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在天呆呆地站在原處,自那細小的門縫間,看到她流瀉及地的黑髮,和搭在桌上的手指間,殷紅的血絲。
雲在天想,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呢?做了些什麼?
「誰在那裡?」田恬微微平了喘息,光影被什麼遮住了,拖出了一條細長的人影,她微瞇了眼睛,有些吃力地抬頭看過去。
雲在天不自覺地輕應了一聲:「是我。」
田恬怔了許久,淡淡一笑:「我以為你不會來。」
雲在天無語。
田恬輕歎:「其實你是一定會來的,因為你就是這種人,和我不一樣,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們兩個人是陽春白雪,下里巴人,永遠都不可能走在一起。」
雲在天想說不是,卻被她絕望的平淡的語氣所震懾著,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田恬掙扎著坐起來,卻終究是沒有力氣,雲在天上前扶住她,握在手中的腕子,細得讓他心驚。
田恬一笑:「其實我的雙親,也是江湖中極負勝名神仙眷侶,我不大像他們,倒是我哥更像,所以,我爹與人私奔的時候,就只帶了他,神仙眷屬,哈……」
田恬笑了一聲,淡青色的衣襟上染了一片鮮紅的血漬:「我娘死得早,估計也是被我爹氣死的,好在我不像他們,我要自己活得好好的,開開心心的,你說對不對?」
雲在天頹然掩了臉:「對!」
「我其實,不想認識你。」
雲在天一震,田恬笑了笑:「可到底是認識了。」
「你說,為什麼要認識呢?」
「如若不相識,何來斷腸時……」
雲在天掩住了她的嘴,微微哽咽著:「不要說了……」
田恬卻推開了他的手:「我更恨我自己的事,捫心自問,我竟然不後悔!」
「田恬……」
「你扶我起來。」
雲在天挽了她的腰,觸手處是一片突出的樑脊,誰說相思不傷人,他指尖一緊。
田恬輕咳了一聲:「輕一些,陪我出去走走,這些日子悶在屋裡,怕是死也不見天日了……」
「你不要說這種話,田恬,你會好起來的……」
「我自己的病,我自己還不知道嗎?」
屋外是一片殘陽如血,暈染了半面天際,田恬向著山頂慢慢走過去,就彷彿距離那血一般的鮮紅越來越近,近得彷彿觸手可得。遠處山林被風輕拂著,發出了海嘯似的聲音,田恬微仰起頭向遠處望過去:「我自小就知道,人是不能太好的,好人就要被欺負,可也不能做壞人,因為會遭報應,所以總是很為難,很為難……雲在天,你多麼好……」
她輕輕撫上他的臉:「你有那麼多的人疼,有那麼多的愛,卻那麼吝嗇,不肯分給我一點點,我要的不多,真的不多……」
她指尖順著他咽喉慢慢劃到心口處:「我只要你一顆心,你為什麼不給我?」
雲在天深深凝望著她:「我給了你,只有你。是你自己不珍惜。」
「哈。」田恬笑了一聲:「如果愛我,什麼事不可以原諒?」
「不是什麼都可以被原諒的。」
「我不相信。」田恬指尖微一用力,扣緊了他的心臟,「我想要的東西,就在這裡,多麼奇怪,只隔著一層皮肉,卻得不到——」
「如果我是個壞女人——」田恬淒然一笑,「我今天,就不該放過你——」
「可我的心不夠狠,不夠狠——」她話音未落,身子向後一仰,有如斷線的風箏般輕輕墜下了山崖,餘音猶在,有似噩夢一場。
「田恬!」雲在天撕心裂肺地大吼,「田恬——」
腦子裡完全是空的,他什麼都沒有想,只是想抓住她,只要抓住她就可以了。
只要不讓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只要能陪著她,只要……只要他不是那樣逞強,只要他把他心裡的話說給她聽,只要他……沒有只要。
耳邊呼嘯的山風,身體像雲一樣漂浮著,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是空。
人生有多少次機會去錯過,卻沒有同樣的機會去挽回,有時候,一次就是一生。
人死不能復生,雲在天也深知這個道理,所以他想,唯一的可能就只有一個。
那就是——
