這是什麼意思?宋臥春那小於在打什麼鬼主意?
「因為四弟告訴她,宋遲冬是個啞巴,不會說話,臉上被野獸抓傷過,所以性子怪異、孤僻,不喜歡跟人交談,融雪姑娘只要能替他生下孩子,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就好。」宋臨秋話一說完,連忙往後退,閃避過兄長忽然揮來的拳頭。
「宋臨秋,這種鬼話你也敢轉述給我聽?」宋遲冬身子一彈,抬腿掃了過去,然後擊出數掌,震得老樹上的綠葉齊飛,射向宋臨秋。
「我只是負責傳話呀!」宋臨秋雙腳一蹬,飛身逃上屋簷,趕緊向兄長合掌道歉。「大哥,饒了我,我發誓自己先前真的完全不知情!」
開玩笑,要他這個握筆管比拿刀劍的時候多的書生跟曾經統領馬幫七十二舵,走遍大江南北的大哥動手,不如直接拿把刀要他自刎,至少死得比較乾脆!
「好!那兩個傢伙在勤夜樓是嗎?」宋遲冬冷冷的收手,抬眼望著逃到屋簷上的弟弟一眼,轉身疾步走出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