他又被騙了。又讓那個混蛋給騙了,他怎麼就這麼笨呢。想想田恬也不可能是會自絕生路的那種人,她只會拚命地抓緊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惜死纏爛打,不惜用盡心機。
雲在天默然地躺在橫懸在山谷間的大網上,一動也不想動。
田恬笑嘻嘻地坐在他身邊:「你看,從這個位置看夕陽,是不是很舒服?」
雲在天一點也不舒服,他想殺人。
田恬枕了雙手仰躺下來:「真的啊,差一點就看不到這麼美的景色了,有許多事,為什麼要失去了才後悔呢?」
她側過臉來看他俊美的臉容,嗲了聲音:「好了,不要生氣了嘛,都是我不對,要打要罵都隨你的便了。」
「我怎麼敢打你……」雲在天慢慢地爬起來,「我也不怨你,是我笨,一直讓你牽著鼻子走,讓你當猴耍……」
他縱身想走,田恬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角:「唉,你不能把我丟這兒。」
雲在天冷笑著甩開她:「反正你也一定會有辦法,怕什麼,你會把自己困在這裡?打死我也不信。」
田恬又揪住了他:「好了,我們不要慪氣了好不好,今天你要是不來,我也不會費盡了力氣演這齣戲,你要是不跟我跳下來,我也不會這樣糾纏你,你……」
「你讓我靜一靜。」雲在天背過身去,「等我想明白了,我會來找你。」
他提氣縱身,耳邊傳來田恬的驚呼:「喂,我真的是沒有辦法啊,我在這裡會被山風風乾的。」
雲在天向下面一笑:「看夕陽啊,這地方多好。」
田恬氣得幾乎昏過去:「雲在天,你好好看看,太陽已經落山了,你讓我看什麼?」
雲在天懶得理她,氣極敗壞地往前走了一會兒,越走越是冒汗,在原地轉了幾圈,心裡漸漸地明白過來了,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就有點放心不下,不管怎麼說,他也不能把一個女孩子丟在荒野裡,萬一她要上不來,那不是自己的罪孽。返回去走了一陣,又罵自己沒志氣,腳站在原地不想動,站了許久,才慢慢地走到了山崖邊上。俯身往下一看,差點沒背過氣去。田恬大模大樣地端坐在網上,豎起了一根手指向他笑:「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雲在天轉身就走。
田恬一看他是真惱了,忙伸手一按機關,大網收起,穩穩地把她送到了崖邊上。她追了幾步,卻到底跟不上他,心頭氣血翻湧,「哇」地噴出了一口血。
雲在天聽到身後動靜,心想這人不知又耍什麼花樣,有心不理她,卻到底還是回過了頭,一看這情形,也不禁嚇了一跳:「你這是……」
田恬一笑:「你不用管我,反正我也活不長了,你和郡主兩人雙宿雙飛去,只把我忘了吧。」
雲在天牙直發癢,回過身去抱了她,她就勢伏在他胸前:「我知道你不過是可憐我,我不用你可憐,真的……」
雲在天恨恨地說:「不用你就把手拿開,抱這麼緊做什麼?」
田恬神色坦然,彷彿那緊揪著他的手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它是它我是我,請不要把我們混為一談。」
「難道這手不是長在你身上的?」
田恬也有些奇怪:「是啊。可我也管不了它嘛。」
雲在天腳下一踉蹌,真恨不能把她直接丟到山崖下面去。
田恬笑了笑:「你看,連手都明白自己的心意,有些人卻怎麼就總是這麼彆扭不肯說實話呢?」
見雲在天不出聲,她輕聲說:「我不要你同情,那種東西太廉價了,我若要,就要你的一顆真心,你若不能給我,就把我丟在這裡算了。」雲在天暗罵她狡詐,明知自己絕不可能做得出來,卻用這種手段來激他。想田恬這個人,無時無刻不在動心機,她也就真不覺得累。
「你傷要治,不能這麼拖著,我先帶你回沐陽,然後去靈山找我師傅。」
「不用了。」田恬輕輕偎著他:「我自己的傷我明白得很,我做了不少虧陰德的事,這也是我的報應,但只活著一天,我就讓自己快活一天,決不會做那等口是心非的事。」
雲在天輕歎了口氣:「別胡思亂想了,你年紀這麼小,什麼死啊活啊的,治傷是要緊事,其餘的都先放下來。」
其餘的?田恬想,什麼是其餘的呢?
在那生死想許的一瞬間,還有什麼會是其餘的?
田恬伸手輕撫了撫他的臉頰:「你呀,還真是喜歡言不由衷。」